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译文】孟子说:“梁惠王真不仁啊!仁人把给予他所爱的人的恩德推及到他所不爱的人,不仁者把带给他所不爱的人的祸害推及到他所爱的人。”
【诸儒注疏】“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所谓“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地以生物为心,而入君奉天子民,固当以好生为德,乃若残忍少恩不仁哉,其梁惠王乎?盖仁者之心,主于爱人,故其用爱无所不至,亲其亲矣,而又推亲亲之心以仁民,仁其民矣,而又推仁民之心以爱物,笃近以举远,由亲以逮疏。充其一念恻怛之良,必至于无所不爱而后已,这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不仁之人,偏于惨刻,故其惨刻亦无所不至。暴殄百物未已也,而害且移之百姓未已也,而害且移之至亲,薄者薄矣,而厚者亦薄。疏者疏矣,而亲者亦疏。充其一念忿戾之私,必至于众叛亲离而后已,这是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今惠王所为若此,安能免于不仁之祸哉。”
【元典】
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译文】公孙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孟子说:)“梁惠王因为土地的缘故,糟踏百姓的生命驱使他们去打仗,大败后准备再打,担心不能取胜,所以又驱使他所爱的子弟去为他送死,这就叫把带给他所不爱的人的祸害推及到他所爱的人。”
【诸儒注疏】“梁惠王”以下,孟子答辞也。“糜烂其民”,使之战斗,糜烂其血肉也。“复之”,复战也。“子弟”,谓太子申也。以土地之故及其民,以民之故及其子,皆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此承前篇之末三章之意,言仁人之恩,自内及外;不仁之祸,由疏逮亲。
【理学讲评】糜烂,是血肉溃烂。公孙丑问说:“夫子讥梁惠王为不仁,谓其以所不爱,及其所爱,此何说也。”孟子答说:“入君以土地视民,则所重在民,而土地为轻。以民视子弟,则所厚在子弟,而民为薄,此差等之较然者也。今惠王始初以土地之故,争地以战,则驱无辜之民,毙于锋镝之下,使之肝脑涂地,而遭糜烂之殃,既也以大败之故,欲复战而恐不能胜,则驱所爱之子弟,殉于行陈之间,使之身先士卒,而冒死亡之患,是其因土地而荼毒生灵,既播其恶于众,因生灵而贻祸骨肉,又割其爱于亲,此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残忍如是,非不仁而何哉?”是时列国务于战争,轻人命如草菅,不止梁惠王为然。孟子举其不仁之甚者,以示戒也。
【心学讲评】孟子有感于梁王之事,而以推仁不仁之异致也,曰:“天下之理,顺逆而已矣。仁者顺乎人心、顺乎天理者也,而不仁则逆。至于逆,而不仁之害,生于心而事必应之,悖于理而势必因之。吾游梁而知其已事至于惨毒之已极,而势不容已,则不仁哉梁惠王!虽欲自留其一线之慈爱,而不可得也。夫仁者固以爱周于群类为志,而恩不可以骤被,其所施爱,先于其所爱者焉。乃因此心而推之,事以渐而广,于是而人民焉,于是而庶物焉,乃至于非所谋之功利,而亦有以相报。若不仁者,未尝无情于天性之恩,而念忽有所妄动,其所发难,但其所不爱者耳。乃即此心之所逞,情以迷而不复,于是而不见有民焉,不见有亲焉,乃至于所必恤之死伤,而亦不使得全。”
于是公孙丑有疑而问曰:“不仁者唯其心之私也,故不能推爱于臣民,则有之矣。若其所亲昵者,何遽忍焉?而夫子何据以明其然哉?”孟子曰:“子不观其用兵不已之祸乎?其兴兵构怨之由以与齐争者,唯土地之故。土地之与人民孰为重轻,而忘其人民矣,糜烂其民而战之,以至于大败。土地未得,而并生之赤子死者不可胜计矣。庶其有悔心乎,而忿不能惩,势不能下,而必欲复之。于其将复之顷,恐将不用命而不胜,则又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而子弟果授首于郊原矣。夫由此言之,土地与人民较,孰为所爱也?人民与子弟较,孰为所爱也?欲之不窒,忿之不惩,气恣于一往,而情迷于不忍,忘势之所激,不戕贼天性而不止。则所谓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非是之谓乎!”
盖心顺则理自顺,故亲亲可以仁民,仁民可以爱物;心逆则理自逆,故物之害及于民,民之害及于亲。发端于一念,而相因以成善恶吉凶之数,岂有爽哉!
【元典】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译文】孟子说:“春秋时代没有符合义的战争。那一次(战争)比这一次好一点的情况,还是有的。所谓征,是指天子讨伐诸侯,同等的诸侯国是不能相互征讨的。”
【诸儒注疏】《春秋》每书诸侯战伐之事,必加讥贬,以着其擅兴之罪,无有以为合于义而许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则有之,如召陵之师之类是也。“征”,所以正人也。诸侯有罪,则天子讨而征之,此春秋所以无义战也。
【理学讲评】这是孟子追论春秋诸侯无王之罪,以警戒当时的意思。说道:“大凡征伐之举,必天子出命以讨罪,诸侯承命以行师,方可谓之义战也。若春秋之书,所载战伐之事,固非一端,然或书名以示贬,或书人以示讥,无有一件以为合义而许之者,但就中容有假尊王之名,窃攘夷之号,兴兵致讨,为彼善于此者。如召陵之师,责包茅之不贡,城濮之役,遏荆楚之凭陵,此类是已。然此特比于叛义悖理之举,为少优耳。何尝遽以为尽善乎?彼其所以无义战者,何也?盖征者,以上伐下之名,惟天子得而专之也。若同为诸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这叫做敌国。敌国之中,如有强侵弱,众暴寡者,当上告天子,听命诛讨,无有相征伐之理。使敌国相征,则为擅兴师旅而无王矣,今春秋之时,皆敌国相征,非有以上伐下之权,犯义于纪,乃王者之罪人也,安得有义战乎?”宜孔子之致严于书法也。
【元典】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译文】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尚书》中的)《武成》篇,就只取其中二三处罢了。仁人无敌于天下,凭(武王那样)最仁的人去讨伐(商纣那样)最不仁的人,怎么会血流得把舂米的木棒都漂起来呢?”
【诸儒注疏】程子曰:“载事之辞,容有重称而过其实者,学者当识其义而已。苟执于辞,则时或有害于义,不如无书之愈也。”“《武成》,《周书》篇名,武王伐纣,归而记事之书也。“策”,竹简也。取其二三策之言,其余不可尽信也。程子曰:“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而已。”“杵”,舂杵也,或作卤,楣也。武成言武王伐纣,纣之“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孟子言,此则其不可信者。然书本意乃谓商人自相杀,非谓武王杀之也。孟子之设是言,惧后世之惑,且长不仁之心耳。
【理学讲评】武成,是《周书》篇名。策是竹简。流是漂流。杵,是舂米的杵子。孟子见当时好杀之君,多藉口于武王伐纣之事以自解,故辩之说道:“书以纪事为义,本欲传信于天下后世者也,然亦有事掩于虚词,词浮于实事,而不可尽信者,学者惟识其大义足矣。若但执过甚之言,而皆信为必然之事,不惟无以明圣贤之心,且适滋后人之惑矣。岂如无书之为愈哉?何以见书之不可尽信也。彼武成一书,乃武王伐纣既归,而史官作以纪事者也。其简篇固为甚多,吾于其间,仅取其所称奉天伐暴,反政施仁之二、三策而已矣。自此之外,如所谓血流漂杵之一言,以理断之,仁人之师,上奉天讨,下顺民心,天下自然莫与之敌,今以武王之至仁,伐纣之至不仁,必有兵不血刃,而人自归附者,何至与商纣师徒为敌,至使血流漂杵,若是之惨酷乎。即此推之,武成之不可尽信也明矣。今乃有托古训,以逞其杀戮之心,如时君世主之为,非惟得罪于天下,实得罪于武王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得之以仁而已矣。知其得天下之理,与生天下之心,以读三代之书,则得意而忘言,不至以学术杀天下矣。书者,古之左史、右史记之,而孔子删之。然删之也,有可删之篇,而究可删之句,义在可存,则因仍其旧文,使相贯通,而使学者自择焉。学者审其理,而见先王之心,信以道,不信以言也。若取书之一句一字而执之曰,此先王之必然,而非史臣之加损也,唯有信之而已;则不如无书焉,以免徇文害道之弊,而孔子何存之以垂百王之大法哉?故吾以是读《周书》,而断以意焉。
“《武成》者,记武王伐商之事,非武王自告天下之篇也。史臣以意赞之,以词扬之,中固有实录焉,以记其奉天伐暴之旨,反商立政之法,二三策焉耳。而吾取之,以明武王得天下之一于仁也,其他无信焉。若其尤不足信者,莫甚于血流漂杵之一言。夫仁人之无敌于天下,必然之理也。民心归之,天命佑之,兵之所至,壶浆相迎,暴君不能止也。今周之所得天下者,至仁也;所伐之独夫纣,至不仁也。以天与人归之主,加众叛亲离之国,孰为纣以死争存亡?而武王亦何忍以生之者杀之乎?‘血流漂杵’,其诬明矣!使于此而信焉,则仁人必以兵威凌天下,而不仁者且可抗天讨以争衡,其贻害于世教岂小哉!故善读书者断之以理,谅之以心,不在史臣浮溢之词也。”
【元典】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阵,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
【译文】孟子说:“有人说,‘我善于布阵,我善于打仗。’这是大罪恶。国君爱好仁,就会天下无敌。(商汤)征伐南方,北方的民族就埋怨;征伐东方,西方的民族就埋怨。埋怨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边?’
【诸儒注疏】制行伍曰“陈”,交兵曰“战”。此引汤之事以明之,解见前篇。
【理学讲评】孟子见当时之臣,务导君以战伐之事,故警戒之说道:“兵凶战危,本非国家之利也。如有人自夸其能,说我善为阵,而整饬行伍,我善为战,而决胜交锋,斯人也,上不顾国家之安危,而惟引君于贪忿,下不恤生民之利害,而惟陷入于死亡,乃负天下之大罪,不容于有道之世者也,夫善陈善战,不过一人之敌而已。诚使国君好仁而不嗜杀人,以宽代虐,以治易乱,则天下之民,皆将望之以为归,而入自无与为敌者矣,奚用此善陈善战之臣为乎?我尝有感于商周之事矣,昔成汤征葛伯也,南面而征,则北狄怨,东面而征,则西夷怨,都相顾而说,我等四方之入,均一憔悴于虐政者也,汤兴吊民伐罪之师,何不先来救我,以廷重困,而使我独后于他人乎。夫以成汤之师一出,而人心冀望如此,谁敢抗之者哉?好仁无敌,此正其一验矣。”
【元典】
“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
【译文】武王讨伐殷商,有战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向殷商的百姓)说:‘不要害怕,(我们是来)安抚你们的,不是来同百姓为敌的。’(殷商的百姓都跪倒叩头,)额角碰地的声音,像山岩崩塌一般。
【诸儒注疏】又以武王之事明之也。“两”,车数,一车两轮也。“千”,《书序》作“百”。《书》《泰誓》文与此小异。孟子之意当云:“王谓商人曰:‘无畏我也。我来伐纣,本为安宁汝,非敌商之百姓也。’于是商人稽首至地,如角之崩也。”
【理学讲评】革车,是兵车。虎贲,是勇士。若崩厥角,是叩头至地,如兽角崩坠有声一般。承上说:“昔武王伐殷纣也,革车止三百两,而车马未见其盛,虎贲止三千人,而士卒未见其多,宜乎其易敌矣。然观武王入殷之初,与商民说,尔等不必畏惧,我今伐纣,为他恣行暴虐,命名尔等困苦不堪,故来安宁尔等,非与百姓为仇敌也。商民闻之,欢欣感激,都来武王而前,稽道至地,就如兽解崩坠一般。夫王言一布,而人心倾服如此,又谁敢抗之者哉?好仁无敌,此又其一验矣。”
【元典】
“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译文】‘征’就是‘正’的意思。如果各国都有端正自己的打算,哪还用得着打仗?
