四书经纬-孟子告子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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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典】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柘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柘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柘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柘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柘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译文】告子说:“人的本性好比杞柳,义好比杯盘;使人性变得仁义,就像把杞柳做成杯盘。”孟子说:“你能顺着杞柳的性状把它做成杯盘呢,还是要伤害了它的性状把它做成杯盘呢?如果是伤害了它的性状而把它做成杯盘,那么也要伤害了人的本性使它变得仁义吗?率领天下的人给仁义带来灾难的,必定是你这种论调吧!”

    【诸儒注疏】“性”者,人生所禀之天理也。“杞柳”,柜柳。“桮棬”,屈木所为,若卮匝之属。告子言人性本无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恶之说也。言如此则天下之人皆以仁义为害性而不肯为,是因子之言而为仁义之祸也。

    【理学讲评】杞柳,是柜柳,其条可编造器用的。桮棬,即杞柳所造盘植之类。告子有疑于孟子性善之言,因辩之说道:“夫子以人性本善,是将仁义看做性中固有之物,无待于外求矣。自我言之,性是天生成的,就如木中之桮棬一般,仁义是人做造的,就如器中之桮棬一般。人性中本无仁义,必须矫揉造作,而后有仁义,就如杞柳本非桮棬,必须矫揉造作,而后可以成桮棬也。今谓性善,是执其人为之勉然者,而指以为天性之自然,非定论矣。”孟子因折其非说道:“物有异形,心无二理,杞柳、桮棬何可以比人性?吾且问子:子果能顺杞柳之性,不加矫揉,即成柘楼之器乎?必将戕贼杞柳之性,斩伐之,屈折之,而后可以成柘椿之器也。若将戕贼杞柳而后可以成桮棬,亦将戕贼人性,斩伐之,屈折之,而后可以成仁义与?戕贼可施于杞柳,而不可施于人性,则人性至顺而无待于勉强明矣。子乃谓仁义出于人为,非其本有,此言一出,天下之言性者,必将谓仁义非性分之理弃之而不肯为矣。是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之道者,必自子之此言始也,其害可胜言哉!”战国之时,性学不明,人各据其意见之偏以论性,故告子有杞柳之喻,而孟子力折其妄如此。

    【心学讲评】告子曰:“儒者何以言性善哉?性者,人之所受于天以生者也。人之初生也,有形而已矣。形开而神发,有可以有知、有可以能者而已矣。故性者,质也;犹之杞柳也,有其材而初未有用也。乃儒者于此而立一事之制日义,则以利于用而成乎器;犹之桮棬焉,有其器,有其用,而已非其质也。故夫以此可知可能之质而用之以爱,则为仁;用之以敬,则为义;犹夫杞柳未尝不可为桮棬,而因使为焉。在桮棬,固杞柳之所为;而在杞柳,初无格椿之实。桮棬成而杞柳非,故仁义立而性亦逐仁义以迁流。则何如无事仁义,而不丧其性,犹无事桮棬而不失其杞柳乎?”

    孟子曰:“子之言吾无暇深辨焉,而言之贻祸,则不容不正语子而使知惩也。子且欲并仁义而忘之,而免于不仁不义;乃其说则足以为不仁不义之倡,而子不知也。夫人之情无不乐于顺而难于逆。以仁义为尽性之事,顺也。夫人相爱则相安,相敬则相宜,率以本心之不容已而以保其生于和平,大顺之道也。今且日‘以杞柳为桮棬’,则当其为之也,顺杞柳之生质,自然而成柘樯乎?而将加以斧斤,戕贼杞柳生理而后可以为桮棬也?如必日杞柳无桮棬之成质,必将戕贼杞柳而后能为之,而为仁为义者,亦将戕贼人之生理而为之乎?子固日既雕既琢,而失其太朴,不如浑忘者之无伤也。乃天下之人闻斯言也,则日仁以戕贼吾欲也,义以戕贼吾利也,顺吾利欲之情而不害吾生也。则是率天下以祸仁义者,必自此言始矣。子亦尚知戒哉!”

    【元典】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译文】告子说:“人性好比湍急的水,在东边开个口就往东流,在西边开个口就往西流。人性本来就不分善与不善,就像水流本来不分向东向西一样。”孟子说:“水流确实是本来不分向东向西的,难道也不分向上向下吗?人性的善,就好比水朝下流一样。人性没有不善的,水没有不向下流的。”

    【诸儒注疏】“湍”,波流萦回之貌也。告子因前说而小变之,近于杨子善恶混之说。言水诚不分东西矣,然岂不分上下乎?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

    【理学讲评】湍水,是坎中旋转不定之水。告子谓性为恶,因以杞柳为喻,及孟子之言尚未尽解,乃又小变其说,说道:“人性谓之为恶固不可,谓之纯然为善亦不可。看来性无定体,犹之湍聚之水,潆回圆转,本无定向,决而引之于东则流于东,决而引之于西,则流于西,人性无分于善不善,顾人所习何如,是即湍水之无分于东西,顾人所决何如耳。”告子之言如此,是以性为无善无不善,犹不知性之本善也。孟子就其言而折之说道:“子以水论性,谓水可东可西,信无分于东西矣,然岂无分于上下乎?盖水之东西无常,而就下有常,其可决而东者,必东方之地势为下也,可决而西者,必西方之地势为下也。人性之本然,但可以为善,犹之水性之本然,但可以就下。举天下之人,虽有圣愚贤不肖之殊,然论其性,圣贤此善,愚不肖亦此善,其有不善,非性之本体矣。就如天下之水,虽有江淮河海之异,若论其性,江淮此下,河海亦此下,其有不下,非水之本性矣。知水之必下,则知性之本善,乃谓无分于善不善,岂知性者哉!”

    【元典】

    “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译文】水,拍打一下叫它飞溅起来,也能使它高过人的额头;阻挡住它叫它倒流,可以使它流到山上。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是形势导致这样的。人之所以可以使他变得不善,他本性的改变也正像这样。

    【诸儒注疏】“搏”,击也。“跃”,跳也。“颡”,额也。水之过额、在山,皆不就下也,然其本性未尝不就下,但为搏激所使,而逆其性耳。

    此章言性本善,故顺之而无不善;本无恶,故反之而后为恶,非本无定体而可以无所不为也。

    【理学讲评】搏,是排击。跃,是跳跃。颡,是额。孟子又告告子说:“人性之本善,固犹水性之本下矣。其有不善,则岂性之本然也哉!今夫水性就下,本无过颡在山之理也,惟逆其上流,从下面搏击之,则可使之跳跃,而上过乎颡。遏其下流,从上面拥迫之,则可使之冲激,而上至乎山。过颡在山,此岂水之本性则然哉!搏之不容于不跃,激之不容于不行,人力所为,势不得不然也。然则人性本善,乃亦可使为不善者,或为气禀所拘,或为物欲所蔽,亦犹水之过颡、在山,由人为之使然耳,岂本然之良也哉!”于此见性本善也,故顺之而无不善,本无恶也,由反之而后为恶。故前章以杞柳论性,则致辩于戕贼之害,此章以湍水论性,则致辩于搏激之害,皆欲人谨之于为,以全天命之本然也。

    【心学讲评】告子穷于戕贼之说,而复为之辨曰:“吾谓以性为仁义,非谓其戕贼也。言性无定体,可为仁义,亦可为不仁不义;为之而性随之以流,不如无为而全其性也。以今思之,殆犹湍水然。虚灵而善动者,含之于心,无所向,而亦无所不可向也,在人之为之耳。或引之于善焉,则善;或引之于不善焉,则不善。犹夫萦回无定之水,决之东方则东流,非必于东,而决之则迅流于东;决之西方则西流,非必于西,而决之则疾赴于西。及其已决已流,而成乎流水,失其为湍水矣。若夫人性之本然,则恶既无根,善亦无迹,谁得而分之日善?不善?犹夫水之未决,东西皆无一成之则,并忘方之所名,无分也。有为善者,因有为不善者,何若善不善之两忘,而保其虚涵之本体乎?”

    孟子曰:“善不善之分,昭然其不可昧,而子谓性之无分乎?即以水论,水亦自有其性矣。东西者,可以无分者也,则随决而流,信无分矣。然其决也,必顺其性以决之,故决东而东,东方下也;决西而西,西方下也。决者不能逆,而水自有辨。使从上而决之,未有流焉者,无分于上下乎?以此喻性,正可以见性。人性之顺趋于善也,引之而即通,达之而莫御,犹水之就下也,是可以知性之本体矣。

    “天生人而命以性,人秉性而别于物以为人。人则有孩提之爱焉,顺而达之以为仁;有稍长之敬焉,顺而达之以为义;有人之耳目,则有人之聪明;有人之心思,则有人之睿智。若夫贸贸无择以为不善者,性所本无。均是人,则均有是善,而无不善之性也。其在于水,则本以下为性;而无有逆上之理。皆天命自然之理,实有其然,而为一定之体,何萦回无定之有乎?

    “乃若人之有不善,则非决之谓矣。决者,因其有可往之理,而流而未畅,因顺而加以疏瀹之功耳。至于逆而成之,则水亦有然者。今夫水就下者,性也。而有时乎过颡矣,非水之利于逆也,有搏而跃之者;有时乎在山焉,非水之安于升也,有激而行之者。其若是也,岂水有此过颡、在山横怒狂逞之性哉?搏之激之,强之以势,而一时之力不足以自遂,则有然者。故人之不善,亦有使之者矣。教衰于上,俗染于下,诱之以利,胁之以威,遂为其所不为,欲其所不欲。性之体微,而使之者危,乃使耳目之灵移于淫邪,心思之哲鹜于机变,亦犹夫水本下而有上之时耳。水虽过颡,在山,而消归之地终必在江湖;人虽残忍骄贪,而平旦之气自有其惭悔。则性之一于善而实有其善也可知,而子胡弗之思也?”

    【元典】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

    【译文】告子说:“天生的称作天性。”孟子说:“天生的称作天性,就像白的称作白吗?”告子说:“是的。”孟子说:“白羽毛的白,就像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像白玉的白吗?”告子说:“是的。”

    【诸儒注疏】“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觉运动者而言。告子论性前后四章,语虽不同,然其大指不外乎此,与近世佛氏所谓“作用是性”者略相似。“白之谓白”,犹言凡物之白者,同谓之白,更无差别也。“白羽”以下,孟子再问,而告子日然,则是谓凡有生者同是一性矣。

    【理学讲评】生,指人物之知觉运动而言。告子认气为性,前既以杞柳湍水为喻,至此又复辩论说道:“我所谓性无分于善不善者,盖以人有此生,斯有此性,性之在人,与生俱生者也。其生而有知觉,知觉即性也。生而能运动,运动即性也。知觉运动之外,更别无性,又何分于善不善哉?”告子论性之病,其原皆出于此。孟子因诘问说:“子以人生而有知觉运动,便谓之性,犹如凡物之白者,同叫做白,更无分别与?”告子答说:“然。白之为色既同,则称之为白,固当不异也。”孟子又诘问说:“天下之物,号为白者亦多矣,今若比而同之,则白羽之白,即如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即如白玉之白,更无分别与?”告子答说:“然。白羽此白也,白雪白玉,亦此白也。其白既同,安得不同谓之白乎?”告子之言如此,是徒泥其色之同,而不思其质之异,固亦甚矣。

    【元典】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译文】孟子说:“那么,狗的天性就像牛的天性,牛的天性就像人的天性吗?”

    【诸儒注疏】孟子又言若果如此,则犬牛与人皆有知觉、皆有运动,其性皆无以异也。于是告子自知其说之非而不能对也。

    愚按: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性,形而上者也;气,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气。然以气言之,则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是以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缪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所以然者,盖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孟子以是折之,其义精矣。

    【理学讲评】孟子因告子坚执白之谓白之说,乃折之说:“道性不可一致而论,犹白不可一律而观也。子说凡物之白,都可谓之白,则凡人物之生,都可谓之性矣。然则人有知觉运动,犬与牛亦有知觉运动也,犬之性,将无异于牛之性,牛之性,将无异于人之性与?殊不知以生而言,物之知觉运动,若与人同;以生之理而言,人有仁义礼智之禀,则与物异,何可比而同之也。子乃谓生之谓性,是同人道于犬牛矣,何其悖理之甚哉!此告子理届辞穷而不能为之对也。”

    【心学讲评】告子之喻性也屡穷,乃直出其所谓性者以告孟子曰:“吾所谓杞柳者,言其体也,犹湍水者言其几也,皆自人为之后而追论之也。若性之本然,则可一言尽之矣。生之谓性。天使之有生,则所得于天者,生而已;人受之以生,则所以为人者,生而已。未生以前无此理,不生以后无其实。生而知者,非有所学也;生而能者,非有所勉也。为知、为觉、为运、为动,天机之不容已,则性亦惟此而已;其他皆后起之为,非天然之固有也。”

    夫告子此言,谓性与生俱,而在生之中;天以生人,而人以自生,亦未尝失也。而特其所谓生者,在生机而不在生理,则固混人禽于无别。孟子知其立言之旨,而反诘之曰:“子言生之谓性,似矣。乃凡立说之道,有因此得彼,而可更推求者;有即此即彼,而更无余义者。今子云生之谓性,将即生即性,更无可推求之实,犹夫人之言白者,但见其白,即可谓之白,不必深求白之体,广推白之用,精审白之实。而子意如此乎?”告子曰:“白则谓之白矣。生则谓之性矣。言白者如其白而止,言性者如其生而止,吾言固然矣。”

    于是孟子知其所谓性,亦知其所谓生,而诘之曰:“夫即生即性,犹即白是白,而子之意可知已。子所谓白之谓白者,当不复于白有辨。今夫白,有白羽焉,白也;有白雪焉,白也;有白玉焉,白也。分言之,则羽也,雪也,玉也,各有其体,亦各有其用;而概言之,则均谓之白。均谓之白,则更无所择于物类之不齐,羽犹雪矣,雪犹玉矣。而凡有生者即有性,凡有性者皆同乎生,而子之意如此与?”告子曰:“何为其不然哉?白均则不可谓有异白,生均则不可谓有异性。从其实而言之,何同异之有哉?”

    孟子乃心知其混人物为一致,而不知二气五行降衷于人之妙独钟于人,以参天地而为三才之精理。乃直揭其妄而诘之曰:“凡白皆白而凡生皆性,天之所赋惟此知觉运动之生机,而别无健顺五常在人之实理。然则犬亦生也,牛亦生也,而犬、牛无异性;牛亦生也,人亦生也,而人、牛无异性与?蠢蠢芸芸浮动于两间而听天机之自动,未尝无知,而所知非有真知,未尝无能,而所能非有成能。则子之所谓性者,犬之性尔,牛之性尔,固非人之性。而子言岂若是乎”?而告子不答。其不答者,盖其本旨欲同人道于犬、牛,则无善无恶,而不婴乎利害。然言及于犬、牛无异,则又不敢以为信然。于此可见羞恶之心不容昧,而彼特不能自体以充之也。

    【元典】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译文】告子说:“食欲、性欲,是人的天性。仁是生自内心的,不是外因引起的;义是外因引起的,不是生自内心的。”孟子说:“凭什么说仁是生自内心而义是外因引起的呢?”告子说:“他(比我)年长,我便尊敬他,不是预先就有‘尊敬他’的念头在我心里的;好比他(肤色)白,我便认为他白,是由于他的白显露在外的缘故,所以说(义)是外因引起的。”

    【诸儒注疏】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者为性,故言人之甘食说色者即其性,故仁爱之心生于内,而事物之宜由乎外;学者但当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义也。“我长之”,我以彼为长也。“我白之”,我以彼为白也。

    【理学讲评】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为性,终不肯屈于孟子之辩,至此又说道:“欲知生之谓性,求之仁义则难明,验之食色则易见,故口之于味,食而甘之,目之于色,见而悦之,嗜欲之所在,是即天性之所在也。知食色之为性,则知甘之悦之之念生于内,是仁爱之心,乃在内,非在外也。可甘可悦之物在于外,是事物之宜乃在外,非在内也。然则人但当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义矣。”孟子说:“仁义本同一理,而理皆根于一心,子乃谓仁在内,义独在外,果何所见乎?”告子答说:“我谓义为外者,盖以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敬长,今有人焉,其年长于我,我即以彼为长,是因其长在于彼,斯从而长之,非先有长之之心存于内也。即如彼之色白,我即以彼为白,是因其白见于外,斯从而白之,亦非先有白之之心也。长与白,皆在于人,而长之白之不由于我,此我所以谓义之在外也。”然告子徒知彼长彼白之在于外,而不知我长我白之本于心,徇外而遗内,则亦岂得为通论哉!

    【元典】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译文】孟子说:“白马的白,没有什么区别于白人的白;不知道对老马的尊敬,也没有什么区别于对长者的尊敬的吗?再说,是认为长者那里存在义呢,还是尊敬他的人那里存在义呢?”

    【诸儒注疏】张氏曰:“上‘异于‘二字疑衍。”李氏曰:“或有阙文焉。”愚按“白马”“白人”,所谓彼白而我白之也;“长马”“长人”,所谓彼长而我长之也。白马、白人不异,而长马、长人不同,是乃所谓义也。义不在彼之长,而在我长之之心,则义之非外明矣。

    【理学讲评】首“异于”二字是多了的。孟子闻告子彼长我长之说,因折之说道:“子谓彼长而我长之,犹彼白而我白之,遂以义为在外,不知长人之长,与白人之白不同。盖马白而我以为白,犹人之白而我以为白,是诚无以异也。若夫马有长者,人亦有长者,不识长马之长,亦与长人之长,无亦异乎?自我言之,长马之长,不过口称其长而已,若长人之长,则必有恭敬逊让之礼,岂得同于长马之长乎?白马白人不异,则子谓从其白于外,犹之可也,长马长人不同,子乃谓之非有长于我也,大不可矣。且子所谓义者,果何在乎?将以长者、年长于我,为义之所在乎?抑将以长之者、恭敬逊让,为义之所在乎?如以长者为义,则义诚在外矣,若义不在彼之长,而在我长之之心,则安得谓义为在外乎?”

    【元典】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译文】告子说:“是我弟弟,我就爱他;是秦国人的弟弟,就不爱他,这是由我决定爱谁的,所以说(仁)是生自内心的。尊敬楚国人中的长者,也尊敬我自己的长者,这是由对方年长决定的,所以说(义)是外国引起的。”孟子说:“爱吃秦国人烧的肉,同爱吃自己烧的肉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其他事物也有这种情况,那么爱吃肉也是由外因引起的吗?”

    【诸儒注疏】言爱主于我,故仁在内;敬主于长,故义在外。言长之嗜之,皆出于心也。林氏曰:“告子以食色为性,故因其所明者而通之。”自篇首至此四章,告子之辩屡出,而屡变其说以求胜,卒不闻其能自反而有所疑也。此正其所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所以卒于卤莽而不得其正也。

    【理学讲评】炙,是烧肉。耆字与嗜字同。告子因孟子以长之之心为义,不得于心,又辩说道:“我所谓义外者,义虽不因长而后有,实因长而转移者也。试以仁之在内者观之,吾之弟与我同气之亲也,我则爱之,秦人之弟,非我族类,我则不爱也,均之为弟,而有爱有不爱,是仁爱之念,由我之喜悦而生,我所不悦者,不能强也。此所以说仁在内也。若义则不然,楚人之长,吾固敬事之,吾之长,吾亦敬事之,均之为长,则均之为敬,是喜悦之宜,以彼之年长为主,亲疏之不同,非所论也。此所以说义在外也。”告子此言,是终以长者为义,不知长之者为义矣。然甘食悦色,则告子之所明者,孟子乃因明以通其蔽,说道:“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岂但长长有同然之情哉!秦人之炙,吾食而嗜之,吾之炙,吾亦食而嗜之,味同则嗜同,在物则亦有然矣。今子以长在外,而谓长之亦在外,然则秦人之炙,吾之炙,固皆在外者也。而所嗜炙之心,亦在外而不在内与?自我言之,炙虽在外,而所以嗜之者心也,正如长虽在外,而所以长之者心也,子知甘食之由于心,而独以敬长为外,则何其明于彼,而暗于此哉?”然告子以义为外,固未为知义。其所谓仁内,亦未必知仁。盖仁者恻隐之心,天地万物一体之念,而非甘食悦色之谓也。肥酿为腐肠之药,妖冶为伐性之斤,以斯言仁,则何啻认盗为主,纵人欲而灭天理乎?此孟子所以深斥其谬也。

    【心学讲评】告子之言性,以无善无不善为宗。既曰无善无不善,则一切皆无,而并无性矣。既以人为无性,于是取人生之形发欲开者以为性。不知此欲之开,乃天地生化之机,人也,牛也,犬也,所共焉者。而人为五行之秀,二气之灵,独有人之性者,彼未之省察而不知尔。故及其辞之已穷,而遂直白其妄,以逞无忌之辞曰:“今夫人,何者而谓之性哉?必有万虑未开,而先知之,先能之、不学焉、不虑焉之为性,审矣,则甘食说色是也。人之所同也,即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为生者也。若夫仁义,则虑焉而始知,学焉而始能,人不能皆仁皆义,而立教者增于有生之后,非性之本然明矣。乃就仁义而言之,则又有异。仁主于爱,则此甘食说色之性,充其甘之说之之情,而相依不舍,相念不忘,自内而生者也,非犹因外之可爱而生乎爱也。若夫义主于敬矣,往往与甘食说色之性而相违,强所不甘不说之情,揣事度物,抑吾之本心,以徇人之好恶,则自外而立者也,非内实有必敬之理而不可易者也。然则率人之性者,必不舍己之本心,而从物而节制。乃儒者曰义亦性中之义,不亦诬乎?使夫人皆美其食,安其居,去虚文而老死不相往来,人之性顺而天下不已平乎?”

    夫告子之言,至于甘食说色为性,率天下为犬牛,则其鄙陋不待辨,而义外之说易以惑人。故孟子诘之曰:“仁义同体,而互相为用,因吾性之固有而感物遂通,一也。子何独谓仁为内而外义乎?以仁为异乎义而在内,则子并不知仁;以义为异于仁而在外,则子之不知义为已久矣。而子试明言之!”告子曰:“义恶得而非外哉?儒者之言曰:义主于敬,敬莫先于敬长。夫长少则何常之有!特积年而数之,而长之名以立。故彼长矣,因以其长而为制肩随之礼,修侍立之文。其实反之于吾心,谓幼屈于长可也,谓长当屈于幼亦未尝不安也。岂寤寐果有不能忘之诚敬乎?长者名也,由名而立义,亦犹物之白者,彼之色白矣,因而或名之曰白,遂相率而谓之曰白。反之于吾心,初无一定之色,可白可不白,特从白于外耳。夫为之名者,增加之于心外者也,而得不谓之外与?”

    孟子曰:“甚哉,子之不思也!夫白者名也,以名名实,而为后起之文,或谓之外可耳。而义岂其然?白者,一言白而已足,故白马在前而名之曰白,白人在前而亦名之曰白。谓之白,而以其名称其实,无余事,无余心矣。不识子所谓彼长而我长之者,但一谓之长而已乎?若一谓之长而已足,则马之齿长而谓之曰长马,人之年长而谓之曰长人;而所以待此长人者,遂无余事、无余心,而更与长马无别乎?且子日彼长而我长之。则既有长者矣,有长之者矣。长者彼也,外也;长之者我也,非外也。吾本有不敢不敬之心,本于天性,而敬由是行焉,义由是立焉。岂长者当前而谓之义乎?抑必吾之长之而后义乎?如我之长之而后谓之为义,则恶得而谓之外也?”

    告子曰:“非此之谓也。莫之教而自喻,率吾心而不容已,则内也。名立而始有实,因物生义,而不原于心之不可解,则外也。以仁言之,吾弟则爱之,未尝计其为同生之亲,而自不能忘。若秦人之弟,亦可谓之弟,而为长者所宜矜育,而爱之情白不足,爱之事因以不施。此不待立一弟与非弟之名,以使人之必专有所爱,而爱自专;从乎吾心固有之所安,必爱而后慊者也,故谓之内。以义言之,长楚人之长,问其年而为之序,于是而知彼果长也,因长之而敬焉;吾之长亦数其年而序之,亦以彼果长也,而待之以长之之敬。谊不必相亲,情不必相让,特以先王制其名,儒者严其教,而拘拘然抑吾之情以不得自安,则谓之外也,不亦宜乎?”

    孟子曰:“夫义非无择者也。仁之择在亲疏,义之择在长幼;不相混,乃以合用而心各得以安也。若但言长而即不得不以长为外,则岂徒义哉?即以子甘食之性言之。炙,人之所嗜者也,莫之教而自嗜者也。乃使秦人为之炙而吾嗜之,吾自为炙而亦嗜之,但为炙而即不容已于嗜,无所择也。夫物则亦有说吾口体,而嗜即因之以起者矣。炙固在外,而嗜之者吾甘食之情。如子之言,则因其为炙而嗜之,而非我果有甘之之心与?吾有敬长之心,遇长而必发,子特强制其心而使之忘耳,而岂我之实哉!”

    盖告子之意,欲使天下之人忘名忘分,啕啕然相爱于食色之中,则是非泯,而顺逆之理皆所不设,谓可以相安于大同之世。而不知人性之有义,所以异于犬牛之慈子贪食而奔色,乃以立人道而参天地,盖一出于上天生人使异于禽兽之定理。君子特顺之以立教,而非有所强也。

    【元典】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译文】孟季子问公都子说:“为什么说义是生自内心的呢?”公都子说:“(义是)表达我的敬意,所以说是生自内心的。”

    【诸儒注疏】“孟季子”,疑孟仲子之弟也。盖闻孟子之言而未达,故私论之。所敬之人虽在外,然知其当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敬之,则不在外也。

    【理学讲评】孟季子,是孟子族弟。公都子,是孟子门人。孟季子闻孟子义内之说,未达其旨,乃私问于公都子说:“人皆以义为在外,夫子独以义为在内,此其说果何为乎?”公都子答说:“义主于敬,知敬之所自出,则知义之在内矣。有人于此,或齿尊于我而我敬之,或德尊于我而我敬之,所敬之人,虽若在外,然知其齿之当敬,而行吾尚齿之心以敬之,知其德之当敬,而行吾尚德之心以敬之,有是恭敬之心,斯有是恭敬之礼,则敬固由中出,而非外至者也。敬在吾心而不在外,则义之非外明矣,此所以说义在内也。”

    【元典】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译文】(孟季子问:)“有个同乡人比你大哥大一岁,那么先尊敬谁?”公都子说:“尊敬大哥。”(孟季子又问:)“(如果在一起喝酒,)先给谁斟酒?”公都子说:“先给那个同乡人斟酒。”(孟季子说:)“内心要敬重的(大哥)在这里,实际敬重的(同乡人)在那里,(可见义)果然是外因引起的,不是生自内心的。”

    【诸儒注疏】“伯”,长也。“酌”,酌酒也。此皆季子问,公都子答。而季子又言:如此则敬长之心果不由中出也。

    【理学讲评】伯兄,是长兄。孟季子闻公都子之言,犹未能达,乃又辩说:“子以行吾敬明义之在内,似谓敬即义矣,不知敬义固当有辨也。试以敬长而言,伯兄长于我,我所敬也,设使乡人又长于伯兄一岁,则将敬伯兄乎?敬乡人乎?”公都子答说:“敬以亲疏为杀,乡人虽长,疏不逾戚,必当敬兄也。”季子又问说:“伯兄当敬固矣,设使乡人饮酒,有伯兄在,则当先酌谁乎?”公都子答说:“酌以宾主为序,伯兄虽亲,主不先客,必当先酌乡人也。”孟季子遂就公都子之言强辩说道:“义果在内,则敬有常尊可也,今所敬者,既在于伯兄,以为长而先酌者,又在于乡人,则是所敬所长,因人以为转移,于彼于此,屡变而无定在,随时制宜之权,主张全不由我,义果在于外,而非由于内也,安得谓行吾敬,为在内乎?”然季子徒知所敬所长之人在外,而不知敬之长之之心,却在于内,是徒强辩以求胜,而卒不能不屈于正论也。

    【元典】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译文】公都子不能回答,把这事儿告诉了孟子。孟子说:“(你反问他,)应该尊敬叔父呢,还是尊敬弟弟?他会说,‘尊敬叔父。’(你再)问,‘弟弟充当了受祭的代理人,那该尊敬谁?’他会说,‘尊敬弟弟。’你就再问,‘(如果这样)尊敬叔叔又体现在哪里呢?’他会说,‘因为弟弟处在受祭代理人地位的缘故。’你也就说,‘因为(那个同乡人)处在该受尊敬的地位上的缘故。平时尊敬的是大哥,这会儿该尊敬的是同乡人。’”

    【诸儒注疏】“尸”,祭祀所主以象神,虽子弟为之,然敬之当如祖考也。“在位”,弟在尸位,乡人在宾客之位也。“庸”,常也。“斯须”,暂时也。言因时制宜,皆由中出也。

    【理学讲评】凡祭祖考,立子弟为主以象神,叫做尸。斯须,是暂时。孟季子以敬长之心,皆随人转移,谓义非由内。公都子屈于其辩,而不能答,乃述其言以告孟子,孟子教公都子说:“敬长之心,本在于内,而季子以为在外,即如所言,亦何难辩之有?子试问他,弟与叔父皆至亲也,将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答说家庭之间,所尊者父兄,弟卑而叔父尊,当敬叔父矣。子又问他说,弟为尸以象祖考,则将谁敬乎?彼将答说宗庙之间,所敬者祖考,叔父虽尊而尸犹尊,将敬弟矣。子又问他说,既说敬弟,则叔父不得申其尊矣,安在其为敬叔父也。彼将应子说,我所谓敬弟,盖因弟在象神之位,故敬之,非以卑而逾尊也。子便可说,我前所谓先酌乡人,也是为乡人在宾客之位,故先酌之,非以疏而加亲也。盖兄在家庭之间,无时而不敬,是庸敬在兄也,就如叔父有常尊的一般,乡人在酌酒之时,有时而当敬,是斯须之敬,在乡人也,就如弟在尸位,暂时崇奉的一般,因时制宜,通变之权,皆由中出,义之在内明矣。持此以折彼,彼将何词之可辩乎?”