【诸儒注疏】民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来正己之国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所谓仁人无敌于天下者,其故何哉?盖征之为言,以己之正,而正人之不正者也。如葛伯无道,成汤则以大义正之,商纣不仁,武王则以大义正之。于时百姓为暴君所虐,苦不聊生。方欲仁人以仁义之师,来正己之国也,故未至而望若云霓,既至而喜若时雨,如商民之延颈以待,周民之稽首以迎,有不俟兵威之加而自服矣,焉用战为乎?”然则人臣不以汤武望其君,而但以战陈之事,邀功启衅,使上下均受其殃,其罪真不容于死矣,用人者可不以之为鉴也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今欲一天下而定之,固未尝不有用兵之事,而所恃者非兵也。言兵者起,而天下之争愈不可止。故有人于此,自陈其术以干君曰:‘兵以陈而自固,我善其法。可合可离,可攻可守,无瑕之可击也;’以战而克敌,我善其法,以坐以作,以进以止,所向无前也。’斯人也,天下本不资之以定,而徒使其糜血肉于原野,王者之必诛不赦以谢天下者也。
“夫王者即有用武之事,而但得民之心。使一国之君所好者仁,终明其推恩之政,而救民于陷溺之中,则天下之君甲众不足用,山河不足据,而自无敌矣。而不观之汤乎?其以安天下而用兵也,东面而征,则西夷怨矣;南面而征,则北狄怨矣。其怨之词曰:‘奚为后我?’汤有不欲亟用其兵之心,而民有望恩不至之感,亦至斯乎!望之切,故怨之急,则迎之者唯恐后矣。而不观之武乎?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而已,以二万之步卒甲士,而当纣亿兆之人;虎贲三千人而已,以左右侍卫之常卒,而临八百国之诸侯。王誓师而告殷人曰:‘吾不以兵威加尔,尔无畏也,所以除殷之暴而安尔也,百姓固吾所哀矜而不忍敌也。’修其文告而已,无致武焉,而殷民之臣附者,若崩厥角以稽首焉。
“以汤、武之事观之,可以知王者征暴之大义也。名随义而立,天下知其名而服其义。其为言也,己所奉者正,施于人者正,正其不正,而使君民各得其理者也。夫以正天下为义,则四海之民陷溺于诐设行畸政之中者,皆欲王者之诛暴禁乱,以正己之国。得其所欲而抚之,民将望之如汤,归之如武,而焉用此技击之术,部伍之法,以争死生于不可知之数乎?故为善陈、善战之罪不伸,而求天下之定,必不可得矣。”
【元典】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译文】孟子说:“木匠和车匠能教给人圆规、曲尺的使用方法,却不能使人技术精巧。”
【诸儒注疏】尹氏曰:“规矩,法度可告者也。巧则在其人,虽大匠亦末如之何也。已盖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庄周所论断轮之意盖如此”。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设教以觉人,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在学者之自得而已,不观诸曲艺乎?彼木工有梓匠,车工有轮舆,其教人之法,但能与之以规,日,如此而为圆,与之以矩,曰,如此而为方,循其一定之制,导之使从,这是其可能者也。若由规矩而熟之,不疾不徐,不甘不苦,机发于心,而妙应于手,乃所谓巧也。斯则不泥于成法之中,而又不出于成法之外,师不得以言而传于弟子,弟子不得以言而受于师,惟在人之自悟何如耳,安能以此而教人哉?”然则圣贤之道,下学可以言传,即规矩之谓也。上达必由心悟,即巧之谓也。学者要当会道于心,以俟其自得之机,岂可求道于言,而疑其有不传之秘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教有教之理焉,学有学之道焉。善学者由教而人,以教而正;而及其自得,则教者无能为功,非吝也,固有能有不能也。今以工喻之。
“梓匠轮舆各精其技而成乎名,以为人师,其于车器官室之成,曲尽其理,盖有巧存焉;而其教人也,示之以规矩而已,未尝示之以巧也。所以然者,一规而天下之圆尽于此,一矩而天下之方尽于此,象有定焉,数有分焉,理之所着,言之所可宣,能与人也。若夫巧,则亦犹是以规为圆,以矩为方而已;而大小之推,损益之致,疏数之节,刚柔之宜,物之各有其则而会之于一心,心喻之,自审之,手习之,无有定也。而欲使之巧焉,则巧于迹,不巧于实;巧于此,不巧于彼。彼且不巧,而使之巧者愈益其不巧,口不可得而宣也,象不可得而止也,不能也。故学者无怨于梓匠轮舆,而梓匠轮舆亦无余憾也。以此思君子之教,博之以文,使有所仿;约之以礼,使有所据。而心与理洽,性与天合,以行乎万变而不逾自然之天则者,非志之笃而心之纯,君子其何以益之哉?”呜呼!吾安得巧者而与言规矩也?乃至有属望于密授之有心传,不亦诬乎!
【元典】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
【译文】孟子说:“舜在吃干粮咽野菜的时候,就像打算终身这么过日子似的。到他做了天子后,穿着细葛布衣服,弹着琴,尧的两个女儿侍候着,又像本来就享有这种生活似的。”
【诸儒注疏】“饭”,食也;“糗”,干黼也。“茹”,亦食也。“袗”,画衣也。“二女”,尧二女也。“果”,女侍也。言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所性分定故也。
【理学讲评】糗,是干饭。袗衣,是彩妆锦绣之衣。二女,即尧女娥皇、女英。果,是侍侧。孟子说:“常人之情,处贫贱则多慕于外,处富贵则易动于中。惟是大舜方其隐于侧微之日,所饭者干糗,而粗粝不堪,所茹者野蔬,而蓥盐不足,其贫贱极矣。舜之心,乃不以此为忧,而安于所遇,若将守穷约以终身焉,非惟不冀未来之富贵,且忘见在之贫贱矣。反其升于帝位之时,被五章之服,而有黼衮以华其躬,鼓五弦之琴,而有音乐以适其性,且侍之以尧之二女,而内助又得其人,其富贵极矣。舜之心,亦不以此为喜,而视之欲然,若己所固有而无与焉。非惟不追已往之贫贱,且忘见在之富贵矣。穷达之遇不同,而圣心之天常泰,此正所谓大行不能加,穷居不能损者也。非有得于性分之理,恶能不移于外物之感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圣人之心,性焉安焉而已。性无不尽,则无往而非尽性之诚也;心无不安,则无往而非安心之境也;吾于大舜遇之矣。今由舜之所行以推其量,由其所以处物者以得其心,固有可想见者焉。其于田之曰,饭糗茹草也,不知其饭者糗、茹者草也。视天下无可以益我者,而何容心于素位之外?若将终身焉行乎贫贱之中,而尽吾之性者无所待。非以乐贫贱也,非仅以忘贫贱也,至足者存焉,于物不见有不足也。及其为天子矣,被诊衣矣,鼓琴矣,二女果矣,不觉其诊衣之在躬,琴之在御,二女之在室也。视天下无不可以惟吾用者,而何惊心于忽至之荣?若固有之,因乎富贵之常,而尽吾之性者无所疑。无所欣于富贵也,无所距于富贵也,至足者存焉,于己原无不足也。”
呜呼!德盛矣,道至矣。心于天下无不受,性于天下无不顺,此岂可以有心学焉者哉?凡天下之境,皆圣人之境,惟圣人之诚尽乎天下之诚。学圣者亦将何以望其涯涘乎!
【元典】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
【译文】孟子说:“我现在才知道杀害别人亲人的严重性:杀了人家的父亲,人家也会杀他父亲;杀了人家的哥哥,人家也会杀他哥哥。虽然不是他自己杀了父亲和哥哥,但也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诸儒注疏】言“吾今而后知”者,必有所为而感发也。“一间”者,我往彼来,间一人耳,其实与自害其亲无异也。范氏曰:“知此,则爱敬人之亲,人亦爱敬其亲矣。”
【理学讲评】孟子见当时列国仇杀无己,有感而说:“我以前但知杀人之亲为不可,而不知其祸之甚重也。自今而后,乃知杀人亲之重矣。何也?夫亲莫大于父兄。人之有父兄,便以为快,不知天道有好还之理,人情无不报之仇。杀人之父,人亦必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必杀其兄。然则初心本非忍于自杀其父兄也,此往彼来,其中特间一人耳。其实与手刃父兄者,何以异乎!”夫始于戕人之亲,而终于自戕其亲,为人子弟者,当惕然省矣。苟能反而观之,则爱人之亲者,人必爱其亲,敬人之亲者,人必敬其亲,其理不可以例推也哉!
【心学讲评】战国刑名之徒,有为参夷之法,终以自弊。故孟子直指其致祸之不爽以警天下曰:“杀人者,当其罪而已,戮其人而已矣。而乃有杀人之亲以毒流天下者,其心之惨,其身心诛,固可素信其必然。乃今杀人之亲者,其后之自祸亦如此,而后知其逆天自作之孽如此其重也。杀此人耳,其父何辜,而亦杀之;其兄何辜,而亦杀之。自其法立,则成乎不易之典;及其受祸也,即以其法治其人,复有人焉杀其父、杀其兄矣。夫古无此法,虽甚怨而杀止及身。乃自其人倡之,人因取而加之,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
盖其虐老殄族之心,原不知有父兄,则早已丧其骨肉之爱,而心不为之动。心之所感,理之所应,势之所成,岂有爽哉!孰能除此毒以全天下之父兄者乎?其尚可以自全其父兄乎!
【元典】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译文】孟子说:“古时候设立关卡,是要用它抵御残暴;而现在设立关卡,却是想用它来施行残暴。”
【诸儒注疏】讥察非常。征税出入。
范氏曰:“古之耕者什一,后世或收太半之税,此以赋敛为暴也。文王之囿,与民同之。齐宣王之囿,为阱国中,此以园囿为暴也。后世为暴不止于关。若使孟子用于诸侯,必行文王之政,凡此之类,皆不终日而改也。”
【理学讲评】关,即今各处钞关。孟子说:“事有在古为良法,而在今为弊政者,不特大者为然,即关市亦有可见者矣,何也?古之为关者,重门击柝,以时启闭。故有异言者,则讥察之,有异服者,则讥察之,将以御止暴客,警备非常而已,初未尝征其税而为暴也。今之为关者,讥防不谨,而税课是图,商货之出必有征,商货之入必有征。古人御暴之处,适为今人行暴之资而已。如此,安望行旅有即次之安,商贾怀出途之愿乎?”即是推之,凡以私而坏公,因利而害义者,将不止于关市之一事矣,世道不重可慨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法无不敝也,而或不至于相反。有毁先王之法而贼民者矣;有不得先王立法之意而增损之以病民者矣。惟至于为关则不然,夫四海之内,有分土而无分民,商旅行焉,以通天下之货贿,可无用关也。而古之为关者,以非常之变,恐为行者之害,而讥察之以使无忧,所以止暴而安商也。乃今之为关也,则暴君敛之,污吏侵之,奸民因起而刻削之,刑罚日加,争夺日甚矣,暴虐商旅而已矣。夫以先王良法美意而为暴人之资,则忧世者之情恶容不切乎!”