    【元典】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译文】季子听说了这番话,说:“该尊敬叔父时就尊敬叔父,该尊敬弟弟时就尊敬弟弟,(可见义)果然在于外因,不是生自内心的。”公都子说:“冬天要喝热水,夏天要喝凉水,那么需要吃喝,也在于外因吗?”

    【诸儒注疏】此亦上章嗜炙之意。

    范氏曰:“二章问答,大指略同。皆反覆譬喻以晓当世,使明仁义在内,则知人之性善,而皆可以为尧、舜矣。”

    【理学讲评】孟季子闻孟子教公都子之言,心犹未悟,又向公都子辩说:“敬之所施,诚如夫子之言,当其尊在叔父,则敬心由叔父而生,而因致敬于叔父。及弟在尸位,则敬心由尸而生,而因致敬于弟,敬由中出,感由外生,义果在外,非由内矣。”季子之言如此,盖犹执所敬在此,所长在彼之见,而未能解也。公都子乃即易见者晓之说道:“子以敬为在外,何不观饮食之事乎?冬日可饮汤也,则从而饮汤。夏日可饮水也,则从而饮水。汤水之宜,因时而变易,正如当敬叔父则敬,当敬弟则敬,致敬之节因人而化裁也。今子谓敬在外,而不在内,然则饮食之宜,亦在于物,而不由于我矣。殊不知汤与水虽在外,所以斟酌冬夏之宜而可饮则饮者,皆由心而生也。叔父与弟虽在外,所以斟酌常暂之宜,而可敬则敬者,亦皆由心而生也。义之在内,观于饮食之宜,而益明矣,岂可谓其在外也哉!”于是季子理屈词穷,不能复有所辩矣。夫告子、孟季子皆以义为在外,而孟子独辩其在内,反复譬喻亲切如此,盖知仁义之在内,则知人性之善,而皆可以为尧舜矣,其开世觉民之功,岂不大哉!

    【心学讲评】夫人有一定不易之理,抑有因时而宜之道。其不易者,吾心之不可易也;其因时而宜者,亦吾心之宜也。唯夫犬牛之类,则饮食居处惟有一定一局,作辍喜怒亦任其一成之性,不知得失,乃至不知吉凶。而大要言之,则无肃然不敢康之意,以求事理之安,故或可以分人之爱,而必不能分人之敬。故告子外义之说,祸天下为最烈。乃爱顺夫情,使谓仁为外,则人或疑之;敬依于理,则利欲薰心者不知省察,遂且欲废义而自便。故其说出,而人喜附之,即受教于君子者且惑焉。

    孟季子以之问于公都子曰:“义者,事之制也。言事,则因事而起,而非因心而发明矣。乃告子言义外,而夫子必矫之日内,事而可谓之内乎?事起而后各为之制,可谓之内乎?而何以云然也?”公都子曰:“夫义立而敬行焉。吾心固有其敬,感于物而因率之以行。敬,吾敬也;行,吾行之也;皆心之不容已者,故谓之内也。”

    孟季子曰:“夫吾心有敬,而行之则敬者,浑然一体之在中矣。乃有乡人于此,又有伯兄于此。伯兄,吾所长也;而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又兄所长也;两长并立,敬不容于分致,则谁敬乎?”公都子曰:“敬长,为其敬于兄耳若率吾心之真敬,则在兄耳。”季子曰:“既敬兄矣,使敬而出于吾心之固有,则无往而所敬非兄。乃时而以序齿酌献焉,则谁先?先酌者,以敬之故,不敢后也。而敬兄之情能不改乎?”公都子曰:“夫酌以齿序,则敬移于伯兄所长,先酌乡人。”于是孟季子得逞其受惑之辩曰:“根心者,不因物而迁者也。今所敬在此此,一敬矣,不可通于他所敬者也;所酌在彼彼,又一敬也,不复如其先所敬者也。由此言之,因乎物而有彼此之义,因乎事而有酌与敬之义,吾心无一成之敬,随事物以为有无,果在外,非由内,而奈何言义内哉?”

    于是而公都子不能答,则以其知吾心固有之常,而不知吾性蕃变之妙,故词遂诎焉。乃以问于孟子。孟子曰:“此其理,唯随事而体察吾心之安者能知之。天下之物与事无穷,而应之以无穷者,惟本原之不竭也,岂但乡人、伯兄而已哉!推其极,将有大异而可同者焉。今问之曰:敬叔父乎?敬弟乎?此自然不可移易之分义,无能为词者也,彼将曰敬叔父矣。而叔父之所以必敬,非因叔父之名立而强敬之。彼未之察,而但不能违也,则问之曰:弟而为王父之尸,则我与叔父咸在子弟之列,则又谁敬而可?彼将曰敬弟矣。弟之敬且不可以叔父之尊而抑之不伸,彼未之察,而亦不能违也,则折之曰:夫叔父必敬矣,而庙中忽改而敬弟,其敬叔父之情何在乎?彼将曰非不敬叔父也,以弟在尸之位,则叔父之敬虽未尝忘,而不可伸也。若然,则明明一必敬叔父之心,乍屈而终伸,彼不得谓叔父之敬果随事而灭散,明矣。子亦曰夫乡人、伯兄,亦如是而已矣。先酌者,齿序之谓也。位在,而伯兄之敬且暂移也。以吾心之义言之,则一曰如是,终身如是,所耿耿而不昧者在兄;乡人先酌之敬,斯须焉耳。于敬乡人之时,未尝举吾敬兄之本怀而遂迁流而不改。若斯须之敬,亦吾心之必致,而不以兄之庸敬遏抑而不伸。如是以答,而彼亦何能更以为外乎?”

    乃孟季子终惑于其说,于事言敬,而不于心求敬之实,闻孟子之言而曰:“夫子之言,正与吾言而相合也。敬叔父则敬矣,犹之伯兄也,虽致其敬而莫能自必也。敬弟则敬,犹之敬乡人也,敬随时改而不啻有恒也。无恒者事物之变也,外来者也。若其由内,则我可常守其心而不易,而今不然,果在外,非由内,不亦信乎?”于是公都子知其不能反求之于心,而体认其真敬之所存所发,乃引喻以切警之曰:“夫知义为内者,唯真知义者也。真知义者,如饮食之于寒温,心自喻之,而无容致辨者矣。今夫冬日则饮汤矣,其饮也温,则口以适焉,心以安焉,不可逆计他日之不饮汤而豫为之变者也。夏日则饮水矣,其饮也寒,则口以适焉,心以安焉,未尝复念前日之饮汤而曲为之徇者也。此皆自然之节,不期然而然者。今子以随时合义之为外,则此饮汤、饮水者,亦可谓之在外也,而子能云尔乎?”

    盖惟其为固有之诚,则变而不失其常。所敬者异,而敬之心不爽,可以知义之为体充满于吾心,随物感动而不匮;乃以见天地生人之大用,宰制万事之根本,为仁爱不流之撙节,为食色不淫之张主,而别于犬牛之性者,一在于此。顾非存养省察,使心之所以安、理之所自得者,如饮食之适于口而喻于心,为名言所不能显者,亦乌足知之?故日告子未尝知义;如盲者之咏日,唯以言胜而已矣。

    【元典】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

    【译文】公都子说:“告子说:‘天性没有善良、不善良的区别。’有人说:‘天性可以变得善良,可以变得不善良;所以文王、武王得了天下,百姓就爱好善良;幽王、厉王统治了天下,百姓就变得凶暴。’

    【诸儒注疏】此亦“生之谓性”、“食色性也”之意。近世苏氏、胡氏之说盖如此。此即湍水之说也。

    【理学讲评】公都子问于孟子说:“性之在人,必有一定之理,而人之论性,亦宜有一定之见,何今之言性者,纷纷其不一也。告子论性,则谓人性浑然中藏,止能知觉运动而已,本无有于善,而不可以善名,亦无有于不善,而不可以不善名,此一说也。或者又说人性本无定体,习于善则可以为善,习于不善,则可以为不善,是故有文武之君在上,率民以善,则民皆翕然而从于善,非其性之本善,习俗使然也。以幽厉之君在上,率民以暴,则民亦翕然而从于暴,非其性之本恶,亦习俗使然也。”此可见性之所系于所习,而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又一说也。夫是二者,一则谓善恶非出于性,一则谓善恶惟系于习,其说之不同如此。

    【元典】

    “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日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译文】又有人说:‘有天性善良的,有天性不善良的;所以以尧为君主,却有象(这样的臣民);以瞽瞍为父亲,却有舜(这样的儿子);以纣为侄儿,并且以他为君主,却有微子启、王子比干。’现在您说‘天性善良’,那么他们所说的都错了吗?

    【诸儒注疏】韩子“性有三品”之说盖如此。按此文,则微子、比干皆纣之叔父。而《书》称微子为商王元子,疑此或有误字。

    【理学讲评】公都子又问孟子说:“天下之言性者,不但如前二说而已,或者又说,性禀于有生之初,非人力所能移也。有生来性善的,虽染于恶而亦不为恶,有生来性不善的,虽导以善而亦不能化于善,是故以尧为君,宜无不善之民,而有象之凶傲,是象之性本恶,而帝尧不能使之改也,岂非不善之一定者乎?以瞽瞍之顽为父,而有舜之圣子,以纣之恶,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与王子比干之贤,是舜与微子比干之性本善,而瞽瞍商纣不能为之累也,岂非善之一定者乎?由诸说观之,或言善恶皆性之所无,或言善恶皆性之所有,未有以性为本善者。今夫子论性独谓其有善而无恶,然则诸家之说,岂皆差谬而无一言之当者与?在夫子折衷众论,必有一定之见,幸举以教我可焉。”

    【元典】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译文】孟子说:“至于说到人的(天生的)情性,那是可以认为是善的,这就是我说的天性善良。至于有人变得不善,不是天性的过错。”

    【诸儒注疏】“乃若”,发语辞。“情”者,性之动也。人之情本但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性之本善可知矣。“才”,谓材质,人之能也。人有是性,则有是才;性既善,则才亦善。人之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其才之罪也。

    【理学讲评】情,是从性中发见出来的。才,是情之能运用处。孟子答公都子说:“众人论性,皆致疑于善恶之间,而我独以为善,非无谓也。盖论性于无感之时,其至善之中存者,尚不得而知也。乃若其情之感物而动,动皆天理之公,触事而发,发皆人心之正,此则有和平而无乖戾,有顺利而非勉强,但可以为善,不可以为恶也。情既善,则性之本善可知矣。此吾所以谓性为至善也。然天下不皆为善之人,乃亦有昏愚暴戾而为不善者,此岂其性情禀赋之殊,才质偏驳之罪哉!物欲之累,有以陷溺其良心,人为之私,有以戕贼其真性,性本善而人自底于不善之归耳。所以说非才之罪也。知才之善,则知情之善,知情之善,则知性之善,而三说者,乃致疑于善恶之间,其说不亦谬乎?”

    【元典】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将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

    【译文】同情心,人人都有;羞耻心,人人都有;恭敬心,人人都有;是非心,人人都有。同情心就是仁;羞耻心就是义;恭敬心就是礼;是非心就是智。(可见)仁、义、礼、智不是由外界赠给我的,是我本来就具有的,只是不去思考这些罢了。所以说,‘探求就能得到它们,放弃就会失掉它们。’有人(同别人比)相差一倍、五倍甚至无数倍,这是不能充分表现他的天性的缘故。

    【诸儒注疏】“恭”者,敬之发于外者也;“敬”者,恭之主于中者也。“铄”,以火销金之名,自外以至内也。“算”,数也。言四者之心人所固有,但人自不思而求之耳。所以善恶相去之远,由不思不求而不能扩充以尽其才也。前篇言是四者为仁义礼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扩而充之,此直因用以着其本体,故言有不同耳。

    【理学讲评】铄,是以火销金,自外至内的意思。倍,是一倍。蓰,是五倍。算,是算术。孟子又告公都子说:“我谓即情之善,可以验性之善者,盖以人有此性,则有此情,同此情,则同此善。故遇可伤可痛之事,则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遇可愧可憎之事,则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以之交际往来,则恭敬之心,无一人不有;以之辨别可否,则是非之心,无一人不有,此情之可以为善也,而实根之于性。盖仁主于爱,恻隐之心,乃吾性之仁所发也;义主于宜,羞恶之心,乃吾性之义所发也;礼主于敬,恭敬之心,由吾性之有礼也;智主于辨,是非之心,由吾性之有智也。此仁义礼智四者,岂是从外面铄入于内的,乃与生俱生,与形具形,我所固有之天性也。惟其为固有之理,所以发而为才,无有不可以为善者,但入自不思,而反求之于己耳。所以说性具于心,苟思而求之,则得其理,而为圣为贤。舍之而不求,则失其理,而为愚为不肖,其善恶相去之远,或差一倍,或差五倍,以至于大相悬绝,而不可计算者,由人自不思不求,不能察识而扩充之,以尽其才之分量耳,其为不善,岂才之罪也哉!”

    【元典】

    “《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译文】《诗经》上说:‘上天生养众民,有事物便有法则。众民保持了常性,所以爱好美德。’孔子说:‘作这篇诗的,是懂得道的啊!有事物便有法则;众民保持了常性,所以爱好美德。’

    【诸儒注疏】《诗》,《大雅》《蒸民》之篇。“蒸”《诗》作蒸,众也。“物”,事也。“则”, 法也。“夷”,《诗》作彝,常也。“懿”,美也。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则有聪明之德,有父子则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执之常性也,故人之情无不好此懿德者。以此观之,则人性之善可见,而公都子所问之三说,皆不辨而自明矣。

    程子曰:“性即理也,理则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学而知之,则气无清浊,皆可至于善而复性之本,汤、武身之是也。孔子所言‘下愚不移’者,则自暴自弃之人也。”又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张子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愚按:程子此说“才”字,与孟子本文小异。盖孟子专指其发于性者言之,故以为才无不善;程子专指其禀于气者言之,则人之才固有昏明强弱之不同矣,张子所谓“气质之性”,是也。二说虽殊,各有所当。然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盖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学者所当深玩也。

    【理学讲评】诗,是《大雅·蒸民》之篇。蒸,是众。物,指形气而言。则,指道理而言。夷,是常。懿,是美。孟子又告公都子说:“即情善以验性善,此非我之私言也,考之诗《大雅·蒸民》之篇有云:‘天生众民,有物有则,言物与则,皆生理之出于天者也,民秉常性,好此美德,言所秉所好,皆良心之具于人者也。’孔子因读此诗而赞之说道:‘作此诗者,其知性情之道乎?盖天之生人,既予之气以成形,必赋之理以成性。如耳目,物也,必有聪明之则。父子,物也,必有慈孝之则。形与理相合,道与器相贯,在天为定命,而生人得之,则为民所秉执之常性,亘古今而不变者也。惟其有此常性,是以存之于心,则为秉彝之良,发之于情,则为懿德之好。如具耳目,便无不好聪明之美德;有父子,便无不好慈孝之美德,盖合圣愚而同然矣。使非同此秉彝之性,何以同此懿德之好乎?此诗人之言,所以为知道也。夫知物则为人之必有,则吾所谓性善可征矣。知好德为人之同然,则吾所谓情善可征矣。其有不好,是自丧其秉彝之良心者也,而岂才之罪哉!即此可以知人性之善,而彼三说者,不待辩而自见其谬矣。’”

    【心学讲评】孟子与告子辩性已屡矣,而不明告之以性之本体,以告子之未足与言也。盖性含于心,其体已微,唯存仁集义之大人则显现于前而灼知之。若降此而欲知其性者,必潜其心以思之,反诸身以求尽吾聪明强力之才以体之,而后知吾之所固有者果如是也。若告子之学,不得则勿求,其不逐已放之心而觌面失之也,难矣!而何足语此哉?乃孟子恐其义隐而不着,故于答公都子而实指以示之焉。

    公都子曰:“今之言性者不一矣,持之皆有故,而言之皆近情也。告子则曰:性无善无不善也;盖于人心清静之际,见夫不思善不思恶者,自有昭昭灵灵之明觉,为最初之生理,而善与不善皆后起之分涂也。或则又曰:性无定质,而足以任人之运用,以之为善可也,无不足也;以之为不善亦可也,无不善也。是故随习而迁,因感而变,文、武兴则民好善矣,幽、厉兴则民好暴矣。文、武之民非性之固有善,感风化而以成《二南》之美;幽、厉之民非性之固不善,习无良而即成寇攘之能。皆有为之者,而性无不可也。或则又曰:性随质异,质不同而性亦殊。有善者焉,生而善也;有不善者焉,生而不善者也。是故政不能为之正,教不能为之移。以尧为君而有象,平章之所不能格,象性然也;以瞽瞍为父而有舜,顽嚣之所不能染,舜性然也;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为之叔父而作宗臣,淫酗不能乱,凶威不能劫,微子、比干之性然也。又恶能强比而同之也?此三说者,以人情度之,以人事概之,皆若有可信者。而今夫子乃断然而持之日性善。非无善也,而惟有善也;非可以为善也,而实不可以为不善也;非有善也,而实无有不善者也。然则无思无为之际,且非天机之所露与?文、武、幽、厉之民,一有性而一无性与?舜、象、微、干之不同,一因其性而一不因其性与?而何以皆证其非也?”

    孟子慨然于其所自失,而为推其妄以直指其真曰:“夫彼之为此说者,亦有由焉,而特未之思,未之求,小用其才以浮弋于人事之末,而不能殚聪明志力以必得其实也。夫人生而有性,感而在,不感而亦在者也。其感于物而同异得失之不齐,心为之动,而喜怒哀乐之几通焉,则谓之情。情之所向,因而为之,而耳目心思效其能以成乎事者,则谓之才。三者相因而发,而及其用之,则各自为体。彼日无善无不善。既无矣,而能生乎有?或又曰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无则无定体,而因所为以见用也,此非性也,情也。其曰有性善,有性不善,善则成乎善之功,不善则成乎不善之罪。善至而能自立于浊乱之中,恶极而自坚其残忍之行,非性也,才为之也。故三说者,言情言才,而未尝知其性也。虽然,又岂足以言情、才之本体乎?乃若其情,时而可以为不善者矣,不禀天则于未发之中,而任其喜怒哀乐之发也。而岂此喜怒哀乐之不可为善乎?发乎情,止乎理,而性不失焉,则喜怒哀乐之大用,即礼乐刑政之所以为体者也,夫情之可以为善者,因其为性之感通也。是乃吾所以于情知性,而益以决夫性之实有其善,以为治情之本也,故谓性善也。若夫人之有耳目心思,而以有能知能行之才,于是而所知所行者遂成乎善恶而不可移。其为善者,似于才而见功;其为不善者,似于才而见罪;而非然也。所见所闻之恶,耳目不能强我以必为;所思所虑之非,心思非必乐趋于其涂。情之过者一发而不收,则闻见思虑皆从之而流于妄。唯不能奉性以治情,而情奔于物欲之诱,则因以使才为恶用,而治教而不能为之移。若才之本体,则为性之所显,以效成能于性中之经纬,而何罪哉?故迷性以观情、才,则可曰无善无不善也,可日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可日有性善有性不善也。若知,性则情、才且以效善于性而无不善,而况于性?

    “子知情、才之非即性,而性之本体何如哉?则吾请为子直指之。夫人心之灵,不但此闻见知能之才也。不但此喜怒哀乐之情也。无感而常存,故有感而即发。不学不虑,而自不能已;学焉虑焉,而止以求充其量;分应不迷,而合同不悖者,不有数者之心乎?悲闵之切而不宁,深怆于怀而不释,此恻隐之心;以问夫人谁其能恝然于所当爱而不动者乎,人皆有之矣。见己之过,不必人之讥非而自惭,见人之恶,不必害切于己而自愤,此羞恶之心;以问夫人,谁能欣然于其所不当为而听之者乎,人皆有之矣。与人接而必有不能亢傲之时,方居处而有不容骄怠之处,此恭敬之心;以问夫人,谁其能荡然自放而念不为之惕乎,人皆有之矣。名之所正,不能谓之为不然,实之无有,不能据之为果尔,此是非之心;以问夫人,谁能茫然任意而漫不为之辨乎,人皆有之矣。在尽性之君子,洋溢充满,四者迭用而不穷;即在不善之小人,目触机生,四者亦见端于俄顷。其不达之于用,则情、才相背而驰;其或能率之以行,则情、才俱效其益。而苟其为人、未有永绝此心而不生者也。

    “所以然者,何也?有此恻隐之心者,惟吾性之仁也;有此羞恶之心者,惟吾性之义也;有此恭敬之心者,惟吾性之礼也;有此是非之心者,惟吾性之智也。寂然不动者,仁义礼智之藏;感而遂通者,四端之见。惟天以元、亨、利、贞之理笃生乎人,使之皆备,故成之为性者,凝之于心,而四德存焉。则因感而发,皆四德之流行而不容已者也。惟其然也,四德为四端之原本,则四端之充遂为四德之成能。故以广爱于天下,而仁德成焉;以守政于百为,而义德成焉;以定节文而达其敬,则礼德成焉;以别事物而致其辨,则智德成焉。推之天下,达之万世,为情之节,善才之用,其道博矣,其用宏矣。

    “不知性者,以其出治事物而顺事物之理,遂日此皆以外来之名法销铄我虚灵无物之体,而变易其本质者也。而岂其然哉!我受之于天,禀之以生,实有此四德者。而若不信其有也,则此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无人不有者,又恶从而生乎?彼谓外铄而我实无者,特以情之发也有鼓动之几,才之所为也有显着之迹,不待思而知有之。至于四端之发,乍然露见,忽然忘之,而不于此致思焉,以察其所自生、穷其所必至,则有之者自昧之,遂日无善无不善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有善有不善也。故曰君子有为己之功,求则得之,而性体现矣;异端徇末流之异,舍则失之,而性体隐矣。充此舍之之心,何所不至哉!以贼仁义,以无父无君,其与所性之理违悖之远,相倍相蓰而至于无算,此无他,有耳目心思之才而浮用之,求之未得而即舍之,才之不尽,则明明一固有之天则而忘之,又何怪其为异说哉!彼之皆非,职有由也,而何疑其或是乎?

    “夫情之可以为善,惟其为性发动之几也,不善非才之罪,惟其为性效灵之具也。则可因情、才以求性,而不可舍性以诬情、才。是道也,于孔子之赞诗而见之矣。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言‘天生’,则推其所受命之原也;言‘蒸民’,则尽夫人而无异也。云‘有物’者,耳目心思之质,才所为用之实也;言‘有则’者,仁义礼智之实,才所受正之理耳。又曰:‘民之秉夷,好是懿德’。‘秉’者,受之于天也;‘夷’者,一定之常,尽人而无或变也。‘好’者,情之发也,‘懿德者,情之依于善也。在诗分言之,而孔子则合论之,为此诗者,其知天人、合德之几、存发一致之理乎!夫言‘有物有则’,非物自物而则自则也。则者物之则,故有物则必有则矣。凡耳目心思之成能,皆吾性之所以范围其用而使尽之以善者也。使非有则也,而物何以历百为而各有其用乎?唯民之有所秉之常性也,故德与德相孚,而‘好是懿德’焉。凡喜怒哀乐之所发,皆与吾性而相为感通,以不舍乎善者也。使非秉夷也,则天下之可好者足以夺之,而何为其公好之不昧乎?合诗言而释之,而道在是矣。则今由孔子所赞,以想情、才之善皆性为之,而见闻知觉之表、喜怒哀乐之中,实有此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可以验吾仁义礼智之全体大用,特不可为不思而弗求者道尔。”

    【元典】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译文】孟子说:“丰年,青年子弟大多懒惰;荒年,青年子弟大多凶暴,不是天生的情性有这种不同,是那影响思想的环境使他们变得这样的。”

    【诸儒注疏】“富岁”,丰年也。“赖”,藉也。丰年衣食饶足,故有所赖藉而为善;凶年衣食不足,故有以陷溺其心而为暴。

    【理学讲评】富岁,是丰年。赖,是倚藉。孟子又明性善说:“人性本有善而无恶,常情或因物而易迁。试观丰稔之年,人家子弟衣食充足,则有所赖藉,而为善者多,虽有为不善者少矣。凶荒之岁,人家子弟饥寒切身,则无所赖藉,而为暴者多,虽有为善者亦少矣。夫子弟一也,而凶岁多暴,独异于富岁之多赖者,非天之降才厚于彼而薄于此,如是其殊异也。良由饥寒迫于外,利欲攻其中,其礼义廉耻之心,就是陷于井而不能自全,溺于水而不能自拔的一般,此所以放僻邪侈,无所不至,为暴则易,为善则难也。夫岂才之罪哉!知为暴非才之罪,则知人性同归于善,而人当求识其本心矣。”

    【元典】

    “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

    【译文】比如种大麦,播了种,耙了地,种的地方相同,种的时间又相同,麦子蓬勃地生长,到夏至的时候,都成熟了。即使有所不同,也是因为土地的肥瘦、雨露的滋养、人工的管理不一样的缘故。

    【诸儒注疏】“麰”,大麦也。“耰”,覆种也。“曰至之时”,谓当成熟之期也。“硗”,瘠薄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

    【理学讲评】麰,是大麦。耰,是覆种。硗,是瘠薄。孟子又说:“吾谓人性之同,观诸物理而自可见。今夫辫麦之为物,播种而覆盖之,其地利同也,乘时而树艺之,其天时同也。及其淳然而生,由苗而秀以至于日至之时,则不先不后,而收获之期又同矣。盖同一辫麦,则同一发生,同一发生则同卜成熟,固物性之自然者也。虽其间收获多寡,小有不同,则不过土壤之膏脉有肥瘠,雨露之滋润有厚薄,人事之粪治有勤惰之不齐耳。”而辫麦之性。则何尝有不同者哉!比类以观,人性之同可见,而容有陷溺其心者,信非由于降才之殊矣。【元典】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

    【译文】所以凡是同类的,全都是相似的,为什么一说到人,偏偏要怀疑这一点呢?圣人是和我们同类的。

    【诸儒注疏】圣人亦人耳,其性之善无不同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辫麦之类既同,则生成之性无二。由此推之,天下之物,除是类之不同,难可必其相似耳。但凡同类之物,其性未有不相似者也。类同,则性同,斯固物理之必然矣。何独至于人,而乃疑其不相似乎?虽圣人为人类之首出,若非我之所可及者,然而我此形体,圣人亦此形体,其所得于天地之气也是一般。我此性情,圣人亦此性情,其所得于天地之理,也是一般,岂人类之外,别有一等圣人,而与我大相殊绝者哉?知圣人与我同类,则知人性之皆善,而其有不善者,乃由于陷溺其心,不可归咎于性矣。”

    【元典】

    “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译文】所以龙子说:‘不知道脚样而编鞋,我知道不会把它编成草筐的。’草鞋的相似,是因为天下之人的脚形是相同的。

    【诸儒注疏】“蒉”,草器也。不知人足之大小而为之屦,虽未必适中,然必似足形,不至成蒉也。

    【理学讲评】龙子,是古贤人。蒉,是草器。孟子承上文说:“人性之同,不但有征于物类而已,验之人身,莫不皆然。尝闻龙子说道:‘屦之为物,因足而制者也,织屦者,不知人足之大小,而任己意以为之,虽未必一一中度,然大以成大,小以成小,我知其必适于用,断不至去足之远,而为盛土之蒉也。’盖足有定形,则屦有定制,以一人观万人无弗同者,知天下无不同之屦,则知天下无不同之足矣。由足推之,而凡为足之类者,又安有不同者哉!”