【元典】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译文】孟子说:“自己不按道行动,道在他妻子儿女身上也实行不了;不按道去使唤人,那就连妻子儿女也使唤不了。”
【诸儒注疏】“身不行道”者,以行言之。“不行”者,道不行也。“使人不以道”者,以事言之。“不能行”者,令不行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斯道本通于人己之间,以此行已,以此率人,皆未有能外是道者也。如使身不行道,纲常未立,伦纪弗修,则己既不正,焉能正人?虽妻子至近,欲责使妻尽妻道,子尽子道,亦将导之而不化矣,况其远者乎?如使人不以道,工作非时,奔走无节,则己所不愿,焉能强人?虽妻子至亲,欲责使妻供夫命,子供父命,亦将驱之而不从矣,况其疏者乎?然则欲道之即行,令之即从无他,惟在本诸身者,皆合于道而已,诚合于道,虽家邦可达,蛮貊可行,而奚有于妻子之率从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无不可以道感者也;天下未有可以非道争者也。四海之大,万民之众,其不可以法驱而威胁,明矣。即在妻子之间亦有然者。今夫父教其子,夫制其妻,道也。教之以正,制之以礼,固道也。而道者,岂徒其耳提面命之间乎?如其身不行道,与言非所宜言,行非所宜行,乃欲防家人之纵佚,而使循乎规矩,则虽督教之,不行矣。父命而子共,夫唱而妇随,道也。供子职而不敢睇,随妇顺而不敢违,亦道也。而道者,岂任吾私意私欲之为乎?如其使之不以道,令非所宜行,禁非所宜止,乃欲强家人以徇己,而使顺吾非僻,虽迫责之,不行矣。近者不可行,而况于远!亲者不可行,而况于疏!故君子推之一家,推之一国,推之天下,而无行不遂者,无他,唯道而已矣。”
【元典】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译文】孟子说:“富于财利的人荒年不能使他困窘,富于道德的人乱世不能使他迷乱。”
【诸儒注疏】“周”,足也。言积之厚,则用有余。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处世非难,自处为难。盖世之邪正系乎人,而德之修否存乎我也。故人之为生,有遭凶荒而饥死者,由于利之不足耳。苟使家有余资,廪有余粟,财货如此充盈,虽当凶荒之年,可无匮乏之患,必不至饥饿转徙,而罹死亡之祸矣。是周于利者之足以自赡如此,人之修身有当邪世而摇乱者,由于德之不足耳。苟使仁义备诸己,道德积诸躬,将见识趣高明,持守凝定,虽当谣波之世,亦有贞固之操,必不至改其素行,而从邪慝之俗矣,是周于德者之足以自立如此。”然君子不幸而遭邪世,又非徒卓然自守,能立于风靡波流之际,为可贵也。必将拨乱反正,以抒其素所蓄积而后已,是世道且待我以易,而人心不至于陷溺者也。若止于磋径自全,以独善其身,则斯世终何赖乎?此又孟氏未发之意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儒者与异端辨,而或为其所诎,抑或为所诎而遂惑焉,固其不遇治教休明之世为不幸,然亦其德无以胜之也。君子之道,通乎天地民物之故,尽乎吉凶得失之变,无不贯焉。则实得此理于心,而躬行克践之,何所不足?则亦何所不信?道本周遍,而德因之矣。
“今夫以利谋身者,安能必年之常丰?倘力尽于数亩,技止于一类,则凶年且杀之矣。如其周也,凡可以谋食者皆早图之,则一谷不登而有他谷、一术不利而有他术,不能杀矣。则夫以德自治而教人者,亦惟其周而已矣。仁之至,而内极于无欲者外溥其爱;义之尽,而经知其常者,变尽其权。则彼邪世之说,欲穷我于仁,而我推行有序之仁,更可以遍及民物,彼兼爱之无本者不能乱也;欲穷我以义,而我裁物有制之义,初不至内丧其己,彼为我之自私者不能乱也;欲穷我于仁义之不效,而我无敌于天下之仁义,初非图王不成,彼富强之贼民者不能乱也。植之有本,心体之,躬行之,而非徒口辨;应之无方,道可行,功可就,而非有偏执。则邪世所赖于君子者此耳。”
【元典】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
【译文】孟子说:“爱名声的人,能够让出大国国君的位置,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是让出一小筐饭,一碗汤,脸色也会显出不高兴。”
【诸儒注疏】好名之人矫情干誉,是以能让千乘之国。然若本非能轻富贵之人,则于得失之小者,反不觉其真情之发见矣。盖观人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然后可以见其所安之实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观人者,不当据其迹,而当察其心,不徒徇其名,而当考其实。彼让人之所难能也,以千乘之国让人,尤人之所难能也,然有一等好名之人,心在于窃虚声。则虽千乘之国,可以取于人也,亦将辞之而不居,心在于猎美誉,则虽千乘之国,未可以与入也。亦将委之而不吝。若此者,非真能轻视富贵,而忘得失之念也,不过矫情饰貌,而干廉让之名耳。这等干名的人,原其诈伪之心,若将以人为可欺,而本无能让之实,则其真情固难掩。”盖真能让国的入,表里一致,始终一节,自然没有破绽处,苟非其人,虽能让千乘之大国,而于一箪之食、一豆之羹,这样的小物,得之则喜,失之则怒,反不觉其计较之念,见于颜色之间矣,是非能舍于大,而不能舍于小也。前日之让国为名誉所强也,故不胜其矫饰之私。今日之动色,乃真情所发也,故难掩于轻忽之际。此观人者,当察其心,而不可轻信其迹,当考其实,而不徒徇其名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于道义,而所谓勉者,勉之以心体力行,而非但以苟难之节勉之于一旦也。勉之于苟难之节者,本无见道之实,信为确乎不拔之德,徒以其名而已矣。见浊世之沉没于利而不知让也,以为吾能辞当世之荣而不屑,则愚者惊之,贤者慕之,而名由此立。以名之足尚也而好之,其所好者在是,遂若天下之无以易也。与之以千乘之国,让以全名,能之矣;其视得国之足荣,不如其得名也。夫曲士殉名,君子顾名,岂必以名而让者之无实哉?然有其实而求无愧于其名者,不易得也。苟其徒以好名为心,而非果能让之人乎,则其让也,但以名也,非真有见于国之不可受而坦然忘之也。惟让国而可得名,则勉为恬淡之容,若安之矣。至于名之所不至,虽为义之所可却,而心犹顾恋而不舍,或有得其箪食豆羹者,亦且形见于色而不平矣。色者,心之征也。心伏于隐微,而发不见觉。使问之曰:‘尔何轻千乘而靳此箪豆乎?’亦难以自问矣。君子于此观之,而知其让国之无实也。然则勉于义者,积小慎微而根心生色,岂一旦一夕之功哉?”
【元典】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译文】孟子说:“不信任仁人贤士,国家实力就会空虚;没有礼义,上下等级关系就会混乱;没有政事,国家财用就会不足。”
【诸儒注疏】“空虚”,言若无人然。礼义所以辨上下,定民志。生之无道,取之无度,用之无节故也。尹氏曰:“三者以仁贤为本。无仁贤,则礼义政事,处之皆不以其道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为国之道固多端,而致治之要有三事,是在人君知所重,而急图之耳。今夫国之所恃以光重者,以有仁贤为之辅也。苟信任弗专,而存一猜疑之心,或外亲而内疏,或始合而终间,则贤者皆隳志解体,望望以去,而朝廷之上,无复有所倚赖矣,国其有不空虚者乎?国之所恃以纲维者,以礼义为之防也。苟纵肆弗检,而自坏中正之制,则名分无以辨,民志无以定,将上逼下僭,曰入于悖乱而终莫之救矣。国其有不乱者乎?国之所恃以充裕者,以有政事为之具也。苟废坠弗修,而全无经理之方,则其源无以开,其流无以节,将民贫国耗,曰忧于匮乏,而终莫之赡矣。财用其有能足者乎?”夫论治法固三者均重,而论治人,惟仁贤为先,人君诚能取仁为辅,任贤勿贰,则礼义由之以出,政事由之以立,而盛治可必臻矣,尚何乱与不足之足患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吾见今之有国者,国皆非其国也;而漫不自念,且自谓多士之盈廷矣,臣民之胥服矣,府库之充实矣。使如实而自念焉,危忘在旦夕,岂有爽哉?
“在廷者策士谋臣曰进于前,不患无人矣,而孰知其为空虚乎?间暇,无与之治政刑;有事,无与之守社稷;人非其人也。何也?唯不信仁贤也。仁者以辅君德,贤者以陈君道,必有以感孚之而专任之,则一人而收千百人之用,一人而致千百人之归。如其若听之,若不听之,君子虚拘而志不行,群小进而初非可倚任,国尚有人乎?如是者谓之虚。国虚,则人乘之矣。
“其立法也,刑名法术不胜其繁;将以正分也,而孰知其上下之乱乎?法网多,则逃之者愈巧;民志疑,则守之也无恒;分不能定也。何也?唯无礼义也。礼行,而下不逾分以自侈;义行,而下不崇利以干君。自上躬行之而启迪之,则不待立法而臣民自靖,不待用制而臣民自服。如其上无所师,下无所从,典章徒存而教不行,廉耻丧而相与以偷,臣尚其臣,民尚其民乎?如是者谓之乱。国乱,则自趋于亡矣。
“其聚财也,头会箕敛,求而无厌;自谓国富矣,而孰知其财用之不足乎?取之欲盈,而终不得盈;用之欲给,而终不得给,财非其财也。何也?唯无政事也。政以总其出入之大纲,事以修其生聚之良法。君制之,有司守之,则无事多取而常不匮,有事需用而出不穷。如其废式赋之规,无劝相之术,节制不止,而徒以应一时之急,财其可继乎?如是者谓之贫。国贫,则国无能立矣。
“然后知先王之尚贤以致民,其道为足尚也;修教以安民,其德为足贵也;勤政以生财,其法为足守也。而今之有国者且以为迂阔不足行,而不知国之危亟矣。吾又恶知其所终哉!”
【元典】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译文】孟子说:“不仁的人得到一个国家,有这样的情况;不仁的人却得到天下,是从来没有过的。”
【诸儒注疏】言不仁之人,骋其私智,可以盗千乘之国,而不可以得丘民之心。邹氏曰:“自秦以来不仁而得天下者有矣;然皆一再传而失之,犹不得也。所谓得天下者,必如三代而后可。”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下虽有适然之数,终不能胜必然之理。且如不仁之人,本不可以得国也,然或遘昏庸之会,逞私智之巧,上以力而胁其君,下以术而愚其民,则以一夫之身而盗千乘之国者,容有之矣。如田恒之于齐,三卿之于晋是也。若以不仁而得天下者,吾恐四海若是之广,兆民若是之众,欲以力制之,而至柔者不可以威屈;欲以术愚之,而至神者不可以计欺。求其能成混一之举,而遂侥幸之图者,自古以来,未之有也。其必如三代之仁,而后可望天下之归耳。”盖天命之不可妄干,神器之不可虚据如此。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以仁为兴王之本务,告之时君而不之听,非其无意于得天下也,其心有所凭恃,以为己行之而已效,大功之立,大业之成,亦率吾已试之术而已矣。吾向者未尝有国也,以智力取之,而国为我得矣。天下亦犹是也,何必从民之欲以致民说,顺天之理以合天心,如君子之所言哉?而谁知不然也。上稽之三代,下考之近世,以小惠愚民,以小信欺民,而行其险诈以得国者,有之矣。若夫天下,重器也;得天下,大业也;非仁无能得也。验之已事而然,则无有不然者矣。未之有也,而何容妄计哉!”