    【元典】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想似也。”

    【译文】口对于味道,有同样的嗜好;易牙是最先掌握了我们口味上共同嗜好的人。假使口对于味道,生来就跟别人不一样,就像狗、马和我们不同类一样,那么天下的人为什么都追随易牙的口味呢?说到口味,天下的人都期望尝到易牙烹调的菜肴,这说明天下人的口味是相似的。

    【诸儒注疏】“易牙”,古之知味者。言易牙所调之味,则天下皆以为美也。

    【理学讲评】易牙,是古之知味者。孟子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足相似,惟口亦然。口之于饮食,诚有甘旨之味,未有不以为美而同其嗜好者也。故至今言饮食者,皆以易牙所调之味为美,非是他独能知味,不过于我众口之中,先得其嗜好之性耳。如使口之于味,所好不同,其性与人殊异,就如犬马之与我不同类的一般,则天下之人,其欲至不齐矣,何独所嗜好者,皆依从易牙所调之味而翕然以为美也。惟口之于味,天下皆期于易牙,而千万人无异好,是嗜味之性不殊,而天下之口,举相似也。比类以推,而形体之同,岂止于口之同嗜也哉?”

    【元典】

    “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

    【译文】耳朵也是这样,说到声音,天下的人都期望听到师旷演奏的乐曲,这说明天下之人的听觉是相似的。

    【诸儒注疏】“师旷”,能审音者也。言师旷所和之音,则天下皆以为美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口相似,惟耳亦然。今观耳之于声,举天下之人,无有不期待于师旷者,师旷所审之音,其律吕之相宜,宫商之迭奏,无有不以为谐和中节,而翕然乐听之者,岂是师旷独能审音也,不过先得我耳之所同然耳。以耳之于声,天下皆期于师旷,是听德之聪不殊,而天下之耳举相似也。比类而推,而形体之同,又岂止于耳之同听哉!”

    【元典】

    “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译文】眼睛也是这样,说到子都,天下没有不知道他俊美的;不知道子都俊美的,是不长眼睛的人。

    【诸儒注疏】“子都”,古之美人也。“姣”,好也。

    【理学讲评】子都,是古之美人。姣字,解做好字。孟子又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耳相似,惟目亦然。古今言美色者,莫过于子都,至于子都之美,不但一人见之,而知其容色之姣好也。举天下之人见之,无不知其容色之姣好者。若于子都而不知其姣好,则必瞽目之人,视之而不见者耳。凡有目者,岂有不知其姣好者哉!以目之于色,天下期于子都,是可见天下之目相似也。比类以推,而形体之同,又有不止于目之同美者矣。”

    【元典】

    “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关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说我口。”

    【译文】所以说,口对于味道,有相同的嗜好;耳朵对于声音,有相同的听觉;眼睛对于容貌,有相同的美感。说到心,偏偏会没有相同的爱好吗?心的共同爱好是什么?就是理,就是义。圣人最先觉悟到我们人心的相同爱好罢了。所以理义能使我们心理愉悦,正像牛羊猪狗的肉能使我们享到口福一样。

    【诸儒注疏】“然”,犹可也。草食曰“刍”,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程子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体用之谓也。孟子言人心无不说理义者,但圣人则先知先觉乎此耳,非有以异于人也。”程子又曰:“理义之说我心,犹刍豢之说我口,此语亲切有味,须实体察得理义之说心真犹刍豢之说口,始得。”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人有此形,即有此性。今观形体在人,无一之不相似。所以说,口之于味,天下期于易牙,而知人之嗜味无不同焉。耳之于声,天下期于师旷,而知人之好音,无不同焉。目之于色,天下期于子都,而知人之悦色,无不同焉。夫口耳目,乃形气之粗者,尚皆有同然之性如此,至于心为一身之主宰,众动之纲维,又口之所以知嗜,耳之所以知听,目之所以知美者也,岂无以一人之心,合众人之心,而同以为然者乎?”盖既同得天地之气以成形,则必同得天地之帅以成性,未有形体皆同,而虚灵不昧之真,反有独异者也。道在事物为理,从心中裁处为义。凡牲畜草食的叫做刍,谷食的叫做豢。孟子承上文说:“观众体之相似,固可以知人心之有同然矣。心之所同然者,果何在乎?心无定体,以理为体,理在人心,无不同此统会之善者。心无定用,以义为用,义在人心,无不同此裁制之宜者。心所同然,谓此理义而已。圣人之心此理义,吾人之心亦此理义,但圣人知则先知,而于理义之所当然者,由之无不至,觉则先觉,而于理义之所以然者,察之无不精,惟能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而原其禀赋之良,则何尝加于吾性之外哉!故此理义之在我心,不独圣人悦之,人心无不悦之者。盖根之于心,同此秉彝之良,则悦之于心,同此懿德之好,就如刍豢之味,脍炙我口一般。举天下之人,无不口悦刍豢,则举天下之人,无不心悦理义,此理义所以为同然之心,而圣人所以与我同类也。彼为暴者,良由陷溺其心,而自丧其同然之美耳,岂其才之罪也哉!”人能反求诸身,而自得其理义之良心,油然乐善之衷,无为声色臭味之欲所夺,则操存久而念虑纯,涵养熟而性真湛,圣人信可学而至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受性于天,而凝之于心。心以为不然,则所行必违之;心以为然,则所行必从之。其欲其所不欲、为其所不为者,皆物诱之以陷溺而失其本,要其心之固然者则固不可昧也。乃人见圣人之所为无一不善,而人弗能,遂疑此理为圣人之所独而人皆不具,因而谓心之不同,则因而谓性固不同也,而岂其然哉!

    “今夫均是子弟也,皆可以有所为,而皆未知适从者也。乃时当富岁,则修其业,循其分,有所赖借以远于恶,虽有不率者寡矣。时当凶岁矣,则以强陵弱,以众弱寡,暴害于人而不知有善,虽有自好寡矣。由此观之,可以知无异人则无异性,非天之降衷,授多赖者以为善之才,多暴者以济恶之才,如彼乎其殊也。盖生计迫而唯知有财利之一涂,遂使其心陷溺于营谋之内,乃令好善恶恶之心不能自拔而见也。推此以思,凡为不善者,皆物欲交感之后,引之而入沉迷之中,而非其心之独昧,审矣。则请推之万物,推之一身,而无不可类知者。

    “凡人物之生,皆天生之也。未有生而生之者,天之事;既有生而养之者,则天委其责于人物,而天事尽矣。今且就有生而无识者言之:草木之类,宜乎其纯任天而莫能自主矣。乃试就磬与麦而思之,其生也,固有为之种者;则其成也,美恶不同,疑类之有殊矣,而非然也。既播其种,又从而稷之,则种之之事毕矣。其种之也,皆于已治之地,其树之也,皆因可种之时。于是得之地者宜,得之天者正,得之人者尽,则勃然而生,莫不有可茂可秀之几,至于日月具足,实皆熟矣,莫不有可坚可好之理。如是而或取盈焉,或取寡焉,岂复归咎于种之有所偏、有所吝哉?则惟地有肥者,有硗者,滋培于方长之后;雨露有能养者,有不能养者,润浥于将成之际,农人之有事于耘锄,有勤者,有惰者,保护其方苞之时。如此乎不齐,则下田之得,下岁之收,下农之获,皆因无所赖藉于有生之后,而亦既诞降之为嘉谷,种之者又一因其生理,未有不同焉者也,则亦降才同而陷溺异之明征矣。”

    “以此思之,凡有生之类,皆可推矣。故天地之生,莫不有类焉。惟非其类,则生也殊而所可成者亦异。天之别之,一本而万殊者,皆在分类之初。若其类同,则生也同,而所成者亦同。自草木之无知,等而上之为禽兽之有觉,又等而上之为人之有理,苟同其类,则无所异,而必相似。天下未有疑麦之或为草莱,而羽毛齿革之或相舛者,何独至于均是人也,而因其情开物诱之后,遂疑其心之有异理,而天之降之有殊乎?以实言之,则上极于圣人,而均是人也,二气之健顺,有心而皆可体;五行之变蕃,有心而皆可备;固可确然而信之日与我同类者,而又何让哉!夫有生则有质矣,质立而形成;有形则有感矣,感通而情发。而心凝于形之中,为情之主此,皆一致相生而无异本者也。生之为人,则形亦人之形,情亦人之情,心亦人之心。使其不相似,则皆不相似矣。而请以形验之。

    “龙子曰:‘凡物有异形,则莫能信也;将拟以为然,而又疑其不然,乃为屦者,有不知足者矣,虽大小之有等,而必同乎其为屦。为者信之,而我亦可代为信之,知必不为蒉矣!夫为屦者早已信蹑屦者之适,宜无不似者,则惟均之乎足。均之乎人之足,则自有生人以来,其形之同决矣。所以能同乎形者,岂非天使之为人,而精粗相称之有同理哉?则请进而以情验之。

    “口之识发于味矣。天下无常味也,而既为人之口,则有人之味,故口之于味,其所嗜者同也。今夫易牙,能为味者也,而易牙岂以其口之私嗜而为甘苦哉?特在他人则于味不适口之后,而始知善调者之甘。易牙特能尽人口之情而通其理,不待食之不甘而始形其可嗜者之有在耳,非易牙之口与易牙之味有殊于人也。如使人各一口,人各一味,其于味也,受于天者之性有殊于人焉,若犬马之嗜与我不同类矣,则此之所甘,彼之所苦,尽天下之口,何能强以嗜而随易牙之所调以为味哉?然则言人之情而至于味,通古今四海期于得易牙之味而甘之,则天下之口有同形则有同情,其相似明矣。

    “载观之耳,惟耳亦然。均为人之耳,则均为人耳之情,与口之味而奚殊乎?耳以受声,而声有和不和之异;和者则其情乐,不和者则其情倦。至于声,鸿纤缓迫清浊之不齐,而师旷审之,天下皆乐闻之。通古今四海期于得师旷之乐而说之,则天下之耳有同形斯有同情,非是而不足以合其和顺发扬之度,举相似矣。

    “载观之目,惟目亦然。均为人之目,均为人目之情,与口、耳而奚殊乎?目以受色,而色有妍与媸之异;妍者则情生乎爱,媸者则情生乎憎。至于美色如子都,贞淫好恶之虽别,而不能谓子都之不姣。若有人焉,子都当前而不知其姣,其为无目者乎!形不具则情不生,形不似人则情与人异。苟其瞻视之灵犹乎人,则美恶之辨必无异,而目之情岂不相似乎?

    “我故汛观于天下之形,详审乎天下之情,而可决言之曰:口之于味,验之于易牙,而信其有同嗜焉。虽贪味与不贪味之或差,而口之本情,则必无有甘其苦而苦其甘者也。耳之于声也,验之于师旷,而信其有同听焉。虽知音与不知音之或异,而耳之本情,未有高不喜于抑下不喜于扬者也。目之于色也,验之于子都,而信其有同美焉。虽说色与不说色者之有异,而目之本情,未有妍其媸而媸其妍者也。

    “夫形同则情必同矣。乃情者感物而通,物万变而情亦且因之而改,其同也尚如彼,至于为情之主而以治情者,则心是也,凝之于中而有定者也,则天所以生人之理,实在此矣。情且有顺逆矣,因以有好恶矣。心者人之所主,而顺之则见为然,逆之则见为不然。惟其有之,是以相得而安,则其所同者,所然者也,而岂独无通古今四海智愚贤不肖而可否之不昧者乎?

    “夫人之好恶不一矣,其取舍不一矣,乃至于良知之不味者,则同也。同者何也?我于不识不知之中而显之曰:理也,义也。事物当前,而自有固然之条序;应事待物,而自有必然之准则。举天下之人,有能谓父不当慈,而子不当孝者乎?有能谓于己可不忠,而于物可不恕者乎?虽椽丧之余,憬然而不敢自诬者,此理义也;有清明之顷,晓然而所必乐得者,此理义也。尧不可谓暴,而桀不可谓仁;言有时而狂,而名无时而乱。推此心也,然者从之,不然者违之,则圣人矣。

    “而圣人岂有异乎?特在众人也,于失理违义之后,尤悔交加、困衡内作之余,而始知义理之可以安心而得理。而在圣人也,则存之不失,充之益通,物至而理斯显,行焉而义即现,故天下皆服其泛应曲当之大用,而圣人之顺天理以合人心者,则已密矣。要其所以为圣者,则即此古今四海智愚贤不肖之同以为然者耳。然则圣人之心即众人之心,而可以知众人之心一圣人之心矣。

    “故反吾心之实,而得天命无私之理;类通万物之情,而察天良必动之几;则见夫理义本具于心,而情自与相歆合。理也,义也,行焉皆得而我心说,无人而不然也,犹刍豢之与我口相适,无味而不说也。不说刍豢者,必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不说理义者,亦必非人而后然哉!恶得以陷溺者之惑于利欲、迁于流俗,而疑圣人之有异性乎!舍性于心,而心之所有,即性之所凝,故曰性善。不得引不善者以疑之也。”

    【元典】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曰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译文】孟子说:“牛山的树木曾经很繁茂,因为它处在大都市的郊外,常用刀斧砍伐它,还能保持繁茂吗?那山上日夜生长,受雨露滋润的树木,不是没有嫩芽新枝长出来,但牛羊接着又放牧到这里,因此成了那样光秃秃的了。人们见它光秃秃的,就以为这山不曾长过成材的大树,这难道是牛山的本性么?

    【诸儒注疏】“牛山”,齐之东南山也。邑外谓之“郊”。言牛山之木,前此固尝美矣,今为大国之郊,伐之者众,故失其美耳。“息”,生长也。“曰夜之所息”,谓气化流行,未尝间断,故曰夜之间,凡物皆有所生长也。“萌”,芽也。“蘖”,芽之旁出者也。“濯濯”,光洁之貌。“材”,材木也。言山木虽伐,犹有萌蘖,而牛羊又从而害之,是以至于光洁而无草木也。

    【理学讲评】牛山,在齐国东南。萌,是芽。蘖,是芽之旁出的。濯濯,是光洁的模样。孟子说:“人心本自有天理之良,而善端每戕于物欲之害,观之山水,则可知矣。齐有牛山,其林木茂盛,昔尝见其美矣。但以其邻近都邑,在于大国之郊,举国之人,皆樵采于其中,斧斤之斩伐者众,而山木之茂盛者,遂失其常,尚能如昔曰之美乎?然其根株之末尽拨者,曰夜之所生息,雨露之所浸润,潜滋暗长,岂没有萌蘖之发焉。使这萌蘖无害,则林木或可复生,乃牛羊又从而践踏之,于是并这萌蘖之生,也不得遂其长养之性,而牛山之上,遂至于濯濯然光洁,更无材木之可观矣。人止见今曰之牛山,濯濯然光洁,便说道昔日之牛山,就是如此,原未尝有材木之生,此岂山之性本然哉!山能生木,而不能免于斧斤之伐,牛羊之牧,是以至于无材耳。知山木之害,在于斧斤牛羊,而不当归咎于山,则人心之害,可以例推矣。”

    【元典】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译文】就说在人的身上,难道会没有仁义之心吗?有些人之所以丧失了他的善心,也就像刀斧砍伐树木一样,天天砍伐,还能保住善心的繁茂吗?(尽管)他日夜有所滋生的善心,接触了天明时的晨气,而使他的好恶之心同一般人也有了少许的相近,(可是)他白天的所作所为,又将它搅乱、丧失了。反复地搅乱,那么他夜里滋生的那点善心就不足以保存下来;夜里滋生的善心不足以保存下来,那他离禽兽就不远了。人们见他像禽兽,就以为他不曾有过善良的天性,这难道是人的实情吗?

    【诸儒注疏】“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平旦之气”,谓未与物接之时,清明之气也。“好恶与人相近”,言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几希”,不多也。“梏”,械也。“反覆”,展转也。言人之良心虽已放失,然其日夜之间,亦必有所生长,故平旦未与物接,其气清明之际,良心犹必有发见者。但其发见至微,而旦昼所为之不善又已随而梏亡之,如山木既伐,犹有萌蘖,而牛羊又牧之也。昼之所为,既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夜之所息,又不能胜其昼之所为,是以展转相害。至于夜气之生,日以浸薄,而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则平旦之气亦不能清,而所好恶遂与人远矣。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牛山之木,以有斧斤牛羊之害,遂至于失其美,则知濯濯者山之变,而有美材者,固山之常也。岂惟山有美材,虽存乎人者,本其有生之初,亦何尝无仁义之良心哉?盖吾人之心,皆有这恻隐羞恶之良,此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本然之善心,随感而即见,就如山木之尝美一般。但人不知有操存涵养之功,往往为外物所诱,情欲所牵,于是恻隐之心,反移于残忍,羞恶之心,反遂于贪昧,其所以放失其良心而不存者,亦如斧斤于山木一般。今日伐之,明日又伐之,欲山木之尝美,不可得矣。况以物欲之斧斤,而旦旦焉攻伐吾心之仁义,岂能保全其美,而不至于丧失也哉?”平旦,是平明时候。梏,是拘械不得转动的意思。孟子承上文说:“人所以丧失其仁义之良心者,固由于物欲之害矣。然物欲能为人心之害,而不能使善端之终泯也,盖其日间纷扰,到得夜间宁静,其良心亦必有所生息,积而至于平旦之时,一物未接,正是夜气清明之际,此时良心发现,善念萌生,也知好仁恶不仁,好义恶不义,其好恶大率与人公是公非之心,相去不远。但这一念之良,放失既久,发见甚微,所存者仅仅几希之间而已。使于此几希之理,培养而扩充之,则良心犹可望而复全也。夫何夜气之清明无几,而旦昼所为,复皆不仁不义之事,将那几希之善端随即禁梏而亡失之矣。正如山林既伐,幸有萌蘖之生,牛羊又从而人牧之也,良心安得不尽丧乎!”反复,是展转更迭的意思。孟子承上文说:“良心之既失,而仅存者,既不免于旦昼之梏亡矣,使其梏害未甚,则培养之功,犹可以复施也,惟是今日之所为,既害其昨夜之所息,今夜之所息,又不胜其明日之所为,日复一日,反复相寻,滋息之机愈微,而桔亡之害愈数,由是夜气之生,寝薄寝消,而仁义之良心,将尽丧而无复存焉者矣。夜气既不足以存,则平旦之气,亦无复清明之候,必将好人所恶,恶人所好,而始焉与人相近者,今去禽兽不远矣。人见其所为,无异于禽兽,因以为天质之不美,本未尝有才。不知人情之常,但可以为善,不可以为恶,其为恶而至于去禽兽不远者,乃由于物欲之桔亡,旦昼之反复,以至于此。若以为未尝有才,是岂人情之常也哉!”盖山木之美,山之常也,不可因其濯濯,而谓山之无材。好恶之正,人之常也,不可因其梏亡,而谓人性之无仁义,惟自其萌蘖之生,几希之念观之,而山木人心之本体,始可得而见矣。

    【元典】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译文】所以如果得到好好的养护,没有东西不能生长;如果失去护养,没有东西不会消亡。

    【诸儒注疏】山木、人心,其理一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山木伐而犹有萌蘖之生,良心放而犹有几希之善,可见人心之与物理,其生息之机,皆未尝亡,顾所以养之者何如耳。苟或其生息之机,得所培养,则不但山木之萌蘖,得雨露之浸润而益滋也。即吾心几希之理,亦将与夜气而常存,而可渐复其仁义之良矣,其何物之不长乎?苟或其生息之机,失所培养,则不但山木之既伐,加以牛羊之牧而遂濯濯也。即吾心清明之气,亦将随旦昼而梏亡,而去禽兽也不远矣,果何物之不消乎?”夫养之得失少异,而物之消长顿殊,则山木之濯濯,诚不可归咎于山,而人心之桔亡,要不可归咎于性矣。是安可无培养之功乎?

    【元典】

    “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译文】孔子说:“把握着就存在,放弃了就丧失;出去进来没有定时,无人知道它的去向。’大概就是说的心吧?

    【诸儒注疏】孔子言心操之则在此,舍之则失去,其出入无定时亦无定处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测,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难,不可顷刻失其养。学者当无时而不用其力,使神清气定,常如平旦之时,则此心常存,无适而非仁义矣。程子曰:“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耳。操之之道,敬以直内而已。”

    愚闻之师曰:“人理义之心未尝无,惟持守之即在尔。若于旦昼之间不至梏亡,则夜气愈清,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孟子发此夜气之说,于学者极有力,宜熟玩而深省之也。

    【理学讲评】操,是持守。舍,是遗弃。乡,是方向。孟子承上文说:“养有得失,而心之消长因之,则心之系于所养明矣。而存养之功,又非可以时刻间断者也。孔子尝说道:‘天下之物,容有操之未存舍之未亡者,今才一操持,随即收敛而存,才一舍置,随即放失而亡。方其存也,有时而入,瞬息之顷,而入者忽然而出,出入初无定时也。方其入也,似乎在内,恍惚之间,而内者忽驰于外,内外初无定向也。’若此者,果何物哉,亦惟吾人之心,是如此而已。”盖凡物之滞于形器者,人皆可以照管其存亡,把捉其出入,惟是心也,动静相乘,既无机缄之可测,理欲互发,又无方所之可求,克念此心,罔念亦此心,是以或存而或亡也。一息此心,千里亦此心,是以无时而无乡也,非心之谓而何?由孔子之言观之,可见心之在人,得失甚易,而保守甚难,操存涵养之功,固当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矣。然存养之功,莫要于主敬,敬肆之间,而天理存亡之几,实决于此,惟敬以直内,使方寸之中,天君常在,则神清气宁,其湛然虚明景象,不独平旦之时为然,而动静常定,虽感遇万端而志不扰,虑周四海,而神固未尝外驰也,尚何存亡出入之可言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立人之道,日仁与义。其受之于天为性,而含之于虚灵不昧之体则为心。故仁义者,即心之存者也。乃心之为体,与物相感通,而物亦得入而动之;物欲人而仁义之心为所挠乱,故必常操此仁义之本心以为主而后不亡。自有沉溺于利欲而舍其真心者,以流极于贪残而不止,乃使人疑其本心,以为本无仁义之藏。不知操之于固存之日,养之于已亡之余,则此心实有于虚灵不昧之中,而性情之正见矣。今夫常操而不亡者,非功深德立,未足以见其体也。而已放之后,仅存之几,于气之清明者发焉,此则尚有人之心者皆可省察而识也。而吾请喻言之。

    “齐之东郊有牛山焉,由今视之,无木之山也。乃问之故老,其木尝美矣。使能保其美焉,虽今存可也。而以其所在之郊为大国之郊,求材者采薪者之众而且便也,大者戕于斧,小者毙于斤,苟利于用,不恤山之凋也。及是而可以为美乎?美之实去,而名亦不得加矣。然其生木之本未尽亡也。是其日夜之所息,因乎生理之必发;雨露之所润,得乎天一之所滋,则固非无萌蘖之生焉。其生虽微,而可以徵造物茂育之不间,使从而养之,林樾之美,犹前日可也。乃牧牛羊者又从而纵牧其中,践之龅之,萌蘖尽矣。以是斧斤牛羊之相寻无已,而若彼其濯濯矣。昔者之美,嗣后之萌,皆不可复识矣。人于此濯濯之后而观牛山,牛山果然无木也;则将疑从来之为濯濯,而语以山木尝美者,且谓其诬也。乃以实思之,山之性本育木者,而其森密蔚茂之材果前此之固有,则岂得以今日之凋敝为其固然者病哉?

    “知此,则知人之本心亦如是焉耳。仁义者,人心之实体也。在存心之君子始终此心,则始终此理具足于心,以存其天之所赋,不待言矣。虽以不知存之人而言之,而身生而与俱生,则形存而与俱存。孩提则知爱矣,长则知敬矣,皆有所不忍矣,皆有所不为矣,岂无仁义之心哉?此心也,良心也,不学虑而知能与物相安、与事相宜者也。乃其几之动而与物接矣,可欲而欲之,欲以遂焉,因不可欲而欲之以遂其欲;可为而为之,利以合焉,因不可为而为之以合于利;此心遂放荡而不复自顾其本。其所以引之而放者,则利也,欲也。欲以戕吾仁,利以戕吾义,亦犹斧斤之于木,有相刑之用焉。良心之体已微,而利欲之加无已,犹夫旦旦而伐之矣。山以木之尽而不得为美,人以良心之放而陷溺于恶,可以为美乎?亦犹无木之牛山矣。然其生人之本未尽绝也,日明日旦之间,天理流行而不已;向晦晏息之际,利欲不接而生机萌。不知其息而自息者,于其平旦之气而验之矣。未有思也,未有为也,于斯时而气不随物而荡者,心乃因气而清。则其好善恶恶之情,或为欣企,或为愧悔,皆仁义之不容昧者,而与夫人所受以生之理相近也者几希矣,使从此而全其好、领其恶,以扩充其几,则心之本体复矣。乃迨乎旦昼之所为,利相诱而欲相迷,迫之以势之不可止,而锢之于陷溺之中,有若梏然,使其乍见之心不得以自遂,而近人之好以亡矣。天机不易于绝,已梏而犹生,物欲无所不投,已生而又梏梏。之反覆矣,则虽在莫夜无可思,无可为之时,而气随物迁,心因气动,孳孳于利欲者,不必有可思,不必有可为,而计画奔驰之情不止,其为乍清之夜气者不足存矣。夫至于一息之顷,一念之微,无时不在利欲之中,而夜气无复存者,则甘食说色,以无复有恻隐、羞恶之心,违禽兽不远矣。乃因其行事,叩其中藏,而果与禽兽无别矣,因以谓夫人之性中本无为善之才,而但有甘食说色之机。乃溯之于未放之前,察之于既放之后,知其戕贼之非一旦,而一理之不能胜众欲,则人本然之情炯炯不迷于好恶者,岂若此哉?

    “由此观之,其存其去,在人而不在天,明矣。夫良心之存乎人者,在既放之余,而有可以生长以全复其本然之体,则存乎养之者,亦犹萌蘖之可养而使成材也,但在乎得失之间耳。在山木也,禁其樵牧,加之培壅,则可使渐渍以成乔木。在人心也,节其嗜欲,资以学问,则虽蔽锢之余,善几偶动,而扩充之以达于万行,即可使仁熟义精,而德业日崇。若其不然,听牛羊之牧而萌蘖无余,山木濯濯矣,昕利欲之梏而夜气不存,人且为禽兽矣。盖天授以仁义之心,而人自有养之之力,本然者不可恃,而一需于人事之克尽。物也,人也,消长之理,皆必然之势,而岂有一物焉不然者哉?

    “夫能养者,能操者也。而彻乎已放之后,与未放之前,常守此心于虚灵之宅,则操之功切矣。孔子曰:‘在我者不能自主,而在物者犹有待也,则不操而或存,操之而未必即存,有矣。乃止此一理,而兹则所存者即所操,操之乃存,操而未有不存,操则存矣。不舍而或亡,舍之而未必即亡,有矣。乃止此一几,而兹则舍之念即亡之实,推舍则亡,舍则未有不亡,舍则亡矣。其亡也,有若出也;其存也,有若入也;其出也,惟未之操,而非有欲出之势在其先;其入也,唯不之舍,而非有将入之机以有所俟;无时矣。其出也,凡物皆可以诱之而使丧;其入也,凡念皆可以因之而即见,凡境皆其所显之用,凡境皆其所藏之境;莫知其乡矣。’斯何几也?何象也?惟人固有之仁义丽于虚灵知觉之中,则如斯乎!由孔子之言思之,则凡乡而皆此至仁大义之乡,凡时而皆仁义来复之时,则但在乎操之而不舍,则天理流行于此心为人之所固然,其得以天下有禽兽之人,而疑吾心之无仁义哉?故能见其心者,惟善养之君子。而不知养者,勿怪其委罪于赋畀之不良也。”

    【元典】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

    【译文】孟子说:“对于君王的不聪明,不必奇怪。即使有天下最容易生长的东西,(如果)晒它一天,冻它十天,没有能生长的。我见君王的次数很少,我一离开他,那些给他泼冷水的人马上又围上去了,(这样,)我对他刚有的那点善心的萌芽又能怎么样呢?”