盖得天下者,必拨乱反正以止天下之乱,而天不难废积功累仁者之裔以授之。如无其人,则乱不可定,而天不忍绝前王之统;非如一国之君,得之也易而失之也亦易,天无所惜,而可任人之争者也。谋之徒劳,为之不成,亦多见其不知量也。
【元典】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译文】孟子说:“百姓是最重要的,土谷之神次于百姓,君主的地位更要轻些。”
【诸儒注疏】“社”,土神;“稷”,谷神;建国则立坛遗以祀之。盖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轻重如此。
【理学讲评】孟子说:“大凡国之所恃以立者有三:曰民,曰社稷,曰君。人皆知君为尊,社稷为重,而不知民之所系,更甚切也。以我言之,民虽至微,然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虽无可尊之势,而有可畏之形,民其至贵者也。社稷虽系一国之镇,然民以土为安,而报祀为民生而报也。民以食为天,而祈谷为民命而祈也,不可与民而并论矣。所以说,社稷次之。至于君虽为神人之共主,然临抚兆庶,皆由于民心之爱戴也。保守疆土,皆由于社稷之安宁也,又不可与二者而并论矣,所以说君为轻。”夫君、民、社稷轻重之等有如此,为人君者,可不以民社为重,而目兢兢以计安之乎?
【元典】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译文】所以得到许多百姓的拥护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就能做诸侯,得到诸侯信任就能做大夫。
【诸儒注疏】“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贱也,然得其心,则天下归之。天子至尊贵也,而得其心者不过为诸侯耳,是民为重也。
【理学讲评】丘民,是田野间小民。承上文说:“吾所谓民为贵者,何以见之?盖田野小民,其势则微,其分则贱,若无足畏,然其心未可以易得也。若使能得丘民之心,群黎百姓,无不心悦诚服,则民心之所归,即天意之所向,可以履帝位而为天子矣。若夫天子虽至尊贵,然得天子之心,而为天子所宠遇,不过得为五等之诸侯而已,岂能比得于丘民之心者哉!诸侯虽亦尊贵,然得诸侯之心,而为诸侯所信任,亦不过得为三命之大夫而已,又岂能比于得丘民之心者哉!”夫以得天子、诸侯之心,犹不若得丘民之心,是可见民心之向背,所关为最重也。吾谓民为贵者,盖有见于此耳。
【元典】
“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译文】诸侯危害了土谷之神,那就改立诸侯。祭祀用的牲畜是肥壮的,谷物是清洁的,又是按时祭祀的,然而还是干旱水涝,那就改立土谷之神。
【诸儒注疏】诸侯无道,将使社稷为人所灭,则当更立贤君,是君轻于社稷也。祭祀不失礼,而土、谷之神不能为民御灾扞患,则毁其坛±遗而更置之,亦“年不顺成,八蜡不通”之意。是社稷虽重于君而轻于民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吾谓君轻于社稷者为何?盖诸侯之立,所以主社稷也。苟或诸侯淫佚无道,致敌国之侵陵而动摇其社稷,则当变易君位,更置贤者以主之,而人君不能有常尊矣。君位之存亡,系于社稷之安危,是可见社稷为重,君为轻也。吾谓社稷轻于民者为何?盖社稷之立,所以佑民生也,苟牺牲既成,粢盛既洁,克备其享献之物,春焉而祈,秋焉而报,不愆其祭祀之期,君不失礼于神,神宜造福于民也。乃不能御灾扞患,或恒踢而旱乾,或淫潦而水溢,则当毁其坛邋,更易其地以祀之,而社稷不能有常享矣,社稷之更置,系于生民之利害,是可见社稷虽重于君而轻于民也。”合而观之,国以民为贵,不益可见乎?尝考《书经》有云:天子作民父母,而为天下王,则知君为最贵。孟子乃谓民贵于社稷,君为轻者,何也?盖《书》之言,所以示万世之为臣者,不可不知君道之尊。孟子之言,所以示万世之为君者,不可不知民社之重;知民社之重,而兢业以图存,乃所以自成其尊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立国有大分,则君者神人之主,而其尊莫尚矣。乃自君之自念者言之,则轻重之势,实因于理之必然,而不可自见为尊而恃之也。夫君之所尤贵者何也?民也。所以保国之存而不亡者,民保之也;所以俾己之荣而无辱者,民俾之也。故一夫不获,而君引为己愆,于以爱养之,安全之,惟恐不当其心,诚不容不贵之己。由是而次焉,则社稷也。以安斯民之居,于是乎而祀社;以佑斯民之食,于是乎而祀稷。故凭以建国,而世守其坛璇,为民而祈焉,为民而报焉,不敢不致其诚敬,次于民而为君之所重已。若夫君之自视,则轻矣。托其身于民上,而因民为荣辱;仰而念之,有神明焉;俯而顾之,有百姓焉。菲薄其躬,以不扰于民,劳苦其心,以求益于民,而冀其不得罪于鬼神;敢自尊以卑民乎?自奉以厉民乎?诚有不得不轻者存也。
“是道也,古之贤君所以省躬勤民,以保其民祀,而王者制大法以建万邦、安天下,皆有见于此也。惟民之为贵也,是故当揖让之世,以天下与人而不吝,惟其人之得乎丘民也;当征诛之世,取人之天下而不疑,惟自信其得乎丘民也。顺民心之欲,而定一人之统,则推养民之道,以立万国之君,由是而能体天子之心以宜民者,则使之为诸侯也。乃以分天下之治,而用天下之贤,由是而能体诸侯之心以收民者,则使之为大夫也。
“然则诸侯念己之所以得乎天子,而使得有其国者,唯民之故,而敢不凛匹夫胜予之恐乎?惟其不得不轻也,是故诸侯自视崇高以肆于民上,则社稷将屋,于是国人告诉于天子,而天子废之,则置贤者以奉社稷之祀。然则诸侯念己之废立,惟社稷之保,而非有必尊之势,则所以事神治民者,敢不忘其身以念斯民乎?惟社稷之以民贵而次于民也,是故诸侯必崇其敬,牺牲必告全焉,盍盛必荐馨焉,祭祀必卜期焉,诸侯自菲而不敢菲也。乃牺牲既成矣,省涤之道尽矣;盍盛既洁矣,烹饪之道尽矣;祭祀既以时矣,恪共之道尽矣;然而或旱干焉,或水溢焉,君无过,而过在社稷,则以其无能利民也,于是毁其坛埠而更置之,以示鬼神之有过而必自新也。”
然则诸侯念社稷之崇者,惟民之故而已。为民而事神,则所以为神之主,而必顺人之情者,愈不敢不于民而致其贵矣。此古之帝王以自立于诸侯之上,而宰制神人,奠安天下,无非为丘民而立大法。为诸侯者诚一念及此,而犹敢纵耳目之欲,逞骄倨之志曰:惟予言而莫违也哉?此三代封建之制所以久安长治者也。王道废而列国擅,而斯民不保其生,可胜叹哉!
【元典】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译文】孟子说:“圣人是百代人的师表,伯夷、柳下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听说过伯夷的道德风范的,贪婪的人会变廉洁,懦弱的人会有立志的决心;听说过柳下惠的道德风范的,刻薄的人变得厚道,狭隘的人会变得宽广。百代之前(奋发有为),百代之后,听说过他们事迹的人,没有不振作奋发的。不是圣人能像这样吗?(百代以后的影响尚且这样,) 更何况当时亲身受过他们熏陶的人呢?”
【诸儒注疏】“兴起”,感动奋发也。“亲灸”,亲近而熏炙之也。余见前篇。
【理学讲评】亲炙是亲近熏炙。孟子说:“行造其极之谓圣人,而谓之圣人,不但可为法于当时,虽自一世递至百世,犹可以师表于无穷也。所谓百世之师,谁足以当之?伯夷、柳下惠者,是其人也。盖伯夷虽往,而清操如在。故今闻其风者,即愚顽之夫,亦变而有知觉;怯懦之夫,亦变而有立志,无不以其清为师者也。柳下惠虽往,而和德如存。故今闻其风者,即偷薄之夫,亦变而为敦厚、粗鄙之夫,亦变而为宽大,无不以其和为师者也。夫以伯夷、柳下惠振起于百世之上,时不为不久,而清风和气,能使百世之下,闻者莫不感发而兴起此,岂可以俸致哉?盖伯夷圣之清,柳下惠圣之和,其德既已造于圣人地位,所以能师表百世,而感人于无穷也。自非圣人求其感人于当时且不可得,而况能感人于百世之下乎?以百世之下,犹尚感发如此,况幸而生同其时,亲炙其清和之范,曰囿于薰陶之中,其渐摩变化,将不知当何如者,岂但闻风而兴起乎哉?”此所以称为百世之师也。学者欲有闻于世而重模范于后人,可不以圣人为法乎?
[训义]孟子推伯夷、柳下惠为圣人,以厉天下之人心而正其风俗,乃言其所以为圣之实曰:“学者尚论古人,至于推之以圣而难矣。心必极乎其正也,德必极乎其盛也,然后信其行,造其极,而非大贤以下行修名立者之所可几也,则惟其可为百世之师也。人同此心,而以一人正百世之心;心同此理,而以一人定百世之理;则百世之效法者在是,是以知其圣也。以此而论,伯夷、柳下惠是矣。
“伯夷未尝教天下以清,而其清也,合乎人心,理之必清者也。柳下惠未尝教天下以和,而其和也,合乎人心,理之必和者也。无所勉而光辉盛着,斯以为圣,斯以为百世之师也。唯其能为百世之师,故百世之人未尝登堂而奉教,乃闻伯夷之风者,虽顽夫且廉矣,虽懦夫且有立志矣;而不顽不懦者之惜廉隅以自卓立者,又弗论也。闻柳下惠之风者,虽薄夫且敦矣,虽鄙夫且宽矣;而不薄不鄙者之厚自处而能容物者,又弗论也。
“夫伯夷、柳下惠立于浊乱之世,因其性之所固然,而尽其量之所必极,至清也,而天下莫能加;至和也,而万物莫能干;独以其大正之心、极盛之德,奋乎百世之上。乃百世之下,世远矣,而心愈不可问矣,而一闻其风,则恻然觉利欲之为污而不能安,爽然觉乖戾之无所施而不可有,至于顽懦薄鄙之夫,心不能不为之动,过不能不为之改。此岂一行之成所可得于天下后世者乎?惟其为圣人也,自尽其心,即以尽百世之心;自成其理,即以定天下之理;于是有不疾而速、不言而喻之神焉。使非然也,而能若是乎?我仪图之,则当其时登二子之堂,而为其盛德所蒸动,诚不知其一私不存,万物皆务之气象当何如也。使亲炙焉,不谓之圣人而不得矣。由今日以念当时,故确信二子之圣,而非虚加之也。”
呜呼!此孟子之定论,而亦孟子之微言也。盖学圣之功,唯人欲之净尽,而私意之不存,则天理即于是而定,异端俗学不得而乱之矣。
【元典】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译文】孟子说:“所谓仁,意思就是人。人和仁结合起来,就是所说的道。”
【诸儒注疏】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程子曰:“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是也。”或曰:“外国‘本人也’之下,有‘义也者,宜也;礼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实也’;凡二十字。” 今按:如此则理极分明,然未详其是否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下之理,存之于心则为仁,措之于事则为道,而要之皆切于吾人之身者也。故人皆知吾性之有仁矣,而不知仁非他也。在天为生物之心,在人为有生之理,乃即人之所以为人者也。盖入有形,必有所以纲维。是形者,仁是也。非仁,则形骸虽具,不过有是血肉之躯而已。人有是气,必有所以主宰是气者,仁是也。非仁,则气体徒充,是亦蠢然之物而已。所以说仁也者,人也,求仁于人之外不可也。然仁,理也;人,物也。单说人,则物固无所恃以立;若单说仁,则理亦无所恃以行。惟是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性依形以附丽,而率性之动始彰。气载理以推行,而践履之能始着。大而天常人纪,小而日用事为,坦然为天下古今共由之道,即此而在矣,道岂非合仁与人而为言者哉?”夫有此人,即有此仁,则仁固非由于外至,而体此仁,即成此道,则道亦不可以远求矣。世之外心以求仁,外身以求道者,岂不惑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皆言道矣。乃道之因事而立,凡可行可由者,皆道也。从其散见者而言之,则或得末而忘本,得偏而失全,言道者适以乱道,而道以不明。今请得而质言之。
“夫可行可由者道,而道必有所自生,乃为理之所必出而心之所必安,则统道于一原,而万事万物皆由此立,则仁是已。见可欲也,而心有所不欲;如可忍也,而心有所不忍。此不欲不忍之心何自生乎?天有其不私之理以与人而各得,天有其不已之诚以生人而不吝,人乃受之于天,因所受者而为心,以函万物而皆备。故食可甘,色可说,而有其不安者,于是见可欲而不欲;民自为民,物自为物,而有其不忍忘者,于是若可忍而不忍。盖天以殊人于万物之生,而人以自成其人之生者也。
“夫仁,理也,理在天下而各得者也。然理在天下,而何以见吾之必由、吾之必行乎?惟取而合之于吾身,则心自有所不容不生,事自有所不容不尽。于是而分之,而秩叙之差等不容昧,统之,而推行之公溥不可遗。则以之为纲常伦物,以之为礼乐刑政,皆此而已矣。仁之所统也,即人之可知可能而可弘者也。于是而言之,故曰道也。
“如其不然,执象数以言道,则象数者,事物之象数,何以为吾之所必由,而不可须臾之或离?托于空虚以言道,则空虚者,既已空虚而无所有,何以为天下之所必待,而成乎事物之始终?故君子之学以求仁为要,以诚身为本,而异端曲学之言道,不能乱也。”
【元典】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浙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译文】孟子说:“孔子离开鲁国时,说道:‘我要慢慢地走啊,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 离开齐国时,将淘好了的米捞起来就走,这是离开别的国家时的态度。”
【诸儒注疏】离开别国的态度。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当去国之日,固以洁身为贵,尤以合道为难。昔者孔子仕鲁不合,尝去鲁矣。其去鲁也,自言说:迟迟吾之行也。殆有去而不忍遽去者焉。夫义不可留,即当勇退,乃迟迟其行者,非濡濡也。盖鲁为父母之国,以恩为主者也。若一不合而急遽以去,其如显君相之失何,故宁过于缓,无过于急,用意忠厚,去父母国之道当然也。及其仕齐不合,亦尝去齐矣。其去齐也,炊不待熟,以手承水取米而行,时刻不少停焉。夫义不可留,固所当去,乃不俟终食,非急迫也。”盖齐为他国,以义为主者也,若义不合而迁延不去,其如失自重之道何。故宁过于急,无过于缓。见几明决,去他国之道当然也。夫孔子之去国,迟速各适其宜如此,此所以为时中之圣,而非一节之士可及也。
【元典】
孟子曰:“君子之戹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
【译文】孟子说:“孔子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围困,是由于跟这两国的君臣没有交往的缘故。”
【诸儒注疏】“君子”,孔子也。“戹”,与厄同。君臣皆恶,无所与交也。
【理学讲评】君子指孔子说。鹿字与厄字同,是穷困的意思。孟子说:“孔子大圣,抱道终身,宜乎行,无不得,何至困穷?然当时辙环天下,至陈蔡二小国之间,乃绝粮七日,从者病,莫能兴,其厄甚矣,何以至此?盖君子处世,上而君用之,则其交在上;下而臣荐之,则其交在下。惟有上下之交,故无困厄。”当时陈蔡二国,上不知孔子,而无能用之君;下不知孔子,而无能荐之臣,上下无交,是以道不行,而不免于厄耳。此于孔子之道固无所损,而陈蔡二国之君既不能举,又不能养,使饥饿于我土地,其简贤弃礼,不足与有为可知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诸侯之交际,虽不可信以行道,而君子犹不绝之。盖其人而知与君子交,则犹有足取者,异于偷安无志自取危亡之国也。昔者君子厄于陈、蔡之间,岂君子之道穷哉?盖二国之君臣皆恶,不交于君子,是以至于此极也。于时二国南困于楚,东困于吴,有垂亡之势;而君臣异志,互相残害,有救死不赡之势,而人道几绝。不然,则当时列国虽不用君子,而无不可闻其政,何至是哉!未几而二国皆亡,其不足与交,久矣。故不能用君子而犹知交君子者,君子勿却焉;非其自绝,不轻绝之也。”
【元典】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文王也。”
【译文】貉稽说:“我貉稽被人家说了很多坏话。”孟子说:“没关系的。士人总会受到七嘴八舌非议的。《诗经》上说:‘忧心忡忡排遣不了,小人对我又恨又恼。’孔子就是这样的人。(又说:)“不消除别人的怨恨,也不丧失自己的名声。’说的就是文王。”
【诸儒注疏】“貉,姓;稽,名;为众口所讪。理,赖也。”今按汉书“无俚”,方言亦训赖。《诗》,《邶风》《柏舟》及《大雅》《绵》之篇也。“悄悄”,忧貌。“愠”,怒也。本言卫之仁人见怒于群小,孟子以为孔子之事可以当之。“肆”,发语辞。“陨”,坠也。“问”,声问也。本言太王事昆夷,虽不能殄绝其愠怒,亦不自坠其声问之美;孟子以为文王之事可以当之。尹氏曰:“言人顾自处如何,尽其在我者而已。”
【理学讲评】貉稽是人姓名。理是赖。憎字当作增字,是增益的意思。悄悄是忧患的模样。愠是怒。肆是发语辞。陨是坠。问是声誉。昔貉稽问于孟子说:“人之誉望显扬,本赖于众口,今稽每遭人之讪谤,是于众口甚无所利赖也,奈何?”盖未免有尤人之意,而不知自返。故孟子答说:“毁誉由人,不可必修为在我所当尽。虽为众口所讪何伤乎?夫为士者道修而不能保,其谤之不兴,德高而不能必,其毁之不来,较之常人,众口之讪,愈益多耳。试把自古两个圣人增兹多口的来说。孔子,圣人也。然在当时,上下无交,谗毁时有,或讥其栖栖为佞,或笑其累累无依。沮于晏婴,毁于武叔,且不免见愠,而重为世道忧。那《邶风》上说:‘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孔子之谓也。文王,圣人也。然在当时,蒙难正志,明夷利贞,或多忌其文明,或卑訾其柔顺,谮于崇侯,拘于羡里,亦不免见愠,而终不为圣德累,那《绵雅》上说:‘肆不殄厥愠,亦不殒厥问。’此文王之谓也。夫以文王、孔子之圣,而多口且如此,况其下者乎?”由是观之,人患不能为孔子、文王耳。群小之可忧,愠怒之不殄固无伤也。子亦求尽,其在我者而已,何以不理于口为病哉!
【心学讲评】君子处乱世之末流,一时之是非初不足为重轻,其志定,其量宏、知有自尽,而讥非不恤,道固然也。孟子之在当时,外人之议之,小人之毁之也,不一而足,而视之若无有,自有道大而无疑者存焉。故因貉稽而深论之。
貉稽者,不详其为何如人,固不足以如古圣贤之道尽于己;而为当世恶俗所讥讪,则亦与合流同污者异矣。以物议之见毁而言于孟子曰:“稽大不理于口”,有伤世之心焉,有自伤之志焉,则将无欲改志操以求合于悠悠者乎?孟子乃坦然而诏之曰:“无伤也,有志者不可夺,有道者不可枉,以之为戚戚,则志不定而道不立矣。夫人既为士,亦患不能成乎其为士耳。苟其不愧于士,则不欲天下之所欲,不为天下之所为,愚者怪之,慧者忌之,行愈成而议愈甚,增此人言之藉藉矣。是道也,古之君子涉乎浊乱之世皆不免焉,而自处有道矣。尝读《诗》而有感于孔子、文王之似《诗》言也。柏舟之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贞妇间于宠妾之词也,而以言孔子则有然者。忧心而既悄悄矣,圣人不忍忘天下,而日深其忧患;乃匡之围,陈、蔡之厄,桓魃之害,群小之愠者正在此焉。道大而莫能容,此以德之盛而成乎多口者也。《绵》之诗云:‘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此太王为狄所迫迁,而益自修德以致令名之词也,而以言文王则有然者。厥愠之不可殄也,圣人不与争得失,而增修其仁德;故密人之侵,崇侯之谮,商纣之囚,不足以陨令闻者,惟自尽焉。蒙难而正其志,此当多口而益修其德者也。然则将为孔子乎,道有可信,以兴废信之天,而知天下之多口无能如何也,释然以听之而已矣。将为文王乎,时之方屯,以出险任之己,而念天下之多口为修德之助也,皇然以自求而已矣。而要无足伤也。二者,惟子所择焉。若畏多口而改予度以徇之,又岂可哉!”
夫貉稽者,未必可与言孔子、文王之道,孟子岂以是诏之;而自尽之理则有然者,此岂徒为稽言哉!淳于髡名实之诮,尹士干泽之讥、好辩之称,孟子不求免乎一时;而道垂千载,其怀来亦于此见矣。
【元典】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译文】孟子说:“贤人用自己清楚明白的道理使别人也清楚明白,现在的人却要用连他自己都糊里糊涂的道理去使人清楚明白。”
【诸儒注疏】‘昭昭”,明也。“昏昏”,暗也。尹氏曰:“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理学讲评】昭昭是明。昏昏是暗。孟子说:“自古圣贤之治,如《尧典》克明峻德而推之以亲睦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大学》自明明德,而推之以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己及人,自内达外,都有个本原。故贤者欲求于天下,必先求于身,省察克治在我之明德既明,然后有法制、禁令,以使家国天下之人,同归于明德。这便是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之为治者则不然,不求诸身,而徒求诸天下,未能省察克治,以自明其德,而乃以法制、禁令责人。以其身之所无,欲使亲睦于家,平章于国,协和于天下,必无是理也,这便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夫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是以躬行率之,贤者之治,所以不令而从也。暗于己而求明于人。是以刑政驱之,今之治所以虽令不从也。然则有治人之责者,可不先于自治乎?