    【诸儒注疏】“或”,与惑同。疑怪也。“王”,疑指齐王。“暴”,温之也。我见王之时少,犹一曰暴之也;我退则谄谀杂进之日多,是十日寒之也。虽有萌蘖之生,我亦安能如之何哉?

    【理学讲评】或字,即是疑惑的惑字。王,指齐宣王。暴,是温暖的意思。罕,是少。萌,是草木初生的芽。昔齐宣王亲信谗邪,疏远忠正,不知纯心用贤之道,故孟子私议之说:“君德莫大乎至明,然必有忠贤辅导之功,朝夕薰陶之益,乃能成德。今齐王之不智,固所宜然,无足怪也。所以然者,为何?盖君心惟在所养,与君子处,则养之以善,而日进于高明。与小人居,则养之以恶,而日流于卑暗。王之不智,只为远君子而亲小人故耳。譬如草木之为物,虽有天下极易生的,也须和气培养,方能畅茂,若使一日暴之,才得些阳气之温和,却乃十日寒之,不胜其阴气之肃杀,必然枯槁零落,岂有能生之理。今我见王之时少,虽有忠言谠论,从容献纳,就如一日暴之一般,及我既退,那谗谄面谀之人,左右杂进,都能蛊惑君心,败坏君德,就如十日寒之一般。故王虽善端发动,非无萌蘖之生,然一时之开悟,不胜众欲之交攻,一人之启迪,不胜群邪之引诱,暂明复蔽,终归于昏暗而已,我亦将如之何哉!王之不智由然矣。”夫人主深居九重,臣下稀得进见,忠言谠论,本难尽闻,若左右便嬖之人,加以逢迎谄谀,则正人愈疏,小人愈密,蒙蔽日久,虽智必昏,贤者皆不乐为之用矣。如齐宣王者,岂非后世永鉴哉!

    【元典】

    “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译文】下棋作为技艺,是小技艺;不专心致志,就学不到手。弈秋是全国最擅长下棋的。让弈秋教两个人下棋,其中一人专心致志,一心只听弈秋讲解。另外一人虽然也在听讲,却一心以为有只天鹅要飞来了,想着拿弓箭去射它,虽然他同另一人一起在学,却不如人家学得好了。是因为他的智力不如人家吗?当然不是这样。

    【诸儒注疏】“奕”,围棋也。“数”,技也。致极也。“奕秋”,善奕者名秋也。“缴”,以绳系矢而射也。

    程子为讲官,言于上曰:“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官妾之时少,则可以涵养气质,而薰陶德性。”时不能用,识者恨之。范氏曰:“人君之心,惟在所养。君子养之以善,则智;小人养之以恶,则愚。然贤人易疏,小人易亲,是以寡不能胜众,正不能胜邪。自古国家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盖以此也。”

    【理学讲评】弈,是围棋。数,是技艺。秋,是古代善弈的人名。射乌的以丝绳系箭叫做缴。孟子承上文说:“忠言启迪,固在于贤者,而专心听信,则系于入君。今我之进见日少,亦由王听信不专故也。譬如下棋的一般,棋虽是小小的技术,然其中纵横变化,自有一种妙算,若非专心致志,将精神意念只在里面讲求,何由得它的妙处。就是弈秋通国称为高手,设使他教二人下棋,一人专心致志,一一听弈秋的指示,更不想别样念头。其一人虽在旁同听,却不精专,心中想着鸿鹄将至,欲弯弓系箭射而取之,一心要学棋,一心又在鸿鹄,虽与他同学,不及多矣。这岂是资禀知识本来不同与?我以为不然,盖存心有纯驳,则造诣有深浅,用志不分,故专而有成。驰心于外,故画而不进,非其智有差别也。今齐王虽有为善之资,而无必为之志,既不能虚己以受教,又不能纯心以用贤,其与学艺于弈秋,而分志于鸿鹄者,一而已矣。安望其亲近君子,疏远小人,以成明哲之德哉!所以说无惑乎王之不智也。”大抵人君一心,攻之者众,凡投间抵隙,以移其耳目,而夺其心志者,不止如鸿鹄之牵引而已。若非讲明义理,以养此心,信任贤人君子,以维持此心,则人欲日炽,天理日亡,施之政事,必将颠倒错乱,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先儒程氏所谓涵养气质,薰陶德性,其言最为明切,入主不可不知。

    【心学讲评】孟子以人皆可以为尧、舜,而望当世之君以大有为。及至齐而不能改宣王之德,于是有议孟子者,以为王之必不可王,自其生质之愚。不然,则以孟子之曲引以当道,而何终不可与为善?则人固有智愚不移之性,而性无不善之说未为得也。

    孟子乃推明其故曰:“以今观之,王之不智不可掩矣,故论者惑焉,谓其智果弗若于古之帝王,天实使然,而人无如之何耳。乃推王所由不智之故,则用人而迷于贤不肖、行政而惘于得失、谋国而昏于兴废者,皆灼然有其原委,而又何惑乎?其惑于王之不智者,谓使非不智也,则吾尝告之以善,引而通之,当无难者。而其实不然。以物譬之;得天之厚而生者,洵其种之善矣。乃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亦必有以保之,而无以戕之。假令一日之暄和暴之以蒸动其生机,十日之涸阴寒之以摧折其生理,则所暴不敌其所寒,而甫生之弱质旋为萎坏,未有能生者矣。吾之见王而迎王乍启之明,以使之察识而扩充之,为时亦罕矣,是一日之暴耳。吾退而便佞诱之以声色,策士劫之以功利,邪说夸之以隐怪,并进而寒之,不啻十日矣。则受于天之生理已微,吾所导以求本心之生机未定,虽其足用为善之智乍启而有萌焉,而旋即枯槁,吾将如之何哉?乃为人君者,亦安能尽绝天下之小人而不使进前哉?求免于十日之寒,亦于己取之而已。智隐而不即见,而求之当身可以自尽者,不有心乎?其所欲为者,不有志乎?心专而求于理者笃,则事物之条理自彰;志致而求其成者坚,则得失之权衡自审。于是而有君子为之启迪焉,以求天下之理,庶几其得之于寸心,而未专恃乎人也。则请以奕喻之。

    “今夫奕之为数,局道有一成之疏密,胜负有积算之多寡,尽乎一局之中而可见,小数也。然学之者不专心以索其巧,致志以决于胜,则不得也,是岂必无师以授之哉!有奕秋者,以奕着,即以奕氏,盖通国之善奕者,其知奕理审而以教人者,亦有道矣。乃使奕秋诲二人奕焉。均是人也,均是欲学奕者也,非一人巧有余而一人不足也。其一人心已专矣,志已致矣,可以信秋之不我欺,而求尽乎所诲之术,惟秋言之是听,虽旁挠之不动也。其一人者,秋当前而指示之,亦暂有以当其心而听之矣,乃忽一念焉,于不必有之中作或有之想,于不可得之物生可得之望,妄意所成,遂以为有鸿鹄将至,而援弓缴而射之,则于秋提命之下,神已驰而心不能以自主,则虽与彼专心致志者而俱学,其理乍得而旋失,识偶开而复合,以终不能成其技,必弗若矣。自其弗若之后而言之,均一奕秋之徒,而巧拙悬绝,则且谓明暗之数得于天者不同,而智弗若与?乃自其心志之存去而言之,可决之日非然也。有心不专,非天啬之于心;有志不致,非天夺其志;有智不用,非天吝其智也。则王之不智亦若是焉耳,而又何惑乎!”

    故均是王道也,吾非尧、舜而不敢陈,亦有愧于古之善诲者也。乃伊尹诲汤,而汤以王;太公诲文王,而文王以兴;吾以诲王,而王终不悟。汤有日跻之敬,文王有不显之临,非恃天锡之智,恃其心志而已。王何尝不可为汤、文?而寒之者亦何足以塞王之聪明?自有心志而自忘之,非智之咎明矣。故凡下愚之不可移者,无他,惟不移也,是以下愚也。可以晓然而无惑矣。

    【元典】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译文】孟子说:“鱼是我所喜爱的,熊掌也是我所喜爱的;两样不可能同时得到,就舍弃鱼而要熊掌。生存是我所喜爱的,义也是我所喜爱的;两样不能同时兼顾,就放弃生存而要义。”

    【诸儒注疏】鱼与熊掌皆美味,而熊掌尤美也。

    【理学讲评】熊掌,是熊蹄,其味甚美。孟子见世人徇利而忘义,往往丧失其羞恶之心,乃就死生之际,摘其良心不昧者,以开导之,说道:“理义之在人心,小而取舍,大而死生,无不权度于斯,顾人决择如何耳。今夫鱼之味美,我之所欲食也,熊掌之味亦美,亦我之所欲食也。使两味不可得兼,就中择取一味,其宁取于熊掌乎!盖熊掌之味,比鱼更美,故舍鱼而取熊掌也。就如人有此生,乃躯命所关,生固我之所欲也,而义为守身之大闲,纲常赖以立,名节赖以全,亦我之所欲也,求生则义必有亏,赴义则生必有害,二者也不可得兼,就中摘取一件,其宁取于义乎!”盖义之所在,比生更重,故舍生而取义也。夫生之与义,轻重较然如此,人可不审其权度,以为临事应变之准乎!

    【元典】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译文】生存是我所喜爱的,但所喜爱的有超过生存的,所以不做苟且偷生的事;死亡是我所憎恶的,但我所憎恶的有超过死亡的,所以有些祸患我不躲避。

    【诸儒注疏】释所以舍生取义之意。“得”,得生也。欲生恶死者,虽众人利害之常情;而欲恶有甚于生死者,乃秉彝义理之良心。是以欲生而不为苟得,恶死而有所不避也。

    【理学讲评】辟,是躲避。孟子承上文说:“人之所以舍生取义者,果何心哉!盖生本我之所欲,然其心以为仗义而死,即捐躯殒命,而凛然大节,植万古之纲常,其义之可欲尤有甚于生者,故虽可以侥幸得生,而一念慕义之心,必不肯苟且以求活也。死本我之所恶,然其心以为不义而生,即偷生苟免,而有觋面颜,昧人间之廉耻,其不义之可恶,尤有甚于死者,故虽可以展转脱祸,而一念恶不义之心,必不肯避难以图存也。”盖好生恶死,虽人情趋避之常,而舍生取义,则天理民彝之正,于此见羞恶之良心,人所固有,而不可无祭识之功矣。

    【元典】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

    【译文】假使人们所喜爱的没有什么超过生存的了,那么凡是可以保命的手段,哪样不采用呢?假使人们所憎恶的没有什么超过死亡的了,那么凡是可以躲避祸患的事,哪样不去干呢?

    【诸儒注疏】设使人无秉彝之良心,而但有利害之私情,则凡可以偷生免死者,皆将不顾理义而为之矣。

    【理学讲评】孟子又承上文说:“人之利害,莫切于生死,而今义不苟生者,惟其有是秉彝之良心也。设使人无好义的良心,惟知有生之可欲,而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苟全性命,为得生之计者,将无所不用其力矣。岂肯捐躯以就义乎?设使人无恶不义的良心,惟知有死之可恶,而所恶莫甚于死,则凡可以苟免祸灾,为辟患之地者,将无事不可为矣,岂肯轻身以犯难乎?由其有是好义之心,而义之可欲,有甚于生,故宁舍生取义,虽可以苟生而有不用也。不然岂乐于轻生者耶?由其有是恶不义之心,而不义之可恶,有甚于死,故宁捐生赴难,虽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不然,岂乐于就死者耶?”观此而秉彝之良心,为人之所必有,昭然自见矣。

    【元典】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译文】由此可见,所喜爱的有超过生存的,所憎恶的有超过死亡的。不仅仅是贤人有这样的思想,人人都是有的,只是贤人能不丧失它罢了。

    【诸儒注疏】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但众人汨于利欲而忘之,惟贤者能存之而不丧耳。

    【理学讲评】孟子又承上文说:“人情莫不好生而恶死,而今以秉彝之良心观之,义之可欲,尤甚于生,不义之可恶尤甚于死,即此欲义恶不义之心,非独贤者有此心也。秉彝之良,不以贤愚而有丰啬,人人皆有之,但众人汩于利欲之私,多有丧失其良心者,惟贤者操存此心,守而勿失,是以可生可死,而此欲义恶不义之心,独能坚定而不变耳。其实贤者勿丧之心,即众人固有之心,而物欲未昏之时,曷尝无天理暂明之候哉!”

    【元典】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译文】一筐饭,一碗汤,得到就能活,得不到就饿死,(但如果)吆喝着施舍给人,路上的饿汉也不愿接受;(如果)用脚踢着施舍给人,那就连乞丐也会不屑一顾的。

    【诸儒注疏】“豆”,木器也。“嘑”,咄啐之貌。“行道之人”,路中凡人也。“蹴”,践踏也。“乞人”,丐乞之人也。“不屑”,不以为洁也。言虽欲食之急而犹恶无礼,有宁死而不食者。是其羞恶之本心,欲恶有甚于生死者,人皆有之也。

    【理学讲评】箪,是竹器。豆,是木器。哮,是以口招呼。蹴,是用脚践踏。行道,是过路的人。乞,是乞丐。孟子又承上文说:“欲义恶不义之心,人人皆有,何以验之?今夫一箪之饭,一豆之羹,其为物至微,然自饥饿之人视之,得此则生,不得则死,其为躯命所关则甚重也,宜乎以得食为急,不暇计礼义之何如矣。设使置箪豆于旁,大声招呼,而使人就食,便是行道的人,也将恶其声音,鄙之而不受,以其哮尔之可羞也。设使弃箪豆于地,用足蹴踏而复与人使食,便是乞丐的人,也将恶其无礼,委之而不屑,以其蹴尔之可羞也。”夫路人乞丐,至微贱者,犹知礼食为重,不肯以生死之故,而泯其羞恶之心,况于士君子之流乎!此可以验良心为人之所必有矣。

    【元典】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

    【译文】一万钟的俸禄,(有人)却不问是否合乎礼义就接受了。万钟的俸禄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是为了住宅的华美、妻妾的侍奉和所认识的穷人感激我吗?

    【诸儒注疏】“万钟于我何加”,言于我身无所增益也。“所识穷乏者得我”,谓所知识之穷乏者感我之惠也。上言人皆有羞恶之心,此言众人所心丧之,由此三者,盖理义之心虽日固有,而物欲之蔽亦人所易昏也。

    【理学讲评】所知穷乏,是相知贫穷的人。得我,是感我恩惠。孟子又承上文说:“礼义之心,虽人所固有,而物欲之蔽,则人所易昏。箪食豆羹,生死所系,尚知呼蹴为可耻,而不之受矣。至于万钟之禄,岂特箪豆之微,辞受之间,其当辨宜何如者,乃不辨礼义之当得与否,而冒焉受之,夫万钟虽厚,特身外之物耳。不得于我何损,得之于我何加?非若箪食豆羹得失,有关于生死者也,而顾冒焉受之,却是为何?岂将为宫室计,而欲极其华美,为妻妾计,而欲极其奉承,为所识穷乏者计,而欲其感我之周济与?使真以此三者之故,而受无礼义之万钟,则大异乎不受哮蹴之心矣,岂不可慨也哉!”

    【元典】

    “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关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译文】本该宁死也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住宅的华美而接受了;本该宁死也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妻妾的侍奉而接受了;本该宁死也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让所认识的穷人感激我而接受了,这些行径不也应该停止了么?这就叫丧失了他的本性。

    【诸儒注疏】言三者身外之物,其得失比生死为甚轻。向为身死犹不肯受嘑蹴之食,今乃为此三者而受无礼义之万钟,是岂不可以止乎?“本心”,谓羞恶之心。

    此章言羞恶之心,人所固有。或能决死生于危迫之际,而不免计丰约于宴安之时。是以君子不可顷刻而不省察于斯焉。

    【理学讲评】乡,是指不得则死之时而言。孟子又承上文说:“人之一身,惟生死为最切,以身外之物较之,其得失轻重,大相悬矣。乡为身死而不肯受哮蹴之食,今却为宫室之美,而受无礼义之万钟。乡为身死而不肯受哮蹴之食,今却为妻妾之奉,而受无礼义之万钟。乡为身死而不受哮蹴之食,今却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受无礼义之万钟。当躯命所关大不得已之际,尚能辨礼义决死生,而此三者,身外之物,其得失比之生死何如,岂独不可以已乎?可已而不已,非利禄重于死生也。私欲锢蔽,天理灭亡,向时不受哮蹴之本心,至此丧失而无存,是以能决绝于死生,而不能忘情于丰约,斯人也,殆行道乞人之不若矣,岂不可哀也哉!”大抵人情处危迫之地,则多激发于义理,居宴安之时,则易沉溺于物欲,自非烛理素明,养心素定,而临事又加省察,恶能持守不易,以脱然于外物之累乎?孟子此章指示良心,最为真切,学者宜三复于斯。

    【心学讲评】孟子曰:“今之陷溺于利欲之中,而尽丧其羞恶之心者,类皆非果不知羞恶之人。而所以沉迷而不返,静念其故,不特为君子之所笑,而亦当自笑矣。夫人之所不可昧者,义也,而所甚难忘者,生死之际。使其果迫于死生而弃义,犹可言也。乃迫于死生而不弃者,以漫然无与于己之事而弃之,其愚不可瘳,乃至是乎?

    “今以味言之。鱼我所欲也;亦孰谓鱼之非我欲,而欲之者为不知味乎?乃抑有熊掌焉,亦我所欲矣,其欲之也,较鱼而更有进矣。乃偶然而当二者不可得兼之时,有乎此则失乎彼,而人心之较量审矣。此不待踌躇,无容较量,必以所尤美者为快,舍鱼而取熊掌,必矣。夫人之有生死义利也,亦如是而已。生,亦我所欲也;孰谓生为可轻,而欲之者非其所当欲乎?乃更有义存焉,亦我所欲矣;其欲之也,与生而俱切矣。乃忽然而当二者不可得兼之时,全其生则以害其义,守其义则以捐其生,而人心之天良动矣。踌躇之所不容,较量之所不及,必以所难忍之故,而奋不顾身,舍生而取义,必矣。

    “呜呼!死生亦大矣,而一旦舍之而无疑,是可以知人心固有之良矣。生亦我所欲,即当势穷事迫之际,而不忍自戕者岂遂忘乎?乃以义之所在,其可以自居于无愧之地,则虽要领不全,而心为之安,气为之畅,有甚于生之荣,故使之隐忍屈身以苟得生而不为也。死亦我所恶,况当刀剑鼎獾之间,而见为难堪者,能恬然乎?乃以义之所否,其难以自容于挫辱之下,则使志气自馁,面目自惭,有甚于生之辱,故使之逡巡退缩以避其患,而必不避也。死生大矣,而更有甚于死生者,固如是乎!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一得生焉而心可以遂,志可以满,则凡可以得生,虽辱身贱行而无不用矣。使然,则果于得生之外,更无有必不可忘之名节,而岂其然乎?如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至于死矣,而名非所恤,气非所矜,则凡可以避患,虽堕廉蔑耻而无不为矣。使然,则果于避患之外,更无有必难忍之情理,而岂其然乎?惟由其固然之心,自有其甚安而不肯拂之情,甚于生之可欲,故虽以人之所共欲、所必欲之生,而在此不可得兼之日,视之如遗,而有不用也。由其固有之心,自有此深恨而必难忍之情,甚于死之可恶,故虽以人之所共恶而必恶之死,而当此不可得兼之日,就之如归,而必不为避患之计也。如是者,岂非义之在人为至不容已之天良,以耿耿难忘于死生之际乎!

    “惟其为人心之固然,决之一旦而无低回,勇于必然而不待简择。是故此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之情,与生俱生,与死俱死,根于性,发于情,志不待持而自持,气不期充而自充。岂独贤者当君父之大故、安危之大节,为有是心哉!推而下之,极于尽人之类,乍然而兴,断然而不可回,皆为一时焉,一事焉,挟之以为怀来而与死生争也。特在贤者存之有恒,保之有道,推之于变,复推之于常,尽之于小,复尽之于大守之于人所共争,亦守之于人所易忽,而能长存此心而不丧耳。使其为贤者之所独得乎,则凡今之人吾何怪焉;而既为众人之同有矣,则反念自问,亦恶容自昧乎!

    “何以见人皆有此心而非独贤者也?今有一箪食于此,一豆羹于此,其所取于物者亦微矣,非有甚损于人而不可贪也。乃当饥饿之际,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偶然之辞受而死生系之,则其切于身者固非身外之富贵贫贱所可拟也。然或嘑尔而与之,以仆隶而加之俦辈,则行道之人宁有死焉而不受也;蹴尔而与之,以犬豕而施之人类,则乞人有宁死焉而不屑者。以瞀然馁丧之余,耻心不丧,岂非人之所以为人者炯炯不迷哉!其所以不屑受者何也?以呼尔蹴尔,在与者无授受之礼,而受者非可受之义也。有是者,礼义之重于生,而尽人皆心喻于俄顷,而必昭其辨也!

    “异哉!犹是人也,而独有不辨者。迹其人,皆以不若人为羞恶而以意气自矜,固未尝委靡恬愚无行乞一往之志者。异哉!其于万钟之禄一当其前,而此心不可问矣。召之则前,辱之不去,在士君子之列而不以士君子之礼加之;功无可立,志无可行,窃卿大夫之位而不循卿大夫之义以居之。乃急于欲得,而唯恐失也,不复辨焉,而包羞忍耻以受之。其受之也,自以为得矣。乃试思不受而未尝死也,非受之而后可生也。万钟之在我,我之用此万钟者,究竟何为也?食期于一饱,而既饱之余何如?居期于一安,而一安之后何如?贸贸然取天地之财,万民之脂膏,劳心力而为之设施,果何为乎?我知之矣。其为宫室之美与?营营于土木丹膜之间,而非必有安居之一日,于我有加焉否邪?为妻妾之奉与?役役于鱼轩翟服之饰,而唯恐不得匹妇之欢心,于我有加焉否邪?为所识穷乏者得我与?暂市为怀恩颂德之谀词,而不恤他日之向背,于我有加焉否邪?以此三者而为之,此三者遂足以当我之卑屈污浊而相与当乎?抑有此三者而后可以生,无之而遂即于死乎?夫夫也,固当世之所谓贤豪者流,使当得生失死之日,授以呼蹴之食而必不受,且或因乎不甘嘑蹴之故,发奋以思富贵,而快平生之志者,则耻心固在而未忘也。乃向为身死而不受无礼非义之食者,今为宫室之美,不辨而为之,顾瞻宫室而若有余荣焉;向为身死而不受无礼非义之食者,今为妻妾之奉,不辨而为之,俯视妻妾而为之色矜焉;向为身死而不受无礼非义之食者,今为所识穷乏之得我,不辨而为之,周旋食客而自诧雄豪焉。乃使返求之心,返顾之身,果何与邪?果何荣而何辱耶?是亦不可以已乎,特举世波靡于狂迷之中而不觉耳。以实言之,则其本有羞恶之心,而自失之也,又将何以自解乎?以生与义较,则义重而生轻;以可以己之万钟与义较,则义轻而万钟重。是则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不较之生而更有切焉者乎!之人也,不但不知义,已不知生矣,则何如受嘑蹴之犹可以欲生恶死为解哉!”

    故今之天下求一能爱其生者而不可得。位高多金,而车裂随之;暋不畏死,以成乎风俗。此良心之丧,且不能如禽兽之惜生而恶死,岂人之本心哉!世道如斯,而犹日义外也,君子其能勿惧乎?

    【元典】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

    【译文】孟子说:“仁是人的(善)心,义是人的(正)路。放弃了他的正路而不走,丢失了他的善心而不寻找,可悲啊!”

    【诸儒注疏】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谓“心如谷种,仁则其生之性”是也。然但谓之仁,则不知其切于己,故反而名之日人心,则可以见其为此身酬酢万变之主,而不可须臾失矣。义者行事之宜,谓之人路,则可以见其为出入往来必由之道;而不可须臾舍矣。“哀哉”二字,最宜详味,令人惕然有深省处。

    【理学讲评】放,是放逸。孟子说:“仁义之心,人皆有之,而能存之者少,殆未知其切于人耳。盖心为一身之主宰,人皆知其至切也。至于仁,则视以为外物,若与心不相干的一般。不知人心方寸之中,由其有这仁之生理在内,方能兼总四端,包括万善,而廓然有太公顺应之体,仁岂不为人心乎?路为日用之率由,人皆知其至切也。至于义,则视以为难行,若与路不相似一般,不知出入往来之际,必以这义之裁制为准,方能处常知经,处变知权,而坦然有平正通达之度,义岂不为人之路乎?夫仁为人心,则人当操存而不可终食违,义为人路,则人当率由而不可须臾舍矣。乃世之实行径趋者,将义之正路舍置而不由,却乃由于邪曲之途,徇欲忘理者,将仁之良心,放失而不知求,却乃求夫身外之物,则是自暴自弃,名虽为人,而实失其所以为人之理,去禽兽不远矣。不亦可哀之甚哉!”

    【元典】

    “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译文】有人走失了鸡狗还知道去寻找;有人丢失了善心却不知道去寻找。求学请教的道理不在于别的,在于找回他丢失了的善心罢了。

    【诸儒注疏】程子曰:“心至重,鸡犬至轻。鸡犬放则知求之,心放则不知求,岂爱其至轻而忘其至重哉?弗思而已矣。”愚谓上兼言仁义,而此下专论求放心者,能求放心,则不违于仁,而义在其中矣。学问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则在于求其放心而已。盖能如是则志气清明,义理昭着,而可以上达。不然则昏昧放逸,虽日从事于学,而终不能有所发明矣。故程子曰:“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人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此乃孟子开示切要之言,程子又发明之,曲尽其指,学者宜服膺而勿失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仁义甚切于人,而人自失之。总之只是放心于外,不知照管而已。人家饲养鸡犬,为物甚轻,似不足挂意,设使放失在外,主人尚且到处追寻,期于必获。至于人心,是一身的主宰,万事的纲维,何等样重,乃任其放逸,曾不知点检于出入之间,收敛于纷驰之后,爱小物而忘大体,亦不思之甚矣。岂知心不可一念或放,放则不可一日不求矣乎?今夫学问之道,如讲习讨论,省察克治,其事非止一端,然其切要工夫,非有他术,只是求此放心而已矣。盖天下之理,皆管于心,吾惟收敛放逸之心,使常在腔子里面,则精神有所检摄,志气自然清明,虚灵之内,万理昭着,心存仁存,而义亦无不在矣。学问之功,外此岂复有他务哉!大抵人心,易于放失,如六马在御一般,御勒稍疏,必致奔溃,故须时常摄伏,然后操纵在我,无泛驾之虞,存心之功,亦犹是也。而欲存心者,又不可不从事于学问。学问废,则义理无所讲明,而智虑日昏,心日放而不自知矣,况知求乎!故存心之外,无学问,而学问之外,亦更无存心之功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所以为人者,仁义而已矣。受之于性,而含之于心,其存其去,而善恶分焉。其失之也,则有放之事,而所放者即吾之此心,非其难存者也;其求之也,则有学之功,而所学者皆以尽吾之此心,非有外袭者也。吾今为人切指之。

    “自其为人而别于物,则有人心焉;心有能知能觉之灵,物得以分之,而其独为人之心者,则自孩提而有真爱,有爱而有爱之理,与此心之虚灵合为一体者也。既已为人,则有人之路焉;路有必然不易之形,物因而昧之,而其为人所自喻必由之路者,则以仁而宰于物,宰物而有心之制,必由是路而心乃安,以周行乎万事者也。夫既有路矣,则苟有攸往,必由之矣;既有心矣,则反循乎己,求则得矣。义为人路,是其路也,是我所欲往来者也;仁为人心,是其心也,是我所固存主者也。舍之则非其路矣,为禽行兽径而已;乃有舍其路以不由,而由非其路者。放之则非其心矣,是蠢动芸生而已;乃有放其心以不知求,而求非其心者。欲其所不欲,为其所不为,天使之为人而自陷于物也,其愚莫省,其生理已尽,岂不哀哉!

    “夫人之有鸡犬,唯此鸡犬为其所有也。所有者不欲失之,则或偶放焉,必心不能忘而知求之。今自有其心,固确然吾所固有也。乃放之而不知求,则实有之而实昧之,其可哀也,不亦甚乎!人皆有心,皆有路,存之则不放,放之固可求,是以君子知其可求,而求之事起焉。古人之嘉言懿行,皆示我以此心之轨则,天下之庶物人伦,皆显我以此心之条理;于是而有学问之道。乃不知者谓增加于见闻之后,求备于古今之远,而非也。君子之所以终身学问而不倦,其道岂有他乎?心不自信,以学验之;心不自坚,以学辅之。知所学之理无非天理之存,则知存心之理以守吾心之正。时有放焉,考之学而愧心生,则参之学而真心复矣。乃世之知学者寡,而为物交之诱者无穷,虽日均是人也,而居非其心,行非其路,其去禽兽不远,又何怪乎?”