【心学讲评】孟子曰:“道之不明也,而欲与天下明之,此贤者之责也。《诗》、《书》之所着,礼、乐之所定,古圣贤之所为,皆所以使人之共明斯道者也。故教者修焉,而使学者学焉,然非徒以其文具也。夫欲使人能悉知之,能决信之,能率行之,必昭昭然知其当然,知其所以然,由来不昧,而条理不迷。贤者于此,必先穷理格物以致其知,本末精粗,晓然具着于心目,然后垂之为教,随人之深浅而使之率喻于道。所以遵其教,听其言,皆去所疑,而可以见之于行。不谓今之不然也,其于道也,芒然未有所得,大义不知其纲,微言不知其隐,诵说而已矣,实则昏昏也。乃诏于人曰:‘道如是也’,欲其知之,欲其率行之。宜乎人之终日学而愈惑也。则其见诮于异端,而道日以废,不亦宜乎!欲明人者先自明,博学详说之功,其可不自勉乎!”
【元典】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译文】孟子对高子说:“山坡上的小路,一段时间内经常去走才能成为路;只要一个时候不走,茅草就会堵塞住它。现在,‘茅草’堵塞住你的心了。”
【诸儒注疏】“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介然”,倏然之顷也。“用”,由也。“路”,大路也。“为间”,少顷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义之心,不可少有间断也。
【理学讲评】径是小路。蹊是人行处。介然是倏然之顷。用是由。路是大路。为间是少顷。高子虽由于孟子之门,而用心不专。孟子恐其不足以入道,故教之说:“理义之在人心若大路然,本无障蔽然,然要在学者时时省察,不使一息间断,则良心方为我有,不观山径之蹊乎?山中小径可容人迹之处,本非大路,若使倏忽之顷,往过来续,由之者不息,则向之小路从新开辟,可以成荡荡平平之大路矣。及其既成路之后,使少顷之间,人迹罕至,由之者不继,则茅草乘间而生,将前路都阻塞了,反不如小路之可行矣。夫此一山径之蹊,介然共由,则成路甚易,为间不用,则阻塞不难。可见义理即人心之大路,物欲即人心之茅草,存亡出入之机,亦只在一念须臾之际,不可不慎也。今子本心未尝不明,向道亦非无路,但存养未几,而放失继之,聪明为耳目所蔽,湛一为攻取所乘,就如茅草之塞路一般。路以茅塞,或有他径可由,心以茅塞,将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矣,可不知所儆惕哉?”孟子此言,不独为高子而发,实古帝王危微精一之旨,理乱得失之机,后之有天下者,能时时讲明学问,以培养此心,亲近君子,以维持此心,庶可免于茅塞,而所行皆正路耳。
【心学讲评】天下之理皆具于心。凡有其理,皆人心之所见为然者也;苟有是心,则莫不可得乎理者也;而其道则在用其心而已矣。心用于理,则虽未豁然贯通,而推行之有序;心有时而不用于理,则利欲起而乘之,流俗之说起而乱之、而天理日以蔽矣。
孟子之门有高子者如是,故孟子责而警之曰:“人有是心,而道义出焉;豁然悟之,则坦然行之,如大路然。而为物欲所蔽之余,偶有志焉,偶有闻焉,以求通于道义,则如山径之蹊间而已矣,未有可由之路也。介然之间,人用之而求有所往,则亦渐成乎路矣。夫天下之路,其始皆山径也,修除之,则大道矣。是山径本有可为路之理也,而无如其不用何也。未成乎大路,则用之也愈不得不勤。何也?以其仅有此蹊间也,则岂待久而荒废哉?为间无几,不用焉,则茅复生而塞之矣。何也?其茅之俟乎其旁者,根株未除也。而今子则类是已。子之本心,固载道义之心,可为路者也。子锢蔽之风习已久,而求道也暂,是山径也,偶有所愤悱而求通,是介然之路也。乃一用而不继之以用,志不持,气不充,利欲之相伺不忘,流俗之旧染未涤,是皆茅也。有所觉而复迷,则前所觉者且忘;有所为而复乱,则前所为者无功;是塞也。而子安得不自警哉?不然,吾无所望于子矣。”
呜呼!孟子诏学者之心至矣。山径未用也,犹可望其用也。用之成路而又塞之,而乃成乎自弃。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役于名,而学以怠荒而失之,见异说而迁焉,学者之通患,岂徒一高子哉!
【元典】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译文】高子说:“禹的音乐胜过文王的音乐。”孟子问:“凭什么这么说?”高子说:“因为(禹传下来的钟上的)钟钮都快断了。(可见人们喜欢演奏它。)”孟子说:“这哪足以说明问题呢?城门下的车迹很深,是一二匹马的力量造成的吗?(那是年深月久车马过得多了造成的。禹传下的钟钮快要断了,也正是年代久远的缘故。)”
【诸儒注疏】“尚”,加尚也。丰氏曰:“言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丰氏曰:“追,钟纽也。《周礼》所谓“旋虫”是也。蠡者,啮木虫也。言禹时钟在者,钟纽如虫啮而欲绝,盖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钟不然。是以知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也。”丰氏曰:“奚足,言此何足以知之也。轨,车辙迹也。两马,一车所驾也。城中之涂容九轨,车可散行,故其辙迹浅。城门惟容一车,车皆由之,故其辙迹深。盖曰久车多所致,非一车两马之力能使之然也。言禹在文王前千余年,故钟久而纽绝;文王之钟则未久而纽全。不可以此而议优劣也。”
此章文义本不可晓。旧说相承如此,而丰氏差明白,故今存之,亦未知其是否也。
【理学讲评】声是音乐。尚是高出的意思。追是钟纽。蠡是啮木虫,钟钮将绝,有似为虫所啮的模样,故叫蠡。轨是车辙迹。高子问于孟子说:“先圣王如夏禹、周文王所作之乐,虽一般是治世之声,然自今日观之,禹之声比文王之声似高出于上,而不可几及者。”孟子诘之说:“子以禹之声过于文王,果何所据而云然?”高子答说:“乐之优劣,视人用之多寡何如耳?吾观禹之钟纽,如虫啮而欲绝,此必爱慕其音而用之者多,故至于此。若文王之乐则不然,即便见他不及禹处,吾言非无所据也。”孟子乃晓之说:“我只道子有独得之见闻,所以能为出奇之议论。若止据追蠡之迹,是奚足以知圣乐哉?试以车辙言之,城门车辙之迹,独深于城中,子之所明知也。然城门之轨,岂是一车两马之力,遂能使其独深至此哉?盖城中之途,车可散行,故其辙迹浅。城门惟容一车,众车莫不由之。岁月既久,往来者众,而车辙之迹不求深而自深也。然则禹之乐作于千余年之前,虽不多用,而纽自敝。文王之乐,作于千余年之后,虽多用而器犹新。盖时之先后不同,正犹车辙之浅深,以地之广狭为异耳。岂有所优劣于其间哉!”夫闻乐可以知德,圣人本无不盛,高子未知圣人之德,宜乎不能观乐之深矣。
【心学讲评】天下之理,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当然,偶有所见而遂生其心,因不能忍而见之言,此天下之所以多妄人也。妄人之言,每为君子之所惊,不知其何以云然;就而叩之,则止此粗疏浅陋之见而已矣。茅塞之心成乎无忌惮也,有如是哉!
高子之心,茅塞之心也,无所忌惮而言乐。帝王作乐,肖其功德以和人神、易风俗,升降之际,君子终身焉而犹恐不知,故虽孟子未尝一言乐也。而高子乃肆言于孟子之前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若有以窥二圣制作之微,而信其德之污隆者。斯言也,殊可惊也。孟子初闻此说,犹谓其有奇僻之见者,而诘之曰:“何以言之?”或审于宫商正变之间,或察于律吕君臣之际,虽未必当,而亦有所据也。乃高子自陈其见,则曰“以追蠡”而已矣。声之尚,人尚之也;用之也勤,故其为器也敞。盖高子偶见二代之宫悬,遂起此妄心而为此言也。
孟子斥之曰:“曾子之谓尚者,而止是乎?论乐者多矣,未有执一器之形而以为足言乐者也。恃偶尔之所见,而自谓以论古也,其不足甚矣!子不见夫轨乎?犹是轨也,皆车之所蹍也,而城门之轨有异,夫岂两马之力与?子亦知夫轨之何以深、何以浅乎?子亦知夫两马同,而城门之两马,不仅如他涂之两马乎?禹之去文王,凡几时也?今之去文王与去禹,凡几时也?追蠡之欲绝未绝,一代之力也乎哉?子何轻于言也!”
禹之明德,文王之至德,与其制作之精、元声之美,孟子皆不与言,而但斥其妄而止,则唯其不可与言也。故学者当以高子为鉴哉!
【元典】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译文】齐国饥荒。陈臻说:“国都里的人都认为老师会再次(劝说齐王)打开棠邑的粮仓(救济百姓),恐怕不会再这么做了吧?”孟子说:“这样就成冯妇了。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善于打虎,后来行善不打虎了,士人都效法他。(有一次)野外有许多人在追逐一只虎,老虎背靠山的角落,没有人敢靠近它。(人们)远远看见了冯妇,便跑上去迎接他。冯妇便捋起袖子下车(去打虎)。大家都喜欢他,可是那些称为士的人却讥笑他。”
【诸儒注疏】先时齐国尝饥,孟子劝王发棠邑之仓以赈贫穷。至此又饥,陈臻问言齐人望孟子复劝王发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手执曰“搏”,“卒为善士”,后能改行为善也。“之”,适也。“负”,依也。山曲曰“嵎”。“撄”,触也。“笑之”,笑其不知止也。疑此时齐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将去矣,故其言如此。
【理学讲评】搏,是徒手搏击。之野,是适野。负,是依。蜗,是山曲。撄是触。初,孟子居齐时,适值岁饥。孟子劝王发棠邑之仓以赈民矣。至此又饥,国人复有发棠之望。陈臻乃问于孟子说:“齐国之人,向因夫子一言,得蒙赈济之恩,今岁复告饥,民间就以发棠之请当了故事,指望夫子再为之言。”由臻观之,国人之属望虽殷,君子之自处当重,殆似不可复请也。孟子答说:“这是齐王的恩泽,我只可偶一言之。若要国人欢喜,重复进言,是为冯妇之所为而已。昔晋人有冯妇者,善能徒手搏虎,既而悔其所为之非正,能痛改前业,卒为善士,似可为善变矣。忽一日行至野中,见众人赶逐一虎,虎急而依负山曲,据险自固,众人遂无敢撄触其怒者。正忙乱间,望见了冯妇,是惯能搏虎之人,喜其可恃,相与趋走而迎之,冯妇此时若改悔之意果坚,便当绝谢众人,去而不顾矣。乃不觉故态复形,自车中攘臂而下,急欲逞技于众人之前,那众人每感他为已而下车,见他遇虎而不惧,谁不喜悦。殊不知旁观是众人,若读书知礼义而为士者,方笑其为善不终,可止而不知止矣。使我今日复请发棠,虽可以慰齐人之望,安知为士者不以我为冯妇乎?”盖是时齐王已不能用孟子,孟子亦将去齐,故其所言如此。使果君臣合道,谏行言听,则发棠本救民之事,何难再请而自比于冯妇也。
【心学讲评】立国安民,自有可久之王道。故圣贤无救荒之策,制产有恒,补助有经,无所用其发拯,而民自不流亡于凶岁。际国政不修之余,偶一用之,不得已之术也。乃小民疾苦之下,得小惠而说。若遂以为善术,而求说于民,君子耻之。
孟子初为卿于齐,而齐尝饥,孟子始劝王发棠邑之仓粟以赈之,而民说,然以纾一时之急耳。使孟子之道行,则民有恒产,无暴敛,三年余一,九年余三,即有饥岁,而民自足食。道既不行,齐又大饥,而民犹故也。民之无知,以为唯发粟可以延旦夕,而有望于孟子。陈臻心知其不可,而言于孟子曰:“今者国人之情迫矣。无以自全,无所可望于王,但逆计之曰:孟子且不我忘,当复劝王之发棠也。以臻思之,王未必其肯再听也,棠之粟亦未堪频发也,殆将不可复乎?”