    【元典】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

    【译文】孟子说:“如果现在有个人无名指弯曲了不能伸直,(虽然)既不疼痛又不妨碍做事,但如果有人能使它伸直,那么即使赶到秦国楚国去(医治),也不会嫌路远,为的是手指不如别人。”

    【诸儒注疏】“无名指”,手之第四指也。

    【理学讲评】手第四指,叫做无名指。信,与伸字一般。孟子见人昧于事心,因借指为喻说道:“吾人立身,所贵于不屈者,在志意,不在一指也。今有无名之指,卷曲而不伸,于身非有疾痛之苦,于事未为举动之害,似不必于求伸也。如或有能医治其指,转屈为伸者,就是秦楚之路,相去数千里,亦将不惮远赴之劳,务求伸之而后已,这是为何?盖以众人之指皆伸,而我之一指独屈,以指不若人为耻,故不远秦楚之路以求伸也。盖虽一指之屈伸,无关于立身之大节,而人情耻不若人,其中有独切者矣。”

    【元典】

    “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

    【译文】手指不如别人,知道厌恶它;心不如别人,却不知道厌恶,这叫不懂轻重。

    【诸儒注疏】“不知类”,言其不知轻重之等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一指至小也,其屈伸无所关系,尚以不若人为耻,务矫其屈以求伸,至于心为一身之主,少有邪曲,则自反不直,而有愧于人心同然之良矣。视一指之微,轻重迥别,其可恶当何如也。却乃屈挠于物欲,甘人下而不辞,梏亡其几希,近禽兽而不耻,此之谓轻其所重,重其所轻,不知类之甚矣,尚安得为人乎?诚使推爱指之念,反而求之于心,志以帅气,道以制欲,则不必涉秦楚之路,而治心之方,已即此而在。虽伸于万物之上可也,人何不反而求之?”

    【心学讲评】孟子曰:“存夫人者莫良于羞恶之心。恶之,则无以自容,而必思所以去之以自慊,则义以立,而仁以存矣。此羞恶之心,随人皆有,随事皆见,苟能以类求之,则未有不悚然而知警者。吾且就人之身而切言其类之可通者焉。

    “今有人于此,而有无名之指,其于形亦微矣,乃忽而挛焉,屈而不可伸。可屈可伸者指之常,一屈不伸,则固非其本体之当然’然不伸者,自非若疾痛之难为忍也;不伸者为无名之指,无所事事,则亦无所害也。如有能为之伸者,己无能为力而待之人,则其人虽远在秦、楚,彼将跋涉以就治焉。伸之者人,而切于求伸者,仍己之奋于必往。其不惮劳者何也?谓形欲其全,他人伸则形全,己不伸则人废,为其不若人,而必求与人若也。夫一无名之指尔,其不若人,而我之可以若人且可以过人者自多,乃求伸之志生于一恶,恶不待人之我形而自知之。甚哉,恶之不容已,而不若人之难自解乎!

    “静言思之,为吾身之灵,生理之所存,而与人争贤不肖之大别者,非心乎?反求之心,则圣人之以宰万物而大正者此心,育万物于至公者此心,我既区区于利欲之中,而不能有振拔之日,且凡人之乍露而不能忍者此心,既失而犹有存者此心,我抑贸贸于天机之复,而不能有清醒之几。乃且或以为身可全焉,生可裕焉,名可苟得,功可幸成焉,唯利是崇,偷安自适,而不知已为名教之所不容,匹夫匹妇之所不齿。不知恶,则近取之一身,而或恶或不恶,则廉耻偏丧;或知或不知,则聪明偏隐。恶其小而忘其大,恶其无害而不恶其大害,此之谓不知类也,审矣。”

    盖此羞恶之心隐见无恒,而察识之则不昧。要其与生俱存者,尽人而有,则固不可诬为外袭矣。

    【元典】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译文】孟子说:“一两把粗的桐树梓树,人们要想让它们生长,都知道该怎样去培养。至于本身,反倒不知道怎样培养自己,岂不是爱自身还不如爱桐树梓树吗?真是太不会考虑问题了。”

    【诸儒注疏】“拱”,两手所围也;“把”,一手所握也。“桐、梓”,二木名。

    【理学讲评】拱,是两手所围。把,是一手所握。桐、梓,俱是木名。孟子说:“吾身之与外物,其轻重本自有辨,乃人之脉焉而弗觉者多矣。今有桐梓之木,其大不过拱把之间,至微细也。人苟爱其美材,而欲有以生之,则必培植灌溉,皆知所以养之矣。至于吾身为纲常伦理所系,属天下国家所倚赖,其当养为何如者?却乃内不知以理义养其心,外不知以中和养其气,致使良心萌蘖,伐于物欲之斧斤,夜气几希,桔于旦昼之攻取,是岂爱吾之身,反不若爱桐梓之切哉!良由本心之明,蔽于物欲,而轻重之辨,昧于反观,其亦不思之甚耳。诚一思之,举凡天下可爱可重之物,无足以当吾身者,而何有于拱把之桐梓哉!然所谓养身者,非徒优游安伏,全生保躯体之谓也,必寡欲以养心,集义以养气,使志虑清明而不乱,精神强固而不摇,然后可以摄五官,宰众动,以其身任纲常之重,为民物之宗矣。不然恣耳目之欲者,伤天性之和,是戕生之道也,岂善养身者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生受于天,而养之者人也。故天下未有不养而可遂其生者。乃养之,必有所以养之者;养其生气,则在培其生之气;养其生理,则在存其生之理。不能养而不生,不知所以养,则且以生之者戕之。诚念其必不容已之养,一触物而可动其思矣。

    “今有拱把之桐、梓,固有可成巨材之质,而不能成者亦多矣。人惟不欲其生则已,苟有欲生之心,则自不容于已生之之道。于是而禁其斧斤之伐以远其害,加之壅溉之功以遂其利,皆知所以养之,所必然矣。至于身,则善恶殊而吉凶异,清浊分而人禽别,乃伐性之斧日斯丧而不戒,伤生之酰日沉湎而不知止,害伏于利而唯利是崇,杀发于机而机不自戢,且日吾利导吾欲而以养吾生焉,实则于所以养之者迷惑而背驰。夫夫也,岂爱其身不若爱桐、梓哉?于桐、梓则周详思虑以全其爱,于身则倒行逆施以害其生,则其惑于得失利害之数,而茫然不自念也,不已甚哉!即物而可以见生理,即物而可以知养道,憬然自思,则全而生者全而归,亦恶知今之贸贸于死生之理者哉!

    【元典】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与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是各部分都爱护的。都爱护,便都加以保养。没有哪点儿肌肤不爱护,便没有哪点儿肌肤不保养。用来考察他保养得好不好,难道有别的方法吗?在于看他注重保养哪一部分罢了。”

    【诸儒注疏】人于一身,固当兼养;然欲考其所养之善否者,惟在反之于身以审其轻重而已矣。

    【理学讲评】肤,是皮肉。孟子说:“入固以养身为贵,尤以善养为难。且如人之一身,四肢百骸,件件皆吾所爱惜也。既兼所爱,则必调养培息,件件皆当兼养而不忍有所戕贼矣。极而言之,无有尺寸之肌肤,不在所爱之中,则无有尺寸之肌肤,不在所养之内也。然同一爱养,有养得其道而为善的,又有养失其道而为不善的,所以稽考其养之善与不善,岂待求之于外,而有他术哉!只是于自己身上,反而求之,审其何者为重而在所当急,何者为轻而在所当缓,养其所当重则善,养其所当轻则不善,善与不善,特近取于吾身而自得其理矣。使非反之于己而审其轻重之伦,有不失其养之宜者哉?”

    【元典】

    “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

    【译文】身体有重要部分和次要部分,有小的部分和大的部分。不能因为(保养了)小的部分而损害了大的部分,不能因为(保养了)次要部分而损害了重要部分。只保养小的部分的,是小人,能保养大的部分的,是君子。

    【诸儒注疏】贱而小者,口腹也;贵而大者,心志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人于兼爱兼养之中,必当考其善与不善者为何?盖所养有得失,而人品亦因之以判也。彼众体虽同具于一身,然有贵贱之分,小大之别焉?心志总摄乎众体,是贵而大者也,口腹听命于一心,是贱而小者也。既有小大,则大者在所当重,不可以小而害大矣。既有贵贱,则贵者在所当尊,不可以贱而害贵矣。小大贵贱之间,养之善与不善,正系于此,若使征逐于口腹,不胜其食饕之欲,惟知养其小体,则所养者小,所就亦小,将日流于污下,而与愚不肖同归矣。岂不谓之小人乎。若能持守其心志,罔夺于攻取之私,惟知养其大体,则所养者大,所就亦大,将上达于高明,而与圣贤同归矣。岂不谓之大人乎?夫大人小人之分,惟在于所养之善与不善若此,此兼爱兼养者,不可不知自考也。”

    【元典】

    “今有场师,舍其梧棱,养其梳棘,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

    【译文】如果现在有这么个园艺师,放弃培植梧桐标树,去培植酸枣荆棘,那他就是个顶蹩脚的园艺师。(如果有人)保养了自己一个手指却丧失了肩背的功能,自己还不清醒,那他就是个顶糊涂的人。

    【诸儒注疏】“场师”,治场圃者。“梧”,桐也;“桢”,梓也;皆美材也。狼善顾,疾则不能,故以为失肩背之喻。

    【理学讲评】场师,是治园圃的人。梧梗二木,是材之美者。梳棘,是小枣。孟子承上文说:“贵贱大小,同一体也。乃谓小不可以害大,贱不可以害贵者,何哉?试自材木而言,梧梗其贵者也,梳棘其贱者也。设使为场师者,于梧横美材,弃置之而不加培养,却把那梳棘之木,培养之而望其有成,则是美恶不分,徒费栽培之力,以无用害有用者也,非贱场师而何?养身者,以贱害贵,殆无以异此矣。又自一身而言,肩背其大者也,一指其小者也,设使养生者,于一指之小,爱惜而不忍伤,却将肩背之大,丧失而不自觉,则是轻重反常,就如狼之疾走,但知顾前,不能顾后的一般,非狼疾之人而何?养身者,以小害大,殆无以异此矣。养身者,可不知戒哉!”

    【元典】

    “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译文】专讲吃喝的人,人们鄙视他,是因为他保养了小的部分而丧失了大的部分。如果讲究吃喝的人没有丢弃(善心的培养),那么他的吃喝难道还只是为了保养一尺一寸的肌肤吗?

    【诸儒注疏】饮食之人,专养口腹者也。此言若使专养口腹,而能不失其大体,则口腹之养,躯命所关,不但为尺寸之肤而已。但养小之人,无不失其大者,故口腹虽所当养,而终不可以小害大,贱害贵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观养木与养指者之弊,可见人之养身,当养其贵且大者矣。乃若饮食之人,为饥渴所困,只图餍足,则必为人所轻,而莫不鄙贱之矣。盖为其专养口腹之小体,而失心志之大体,自处于可贱之地,故从而贱之也。若使饮食之人,食其所当食,饮其所当饮,不至以小害大,以贱害贵,则饮食于人,得之则生,不得则死,乃躯命之所关,岂止于尺寸之肤而已,又何可贱之有哉?但养小体之人,无有不失其大者,此其所以为可贱耳。盖口腹虽所当养,而心志必不可失,善养心志者,又只在辨礼义而已,能辨礼义,则自噱蹴不受,至于万钟不取,皆确然有一定之见,而生死不能惑,利害不能迁矣。不能辨礼义者,安能养其心志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求人贤不肖相去之远,以其志行之贵贱,器量之大小分之。其分也,不在物理之从违,即在此身之酌量。五官百骸皆效灵之具,而皆为物役之司;苟无所择焉,则一身之中,其足以累吾生理也多矣。

    “人之于身也,非身而无我,无我则无身,利害相关,甘苦相喻,自无不为吾心所爱而不忍戕者;兼所爱,亦情也。兼所爱,则生欲其遂,情欲其适,目无不求所以养而裕其生者,兼所养,亦理也。既兼所爱矣,则尽一身而皆有触觉之情,情自喻也,无尺寸之肤非其身,则无不爱,其情均矣;兼所养矣,则尽一身而皆有保全之理,理自得也,无尺寸之肤非可爱,则无不养,其理一也。乃或养之而善焉,内足以尽一身聪明强力之才,外足以贞吉凶悔吝之遇;或养之而不善焉,趋利而弃义,而害且伏,纵欲而违理,而生且丧。彼日吾以养吾身也,此亦日吾以养吾身也,当其致养之始志,必考其得失之几,而后之所分歧而趋,合符而不爽,则存乎自考焉。乃所用以区别其善不善之分而慎所择者,岂待分征之于事物之顺逆,徐验之于所行之得失,而于他求之哉?亦即己之有身,辨其灵蠢,审其主辅,反自取之,而其宜养不宜养者昭然矣。

    “未尝考焉,则茫然不自知也;考之也,而体之有贵贱不历然乎?举众体而有所听令于一体,无定体而后能裁制乎众体,物不得而诱之,事不得而夺之者,其贵也;靡然从令,而随物以役役者,贱也。体之有小大,不昭然乎?周遍乎众体,而不域于一体,充众体之用,而能达乎无体,古今皆可涵、万物皆已备者,乃大也;局局于一形,而觉知不能达者,小也。此贵而大、贱而小之体,兼在一身之中,而大者能善小之用,小者能损大之功,贵者能司贱之治,贱者能夺贵之权,则还相为害矣。其唯无以小害大乎,不汲汲于一情之得,而以窒吾广远之量;其唯无以贱害贵乎;不逐逐于琐屑之欲,而以伤吾清高之志。如是焉,则其取之已精者,而养之善矣。故养其小者,则忘其大,处常而为患得患失之鄙人,遇变而为畏生畏死之懦夫、为小人而已矣;养其大者,以善其小,上不负上天生我之理,而下以全万物皆备之诚,斯以为大人矣。凡此者,精察于当身之内,以辨其本体之偏全,究其功用之广狭,岂待他求之而始得哉?乃天下之不知所养者,且谓吾有身而不容已于爱,何事割情以伤吾生,而后可谓之善哉?则吾且以贵贱之不可昧者而切喻之。

    “今夫场师,养木者也。乃以养木为任,则养之而蔚为乔木、采为大用者,其职称,而人亦奖之。乃有场师于此,梧、梗以可大之材,舍之而任其摧折,械棘以不材之质,养之而必欲保全;械棘长,而梧、梗为之不茂。人之称斯场师也,其不谓之贱乎?则养者贱而人为之贱,明矣。

    “乃更将人之小体而言之,而其中又有小大之别,人亦未尝不知择也。一指亦体也,肩背亦体也。有人于此,求一指之安,而不顾肩背之危,一指得而肩背因之以失。人之称斯人也,其不谓之狼疾人乎?则养者小而且不足以为人,亦明矣。

    “则更就世之养小体而人知贱之者言之。小体非一也,耳目浮动之聪明,言动无端之偏议,皆体之所据以生;徇耳目之便,恣言动之情,皆谓以不损吾之生而善其养。乃口腹亦其一矣,彼役役于众小体之中,而梏吾心以陷溺者,人不知贱也。若饮食之人,沉没于口腹之中,则人皆知贱之矣,不特士论之所不齿,而亦乡党之所羞。所以然者,为其以区区饮食之故,从口腹之欲,而耻心为之蔑,生计为之废,养小以失大矣。则甚哉,世之人不察乎!饮食之人岂非于身能爱,于爱能养者哉?而徒以失大之故,为人所贱,则大之不可失,明矣。“如使饮食之人不为大体之累,则口腹者,人之所以为生,而情之最不可忍,岂但适如尺寸之肤在兼爱之中哉!然则就人之所知贱而言之,以躯命相关之际,而有不容昧之廉隅。则耳之声,目之色,四肢之安佚,尚未如此之切者,捐吾生之君主以殉之,而自不知贱,不亦惑乎!

    “知返而自考,则为大人形色之皆可通于天地;不考之以善,则为小人知觉之或陷乎犬牛。养之为义大矣哉!”

    【元典】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

    从其小体为小人。”

    【译文】公都子问道:“同样是人,有的成了君子,有的成了小人,是什么原因?”孟子说:“能依从重要器官的就成为君子,依从次要器官的就成为小人。”

    【诸儒注疏】“钧”,同也。“从”,随也。“大体”,心也;“小体”,耳目之类也。

    【理学讲评】公都子问于孟子说:“天下之人,都是一般的形体,然或称为大人,而为世所尊,或称为小人,而为众所鄙,此何谓乎?”孟子答说:“大人小人之分,惟恐在审所从违而已。盖吾人一身,体有大小,诚使一身举动,惟以大体为主,而小体莫不听命,这叫做从其大体。从大体者,以专帅气,百四腩百骸皆有所管摄,充其向往之念,可以为圣为贤,而人皆尊抑之,岂不为大人乎?若命名此身举动,一惟小体是徇,而大体反不得主张,这叫做从其小体。从小体者,心为形役,而方寸之中,全无所执持,究其委靡之弊,将至为愚为不肖,而人皆轻贱之,岂不为小人乎?大人小人之分,惟系于所从如此,人可不慎于决择也哉!”

    【元典】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译文】公都子又问:“同样是人,有人能依从重要器官,有人却依从次要器官,为什么呢?”孟子说:“耳朵、眼睛这些器官不会思考,(容易)被外物蒙蔽。因此一与外物接触,就被引诱过去。心这个器官是会思考的,思考就能得到(善性),不思考就得不到(善性)。这是天赋予我们的(最重要的)器官。先抓紧这个重要器官,那么(耳朵眼睛之类)次要器官就不会被(外物的引诱)夺走了。这就是成为君子的道理罢了。”

    【诸儒注疏】“官”之为言,司也。耳司听,目司视,各有所职,而不能思,是以蔽于外物。既不能思而蔽于外物,则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于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难矣。心则能思,而以思为职。凡事物之来,心得其职,则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职,则不得其理,而物来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与我者,而心为大。若能有以立之,则事无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夺之矣,此所以为大人也。然“此天”之“此”,旧本多作“比”,而赵注亦以“比方”释之。今本既多作“此”,而注亦作“此”,乃未详孰是。但作“比”字于义为短,故且从今本云。

    范浚《心箴》曰:“茫茫堪舆,俯仰无垠,人于其间,渺然有身,是身之微,大仓梯米,参为三才,日惟心耳。往古来今,孰无此心?心为形役,乃兽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动静,投间抵隙,为厥心病。一心之微,众欲攻之,其与存者,呜呼几希!君子存诚,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体从令。”

    【理学讲评】官,是有分职的意思。蔽于物,这物字,指声色说。公都子又问孟子说;“人同此形体,则宜同此运用,乃有从其大体者,从其小体者,此何故也?”孟子答说:“磊体小体之分,惟在能思与不思之间而已。且如耳目之官,各有所司,耳司听,目司视,然不能思其视听之理也。惟不能思,‘是以耳目之聪明,或蔽于外至之声色,蔽于外物,则耳目亦块然一物而已,却以外面声色之物,交接于此耳目之物,为所引诱而去不难矣,所以耳目谓之小体也。若心则至虚至灵,事至物来,独能忖度,是其官以思为职者也。能率其职,而视思明,听思聪,则得其视听之理,而物不能蔽矣。一废其职,而不能思,视不见,听不闻,则失其视听之理,而物来蔽之矣。理之得失,惟系于心,所以心谓之大体也。这耳目与心,禀受于有生之初,皆天之所以与我者,无一不切于身,但就中较量,则惟心为大耳。诚能于物感未交之时,先立其大,使虚灵之本体,足以为众动之纲维,则事无不思,而心得其职。耳虽未有所听,而听之本已立,非礼之声不能夺吾聪矣。目虽未有所视,而视之本已立,非礼之色,不能夺吾明矣。视听一宰于心,而聪明不蔽于物,若此者,乃所谓超然出群众之中,伸万物之上,而称之为大人者,以此而已矣。”苟心失其职,而求造于大人之域,岂可得哉!然人固不可不先立其大,而耳目亦不可不严其防,盖立本固可以应事,而制外亦所以养中,故必于淫声美色,禁之使不接于耳目,庶几外者不入,而内者益固矣。此又内外交修之道,有志于为大人者,不可不知。

    【心学讲评】人之生也,唯心最灵,而耳目次之。耳目之灵,自然之灵,而所审知者在事物之形声;心之灵,非听其自然而灵,而所察者乃在事物之理。以其或任自然,或不徒任自然,而难易分;以其或能察理,或不能察理,而得失异。乃耳目与心合在一人之体,有相通者焉。故任其心之出,则寄灵于耳目,而亦但审夫形声;心之存,则耳目亦效灵于心,而不叛心以趋于外物。心恒,得而耳目无自得之乃实。耳目之用易,而心之用难。故孟子极天理人欲所自分之几,以明善恶之本原,与公都子言之,所以示作圣之功,不合一身之中而自为考也。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禀性于天也同此理,感通于物也同此情,而或德全于己,道周于天下,而为大人;或量止于一己之私,志终于目前之利,而为小人。自其成而言之,则相去悬绝矣。乃其所以致此者,必各有从分之轨迹,以殊涂而异趋,果何所由也?”

    孟子曰:“夫人之身,有所谓大体者焉,是天地民物之所受函也;有所谓小体者焉,是私欲小利之所欣合也。故大人小人之分,于此而致用别矣。以大体为主而专致其用,则小体之灵从之,而以听大体为取舍,小体无权也,于是而大体之功能克遂而无所挠,于是而大人之德业成焉。以小体为主而偏任其用,则大体之灵从之,而以听小体为好恶,大体无权也;于是而小体之淫荡一放而不可收,于是而小人之志欲行焉。在此一身之内,所以用夫灵觉者早已异趋,故志者志此也,行者行此也,虽欲止之于后而不能,而大人小人遂判矣。”

    公都子曰:“钧是人也,则莫不有大体,莫不有小体矣。非大人之无小体,而大体独优;小人之无大体,而小体独利也。乃或从其大,或从其小,则大人必有深见夫大体之必从,而小人必有自便于小体之从者。大人得其理,而小人亦自有其情,是必皆有所以从之故焉,何也?”

    孟子曰:“夫小人之从小体,固有从之之情;大人之从大体,实有从之之理。则或有难存者焉,或有易从者焉;或有一从而捷有所得者焉,或有从之而后得者焉。大人不惮其难从之功,小人惟顺其易从之利,故大体具在,而从之者寡也。

    “今夫小体之灵,惟耳目为最,而此耳目者,有不待心之发觉而自成其功者矣。故耳目亦专有其所司者焉,其为官也,遇色而即见,遇声而即闻,一见闻而即能爱憎,不待思也。惟然,则于己不劳而情易得,故从之者便也。然而蔽于物矣:色之固然者见之,其所以然者不能见也;声之已然者闻之,其所以然者不能闻也。聪穷于有声之中,而声之未绝则莫能听;明尽于有色之内,而色之未形则莫能视。如是者,耳亦止成乎耳之用,目亦止成乎目之用,一物而已矣。夫天下之形声,物也;耳目,一物也。两物相交,形声缘耳目而入,耳目亦附形声而出,引之以去,而无能再为斟酌,则亦终不劳而已得万物之利也。故小人乐其易,贪其得,而从之者速焉。

    “若夫心,涵万物而具其理,受声色而昭其辨,其为大体,明矣。然必资耳而始闻,资目而始见,则亦与耳目而分其所司焉。其为官也,则于声而审其响之所自发,以别其贞淫,于色则审其色之所自生,以择其邪正。可人于有形之中,亦可通于无形之表;可彻于有声之际,亦可觉于无声之时。物莫能蔽也,则亦无能引也,与物不相接,而亦莫能即享物之利,则从之者无速至之效。乃其思之也,必专气以凝之,殚力以求之,屏耳目而视听,以独效其能。如是以思之,而后可以显心之功,以遇万物之理。若其不思焉,虽万事万物交错于吾前,而茫然一无所得,初无自然之智,物触之而即知之一境。如是者,从之固已劳矣,此小人之所以自放而终不能从也。

    “夫此耳目也,心也,皆所生而有;此耳目及心之官,形开而神即发焉,均之为天之与我者。与我以耳目,而使我有情,以效性之用;与我以心,而使我有性,以定情之则。乃大小而既分矣,惟确然见此心之全体大用原有裁成万物而不殉物之妙,则当视听未用之先,立之以为主,尽思之力,建所思之则,以别贞淫,以审邪正,则耳有所闻,目有所见,皆引万物之情形以归于心;而耳目之聪明缘声色以为爱憎攻取之情,皆不能挟心以徇其便利而夺之也。如此则日受天下之声而不淫,日受天下之色而不邪,致和以调天下之声,建中以定天下之色,耳目从之,而万物皆听治焉,斯以为大人而已矣。”

    其所握之枢机,则为慎择吾身灵明之用,不骛于俄顷速效之机,不畏夫专静沉潜之劳,则就此均有之体,而早分圣狂之界。此作圣者之心学,非异端之所得与也。呜呼!孟子之后无传焉,不传此而已矣。

    【元典】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译文】孟子说:“有天爵,有人爵。仁义忠信,好善不倦,这就是天爵;公卿大夫,这些是人爵。”

    【诸儒注疏】“天爵”者,德义可尊,自然之贵也。

    【理学讲评】孟子见当时重势位而轻道德,因发此说:“人皆知爵位之为尊,而不知吾身之可尊者,不独在爵位也。有性分之尊,为天所与,而予夺不系于人,称之为天爵者焉。有势分之尊,为人所与,而得失难必于己,称之为人爵者焉。如何谓之天爵,心之慈爱为仁,裁制为义,不欺为忠,无妄为信,备此四德于身,而爱乐之有常,欣慕之无厌,这是维皇降衷之理,天然固有之良,虽大行不可得加,穷居不可得损者,乃所谓天爵也。如何又谓之人爵,九命而为公,六命而为卿,三命而为大夫,列此爵命于朝,而得之者贵,失之者贱,这是人主驭世之权,朝廷命官之典,人可得而予之,亦可得而夺之者,乃所谓人爵也。”爵有天人之异如此,人岂可徒慕在外之荣,而不知反求诸身乎?

    【元典】

    “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译文】古代的人修养他的天爵,而人爵就随天爵来了。现在的人修养天爵,是用它来获取人爵;一旦得了人爵,就丢弃了他的天爵,那是实在太糊涂了,最终(他的人爵)也一定会丧失的。

    【诸儒注疏】“修其天爵”,以为吾分之所当然者耳。“人爵从之”,盖不待求之而自至也。“要”,求也。修天爵以要人爵,其心固已惑矣;得人爵而弃天爵,则其惑又甚焉,终必并其所得之人爵而亡之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爵位虽有天人之分,而得失则有相因之理。古之人有见于道德为重,其反己自修,惟知有仁义忠信之理,可爱可求而已,何必于人爵乎。然而道德既崇,名誉自着,公卿大夫之爵,有不求而自至者焉,此人爵,从天爵而两得者也。今之人则不然,其始初亦知天爵之可修也。但其意非为道德,不过假此以要声名,求富贵,为得人爵之地耳。及至人爵既得,志意已满,遂以天爵为无用而弃之,而不知仁义忠信为何物矣。夫假天爵以要人爵,是不知天爵之为尊,其心固已惑矣,既得人爵而弃天爵,又不知人爵之当保,则惑之甚者也。盖人爵之可要,徒以有此天爵耳。天爵既弃,名实俱亏,终必并其所得之人爵,两失而不能保矣,岂非惑之甚哉。于此见天爵之与人爵,得则俱得,失则俱失者也。而天爵非人爵,无以弘济世之用,人爵非天爵,无以彰命德之公,是以为士者,道不虚尊,贵于经世,为人主者,官不虚设,务在任贤。”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所以舍其性之所固有而逐乎外物者,莫甚于好爵之心,而不察乎德与位相因之理,倒行而逆施之,则不智孰甚焉!夫受命于所尊而为物之所贵尚者,斯谓之爵。乃莫尊匪天,自天命之,为所生之最贵以首出万物,而为人心之所崇尚,不有天爵乎!于是乎天命一人以为君,而使代天理物,因思进退人才之柄,以位授人,而使为君子以治小人,则有人爵焉。

    “何谓天爵?秉爱之理以长育于物,仁也;受心之制以裁成乎物,义也;有可尽之心以行仁义而无所慊,忠也;有至实之心以体仁义而无所爽,信也;凡此皆性之实有也。于此仁义忠信之理,乐为之而无有欲舍之心,乐善不倦之情也,则有是性而即有是情也。此乃天以至尊至贵之德诞命于我,以理万事,以治万物;我受之而能保之,则为群生之所托命,是岂非天爵乎?

    “何谓人爵?人君操黜陟之权,以因材而诏禄,于是有论道之三公焉,有分治之六卿焉,有循庶职以莅事之大夫焉。予之夺之,尊之卑之,此乃君操其荣辱以颁于下,使宣其力,使受其任;我受之必有以保之,而后人不我尤,此人爵矣。

    “此二者,其所受有天人之别矣,而抑有相因之理。人之所以以爵加我者,以我有天爵而能体之以治物,故在上者奉天以锡命而不诬,在下者亦乐推以受治。则人爵者,原以爵夫天爵者也。

    “惟古之人为能知此理,而专所重于天爵,则有修职之事焉。大仁义之用,守忠信之体,尽乐善之诚,勉不倦之志,而君必待我以治,民愿奉我以尊,在我无干禄之心,而物自不能违也。所以安其位,行其志,传之子孙而食旧德,人爵从之矣。

    “乃今者则异是。彼为权谋机变之术以幸富贵者无论矣,即有能修天爵者,当穷处之日,矜名节,务学问,以立有道君子之名,而实欲使上之知我而用我,盖以要人爵而已矣。乃名着而位至,亦既得矣,于是徇世主之好,忘生平之学,还问其昔者所矜之名义,无有存者:弃其天爵也。夫独不思上之所以尊我者何心?下之所以奉我者何事?我何所据以居兆民之上?我何所为以享天下之禄?贸贸焉苟得而忘其所以居之,岂非惑之甚乎!人固不可欺也,天尤不可逆也,岂有叨天之禄,尸天之位,背弃天所以与我之理,而可以长享富贵者?则并其所得之人爵终亦必亡而已矣。”

    盖天人有相因之理,而得丧有不爽之则,惟无心于人爵者能不求而自得。则人亦何乐乎舍其性分而以竞外荣哉?

    【元典】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译文】孟子说:“想要尊贵,这是人们共同的心理。人人都有可尊贵的东西,只是不去想到它罢了。别人给予的尊贵,不是真正的尊贵。赵孟给予了一个人尊贵,赵孟也能使他低贱。”

    【诸儒注疏】“贵于己”者,谓天爵也。“人之所贵”,谓人以爵位加己而后贵也。“良”者,本然之善也。“赵孟”,晋卿也。能以爵禄与人而使之贵,则亦能夺之而使之贱矣。若良贵,则人安得而贱之哉?

    【理学讲评】赵孟,是晋国世卿。孟子说:“人情莫不好荣而恶辱,故见人爵之荣,羡慕而欲得之者,此人心之所同然也。乃天下有至尊至贵之理,人人各足于己,而无待于外者,此其可欲为何如,但人多蔽于物欲,未尝反己而思,是以惟见在人之贵为可欲,而不见在己之贵为可欲耳。岂知贵之在己者,乃天然自有之贵,所谓良贵也。人之所贵者,依名而立,恃势而尊,乃外至之贵,非良贵也。如赵孟为晋国执政之卿,能操爵以贵人者,然能以爵与人而使之贵,亦能夺之而使之贱,贵贱荣辱,皆赵孟之所得专,非吾力之所能必,所以说非良贵也。若夫吾身之良贵,人安得而贱之哉!然则欲贵者,信不可不反求诸身矣。”

    【元典】

    “《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译文】《诗经》上说:‘既供奉美酒使他陶醉,又献上仁德使他满足。’这是说仁义满足了,所以就不羡慕别人的美味佳肴了;美好的名声、广泛的赞誉落在自己身上了,所以就不羡慕别人的锦绣衣裳了。”

    【诸儒注疏】《诗》,《大雅》《既醉》之篇。“饱”,充足也。“愿”,欲也。“膏”,肥肉;“粱”,美谷。“令”,善也;“闻”,亦誉也。“文”,绣衣之美者也。仁义充足而闻誉彰着,皆所谓良贵也。尹氏曰:“言在我者重,则外物轻。”

    【理学讲评】诗,是《大雅·既醉》之篇。令,是善。孟子承上文说:“人之所贵,固非己之良贵矣。而良贵之可欲,于何见之?《诗经·既醉》之篇有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夫饱不日味而曰德者,何哉?盖言德莫美于仁义,君子戴仁而行,抱义而处,则理义悦心,而天下之至味在我矣。若他人之膏粱,人自食之,于我何有焉,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仁义既积于躬,由是令闻昭宣,广誉四达,实大声宏,而天下之至荣在我矣。若他人之文绣人自衣之,于我何加焉,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夫日饱乎仁义,则知良贵为可贵矣。曰不愿膏粱文绣,则知赵孟之贵不足贵矣。人顾有舍良贵而外慕者,何其弗思之甚哉。此章言势分之贵,无与于已,性分之贵,不资于人,欲人重内而轻外,不可徇物而忘我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所以迷于利欲者,欲贵之心;而不知可以全吾志行者,即此欲贵之心也。夫既在士君子之列,则伸乎万物之上而天下莫能屈,必欲如此而后愉快,岂非人之同心乎?非但矜气希荣者之为然,而澹于宠利者亦莫不然也。乃亦尝取贵之可必得而可久居,与其不可必得而居之不固者度之乎?夫苟其有欲贵之心者,则人人有贵于己矣。贵之者虽为物之所必尊,而得之也,在我有不求之获。己欲贵焉而即贵矣,惟其固有之也;己既贵焉,物不得而弗贵也,惟其实有之矣。特在舍己而徇物者,弗自度诸心,而信此身之自有其美,则舍己以从人耳。彼夫所欲求之贵,乍然之荣,无实之名,见天下势之所趋、利之所集而遂贵之者,于我何加之浮云,且非果有可尊可荣之实,以安其心于人物之上者,何也?贵之权在人而不在己,则贵非己贵,而赵孟所贵耳。人以贵赵孟故而贵我,我以赵孟之贵而自贵。乃能贵我者赵孟,则能贱我者亦赵孟矣。当其贵之之日,贵于人者且柔顺卑屈于赵孟之下,而赵孟能隶视乎我。迨乎失孟之意,而夺我贵矣,则一听之赵孟而我不能主,权失势尽,向之所为贵者何往哉?以此思之,良乎不良乎?

    “然则贵于己而为良贵者,果何也?则仁义是矣。《诗》云:‘既醉以酒’,锡爵以荣我矣;乃不仅此也,而又云:‘既饱以德’,燕好之表,有实慰其心而足焉者,德也。其言德者,仁义而已矣。仁而心安矣,心安则无不足;义而事宜矣,事宜则无所歉。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欣然满志而无需于物,此以为德之饱矣,夫既饱乎德矣。则疏水之中有余富,所以于人之诏我以禄而使饱乎膏粱者,不愿也。自思之,自得之,安能委曲以求或得或失之膏粱乎?唯其未饱乎仁义,则名亦为之不立。仁义饱矣,于是而归之以其仁,服之以其义,其闻令矣;人有同心而天下归仁,心有同理而千秋慕义,其誉远矣。无心以求名,而名自加于我之身,则衡泌之下有余荣,所以于人之锡我以爵而文其衣、绣其裳者,不愿也。自思之,自得之,安能枉道以求或锡或褫之文绣乎?”

    然则君子欲贵之心,亦岂异于人哉?思其求之而即得,得之而不失,自足于己而不授权于人之果为良贵也,则天下之能遂其欲贵之心者,无如君子,以伸于万物之上,而物莫能尚也。

    【元典】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仁能战胜不仁,就像水能战胜火一样。而现在一些行仁的人,好比用一杯水去浇灭一车木柴燃起的大火;火不熄灭,就说水不能战胜火。这反而助长了那些最不仁的人,(而他原来那点仁)也最终会丧失的。”

    【诸儒注疏】“与”,犹助也。仁之能胜不仁,必然之理也。但为之不力,则无以胜不仁,而人遂以为真不能胜。是我之所为有以深助于不仁者也。言此人之心,亦且自怠于为仁,终必并与其所为而亡之。赵氏曰:“言为仁不至,而不反诸己也。”

    【理学讲评】与字,解做助字。孟子说:“天理人欲,不容并立。而胜负相乘之势,但视其消长之几何如耳。如以常理而言,则理可以制欲,公可以灭私,未有道心为主,而人心不听命者,是仁之胜不仁,就如水之能克火的一般,乃一定之理而不可易者也。然仁之可以胜不仁者,谓其以常存之天理,而遏方萌之人欲耳。乃今之为仁者,天理之存无几,而人欲之焰方张,是犹持一杯之水,以救一车薪之火,火必不可得而熄矣。人见火之不熄,不说是水之力少,遂诿之说,水不能胜火。人见欲之难遏,不说是仁之分数少,遂诿之说,仁不能胜不仁。此言一出,由是不仁之人,皆信以为仁之难成,将甘心于不仁,而纵欲天理,无所不至矣。岂非反助于不仁之甚者乎?非但有害于人,就是自己,也信之不专,为之不力,将并其几希之仁,寝消寝微,而终至于亡矣。为仁不力之害如此,有志于仁者,可不知所戒哉!”昔舜之命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杯水即惟微之喻也。车薪之火,即惟危之喻也。微者,养之使盛,危者制之使安,即帝王传心之要,亦不外于学者克己之功而已。

    【心学讲评】孟子曰:“学者之初心,恒患于理欲交争而不能自主。于斯时也,必坚持其志,以作其有为之气;广其学问,以辅其存理之心;则私欲自熄,而仁乃克焉。非是,则惟微之心不足以御惟危之情也。

    “以天之所命,人之所自为主者之定理言之,仁之胜不仁也,物欲虽炽,日引我于非几,而奉吾视听言动之天则以治之,则妄起之念不旋踵而已涣然其消释,岂不犹水之胜火哉?火虽烈,而不能以乍延于俄顷,势既沮丧,而更无有余也。然必果为存理之仁人,而后遏欲之功不期而自成。乃今之为仁者则异是:偶然一念而自见其心,以知天理之所存而依据之,犹一杯水耳。虽未尝非水也,而势亦微矣。乃欲奉此以治积习之妄,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渐染深重,如一车薪之火,势甚烈也。如此,则力不敌而火不熄,理不全而欲不遏,外而万感之交投,内而习气之怒发,其妄心之不可抑,所固然矣。而不知自反其求仁之志何如也,为仁之力何如也,乃谓人之有欲,所性而然,非可以操存之功制其不动。是犹谓水不胜火,而岂水之果不胜火乎!

    “于此而吾为斯人危之矣。谓其不胜,则自疑其心,因以疑仁,遂使不仁之几且幸为人生之所必不可无,而欲果其不容不欲,利果其可以为利;则亦助其不仁,而为恶益甚,反较之未尝知有仁者之不敢自信于恶而犹有所惩也。则其求仁之初志日消日沮,亦终必于一念之清明而并不可得。此读书自好之士不能自守,决裂一旦以成乎戕忍昏迷而终不可复,以为天下笑,所固然矣。故学者慕道之初心可用也,而亦甚可危也。无惑乎不仁之事皆出于士大夫,而小人不与也。”

    【元典】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五谷是庄稼中的好品种,但如果不成熟,那还不如稗子之类野草。仁,也在于使它成熟罢了。”

    【诸儒注疏】“荑稗”,草之似谷者,其实亦可食,然不能如五谷之美也。但五谷不熟,则反不如荑稗之熟;犹为仁而不熟,则反不如为他道之有成。是以为仁必贵乎熟,而不可徒恃其种之美;又不可以仁之难熟,而甘为他道之有成也。

    尹氏曰:“日新而不已则熟。”

    【理学讲评】荑稗,是草之似谷,其实亦可食者。孟子勉人为仁说:“学莫先于为仁,而仁必期于有得,不观之五谷乎?彼五谷之为物,夫所生以养人,人所资以为食,固种类之美者也。然所以谓之美者,以其由种而耘而获,可以为粒食之资耳。设使苗而不秀,秀而不实,则反不如荑稗之成熟,犹可以资食用,而美者失其为美矣。五谷犹不可不熟如此,况于仁为吾心之生理,兼四端,包万善,是何等样美德,岂可不加培养之功?是以为仁者,亦在乎省察于念虑,已精而益求其精,体验于躬行,已密而益求其密,由期月之能守,以至于终食之不违,必使天理浑全,德性常用,亦如五谷之苗而秀,秀而实焉斯已矣。不然,是自丧其心德之美,而与五谷之不熟者等耳。岂有不愧于他道之有成哉!”孟子之意,非以他道为足尚,盖甚言为仁之不可不熟也。欲熟仁者,又自收放心始,放心不收,而欲熟仁难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学者人德之事,求仁而已矣。乃求仁而不至于仁,终其身而无可成之德业,于是从事于孝道与异端者讥其徒劳而无益,将谓仁之不易学而不必学。曾不知此学者之不勤,而岂人之咎哉?今以五谷言之,与百昌并生于天地之间,而独能资生人之养,其成也黄茂,其登也苏芬,非种之美者哉?乃五谷有其种之美,而成乎其美者在天泽之资、地力之培、人功之治,三者得而后五谷乃熟,熟而后五谷之美不同于凡草者以着。苟其耕之不以其理,养之不顺其生,而不熟矣,则不如荑稗之熟,尚能成其实而或食之也。以此想夫仁,而仁可知矣。夫仁之成也,畅于四支,发于事业,以之成己而德盛于在躬,以之成物而功被于天下。然或学焉而不至,则理不足据,而欲反乱之,乃以为曲学邪说、立小功成小名者之所非笑,岂仁之果如是哉!抑在乎求仁者之自强不息,以力存夫天理者,犹五谷之必尽其滋培也;力遏夫人欲者,犹五谷之弗其丰草也。逮其欲之净而心之纯,则统四端,兼万善,而立达之功施及万汇,又岂彼小道异端之得同其美哉,在乎熟之而已矣。未尝熟,而以谓仁之难成而罔效,是学者之自弃,此非仁之不可求也。吾愿与求仁者勉之。”

    【元典】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译文】孟子说:“羿教人射箭,一定要求把弓拉满;学射的人也力求自己把弓拉满。高明的工匠教人手艺,一定要用圆规和曲尺;学手艺的人也一定要使用圆规和曲尺。”

    【诸儒注疏】‘羿”,善射者也。“志”,犹期也。“彀”,弓满也。满而后发,射之法也。“学”,谓学射。此章言事必有法,然后可成;师舍是则无以教,弟子舍是则无以学。曲艺且然,况圣人之道乎!

    【理学讲评】志,是期必。彀,是引弓至满。孟子说:“天下之事,未有无法而可底于成者,故善教者必有所据,善学者必有所循,不观之曲艺乎?天下称善射者,莫过于羿,羿之教人以射,宜若有心得之巧矣。乃其教之之法,只是开弓引满,期至于彀率,从他学射者,也只是开弓引满,期至于彀率,彀率之外,羿不能有异教,弟子不能有异闻也。盖彀率乃弓满之限,引满而后可以命中,此射者一定之法,学者安得而违之哉!天下称良工者,莫过于大匠,大匠教人制器,宜亦有独运之智矣,乃其教之之法,只是引规执矩,使知为方圆。从他学艺者,也只是引规执矩,学之为方圆,规矩之外,大匠不能别有所传,弟子不能别有所习也。盖规矩乃制器之则,有则而后可以成器,此大匠一定之法,学者亦安得而违之哉!”曲艺且然,则圣人之道可知已,是以尧舜禹相授受。不过曰精一执中,孔颜相授受,不过日博文约礼,曰精一,日博约,此圣学之彀率规矩也,学道者宜究心焉。

    【心学讲评】孟子曰:“今之学者不自勉于修能,而欲教者就其力之所易为、事之所易知,苟且徇己以使易从。而不知道之必不可贬,其习气之放逸者必不可徇也。请以技术言之,亦有然者。

    “夫学射者必于羿,学匠者必于大匠。而当初学之时,未知射之何以善,工之何以巧,意者可就其所易为与其所易知者而姑诱之哉?而有必不然者。羿之射,期必满乎彀而后发,学射者固未逮矣。而其教之也,必期于彀之满,然后告以审之精、发之定焉;故学者必期于彀之满而后巧不虚施,力不妄用,乃可以承羿之教而尽其巧。何也?力之所未尽,而高语慧察者未有能中焉者也;即幸中焉,而非其无远弗届之中也。则道之必极尽其心、而不与人以近小之规者,可知已。

    “大匠之事,方圆皆合乎规矩,学匠者固未能矣。而其教之也,必以规矩为方圆,然后告以遇圆则当圆、遇方则当方焉;故学者亦必审方圆之于规矩,而后无所参差,无所邪曲,乃以通大匠之教而悉其术。何也?见之所未定,而随意曲就者,未有能成者也;即幸成焉,而非其经久无敝之成也。则道之必准于其正、不与人以游移之方者,可知已。”

    故君子之教人也,言性则必原于天命,言学则必极乎圣功,言治则必循乎王道。舍是将无以教,而岂姑舍所学以使可企及哉?学者不自勉,而欲教者之俯从,终其身于不知不能而已矣。

    【心理穿梭】告子说“性犹杞柳”,“犹湍水”,只说个“犹”字便差。人之有性,却将一物比似不得,他生要捉摸推测,说教似此似彼,总缘他不曾见得性是个甚么;若能知性,则更无可比拟者。

    孟子斩截说个“善”,是推究根原语。善且是继之者,若论性,只唤做性便足也。性里面自有仁、义、礼、智、信之五常,与天之元、亨、利、贞同体,不与恶作对。故说善,且不如说诚。唯其诚,是以善;诚于天,是以善于人。惟其善,斯以有其诚。天善人,故人能口之。所有者诚也,有所有者善也。则孟子言善,且以可见者言之。可见者,可以尽性之定体,而未能即以显性之本体。夫然,其得以万物之形器动作为变化所偶有者取喻之乎?先儒穷治告子之失,不曾至此,非所谓片言折狱也。

    朱子谓告子只是认气为性,其实告子但知气之用,未知气之体,并不曾识得气也。告子说“勿求于气”,使其能识气之体,则岂可云“勿求”哉!若以告子所认为性之气乃气质之气,则苟悦、王充“三品”之言是已。告子且以凡生皆同,犹凡白皆白者为性,中间并不分一人、禽等级,而又何有于气质之差也!

    理即是气之理,气当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气不后。理善则气无不善;气之不善,理之未善也。如牛犬类。人之性只是理之善,是以气之善;天之道惟其气之善,是以理之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气也,唯其善,是以可仪也。所以乾之六阳,坤之六阴,皆备元、亨、利、贞之四德。和气为元,通气为亨,化气为利,成气为贞,在天之气无不善。天以二气成五行,人以二殊成五性。温气为仁,肃气为义,昌气为礼,晶气为智,人之气亦无不善矣。

    理只是以象二仪之妙,气方是二仪之实。健者,气之健也;顺者,气之顺也。天人之蕴,一气而已。从乎气之善而谓之理,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也。

    乃既以气而有所生,而专气不能致功,固必因乎阴之变、阳之合矣。有变有合,而不能皆善。其善者则人也;其不善者则犬牛也,又推而有不能自为梧椿之杞柳,可使过颡、在山之水也。天行于不容已,故不能有择必善而无禽兽之与草木,杞柳等。然非阴阳之过,而变合之差。是在天之气,其本无不善明矣。

    天不能无生,生则必因于变合,变合而不善者或成,其在人也,性不能无动,动则必效于情才,情才而无必善之势矣。在天为阴阳者,在人为仁义,皆二气之实也。在天之气以变合生,在人之气于情才用,皆二气之动也。此“动”字不对“静”字言。动、静皆动也。由动之静,亦动也。

    告子既全不知性,亦不知气之实体,而但据气之动者以为性。动之有同异者,则情是已;动之于攻取者,则才是已。若夫无有同异、未尝攻取之时,而有气之体焉,有气之理焉,即性。则告子未尝知也。

    故日“性犹杞柳也”,则但言才而已。又曰“性犹湍水也”,则但言情而已。又日“生之谓性”,知觉者同异之情、运动者攻取之才而已矣。又日“食色性也”,甘食悦色亦情而已矣。其日“仁,内也”,则固以爱之情为内也;爱者七情之一,与喜怒哀乐而同发者也。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可以为善,则可以为不善矣,“犹湍水”者此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为不善非才之罪,则为善非才之功矣,“犹杞柳”者此也。杞柳之为柘椿,人为之,非才之功。即以为不善之器,亦人为之,非才之罪。

    若夫人之实有其理以调剂夫气而效其阴阳之正者,则固有仁义礼智之德存于中,而为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所从出,此则气之实体,秉理以居,以流行于情而利导之于正者也。若夫天之以有则者位置夫有物,使气之变不失正,合不失序,如耳听目视,一时合用而自不紊。以显阴阳固有之撰者,此则气之良能,以范围其才于不过者也。理以纪乎善者也,气则有其善者也,气是善体。情以应夫气者也,才则成乎善者也。故合形而上、形而下而无不善。

    乃应夫善,则固无适音“的”。应也;成乎善,则有待于成也。无适应,则不必于善;湍水之喻。有待于成,则非固然其成;杞之柳喻。是故不可竟予情才以无有不善之名。若夫有其善,固无其不善,所有者善,则即此为善,气所以与两间相弥纶,人道相终始,唯此为诚,唯此为不贰,而何杞柳、湍水之能喻哉!故日“诚者天之道”,“立天之道,日阴与阳”而已;二气。“诚之者人之道”,“立人之道,日仁与义”而已。仁生气,义成气。又安得尊性以为善,而谓气之有不善哉!

    人有其气,斯有其性;犬牛既有其气,亦有其性。人之凝气也善,故其成性也善;犬牛之凝气也不善,故其成性也不善。气充满于天地之间;即仁义充满于天地之间;充满待用,而为变为合,因于造物之无心,故犬牛之性不善,无伤于天道之诚。在犬牛则不善,在造化之有犬牛则非不善。气充满于有生之后,则健顺充满于形色之中;而变合无恒,以流乎情而效乎才者亦无恒也,故情之可以为不善,才之有善有不善,无伤于人道之善。苟其识夫在天之气,唯阴唯阳,而无潜无亢,则合二殊、五实而无非太极。气皆有理。苟其识夫在人之气,唯阴阳为仁义,而无同异无攻取,则以配义与道而塞乎两间。因气为理。故心、气交养,斯孟子以体天地之诚而存太极之实。若贵性贱气,以归不善于气,则亦乐用其虚而弃其实,其弊亦将与告子等。夫告子之不知性也,则亦不知气而已矣。

    贵性贱气之说,似将阴阳作理,变合作气看,即此便不知气。变合固是气必然之用,其能谓阴阳之非气乎!《易》曰:“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人之道日仁与义”仁义,一阴阳也。阴阳显是气,变合却亦是理。纯然一气,无有不善,则理亦一也。且不得谓之善,而但可谓之诚。有变合则有善,善者即理。有变合则有不善,不善者谓之非理。谓之非理者,亦是理上反照出底,则亦何莫非理哉!

    大要此处着不得理字,亦说不得非理。所以周子下个“诚”“几”二字,甚为深切着明。气之诚,则是阴阳,则是仁义;气之几,则是变合,则是情才。情者阳之变,才者阴之合。若论气本然之体,则未有几时,固有诚也。故凄风苦雨,非阴之过,合之淫也;亢阳烈暑,非阳之过,变之甚也。且如呼者为阳,吸者为阴,不呼不吸,将又何属?所呼所吸,抑为何物?老氏唯不知此,故以橐衡言之。且看者橐篱一推一拽,鼓动底是甚么?若无实有,尽橐篱鼓动,那得者风气来?如吹火者,无火则吹亦不然。唯本有此一实之体,自然成理,以元以亨,以利以贞,故一推一拽,“动而愈出”者皆妙。实则未尝动时,理固在气之中,停凝浑合得住那一重合理之气,便是“万物资始,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底物事。故孟子言“水无有不下”,水之下也,理也,而又岂非气也?理一气,气一理,人之性也。

    孟子此喻,与告子全别:告子专在俄顷变合上寻势之所趋,孟子在亘古亘今、充满有常上显其一德。如言“润下”,“润”一德,“下”又一德。此唯中庸郑注说得好:“木神仁,火神礼,金神义,水神信,土神知。”康成必有所授。火之炎上,水之润下,木之曲直,金之从革,土之稼穑,十德。不待变合而固然,气之诚然者也。天全以之生人,人全以之成性。故“水之就下”,亦人五性中十德之一也,其实则亦气之诚然者而已。故以水之下言性,犹以目之明言性,即一端以征其大全,即所自善以显所有之善,非别借水以作譬,如告子之推测比拟也。

    金仁山谓释氏指人心为性,而不知道心为性,此千年暗室一灯也。于此决破,则释氏尽他说得玄妙,总属浅鄙。

    他只认精魂,便向上面讨消息,遂以作弄此精魂为工夫。如人至京都,不能得见天子,却说所谓天子者只此宫殿嵯峨、号令赫弈者是。凡人之有情有才,有好恶取舍,有知觉运动,都易分明见得,唯道心则不易见。如宫殿之易见,号令之易闻,而深居之一人,固难得而觌面也。故曰:“道心惟微。”

    在人微者,在天则显,故圣人知天以尽性;在天微者,在人则显,故君子知性以知天。上“微显”以小大言,下“微显”以隐着言。孟子就“四端”言之,亦就人之显以征天之微耳。孟子“一阴一阳之谓道”一章,则就天之显以征人之微也。要其显者,在天则因于变合,在人则因于情才,而欲知其诚然之实,则非存养省察功深候到者不知。

    释氏只是急性着,立地便要见得,硬去搜索,看到人心尽头未有善、未有恶处,便自止息。告子也是如此。他不信知觉运动、情才之外有未发之中,总缘他未曾得见天子,反怪近臣之日侍君侧向人说知者为妄立名色以欺众,则亦可哀也已。

    能活能动底,只是变合之几。变合而情才以生;变已则化。合已则离,便是死也。释氏说“蕉心倚芦”,明是说合;说“梦幻泡影”,明是说变。而其所变所合者之为何物,总不曾理会在,乃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生之谓性,死即无性也。呜呼,亦安得此鄙陋俗浅之言而称之也哉!

    仁山云“释氏指视听言动之气为性,而不知所以视听言动之理为性”,语犹有病。盖将理,气分作二事,则是气外有理矣。夫气固在人之中,而此外别有理,岂非“义外”之说乎?所以视听言动之理,在既视听既言动后方显,即可云外;孔子言复礼为仁,则礼彻乎未有视听言动之先与既有之后,即气而恒存也。

    今以言与听思之。声音中自有此宫、商、角、徵、羽,而人之气在即能言之,在耳即能辨之。视之明于五色,动之中于五礼,亦莫不唯气能然,非气之用仅可使视见、听闻、言有声、动则至也。

    人之性既异于犬牛之性,人之气亦岂不异于犬牛之气!人所以视听言动之理,非犬牛之所能喻;人视听言动之气,亦岂遂与犬牛同邪!

    人之甘食悦色,非自陷于禽兽者,则必不下齐于禽兽。乃呼蹴之食,乞人不屑,不屑则亦不甘矣,是即自陷于禽兽者,其气之相取也亦异。况乎即无不屑,而所甘所悦亦自有精粗美恶之分。其所以迥然而为人之甘悦者固理也,然亦岂非气之以类相召者为取舍哉!故曰:“形色,天性也。”气而后成形,形而后成色,形色且即性,而况气乎!

    气固只是一个气,理别而后气别。乃理别则气别矣,唯气之别而后见其理之别。气无别,则亦安有理哉!