孟子以道之不行,且将去齐,而若悔其前此一时之小惠为无当于重轻者,乃引以自笑曰:“此岂待辨而知其不可哉!使今者而更请发棠焉,是为冯妇也。夫择术者有大德小惠之分,而自处也有可直不可枉之道。审之熟而不徇流俗以自失,君子之自命固有定矣,而奈何其为冯妇也?夫冯妇则亦归于可笑而已矣。晋人有冯妇者,晋人传之,而传之者有异情焉。其人以善搏虎闻,虎喹人,而冯妇为扞其患,自以为德于人矣。乃既而知其非,而为善士,不争一旦之生死于危急,而以自全之。道与乡党安之。乃为善士之后,则有之野之事矣,是昔用其技击之地也。而适有众逐虎,逐虎者但知逐,而不知为善者之不必逐虎,而自不逢虎害也。乃虎负蜗,莫之敢撄,众且无如虎何,其贸贸然无以自免也,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忘其且为善士,而但欲以纾一时之迫,亦人情乎,而抑知人情之不可徇也。冯妇感于众人之迎,而忘其为善士之素,乃攘臂下车,而复试其技。于斯时也,众皆说也,然而为士者笑之矣。一搏再搏,虎不胜搏,搏之胜而已劳,搏之不胜而且困矣。善士之技止乎此,笑之诚是也。
“御患之道,善士自有善保其乡闾之术,而不逢不若。君子之谋人国,亦自有善济斯民之道,而不忧岁凶。舍此不图,以纾偶然之急者,信为可行。民之无知,以之为德;君之不审,姑听其言。此正吾所恻然不宁,念前此之徒劳也,而何可复不可复之待再计哉!”
【元典】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
【译文】孟子说:“口对于美味,眼睛对于美色,耳朵对于好听的声音,鼻子对于香味,四肢对于安逸,(都是极喜欢的,)这是天性,(但能否享受到,)其中有命的作用,所以君子不强调天性。”
【诸儒注疏】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则是命也,不可谓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愚按:不能皆如其愿,不止为贫贱。盖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则是亦有命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世之人谁不知有性命,但君子之言性命,偏与众人相反。众人言性,则于情欲一边,皆认之为本体,而务求必得。众人言命,则于道理一边,皆归之于气数,而不肯用功,若君子则异是焉。且如口、目、耳、鼻、四肢,是五者,乃人所具之形体也。夫既各有所司,则亦各有所嗜。口之于滋味,目之于彩色,耳之于音声,鼻之于香臭,四肢之于安佚,这几件乃吾人有生之初,自然禀受的,无一人而不具是形,亦无一形而不同是欲,岂可谓之非性乎?然其间有得有不得,亦有得之,而品节限制不能如意者,其权都是造物主张,不可以智力而取,性也而命存乎问矣。夫命存于性之中,则性当为主,君子何以独不言性?”盖嗜欲之心,本人所易溺。若又言性以自恣,则一切非礼之玩好,分外之营求,皆将以为性之所有,而贫贱思富贵,富贵生骄侈,无所不至矣。君子以寡欲为心,所以将前项适己自便之事,故意推开,言命不言性也。
【元典】
“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译文】仁对于父子关系,义对于君臣关系,礼对于宾主关系,智慧对于贤者,圣人对于天道,(都是极重要的,)这都由命决定的,(能否得到它们,)其中也有天性的作用,所以君子不强调命的作用。
【诸儒注疏】程子曰:“仁、义、礼、智、天道,在人则赋于命者,所禀有厚薄清浊;然而性善可学而尽,故不谓之命也。”张子曰:“晏婴智矣,而不知仲尼,是非命邪?”愚按:所禀者厚而清,则其仁之于父子也至,义之于君臣也尽,礼之于宾主也恭,智之于贤否也哲,圣人之于天道也无不吻合,而纯亦不已焉;薄而浊,则反是,是皆所谓命也。或曰“者”当作否,“人”衍字。更详之。
愚闻之师曰:“此二条者,皆性之所有而命于天者也。然世之人以前五者为性,虽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为命,一有不至,则不复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处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张子所谓‘养则付命于天,道则责成于己’,其言约而尽矣。”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君子虽有不言性之时,然除了形体嗜欲之外,又有当以性为重,不可自委者。且如仁主于爱,而属于父子义,主于敬,而属于君臣,礼以恭为主,而属于宾主,智以别为主,而属于贤者,圣人纯亦不己,而天道属于圣人。这几件都是彼此相合,天地问尽有由不得自己的,顺逆常变,视其所遇,清浊厚薄,视其所禀,岂可谓之非命乎?然皆生理之固有,物则之同然。不以圣而丰,不以愚而啬,命也,而性存乎其间矣。夫性存乎命之中,则命当为主,君子何以独不言命。盖性分内事,本人所难尽,若又言命以自诿,则一切扶持,人纪变化气质之功,皆独以为命之所制而过高者,流于异端不及者,安于暴弃,无所不至矣。君子以成德为行,所以将前项希圣尽伦之事,一概承当,言性不言命也。”以上二节之意虽相反而实相成,盖人惟能安命,而后能立命,能忍性而后能尽性,此克己复礼,寡欲养心,为圣学相传之至要与。
【心学讲评】孟子曰:“自天之与人者言之,则曰命;自人之受于天者言之,则曰性。命者,命之为性;性者,以所命为性;本一致之词也。而自君子言之,或曰性,或曰命,有异词焉。盖君子之辨之也精,而持之也正矣。天命人以身,而形开神发,与物相接,而以养其身者,自然而然,人皆然也。天命人以身,而身有心,因而明伦察物,与理相应,而以尽其心者,自然而然,人亦莫不然也。乃天之为命也广大,于人命之,于物亦命之,命万物之生,无以异于人之生,天之所以并育而不害,天之仁也。人之为性也精微,惟人有性,惟人异于物之性,函性于心,乃以异于物之心,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人之道也。故君子于此专言性,而广言命焉。
“口之于味也,甘苦皆喻,而必甘其所甘也;目之于色也,爱憎皆喻,而必爱其所爱也;耳之于声也,顺逆皆喻,而必顺其所顺也;鼻之于臭也,欣厌皆喻,而必欣其所欣也;四肢之于安佚也,劳逸皆喻,而必佚其所佚也。一官有一官之欣距,而不相为通;一官尽一官之成材,而无所于强;非自知而自得哉?人物之所以生也,性也。虽然,岂人物之能自为尔哉?天欲生之,则授之以资生之道,使五官各效以养其生,则岂非命哉!乃谓之曰性,则是我之唯有此而恃以生也,从欲者即尽人者矣;故不肖者苦于妄求,以为不可或缺也,君子则知此矣。天命则广大矣,命人以生,而有此资生之具;命物以生,而亦有其资生之能。若受于天而凝之于心以为我之生理者,人之性异于物之性,一人之性可以尽天下之性,而非资于天下以为性,非此之谓也。故君子以其得失多寡之数委之天,而已无所容心,以别于物之恃天而逐逐以求者,为能贞其性,以成乎其为人哉!
“若夫仁之于父子也,相亲以爱,而爱莫能解也;义之于君臣也,相临以敬,而敬莫能皲也;礼之于宾主也,相接以让,而让莫能渝也;智之于贤者也,相知以辨,而辨莫能乱也;圣人之于天道也,相合以感,而感莫有爽也。莫或强之,而定理之不可逾;若有制之,而定则之不可违;孰秩之而孰叙之也哉?天理之固然者也,命也。虽然,亦既自我而受其命矣,体之于心,则实有其必尽之心于人伦天道,有触而必通,岂非性哉?乃谓之曰命,则是听天之自然,而己无与也,不思而亦可得,故自弃者听其存去,以为非我所能强也。君子则知此矣。人性则精微矣,物亦与有其知,而我之所知者异;物亦与有其能,而我之为能者异。若制白天而非己所私以成天下之化育者,其命物亦且同于其命人,其命物虽异于命人,而命之生者亦同于人,非此之谓也。故君子以其察识扩充之权任之己,而不恃天之德,以别于物之无心而任运以行者,为能立其命,以上参乎天哉!