    天下岂别有所谓理,气得其理之谓理也。气原是有理底,尽天地之间无不是气,即无不是理也。变合或非以理,则在天者本广大,而不可以人之情理测知。圣人配天,只是因而用之,则已无不善矣。

    朱子说:“尧、舜之子不肖,是不好底意思,被他转得好了。”非尧、舜之能转天也,在变化处觉得有些不善,其实须有好底在:子虽不可传,而适以成其传贤之善也。唯知其广大而不执一偏,则无不善矣。

    在天之变合,不知天者疑其不善,其实则无不善。惟在人之情才动而之于不善,斯不善矣。然情才之不善,亦何与于气之本体哉!气皆有理,偶尔发动,不均不浃,乃有非理,非气之罪也。人不能与天同其大,而可与天同其善,只缘者理一向是纯善无恶,配道义而塞乎天地之间故也。

    凡气之失其理者,即有所赢,要有所赢者必有所诎。故孟子日“馁”,无理处便已无气。故任气无过,唯暴气、害气则有过。暴亦虐害意,义见前篇。不暴害乎气,使全其刚大,则无非是理,而形以践,性以尽矣。此孟子之所以为功于人极,而为圣学之正宗也。知气之善,而义之非外亦可知矣。

    “爱未是仁,爱之理方是仁”,双峰之说此,韪矣。韩退之不知道,开口说“博爱之谓仁”,便是释氏旖旎缠绵,弄精魂勾当。夫爱,情也;爱之理,乃性也。告子唯以情为性,直将爱弟之爱与甘食悦色同一心看。今人若以粗浮之心就外面一层浮动底情上比拟,则爱弟之心与甘食晚色之心又何别哉!近日有一种邪说,谓“钟情正在我辈,即此是忠臣孝子本领”,说得来也有些相似,只此害人心极大。

    须知此处绝不可以庸陋流俗之情识拣别得。且如人之爱弟:吾弟则爱之,固人之所同也;然使其弟有杀之害之之事,而秦人之弟为之救患解纷,则必舍其弟而爱秦人矣。此如人之嗜炙,本所同也,乃以多食炙故而致饱闷,则甘菜而不甘炙。无他,歆者同之,厌者异之,同者取之,异者攻之,情之缘感以生,而非性之正也。

    故就凡人言之,吾弟则爱者,亦非仁也。必至于象日以杀舜为事,而舜且亲爱不改其恒,忧喜与同而无伪,方谓之仁。则固与食肉者之甘,好色者之悦,但以情之合离为取舍者不侔。盖人之爱弟也,亦止可云爱;舜之爱象也,乃尽其同气相感之理也。告子一流自无存养省察之功,不能于吾心见大本,则亦恶知吾弟则爱之外,更有爱弟之理哉!

    朱子日“仁者爱之理”,此语自可颠倒互看。缘以显仁之藏,则日“爱之理”;若欲于此分性情、仁未仁之别,则当云“理之爱”。先言爱,则因爱而辨其理;先言理,则吾得理之气,自然有此亲亲、仁民、爱物之成能油然顺序而生也,故日“性之德”也。以舜之爱象观之,唯有本而爱遂不穷,岂但于其用爱得所而见为理哉!待用爱得所而见为理,则岂徒可云义外哉?仁亦外矣!

    潜室以“权度”言“义内”,亦未尝知义也。若专在权度上见义,则权度者因物之有长短轻重而立,岂非外乎!公都子日“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此岂待权度而后审者哉!盖唯有事于集义者,方知义内;若非其人,则但见义由物设,如权度之因物而立,因物者固不由内矣。有物则权度用,无物则无用权度处。两物相衡则须权度,一物独用则不须权度。然则弟未为尸之时,不与叔父争敬,而专伸其敬於叔父,便无义乎?只是一敬,则无长短轻重。学者须于叔父未当前、弟未为尸之时,看取敬叔父、敬尸之心何在,方知义之在内。庸人无集义之功而不知义,则一向将外物之至,感心以生权度而不得不授之权度者以为义。如贫人本无金谷,必借贷始有,遂以借贷而得谓之富,而不知能治生者之固有其金谷也。“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不因于外,人尽知之。故公都子言君子之知义在内者,犹汝之知饮汤饮水,不待权度而自不至于颠倒也。固有义而固知之,则义之在吾心内者,总非外物之可比拟。权度,人为之外物也。故曰:“告子未尝知义。”彼直不知何者为义,非但误其外、内之界而已。如说权度为义,便不知义。

    孟子至此,亦难与显言,非有吝而不言也。喜怒哀乐未发之时,有所性之德存焉,此岂可与不知者名言之哉!不得已而以弟为尸言之,则以人之爱敬或因情因感。因名因事,而相呢以爱,相畏以敬,非爱敬也。非爱敬,则安知爱敬之在内!唯至于宗庙之中,视无可见,听无可闻,总无长短轻重之形,容吾权度,而神之不可射者,以其昭明,煮蒿、凄怆之气此正金气也,秋气也,义气也。相为类动,而所自生之敬不倚声色而发于中,如夏气之感而嗜水,冬气之感而嗜汤。于此思之,敬之由内发而不缘物以立者,固可见矣。而人所以敬叔父者以天,动天亦如是而已矣。是中节者虽因于物,而所发者根于性也。

    彼昏不知,而犹以敬尸之敬为外物之轻重长短以移用其权度,则是为孟季子者终身未尝有一念之真敬,其谓之外也,则奚怪哉!夫苟无一念之合于敬,而亿权度以为义,则虽以饮汤饮水喻之,彼且曰:饮汤饮水,不待权度而喻者也,故内也;敬叔父敬弟,待权度而审者也,故外也。呜呼,亦不可瘳已!

    权之度音徒洛切。陈氏所云“权度”,乃如字。之,须吾心有用权度者在,固亦非外。然权度生于心,而人心之轻轻、重重、长长、短短者,但假权度以熟,而不因权度以生也。圣人到精义入神处,也须有观物之智,取于物为则。权度近智,与义无‐9。然谓轻重长短茫无定则于吾心,因以权称之、以度量之而义以出,则与于外义之甚者矣。

    当初者权度是何处来底?不成是天地间生成一丈尺、一称锤,能号于物日我可以称物之轻重、量物之长短哉?人心之则,假于物以为正,先王制之,而使愚不肖相承用之,是以有权度。权度者,数也,理也;而为此合理之数者,人心之义也。故朱子谓“义如利斧劈物”,则为权度之所自出,而非权度明矣。

    今世里胥、牙侩之流,有全靠算子算金谷、地亩者,算子犹权度。为他心中本无了了之数,只仗学得来猾熟,算来也不差。乃一夺其算子,则一无所知。且方其用算子时,数之乘除多寡所以然之理,固懵然不省,一数已知,而复授一数,则须从头另起,而先所用者全无用处。此岂非其心无权度之故!而敬叔父、敬弟之真敬,其如此之倚仗成法,茫然无得于心,旦变夕移,断续而不相接也乎?潜室未之思尔。

    若说弟、重则敬弟叔父重则敬叔父为权度,此是料量物理,智之用也,且非智之体。不与敬之本体相应。若说权度者物之所取平者也,吾心之至平者谓之权度,则夫平者固无实体,特因无不平而谓之平耳。此但私欲不行边事,未到天理处。以平为义,则义亦有名而无实矣。义者以配四德之利、四时之秋,岂但平而已哉!吾固有之气,载此刚大之理,如利斧相似,严肃武毅,遇着难分别处,一直利用,更无荏苒,此方是义之实体。故以敬以方,以宜以制,而不倚于物。岂但料量以虚公,若衡鉴之无心,而因用以见功者乎!

    孟子不曾将情、才号陛一例,竟直说个“善”字,本文自明。日“可以为善”,即或人“性可以为善”之说也;日“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即告子“性无不善”之说也。彼二说者只说得情、才,便将情、才作性,故孟子特地与他分明破出,言性以行于情、才之中,而非情、才之即性也。

    孟子言“情可以为善”,而不言“可以为不善”,言“不善非才之罪”,而不言“善非才之功”,此因性一直顺下,从好处说。则其可以为不善者,既非斯人所必有之情,固但见其可以为善,而不见其可以为不善。若夫为善虽非才之功,而性克为主,才自辅之,性与才合能而成其绩,亦不须加以分别,专归功于性而摈才也。此是大端看得浑沦处,说一边便是,不似彼欲破性善之旨,须在不好处指擅也。然言“可以为善”,则可以为不善者自存;言“不善非才之罪”,则为善非其功也亦可见矣。

    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也”云云,明是说性,不是说情。仁义礼智,性之四德也。虽其发也近于情以见端,然性是彻始彻终与生俱有者,不成到情上便没有性!性感于物而动,则缘于情而为四端;虽缘于情,其实止是性。如人自布衣而卿相,以位殊而作用殊,而不可谓一为卿相,则已非布衣之故吾也。又如生理之于花果,为花亦此,为果亦此,花成为果而生理均也;非性如花而情如果,至已为果,则但为果而更非花也。

    孟子竞说此四者是仁义礼智,既为仁义礼智矣,则即此而善矣。即此而善,则不得日“可以为善”。侧隐即仁,岂恻隐之可以为仁乎?有扩充,无造作。若云恻隐可以为仁,则是恻隐内而仁外矣。若夫情,则特可以为善者尔。可以为善者,非即善也,若杞柳之可以为栖椿,非杞柳之即为柘椿也。性不可戕贼,而情待裁削也。前以湍水喻情,此以杞柳喻情,盖告子杞柳、湍水二喻,意元互见。故以知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性也,而非情也。夫情,则喜、怒、哀、乐、爱、恶、欲是已。

    庆源说“喜怒哀乐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亦何往而不善”,语极有疵。喜怒哀乐未发,则更了无端倪,亦何善之有哉!中节而后善,则不中节者固不善矣,其善者则节也,而非喜怒哀乐也。学者须识得此心有个节在,不因喜怒哀乐而始有,则性、情之分迥然矣。若昏然不察,直将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与喜怒哀乐作一个看,此处不分明,更有甚性来!

    孟子言情,只是说喜怒哀乐,不是说四端。今试体验而细分之。乍见孺子入井之心,属之哀乎,亦仅属之爱乎?非有爱故。无欲穿窬之心,属之怒乎,亦仅属之恶乎?即穿窬者,亦有所恶。若恭敬、是非之心,其不与七情相互混者,尤明矣。学者切忌将侧隐之心属之于爱,则与告子将爱弟之心与食色同为性一例,在儿女之情上言仁。“汉以来儒者不识‘仁’字”,只在此处差谬。恻隐是仁,爱只是爱,情自情,性自性也。

    情元是变合之几,性只是一阴一阳之实。情之始有者,则甘食悦色;到后来蕃变流转,则有喜怒哀乐爱恶欲之种种者。性自行于情之中,而非性之生情,亦非性之感物而动则化而为情也。

    情便是人心,性便是道心。道心微而不易见,人之不以人心为吾俱生之本者鲜矣。故普天下人只识得个情,不识得性,却于情上用工夫,则愈为之而愈妄。性有自质,情无自质,故释氏以“蕉心倚芦”喻之;无自质则无恒体,故庄周以“藏山”言之。无质无恒,则亦可云无性矣。甚矣,其逐妄而益狂也!

    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不善非才罪,罪将安归邪?集注云“乃物欲陷溺而然而”,物之可欲者,亦天地之产也。不责之当人,而以咎天地自然之产,是犹舍盗罪而以罪主人之多藏矣。毛嫱、西施,鱼见之而深藏,鸟见之而高飞,如何陷溺鱼鸟不得?牛甘细草,豕嗜糟糠,细革、糟糠如何陷溺人不得?然则才不任罪,性尤不任罪,物欲亦不任罪。其能使为不善者,罪不在情而何在哉!

    朱子日“非才如此,乃自家使得才如此”,“自家”二字,尤开无穷之弊。除却天所命我而我受之为性者,更何物得谓之自家也?情固是自家底情,然竟名之日“自家”,则必不可。盖吾心之动几,与物相取,物欲之足相引者,与吾之动几交,而情以生。然则情者,不纯在外,不纯在内,或往或来,一来一往,吾之动几与天地之动几相合而成者也。释氏之所谓心者,正指此也。

    唯其为然,则非吾之固有,而谓之“铄”。金不自铄,火亦不自铄,金火相构而铄生焉。铄之善,则善矣,助性以成及物之几,而可以为善者其功矣。铄之不善,则不善矣,率才以趋溺物之为,而可以为不善者其罪矣。故日“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而不可云“不能尽其情”。若尽其情,则喜怒哀乐爱恶欲之炽然充塞也,其害又安可言哉!

    才之所可尽者,尽之于性也。能尽其才者,情之正也;不能尽其才者,受命于情而之于荡也。惟情可以尽才,故耳之所听,目之所视,口之所言,体之所动,情苟正而皆可使复于礼。亦惟情能屈其才而不使尽,则耳目之官本无不聪、不明、耽淫声、嗜美色之咎,而情移于彼,则才以舍所应效而奔命焉。

    盖侧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其体微而其力亦微,故必乘之于喜怒哀乐以导其所发,然后能鼓舞其才以成大用。喜怒哀乐之情虽无自质,而其几甚速亦甚盛。故非性授以节,则才本形而下之器,蠢不敌灵,静不胜动,且听命于情以为作为辍,为攻为取,而大爽乎其受型于性之良能。

    告子之流既不足以见吾心固有之性,而但见夫情之乘权以役用夫才,亿为此身之主,遂以性之名加之于情。释《孟子》者又不察于性之与情有质无质、有恒无恒、有节无节之异,乃以言性善。者言情善,夫情苟善而人之有不善者又何从而生?乃以归之于物欲,则亦老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之绪谈。抑以归之于气,则诬一阴一阳之道以为不善之具,是将贱二殊,厌五实,其不流于释氏“海沤”、“阳焰”之说者几何哉!

    愚于此尽破先儒之说,不贱气以孤性,而使性托于虚;不宠情以配性,而使性失其节。窃自意可不倍于圣贤,虽或加以好异之罪,不敢辞也。

    以在天之气思之:春气温和,只是仁;夏气昌明,只是礼;秋气严肃,只是义;冬气清冽,只是智。木德生,生只是仁;火德光辉,只是礼;金德劲利,只是义;水德渊淳,只是智。及其有变合也,冬变而春,则乍啕然而喜;凡此四情,皆可以其时风日云物思之。春合于夏,则相因泰然而乐;夏合于秋,则疾激烈而怒;秋变而冬,则益凄切而哀。如云“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哀气之动也。水合于木,则津润而喜;新雨后见之。木合于火,则自遂而乐;火薪相得欲燃时见之。火变金,则相激而怒;金在冶不受变,火必变之,如此。金变水,则相离而哀。此差难见。金水不相就,虽合而离。

    以在人之气言之:阳本刚也,健德也;与阴合而靡,为阴所变,则相随而以喜以乐,男之感女、义之合利时如此。非刚质矣。阴本柔也,顺德也;受阳之变,必有吝情,虽与阳合,而相迎之顷必怒,已易其故必哀,女制于男,小人屈于君子,必然。非柔体矣。

    惟于其喜乐以仁体为则,则虽喜乐而不淫;于其怒哀以义智相裁,则虽怒哀而不伤。故知阴阳之撰,唯仁义礼智之德而为性;变合之几,成喜怒哀乐之发而为情。性一于善,而情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

    不善虽情之罪,而为善则非情不为功。盖道心惟微,须藉此以流行充畅也。如行仁时,必以喜助之。情虽不生于性,而亦两间自有之几,发于不容已者。唯其然,则亦但将可以为善奖之,而不须以可为不善责之。故日“乃所谓善也”,言其可以谓情善者此也。集注释此句未明,盖谓情也。

    功罪一归之情,则见性后亦须在情上用功。《大学》“诚意”章言好恶,正是此理。既存养以尽性,亦必省察以治情,使之为功而免于罪。集注云“性虽本善,而不可无省察矫揉之功”,此一语恰合。省察者,省察其情也,岂省察性而省察才也哉!

    若不会此,则情既可以为不善,何不去情以塞其不善之原,而异端之说由此生矣。乃不知人苟无情,则不能为恶,亦且不能为善。便只管堆塌去,如何尽得才,更如何尽得性!孟子言“情则可以为善,乃所谓善也”,专就尽性者言之。愚所云为不善者情之罪,专就不善者言之也。孟子道其常,愚尽其变也。若论情之本体,则如杞柳,如湍水,居于为功为罪之间,而无固善固恶,以待人之修为而决导之,而其本则在于尽性。是以非静而存养者,不能与于省察之事。《大学》之所以必正其心者乃可与言诚意也。

    集注谓“情不可以为恶”,只缘误以侧隐等心为情,故一直说煞了。若知恻隐等心乃性之见端于情者而非情,则夫喜怒哀乐者,其可以“不可为恶”之名许之哉!

    情如风然,寒便带得寒气来,暄便带得暄气来,和便带得和气来。侧隐等心行于情中者,如和气之在风中,可云和风,而不可据此为风之质但可为和,而不可以为极寒、暄热也。故君子慎独以节其情也,若不于存养上有以致其中,则更无和之可致矣。喜怒哀乐之发,岂但有节而无无节者哉!朱子未析得“情”字分明,故添上“不可以为恶”五字,而与孟子之旨差异。若西山之言才,亦云“本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尤不揣而随人口动尔。

    人之为恶,非才为之,而谁为之哉!唯其为才为之,故须分别,说非其罪。若本不与罪,更不须言非罪矣。如刺人而杀之,固不可归罪于兵,然岂可云兵但可以杀盗贼,而不可以杀无辜邪?

    孟子以耳目之官为小体,而又日“形色,天性也”。若不会通,则两语坐相乖戾。盖自其居静待用、不能为功罪者而言,则日“小体”;自其为二殊、五实之撰,即道成器以待人之为功者而言,则竞谓之“天性”。西山谓“才不可以为恶”,则与孟子“小体”之说相背;程子以才禀于气,气有清浊,归不善于才,又与孟子“天陛”之说相背。

    孟子于“性”上加一“天”字,大有分晓。才之降自天者无所殊,而成形以后,蠢不敌灵,静不胜动,则便小而不大。此等,须看得四方透亮,不可滞一语作死局,固难为不知者道也。

    程子全以不善归之于才,愚于《论语说》中有笛身之喻,亦大略相似。然笛之为身,纵不好,亦自与箫管殊,而与枯枝草茎尤有天渊之隔。故孔子言其“相近”,孟子亦言“非才之罪”,此处须活看。既是人之才,饶煞差异,亦未定可使为恶。《春秋传》记商臣蜂目豺声,王充便据以为口实,不知使商臣而得慈仁之父、方正之傅,亦岂遂成其恶哉!舜之格瞽瞍及免象于恶,其究能不格奸者,亦瞍、象之才为之也,又岂舜之于瞍、象能革其耳目,易其口体,而使别成一底豫之才哉!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其本在性,而其灼然终始不相假借者,则才也。故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唯人有之,而禽兽所无也;人之形色足以率其仁义礼智之性者,亦唯人则然,而禽兽不然也。若夫喜怒哀乐爱恶欲之情,虽细察之,人亦自殊于禽兽,此可以为善者。而亦岂人独有七情,而为禽兽之所必无,如四端也哉!一失其节,则喜禽所同喜、怒兽所同怒者多矣。此可以为不善。乃虽其违禽兽不远,而性自有几希之别,才自有灵蠢之分,到底除却者情之妄动者,不同于禽兽。则性无不善而才非有罪者自见矣。故愚决以罪归情,异于程子之罪才也。

    情之不能不任罪者,可以为罪之谓也。一部周易,都是此理。六阳六阴,才也。言六者,括百九十二。阳健、阴顺,性也。当位、不当位之吉、凶、悔、吝,其上下来往者情也。如泰、否俱三阴三阳其才同也;以情异故德异。然在人则为功为罪,而不可疑天地之化何以有此,以滋悔吝之萌。天地直是广大,险不害易,阻不害简,到二五变合而为人,则吃紧有功在此。故日“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慕天地之大而以变合之无害也,视情皆善,则人极不立矣。天地之化,同万物以情者,天地之仁也;异人之性与才于物者,天地之义也。天地以义异人,而人恃天地之仁以同于物,则高语知化,而实自陷于禽兽。此异端之病根,以灭性隳命而有余恶也。

    孟子言“夜气”,原为放失其心者说。云峰言“圣人无放心,故无夜气”,非无夜气也,气之足以存其仁义之心者,通乎昼夜而若一也。圣人当体无非天者,昭事不违,一动一静皆性命之所通。其次,则君子之见天心者,有过未尝不知,知而未尝复为,“不远复,无祗悔”也。又其次,虽日月至焉,而与天陟降之时,亦未尝不在动静云为之际。如此,则亦何待向晦宴息,物欲不交,而后气始得清哉!

    审然,则不可以夜气言者,非但圣人也。说到夜气足以存仁义之心,即是极不好底消息。譬病已深重,六脉俱失其常,但谷气未衰,则可以过其病所应死之期,如《内经》所云“安谷者过期而已”。若平人气象,胃气内荣,则不须问谷气也。

    在天者,命也;在人者,性也。命以气而理即寓焉,天也;性为心而仁义存焉,人也。故心者,人之德也;气者,天之事也。心已放而恃气存之,则人无功而孤恃天矣。

    人之昼作而夜息者,岂人之欲尔哉!天使之然,不得不然。以象,则昼明而夜暗;以气,则昼行于阳而夜行于阴。行于阴而息,非人自息,天息之也。故迨至于夜,而非人可用功之时;则言及于气,而亦非人可用力之地。所以朱子斥谓气有存亡而欲致养于气者为误。异端之病,正在于此:舍人事之当修,而向天地虚无之气捉搦卖弄。一部《参同契》,只在气上用力,乃不知天地自然之气行于人物之中,其昌大清虚,过而不可留,生而不可遏者,尽他作弄,何曾奈得他丝毫动!则人之所可存可养者,心而已矣。故孟子之言“养气”,于义有事,而于气无功也。

    若说旦昼有为之时为牿亡之所集,却便禁住此心不依群动,而与夜之息也相似,以待清气之生,此抑为道家言者极顶处,唤作“玄牝”。乃不知天地之气恒生于动而不生于静,故程子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乃初九一阳,数点梅花,固万紫千红之所自复。若一直向黑洞洞地枵然伏处,待其自生,则易当以坤之上六为天地之心,而何以玄黄之疑战正在此哉!若一向静去,则在己者先已解散枯槁,如何凝得者气住?气不充体,则心已失其所存之基,则生而死,人而鬼,灵而蠢,人而物,其异于蚓之结而鳖之缩者几何邪?

    静则气为政者,天事也;动则心为政者,人道也。君子以人承天,故《易》于震之彖日“不丧匕畅”。人所有事于天者,心而已矣。丧其匕畅,以待鬼神之至于徜徉,不亦妄乎! 故朱子专以其功归之养心,而不归之气,其旨定矣。

    延平之说日“若于旦昼之间,不至牿亡,则夜气愈清;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非也。旦昼不牿亡者,其以存此心而帅其气以清明者,即此应事接物、穷理致知孜孜不倦之际,无往不受天之命,以体健顺之理;若逮其夜,则犹为息机,气象之不及夫昼也多矣。“昊天日明,及尔出王;昊天日旦,及尔游衍”。出王、游衍之际,气无不充,性无不生,命无不受,无不明焉,无不旦焉。而岂待日入景晦,目闭其明,耳塞其聪,气反于幽,神反于漠之候哉!

    夜气者,气之无力者也。以无力,故不能受恶之染;污则以无力,故不能受善之薰陶。天不息,则夜亦无殊于昼,而夜非加清。人有息,则夜之所顺受于天者微;而气行阴中,则抑以魄受而不以魂承。是故苟非牿亡其心者,不须论夜也。

    君子之夜气,与牿亡者之夜气,所差不远,故牿亡者得以近其好恶。君子之昼气,丽乎动静云为而顺受其清刚正大者,则非牿亡者之所可与,而气象固已远矣。奈之何舍平人荣卫之和,而与危病者争仅存之谷气哉!达于朱子之旨,则延平之说可废矣。

    愚尝谓命日受,性日生,窃疑先儒之有异。今以孟子所言“平旦之气”思之,乃幸此理之合符也。

    朱子言“夜气如雨露之润”。雨露者,天不为山木而有,而山木受之以生者也;则岂不与天之有阴阳、五行,而人受之为健顺、五常之性者同哉!在天降之为雨露,在木受之为萌蘖;在天命之为健顺之气,在人受之为仁义之心。而今之雨露,非昨之雨露;则今日平旦之气,非昨者平旦之气,亦明矣。到旦昼牿亡后,便将夙昔所受之良心都丧失了。若但伏而不显,则不得谓之亡。且其复也,非有省察克念之功以寻绎其故,但因物欲稍间,而夜气之清明不知其所自生。若此者,岂非天之日命而人之日生其性乎?

    乃或日,气非性也,夜气非即仁义之心,乃仁义之所存也,则将疑日生者气耳,而性则在有生之初。而抑又思之;夫性即理也,理者理乎气而为气之理也,是岂于气之外别有一理以游行于气中者乎?夫言夜气非即良心而为良心之所存,犹言气非即理,气以成形而理具也。岂气居于表以为郛郭,而良心来去以之为宅邪?故朱子说“夜气不曾耗散,所以养得那良心”,以一“养”字代“存”字。只此天所与人清明之气,健顺故清明。养成而发见到好恶上不乖戾,即是良心,而非气外别有心生,审矣。

    理便在气里面,故《易》日“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日“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上者,不离乎一阴一阳也。故日“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气自生心,清明之气自生仁义之心。有所触,则生可见,即谓之生;无所触,则生不可见,故谓之存:其实也。”

    天与人以气,必无无理之气。阳则健,阴则顺也。一阴一阳则道也,错综则变化也。天无无理之气,而人以其才质之善,异于禽兽之但能承其知觉运动之气,尤异于草木之但能承其生长收藏之气。是以即在牿亡之余,能牿亡其已有之良心,而不能牿亡其方受之理气也。理气谓有理之气。

    天之与人者,气无间断,则理亦无间断,故命不息而性日生。学者正好于此放失良心不求亦复处,看出天命于穆不已之几,出王、游衍,无非吴天成命,相为陟降之时;而君子所为“不远复,无祗悔”,以日见天心、日凝天命者,亦于此可察矣。

    若云唯有生之初天一命人以为性,有生以后唯食天之气而无复命焉,则良心既放之后,如家世所藏之宝已为盗窃,苟不寻求,终不自获;乃胡为牿亡之人非有困心衡虑反求故物之功,而但一夜之顷,物欲不接,即此天气之为生理者,能以存夫仁义之心哉?

    故离理于气而二之,则以生归气而性归理,因以谓生初有命,既生而命息,初生受性,既生则但受气而不复受性,其亦胶固而不达于天人之际矣。

    必须说个仁义之心,方是良心。言良以别于桔,明有不良之心作对。盖但言心,则不过此灵明物事,必其仁义而后为良也。心之为德,只是虚、未有倚,然可以倚。灵、有所觉,不论善恶皆觉。不昧,能记忆亲切,凡记忆亲切者必不昧。所以具众理、未即是理,而能具之。应万事者,所应得失亦未定。大端只是无恶而能与善相应,然未能必其善也。须养其性以为心之所存,方使仁义之理不失。

    孔子日“操则存”,言操此仁义之心而仁义存也;“舍则亡”,言舍此仁义之心而仁义亡也;“出入无时”,言仁义之心虽吾性之固有,而不能必其恒在也;“莫知其乡”,言仁义之心不倚于事,不可执一定体以为之方所也;“其心之谓与”,即言此仁义之心也。

    说此书者,其大病在抹下“仁义”二字,单说个灵明底物事。集注已未免堕在,北溪更添上一段描画,写得倪倪惚惚,似水银珠子样,算来却是甚行货!大概释氏之说恰是如此。看他七处征心,“不在内,不在外”之语,正北溪所谓“忽在此,忽在彼”也。看他说“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但起心,尘劳先起”,正北溪所谓“亡不是无,只是走作逐物去”也。范家女子只撩乱记得几句禅语,便胡言道“孟子误矣,心岂有出入”,伊川从而称之,不亦过乎!者昭昭灵灵,才收着即在眼着底,正释氏所谓“常住真心”。此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第一紧要真赃。果如彼说,则孔子之言句句可破,不但如范氏妖鬟所云也。

    此灵明活动者,如荷叶上露水相似,直是操不得底,愈操而愈不存矣。此灵明活动者亦如影之随形,不但不亡,而亦何容舍?开眼见明,闭眼见暗,未有能舍之者也。亦直不可说他“莫知其乡”,“唤醒主人翁”,则端的“在家里坐,行住坐卧不离者个”也。呜呼,谁谓孔子之言而如斯其背谬邪!

    总缘撇下“仁义”二字说心,便惹得许多无父无君之教涎沫来胡哄。圣贤之言,修辞立诚,不合弄此虚脾。圣贤之学,反身而诚,养其性以存其心,不将此圆陀陀、光闪闪的物事作本命元辰看得隆重。朱子自有“良心存亡只在眇忽之间,舍便失去,操之勿放,放犹废也,非逸也。则良心常存”一段语录,千真万当,为圣学宗旨。其他画出来活鬼相似一流虚脾语,删之无疑。

    谓“欲生恶死是人心,唯义所在是道心”,则区别分明。乃朱子尤必云“权轻重,却又是义”,义在舍死取生,则即以生为义矣。

    人心者唯危者也,可以为义,可以为不义,而俟取舍者也。故欲生恶死之心,人心也。庆源卤莽不察,竞将得生避患作人欲说。则是遏人欲于不行者,必患不避而生不可得,以日求死而后可哉?孟子以鱼与熊掌配生与义,鱼虽不如熊掌之美,然岂有毒杀人而为人所不可嗜邪?若夫人欲,则乌喙之毒而色恶、臭恶之不可人口者矣。

    孟子于此,原以言人之本心纯乎天理。本心即道心。即在人所当欲之生、当恶之死,亦且辨之明而无所苟;而况其为非所当欲、非所当恶者,如“宫室之美”等。曾何足以乱之哉!若论在所当得,则虽宫室、妻妾、穷乏得我,且未是人欲横行处,而况欲生恶死之情!唯不辨礼义而受万钟,斯则天理亡而人欲孤行者。

    圣贤于此只论礼义,不论利害,故朱子云“临时比并,又却只是择利害处去”。若不于义理上审个孰为当欲,孰为当恶,孰为且不当用其欲恶,而但以于身之缓急为取舍,则世固有无心于宫室、妻妾之间,安其粗陋,所识穷乏者吝一粟之施,虽怨不恤,而走死权势,坐守金粟者。以不辨礼义而快其所欲受,其可谓之知所取舍乎?

    饮食之人,人皆贱之。饮食之于人,其视宫室、妻妾、穷乏得我也,缓急利害,相去远矣,讵可以饮食之人贤于富贵之人邪?是知宫室、妻妾、穷乏得我,以至得生避患,唯不知审,则可以为遏抑天理之具,而成乎人欲。固不可以欲生恶死即为人欲之私,而亦不当以宫室、妻妾、穷乏得我,与生之可欲、死之可恶,从利害分缓急也。

    心则只是心,仁者,心之德也。径以心为仁,则未免守此知觉运动之灵明以为性,此程、朱所以必于孟子之言为之分别也。

    然孟子言此,则固无病。其言“仁,人心也”,犹言“义,人路也”。“义,人路也”,非人路之即义;则“仁,人心也”,亦非人心之即仁矣。除却义,则非路。非无路也,或为茅塞,或为蹊径,兽蹄鸟迹之道,非人路也。除却仁,则非心。非无心也,知觉运动,将与物同,非人之心也。孟子之言明白简易,只是如此。故不须更与分疏心即仁之与非即仁也。朱子言“仁者心之德”,“德”字亦须分别看,不可以“有得于心”释之。德自属天。天予人以仁而人得之为秉夷之心,天予人以义而人得之以为率由之路,其义一也。若于此不审以心为郛郭而仁在其中,然则亦以路为辙迹而义在其中乎?若然,则仁内而义外乎!

    孟子“义路”之说,若看不分晓,极易犯手,说似仁内义外去。此“路”字是心中之路,非天下之路也。路在天下,纵横通达,而非吾所必由。惟吾欲往燕往越,以至越陌度阡,此中却分明有一路在,终不成只趁着大路便走!“君子喻于义”,路自在吾心,不在天下也。

    潜室以不是血气做成的心为辨,语极肤浅。圣贤言心,皆以其具众理而应万事者言之,岂疑于此肉团之心哉!孟子言此具众理而应万事者,则仁以为之德,而非能知能觉之识即可具众理,能运能动之才即可应万事。不然,则物之有其知觉运动者,何以于理昧而于事舛也?此远不御而近自正者,则义以为之制,而非任运自由之可以达于天下而无所碍。不然,则物之意南而南、意北而北者,何以近无准而远必泥也?

    直以仁为人心,而殊之于物之心,故下直言求心而不言仁。乃下直言心,而言心即以言仁,其非仅以知觉运动之灵明为心者亦审矣。故双峰为之辨曰:“不应下文‘心’字又别是一意。若把求放心做收摄精神,不令昏放,则只从知觉上去,与‘仁,人心也’不相接。”伟哉其言之也!彼以知觉为心而以收摄不昏为求放心者,不特于文理有碍,而早已侵入异端之域矣!

    程子云“才昏睡便放了”,朱子云“收敛此心,不容一物”,看来都有疵病。求放心者,求仁耳。朱子云“如‘我欲仁,斯仁至矣”’,多下一“如”字,只欲仁便是求放心也。仁者之事,虽“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也不容他昏去。乃昏而放失其仁,固也;然一不昏而即可谓之仁乎?既不昏,亦须有所存。先儒谓“随处体认天理”,故亦必学问以为之津溴。“克己复礼”,“主敬行恕”,“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能行恭宽信敏惠于天下”,皆求放心之道也。若但提醒此灵明,教不昏着睡着,则异端之彻夜达旦,死参死究者,莫有仁焉者矣。

    放心只是失却了仁,有私意私欲为之阻隔而天理不现。天理现,则光辉笃实,万物皆备,而岂一物不容哉!若但以不昏而无物为心之存,则狂如李白,且有“桃波一步地,了了语声闻”之时;而语其极至,将庞蕴所谓“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者尽之矣。孟子吃紧教人求仁,程、朱却指个不求自得、空洞虚玄底境界。异哉,非愚所敢知也!

    双峰承二贤之后,而能直领孟子之意,以折群疑,其以正人心、辟邪说于毫厘之差者,功亦烈矣。

    唯知此,则知所放所求之心,仁也;而求放心者,则以此灵明之心而求之也。仁为人‘心,故即与灵明之心为体;而既放以后,则仁去而灵明之心固存,则以此灵明之心而求吾所性之仁心。以本体言,虽不可竟析之为,以效用言,则亦不可概之为一心也。

    而朱子所云“非以一心求一心,只求底便是已收之心”,亦觉与释氏“无能、无所”,“最初一念,即证菩提”,“因地果生”之说无以别。识得所求之心与求心之心本同而末异,而后圣贤正大诚实之学不混于异端。愚不敢避粗浅之讥以雷同先儒,亦自附于孟子距杨、墨之旨以俟知者耳。

    朱子云:“心如一家主。有此家主,已求放心。然后能洒扫门户,整顿事务。学问。使放心不收,则何者为学、问、思、辨?”又云:“存得此心,方可做去。”凡此皆谓求放心为学问之先务,须求放心而后能学问。若非勉斋、双峰为之发明,则是学问之外别有求放心一段工夫,既与孟子之言显相矛盾,而直将此昭昭灵灵、能学知问之心,为当求之心学唱曲子,也是此心。则于圣贤之学,其差远矣。

    只教此知觉之心不昏不杂,此异端之所同。而非但异端也,即俗儒之于记诵词章,以至一技一口之士,也须要心不昏惰,不杂乱,方能习学。此又不过初人小学一段威仪,一个径路耳,故小道得以同之,俗儒得以同之,而异端亦得以同之。求其实,则孟子所谓“专心致志”者而已。专心,外物不为收摄所诱。致志,不令昏放。曾圣贤克己复礼、择善固执之全体大用而止此乎?

    孟子日“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犹圣经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也。大学者,自有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而要所以明其明德。君子之学问,有择善固执、存心致知之道,而要所以求仁。已放者谓之放心,未放者谓之仁而已。不然,即以明明德为大学之道,则此虚灵不昧者从何处而施明?即以求放心为学问之道,则此见闻觉知之心虽旁驰四出,而固不离乎现前,乃更起而求之,不且如释氏“迷头”之诮乎?

    朱子之释此章,大段宗程子之说。程子于此看得超忽,总缘他天资高,功候熟利,便径向心有其仁而无不仁者一层说起。抑其于释氏之学,曾未勘核,故一时偶犯其垒而不知。乃孟子之言既为已放其心者而发,故明于学问之途,而授以求仁之津诶。则云即心即仁,但无昏放而不容一物者,其不然审矣。

    程子规模直尔广大,到魁柄处自不如横渠之正。横渠早年尽抉佛、老之藏,识破后,更无丝毫黏染,一诚之理,壁立万仞,故其门人虽或失之近小,而终不失矩蠖。程子自得后,却落入空旷去,一传而后,遂有淫于佛、老者,皆此等启之也。此又善学古人者之所当知。

    “求放心”之心,与“心不若人”之心,须有分别。新安看得囫囵,便没理会。学者须于同中显异,方能于异中求同,切忌劈头便从同处估量去,则直不知择。所以中庸吃紧说一“择”字,正人心、道心之所由辨也。

    既日“即心即仁”此从“即心即佛”来。即“求放心”之心便是不放之心。心但不放,则即此是仁,则何以又云“心不若人”!不若人而系之心,则彼亦有心而未尝放失矣。彼心固存,而所存者不善,斯不若人者也。

    如公孙衍、张仪、刘穆之、刘晏一流人,他者知觉运动之心何尝不玲珑剔透,一倍精采?只他邪向权谋上去,便是“心不若人”。又如释氏之徒,至有闻蚁拽虫尸如人拽大木者,亦有三十年胁不黏席者,亦有一日三唤主人翁者,又岂不精细灵警,丝毫不走作;只他邪向虚寂上去,便是“心不若人”。此正为“即心即仁”之毒所中。若一向醉生梦死,悠悠之徒,则与沉疴恶疾在身,不知恶之以求医者等,圣贤从无心情与此辈较量。

    夫一指不伸,求治千里之外,此亦须是皮下有血汉。杜子美“平生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司马相如“誓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释氏之徒有断臂立雪,八十行脚者,乃是不远秦、楚以求伸一指之人,才可以“心不若人而不知恶”责之。于此分明,方知但言心,未便是至处;而以求放心者,竭心思以求仁,而非收摄精神以求一物不容之心也。

    孟子始终要辟“生之谓性”一种邪说,程子乃以“生之谓性”为未是告子错处,故其差异如此。虽然,孟子之言至矣。

    若教人养其大者,便不养其小者,正是佛氏真赃实据。双峰于此分别破明,其功伟矣。佛氏说甘食是填饥疮,悦色是蒸砂作饭,只要败坏者躯命。乃不知此固天性之形色而有则之物,亦何害于心邪!唯小体不能为大体之害,故养大者不必弃小者。若小体,便害大体则是才有人身,便不能为圣贤矣。所以释氏说此身为业海,不净合成,分段生死,到极处只是褊躁忿戾,要灭却始甘休,则甚矣其劣而狂也。

    乃小体既不能为大体之害,则害大、害贵者,其罪何在?孟子固日“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能左右之日“以”。又日“从其小体为小人”,只“以”字“从”字是病根。乃此“以”之而“从”者,岂小体之自“以”哉!既非小体之自“以”,则其过岂不在心!昭昭灵灵者。所以《大学》说“修身在正其心”,心不固正而后须正也。特此“从”之“以”之之心,专是人心,专是知觉运动之心,固为性所居,而离性亦有其体,性在则谓之“道心”,性离则谓之“人心”。性在而非遗其知觉运动之灵,故养大则必不失小;性离则唯知觉运动之持权,故养小而失大。知觉运动之心,与耳目相关生,而乐寄之耳目以得所藉。其主此心而为道心者,则即耳目而不丧其体,离耳目而亦固有其体也。故言心者,不可不知所择也。广如下章之说。

    一部《孟子》,如“钧是人也”一章,深切着明,示人以从人处者极少。读者于此不精审体验,则似不曾读《孟子》。集注于此失之大略,诸儒亦未为之引伸。乃熟绎本文,而以身心体之,则其义固有可求者。

    “耳目之官不思”两段,既以辨大体、小体功用之殊,从其大而为大人,从其小而为小人,以答公都子第一问;乃其以求夫大人所以从大体之蕴,而直勘夫小人所以从小体之由,以答公都子第二问,意虽不尽于言,而言亦无不尽之意也。

    自“耳目之官不思”至“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句句对照,抑或言此而彼之不然者以显。只此数语,是圣贤当体反求,精以考之而不惑处。前章所云“于己取之而已”者,正谓此也。

    “耳目之官不思”六字,紧对“下不思则不得也”句;“而蔽于物”四字,紧对下“思则得之”句;“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紧对下“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二句。在心,则云“心之官则思”,在耳目,则不云耳目之官则视听;在心,则云“此天之所与我者”,在耳目,则不云此成形之所有者;在从大体,则云“此为大人而已矣”,而于交物而引者,不云此为小人;则言此而彼之不然者显也。

    “耳目之官不思”,疑与“心之官则思”相为对照,而今云“耳目之官”四字含有“则视听”三字,“不思”二字与“不思则不得也”相对者,以官之为言司也,有其司则必有其事,抑必有其事而后有所司。今既云“不思”矣,则是无其事也,无其事而言司,则岂耳目以不思为所司之职?是犹君以无为为职也,耳目当为君矣!此释氏以前五识为性境现量之说,反以贱第六、七识而贵前五识也。是以知言“耳目之官”,则固有其司者存,岂非以言目司视而耳司听乎?乃耳目则有其所司矣,非犹夫血肉爪发之无所司矣。今但以其不能思者言之,则且与血肉爪发等,而虽在小人,亦恶乎从之?足知言“不思”者,谓不思而亦得也。

    不思而亦得,故释氏谓之现量。心之官不思则不得,故释氏谓之非量。耳目不思而亦得,则其得色得声也,逸而不劳,此小人之所以乐从。心之官不思则不得,逸无所得,劳而后得焉。此小人之所以惮从。释氏乐奖现量,而取耳为圆通,耳较目为尤逸。正小人怀土怀惠、唯逸乃谚之情,与征声逐色者末虽异而本固同,以成乎无忌惮之小人也。

    故不待思而得者,耳目之利也;不思而不得者,心之义也;义谓有制而不妄悦人。“而蔽于物”者,耳目之害也;“思则得”者,心之道也。故耳目者利害之府,心者道义之门也。不思而得,不劳而可有功,而蔽于物,而虽劳而亦无益,声色之丽耳目,一见闻之而然,虽进求之而亦但然。为物所蔽而蔽尽于物,岂如心之愈思而愈得,物所已有者无不表里之具悉,耳目但得其表。物所未有者可使之形着而明动哉!

    小人喜用其逸,而又乐其所得之有量,易于得止而属厌;大人重用其劳,而抑乐其所得之无穷,可以极深研几而建天地、质鬼神、考前王、俟后圣;故各以其所乐者为从,而善不善分矣。乃耳目之小,亦其定分,而谁令小人从之?故日小不害大,罪在从之者也。

    所以知“天之与我者”,专为心言,而非耳目之所得共者。此与集注异。盖天之所与我者性也,孟子固日“耳之于声目之于色,君子不谓性也”。所以不言耳目非尽天所与者,又以有命焉故。盖耳目之官,元因体而有,而耳目之体,则资养而成;虽天命之,而不得外物之养以助于有生之后,则亦不得有其聪明。此唯心为天所与我,而耳目不得与也。心思之得于天者,不待取而与;耳目之得于天者,则人取之而后天与之也。

    “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不能夺”。耳目不能夺,而况于物!“物交物则引之”,则耳目且受夺而不得守其官,求其从心之令也岂可得乎!始于小体而终于物,则小人之且失其人理。先以大体,则小体从令而物无不顺,此大人所以备物而诚。

    释氏唯以现量为大且贵,则始于现量者,终必缘物。现量主受故。故释氏虽不缘物而缘空,空亦物也。有交引故。唯始于吾所受于天之明德而求尽其量,则当体无穷而不倚于物。故圣学虽尽物之性,而要无所倚:则以现量之光,的然着明,而已着则亡;不能持。心思之用,暗然未能即章,而思则日章;先难而后获,先得而后丧,大小贵贱之分,由此以别。

    而小人之无所立以奔赴其便安,故见夺而“载胥及溺”。大人之有所立以上达而不已,故耳目各效其聪明之正。其或从乎此,或从乎彼,一义利勤惰之情所必至也。故日“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心之所以为无不得之道者,正以其有不得之义也。

    学者明于此,而吾当体之中,可考、可择,为主、为辅之分以明,则不患圣功之无其门;而彼释氏推耳为圆通之最,奖前五为性境之智者,亦不待攻而自露矣。惜乎先儒之未能详也。

    前既释仁义之心与知觉运动之心虽同而实异,今此又概言之而即已别乎小体。若以此所言心为仁义之心,则仁义为实有而思为虚位。若以此为知觉运动之心,而何以又云知觉运动之心,俗儒亦求之,异端亦求之,而不但大人也?愚固日“于同显异,而后可于异明同”也。

    孟子于此,昌言之日“心之官则思”,今试于当体而反考之。知为思乎,觉为思乎,运动为思乎?知而能知,觉而能觉,运动而能运动,待思而得乎,不待思而能乎?所知、所觉、所运动者,非两相交而相引者乎?所知所觉、以运以动之情理,有不蔽于物而能后物以存、先物而有者乎?所知一物,则止一物。如知鸠为鸠,则蔽于鸠,不能通以知鹰。觉、运动亦如之。审此,则此之言心,非知觉运动之心可知已。

    只缘后世佛、老之说充斥天下,人直不识得个心,将此知觉运动之灵明抵代了。其实者知觉运动之灵明,只唤作耳目之官。释氏谓之见性、闻性,又唤他做性。虽说来分裂,则似五官有五性,其实此灵明之随体发用者,未尝不一。故释氏说闻梅流涎、履高足酸,也只在者上面向荆榛寻路,稍通一线,便谓圆通。真陋哉其言之也!

    孟子说此一“思”字,是千古未发之藏,与《周书》言“念”,《论语》言“识”,互明性体之大用。念与识则是圣之事。思则是智之事。范氏心箴偏遗下“思”字,只说得活动包含底,则虽有三军而帅已夺矣。

    今竟说此“思”字便是仁义之心,则固不能。然仁义自是性,天事也;思则是心官,人事也。天与人以仁义之心,只在心里面。唯其有仁义之心,是以心有其思之能,不然,则但解知觉运动而已。犬牛有此四心,但不能思。此仁义为本而生乎思也。盖仁义者,在阴阳为其必效之良能,在变合为其至善之条理,元有纹理机芽在。纹理是条理,机芽是良能。故即此而发生乎思,如甲必坼,若句必萌;非块然一气,混杂椎钝,不能有所开牖也。故曰“天之所与我”,与我以仁义,即便与我以思也。此从乎生初而言也。

    乃心唯有其思,则仁义于此而得,而所得亦必仁义。盖人饥思食,渴思饮,少思色,壮思斗,老思得,未尝不可谓之思,而思之不必得,乃不思而亦未尝不得。得之有命。其得不得之一因乎思者,唯仁义耳。此思为本而发生乎仁义,亦但生仁义而不生其他也。释氏“一切唯心造”之说,原以诬天下之诚有者,而非实然。盖思因仁义之心而有,则必亲其始而不与他为应,故思则已远乎非道而即仁义之门矣。是天之与我以思,即与我以仁义也。此从乎成性而言也。

    故“思”之一字,是继善、成性、存存三者一条贯通梢底大用,括仁义而统性情,致知、格物、诚意、正心,都在者上面用工夫,与《洪范》之以“睿作圣”一语斩截该尽天道、圣功者同。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此其一征矣。

    乃或疑思食思色等思,虽不能得,然不可谓之“不思”,则孟子所言固有渗漏;而今此所云,亦将无执得以言思而不足尽思也乎?则又不然。学者于此须破尽俗陋之见,特地与他正个疆界:只思义理便是思,便是心之官;思食思色等,直非心之官,则亦不可谓之思也。孟子日“先立乎其大者”,元只在心上守定着用功,不许寄在小体上用。以耳目有不思而得之长技,一寄其思于彼,则未有不被其夺者。今试体验之:使其为思仁思义,则不因色起,不因声起;不假于视,不假于听,此心亭亭特特,显出他全体大用来。若思食色等,则虽未尝见未尝闻,却目中若现其色,耳中若闻其声,此虽不蔽于现前之物,而亦蔽于所欲得之物,不与现前之物交,而亦与天下之物交也。此却是耳目效用,心为之役。心替其功能以效于耳目之聪明,则亦耳目之官诱心从彼,而尚得谓之思哉?

    释氏不审,谓之见性、闻性。乃不知到见闻上,已离了性,只在魂魄上为役,如水入酒中,一齐作酒味矣。盖形而上之道,无可见,无可闻,则唯思为独效。形而下之有色有声者,本耳目之所司,心即阑人而终非其本职,思亦徒劳而不为功。故可见可闻者谓之物,而仁义不可谓之物,以其自微至着,乃至功效已成,而终无成形。若夫食、色等,则皆物也。是故唯思仁义者为思,而思食色等非思也。

    乃或疑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而有恻隐之心,仁义亦因耳目之交物而生于心。则又不然。彼所言者,谓尽人而皆有,犹牿亡者之夜气,天真未泯,偶一见端。彼唯心失其官以从役于耳目,则天良虽动,亦必借彼以为功,非有根也。若大人先立其大,则不忍人之心充实在中,而当其乍见孺子入井之时,亦必不与行道之人怵然一惊、惕然一惧者同矣。

    发得猛时,便是无本。故齐宣王易牛之心反求而不得,则唯其乍见觳觫之时,目交物而心从目,非思所得,以不思故终不得也。物交物则引之,虽是小人沉湎人欲之情事;乃小人即一念之明,与天理相交,也是耳目交物而相引。学者但可借此察识本心,到大有为时,却用此为本领不得。

    且当乍见孺子人井之时,则恻隐之心,因目而动。若其当未见孺子入井之时,君子之思以存夫仁者,岂如思食者之幻立一美味于前,思色者之幻立一美色于前,此内视内听,亦属耳目之官,不属心。而亦幻立一孺子人井之事,而作往救之观去声邪?释氏用观,只用耳目。

    物引不动,经纬自全,方谓之思。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不睹不闻中只有理,原无事也。无事而理固可思,此乃心官独致之功。今人但不能于形而上用思,所以不知思之本位,而必假乎耳目以成思,则愚先言尽天下人不识得心,亦尽天下人不会得思也。

    “万物皆备于我”,唯思,故诚通焉。若使因耳目以起思之用而成其能,则不特已睹之睹,已闻之闻,即睹其所未睹,闻其所未闻,亦只蔽尽于一物,如何得万物皆备来?“武王不泄迩,不忘远”,正是专用思处。若兼用睹闻,则远迩之形声无涯,其能一时齐现于静中乎?有不现,则泄而忘矣。

    思乃心官之特用,当其未睹未闻,不假立色立声以致其思;而迨其发用,则思抑行乎所睹所闻而以尽耳目之用。唯本乎思以役耳目,则或有所交,自其所当交;即有所蔽,亦不害乎其通。故曰“道心为主,而人心皆听命焉”。此又圣学之别于异端隳绌聪明,以为道累而终不可用也。故乍见孺子入井之心,虽非心之全体大用,而亦可资之以为扩充也。扩充则全用思。

    乃前言所以求放心者,以知觉运动之心求之,今此又以思为仁义之所自生。然则求仁者,将用思乎,抑用知觉运动之心乎?知觉运动之心固非即思,则何不以思求而以知觉运动求邪?则固有说于此。

    夫所谓“求放心”者,犹夫夜气与见孺子人井之心也。使其能思,则心固不放矣。唯不能思而放,故心官失职,而天明之仅存,寓于知觉运动者犹未亡也,是以可得而用之。

    夫乍见孺子人井之人,放其心而未知求者也。故上言“人皆有”。其怵惕、恻隐之憬然动者,心之寓于觉者也。或寓于知,或寓于觉,或寓于运动,则亦相依为体而不能离。如水人酒中而作酒味,则更不得舍水以求酒矣。故在良心已放、一端偶露者,不得不于知觉运动之心以为功。若夫仁义之本体存乎中,而与心官互相发生者,思则得之。大人“以洗心而退藏于密”,乃以善乎知觉而使从令;岂复恃此介然有知,歙然有觉,物示之而物警之,以成弋获之能哉!

    或又疑思食色等之为耳目用事,而心不得主其官,则固已;若人思利思害,乃至察于无形,则非耳目之官用事,而过若在心。则又不然。夫思利害而不悖乎理也,即仁义也。仁义未尝不利也。若趋利避害之背乎理者,有一不因于耳目之欲者哉!全躯保妻子,怀禄固宠,也只为者宫室、妻妾、所识穷乏者得我,可以奉耳目之欢。所以呼蹴之食,乞人不屑,缘乞人便食之而不死,也无以供耳目一日之欲。故除却耳目之交引,更无利害可以动人者,而于思乎何尤也!

    乃又或疑思食色、思利害者之必为小体所夺,固已;如异端之徒,所思亦理也,而议、淫、邪、遁以充塞仁义,此岂耳目之过哉!愚固曰释氏之耳为圆通、前五识为性境者,亦乐用其不劳而获之聪明,与小人怀土便安之情同也。其或所思者正而为贤者之太过,如季文子之三思,与夫子所谓“思而不学则殆”者,疑为思过。而其有所过思也则必有所不及思,或极思之深而不能致思之大或致思之大而不能极思之深,则亦有所不思而不得尔。深者大以广之,大者深以致之,而抑以学辅之,必竟思为主。以善其用,而后心之官乃尽也。学亦藉思。然即不能,亦特未至于大人而已,终远于小人矣。

    凡此数者,举无足疑。乃益知孟子之言思,为古今未发之藏,而曰“思诚者人之道”,特以补明子思所言“诚之者”之实。思为人道,即为道心,乃天之宝命而性之良能。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唯斯而已。故曰“由仁义行,非行仁义”,言以思由之也。

    集注于“蔽”字无明释。或问将作遮蔽解,而朱子以为然,看来集注意亦如此。实则不然。色固不能遮明,声固不能遮聪也。如说面前一山隔断了,便不见物,此是形蔽,不是色蔽。五色现前时,一齐俱见,登高望远,而云树齐入目中,何曾遮蔽得!

    释氏不知此,故以目穷于隔垣为不能圆通,而推耳有千二百功德。若但于此处较量,则耳目各有长短,固相匹敌也。目穷于隔垣,而可及百里之外;耳不穷于隔垣,而一里之外疾呼不闻矣。且耳目之聪明,在体者有遮,在官者原无遮。如幻想未见之色,虽远而亦分明,岂有遮邪?不可误认此为心思。若专以心之不阻于山河险阻为无蔽,则人之思食色、思利害也亦尔,岂此伶俐宛曲者而遂得为大体哉!

    若小注所云“目之视色,从他去时,便是为他所遮蔽”,则尤粗疏不晓了。“从他去”只是引,引如何便遮?如一人引一人去,引者何尝遮所引者!盖“蔽”之训遮,是遮尽义,非遮瞒义,与“一言以蔽之”义同。声色以显聪明之用,而非以壅闭乎聪明。先儒所云“物欲之蔽”者,亦谓其蔽心耳,而岂其即蔽乎耳目哉!

    心之官“思则得之”,原不倚于物而无涯量,即物而理可穷,举一隅则三隅可见。多学而识之者,一以贯之,不显亦入,不闻亦式,物不足以尽之矣。若耳目之官,视尽于色,无色即无所视;听尽于声,无声即无所听;聪明尽于闻见之中,所闻所见之外便无聪明,与心之能彻乎形而上者不同,故曰“蔽于物”。既有所蔽,则虽凝目以视,倾耳以听,更无丝毫之益,固不若心之愈思而愈得。则欲用此以察善恶之几而通性命之微,则必不能,故曰“小体”。视其所不当视,听其所不当听者固蔽;即视其所当视,听其所当听者亦蔽也,不足以察微而藏往故也。知其有蔽则知其小矣。

    仁之胜不仁,新安看得自好。朱子有正胜邪、天理胜人欲两段解:其言正胜邪者,即新安之说;其言天理胜人欲者,推本正所以胜邪之理尔。集注却专取赵氏之说,乃于本文有碍。夫以一念一事之仁不胜私欲,而遂归咎于水之本不胜火,此其自暴弃也已甚。去仁唯恐不速,更不待其终而早亡矣。

    云峰从规矩上看得与“离娄”章义同,自合。观两个“必”字,有无所迁就苟简之义。规矩与志彀一意:彀是用力极至处,规矩是用法极密处。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若初学时不会得直到恁样始得方圆,则且疑且方而可不必合矩,但圆而不必合规,亦自成得器用,而为之较易;乃降一格,且圆迁就易教;苟简易学,则到底方不得方,圆不得圆,终身便无上达也。所以古人一人大学,即以明德、新民、止至善全体大用,立地做去,放他宽衍一步不得。

    南轩“为有渐,进有序”之说,未是。为虽有渐,即在者上面渐做去;进虽有序,亦必此中之次序;非始终深浅迥别,且抛一半在后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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