“彼异端者,以食色为性,而欲强制其心;以臣忠子孝安之于命,而忘情以应。强制其心,制之而终非其所安;安之于命,而心终多所不尽。然后知君子广言命而专言性,其以顺天理、合人心而正天下后世之学术,其义不容不严也。”
【元典】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
【译文】浩生不害问道:“乐正子是怎样一个人?”孟子说:“是个善人、信人。”(浩生不害问:)“什么叫‘善’?什么叫‘信’?”孟子说:“值得喜爱的叫‘善’,自己确实具有‘善’就叫‘信’。”
【诸儒注疏】赵氏曰:“浩生,姓;不害,名;齐人也。”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恶者必可恶。其为人也,可欲而不可恶,则可谓善人矣。凡所谓善,皆实有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是则可谓信人矣。张子曰:“志仁无恶之谓善,诚善于身之谓信。”
【理学讲评】浩生不害是齐人姓名,他平曰知乐正子之贤,乃问于孟子说:“知弟子者莫若师,乐正子之在夫子之门久矣,他是何等的人?”孟子答说:“人之造诣,固由资禀,也要学力据乐正子之所至,则可谓之善人,亦可谓之信人矣。”不害又问说:“如何叫做善,如何叫做信?”孟子答说:“人性本有善而无恶,遇着善人善事,自然有欣喜欢爱之心,此人情之所同也。若其人立身行己,合乎天理人心,但见其可欲,而不见其可恶,则其有善无恶可知矣,此所以谓之善也。至于好善恶恶,本是有生以来,真真实实的念头,着不得一毫虚假,若其人躬行实践,能自歉而无自欺,善皆实有于我,而无矫饰,则其实心实行,可知矣,此所以谓之信也。吾谓乐正子为善人、信人,亦验其造诣之所至而已矣。”
【元典】
“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译文】‘善’充实在身上就叫‘美’,既充实又有光辉就叫‘大’,既‘大’又能感化万物就叫‘圣’,‘圣’到妙不可知就叫‘神’。乐正子是在‘善’和‘信’二者之中,‘美’、‘大’、‘圣’、‘神’四者之下的人。
【诸儒注疏】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矣。“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则德业至盛而不可加矣。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无复可见之迹,则不思不勉、从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为矣。张子曰:“大可为者,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程子曰:“圣不可知,谓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测;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盖在善、信之间;观其从于子敖,则其有诸己者或未实也。张子曰:“颜渊、乐正子皆知好仁矣。乐正子志仁无恶,而不致于学,所以但为善人信人而已。颜子好学不倦,合仁与智,具体圣人,独未至圣人之止耳。”
程子曰:“士之所难者,在有诸己而已。能有诸己,则居之安,资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驯致矣。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则能不受变于俗者鲜矣。”尹氏曰:“自可欲之善,至于圣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扩充而至于神,则不可得而名矣。”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乐正子之善信固有可称,然义理无穷,圣贤的学问,尚不止此。盖善虽实有,而蓄积未充,未足为美也。惟是真积日久,而悉有众善,那方寸之中,充满快足,无少间杂,则章美内含,不徒一善成名而已,这叫做美。然内虽充积而外无可观,未足为大也。惟是积久而着,蓄极而通畅于四肢,发于事业而不可遏,则诚中形外,已至于广大高明之域矣,这叫做大。然大而未能浑化,犹有迹也。惟由大而化之,有曰新之至德,而无矜持之劳,有富有之大业,而无作为之迹,则是不思不勉,而能从容中道矣,这叫做圣。夫大而未至于圣,犹可知也。惟圣则不可得而知,至德纯于不显,而意象之俱忘,大业溥于无外,而声色之尽泯,是乃无方无体,神妙不可窥测者矣,这个叫做神。夫善信之上,犹有此四等,故学者必由善信而驯至于圣、神,然后为人道之至极也。若乐正子之为人,有可欲之善,而无矫伪之私,其造诣所至,盖在善信二者之中,至于美大圣神的地位,则资禀有限,学力未充,犹在四者之下也,使不以善信自足,而以美大圣神自勉,则他曰所就,亦岂可量乎?”观孟子此言,可见道无终穷,学无止法,以成汤之圣,犹日新而不已,以成王之贤,犹缉熙于光明,甚哉务学之不可以已也。
【心学讲评】学者学圣之功远大无穷,而致之有本。其无穷也,故虽圣人而不辍其精义入神之功;其有本也,故极作圣之至,但因乎人心之各得,即为天理之自然。人心之各得者善也,其不然则恶也。审于善不善之分,而无穷之功即从此而率由之耳。故孟子因乐正子而推言之。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盖亦心慕其所行而有当焉矣乎。孟子曰:“是其为人也,吾察之于性情之所尚,而得其向往之涂,盖善人也。善不善,君子小人之辨于此别矣。乃不仅然也,吾抑察之于诚伪之交,而得其中藏之实,盖信人也。信不信,善不善之差于此定矣。
而不害问曰:“何谓善?何谓信?”虚立一善之名,不知定以何者之为善。托于善者,抑岂善乎?概指一信之实,不知定于何者而能信乎?不审所信者,信非其信矣。不害固不容已于疑矣。孟子曰:“夫善人者,固非徇乎俗之所谓善,而可谓善亦弗容深求其独善者而后谓之善也。可欲则谓之善也。人同此心也,心同此理也,不拂乎天下之情,必其不违乎天下之性,而即可以善天下之动。人欲之,彼即能之,实有其可欲者在也。此盖性之相近,往往与天理而相合者也。故自乐正子之质禀而言之日善人也。进此则有学问之事矣。信者,非仅闻道之名而不疑、循道之迹而不妄者也,盖有诸己之谓也。其所合于理而善焉者,因而躬践之,因而心体之,非徒恃其自然之合,而确见以固守之,必诚于是。吾谓乐正子为信者,以其学之已实,而见诸行者不宜于心也。至于信,而居之也安,确乎其为善人矣;而作圣之功,亦自此而可几矣。则吾请夫第言之。
“所信者皆善也,而善或尚有未能信者也。善之量大,自微小而积之,以彻乎万事万物,而皆有其必合之则,则在于充;善之体微,自显着而求之,以极乎不睹不闻,而皆有其无妄之真,则在于实。既信矣,加之以推致之功,于道无不可信也;加之以退藏之密,于德确有所信也。如是而后心无不善,善无不信。如是者,求一疵而不可得,在中者皆美,则谓之美。
“在诸中者无理不达,无理不诚,于是乎有发见之功焉:其天德也,而王道出焉矣;其性命也,而文章见焉矣。作圣者于此,游于名物象数,以征吾之所信;通于人情物理,以穷天下之所善;其充也,不但备其理,而皆见之事;其实也,不但诚于中,而且形于外;则动作威仪之际,言行事功之所成,有光辉之及物焉。此则善之功能本有如此之大者,而能极乎其用矣,是之谓大人矣。
“至于此,而以涵养之功为圣功,非思勉之所可与矣。统此一善耳,其始也,因乎性之所近,而实之以学,则自粗而至精,且自内而达外,学之所扩也;其既也,习之已熟,而成乎其性,则无粗之非精,而无外之非内;至清也,而无外物之迹;至和也,而无合物之情;于土皆安而于天能乐,故以之及物,物自兴起变化,而抑不待喻而自通。如是者,则惟于其充实之理,敦不息之功,故光辉之发无涯,而不待言而信,不待动而敬也。斯圣人也,大人之所欲深造而未遑者也,而善之量止此矣。
“虽然,考诸古之圣人,则更有进焉者。善之极,天理而已。天理者,非人欲之所能与也,故大中至正之矩立焉。苟有得乎善而能信焉,特未之逮耳,能知之也。善而至于圣,行造其极而已。行造其极者,尽乎一心之量,而非以迹者也,故敦诚不息之主存焉。苟于善充实而达于光辉焉,特未能通耳,能知之也。圣之至者,其所修者仍下学之事,循乎其迹而已达天矣,此不可知者也。美大者之所略,其所详也。圣之至者,其所应者从所欲以行,无择于理而自一贯矣,此不可知者也。此殆非人之所能与,而造化之妙,其化也敦,而川流皆顺者乎!其得不谓之神乎!此吾所愿学焉,而未能尽知者也。然其动也时,其智也彻,始终而无不照。我仪图之,固有此一境焉,所欲与二三子驯习而至焉者也。
“今乐正子者,其天资之纯正,超然于功利习俗之中,动与理合;亦从事于学焉,以求得于心,则善矣,而进于信。然而未之能充焉,未之能实焉,况其进此者乎?惟其学之未至也,二之中、四之下也。使其有志而不息,固不能限之,然而其功非旦夕焉。乃善不善者,圣狂之分界;信不信者,诚伪之枢机;则二者作圣之本,故于乐正子有厚望焉。”
由此推之,则君子致道之功,一因于天理之固然,吾心之可尽,而惟存乎不息之学。知之易而行之难,是以圣人之不可得而见也。
【元典】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避开墨子这一派,必定会归入杨朱这一派;避开杨朱这一派,必定会回归到儒家这一派。回归了,接纳他就是了。”
【诸儒注疏】墨氏务外而不情,杨氏太简而近实,故其反正之渐,大略如此。“归,斯受之”者,悯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吾儒之于异端,距之不严,则无以尽闲邪之义,待之不恕,则无以开反正之端,二者必不可废也。方今杨墨之徒,执迷不悟,固难望其以吾道为依归矣。如使天理未尽梏亡,人心不终锢蔽,为墨氏之学者,知兼爱之为非,欲逃而去之,则其势不得不别寻简便的门路,而归之于杨。为杨氏之学者,知为我之为非,欲逃而去之,则其势不得不反求中正的道理,而归之于儒。盖杨墨虽同归于异端,然墨氏务外而不情,杨氏太简而近实,故其变而从道,难易不同如此。夫吾儒之所以痛排杨墨者,但以杨墨之能害道耳。今以渐来归,则为吾儒者,惟当悯其陷溺之久,取其悔悟之新,以杨而来者,吾即以儒受之,使去其害义者,以就吾之义而已矣。以墨而来者,吾即以儒受之,使去其害仁者,以就吾之仁而已矣。岂可追其既往而复与之辩哉。”盖未归之前,异端与吾道为敌,既归之后,异端与吾道为徒,此所以圣贤立教,每于距绝之中,存招徕之意,言易入而道易行也。
【元典】
“今之与杨、墨辨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
【译文】而现在同杨朱、墨子辩论的人,好像在追跑掉的猪,已经追回、赶入猪圈了,还要接着把它的脚拴住。(这未免过分了。)
【诸儒注疏】“放豚”,放逸之豕豚也。“苙”,阑也。“招”,胃也,羁其足也。言彼既来归,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
此章见圣贤之于异端,拒之甚严,而于其来归,待之甚恕。据之严,故人知彼说之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义之尽也。
【理学讲评】放豚,是走出去的猪。笠是猪圈。招是用绳拴缚四蹄。孟子又说:“方今之世,既难得辟邪卫道之人,即有知吾道之为是,杨墨之为非,能倡其说而与之辩者,却又以一切先入之成心,不平之客气,务要与他相持,到底不肯放宽。杨既归于我矣,犹咎其昔日为我之非义,墨既归于我矣,犹咎其昔日兼爱之非仁,深恶痛绝,既不容之于门墙,责备求全,又不假之以声色,就如追赶放逸的豚猪一般。既入其芷围而制之,使不得奔突亦可矣,又从而拴缚其四蹄,使一步不可行焉。”如此,不惟隘吾兼容并包之量,而且阻人迁善改过之门,故已归者,苦其严而思复叛;未归者,畏其严而不复来,吾道之不明于天下,不惟异端害之,而儒者科条太密,门户太高,亦当交任其责矣,有卫道之心者,可不慎所以待之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异端者,其始皆有自立之志,而见之不明,为诐词之所惑。要非如乡愿之害德,自以为是,而终不可与人尧、舜之道者也。故君子甚欲得其归正,而用之焉。“乃其说抑有别焉。其为教也,于天下为有利,于己而见为有功而可以得名,则于人情较近,而去道愈远,墨者之说是已。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彼浅用之,故或欣然从之。乃其既也,忘亲失己,穷大无成,而人厌之。于是而逃焉,乃尽悔其博爱之不利于吾心,而见杨氏之专己无为可自得也,则归之矣,此相反而成相激之势也。迨其为杨也,栩栩然其自得,心亦得以静,物亦无所损矣。然其既也,虚而无据,遇物而无以应,则抑且悔之,乃以其无欲之心,渐有天机之来复。于是而知逃焉,则必求有以实之,而儒者天德王道之旨,有以定其浮游空扩之心,必归于儒矣。然则此二徒者,皆有求道之心,故熟尝其执一之偏而向于正,君子之所亟进也,受之而已矣。夫君子之有所拒,有所受,非与二氏争徒众也,以为斯道而正人心也。墨者狂之流,杨者狷之流,何不可受哉?
“而今之与杨、墨辩者异是。非以道为必然而欲进斯人于中道也,徒坚其垒以相攻而已。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必与排诋二氏之非,以禁其疑信交作之惑,以激其怨怒而不安,吾知其且苦我之烦难,而日思遁也。道岂远哉,求之斯得,历乎不正者而正者出焉。此吾所以严于乡愿之邪慝,而期于逃异端而归者厚也。”
【元典】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译文】孟子说:“有征收布帛的赋税,有征收粮食的赋税,有征发人力的赋税。君子征收了其中一种,就缓征其他两种。同时征收两种,百姓就会有饿死的了;同时征收三种,就会使百姓们父子离异各顾自己了。”
【诸儒注疏】征赋之法,岁有常数。然布缕取之于夏,粟米取之于秋,力役取之于冬,当各以其时。若并取之,则民力有所不堪矣。今两税三限之法,亦此意也。尹氏曰:“言民为邦本,取之无度,则其国危矣。”
【理学讲评】殍是饿死的入。离是离散。孟子说:“为人君者,天下之财力,皆其财力,其势不容不用乎民。所贵取之以时,不至于横征虐使,俾民不堪命耳。自古征赋之制有三件,一件叫做布缕之征,是取百姓每蚕织之利以为用,如今之丝绢麻学是已。一件叫做粟米之征,是取百姓每田入之利以为用,如今之夏税、秋粮是已。一件叫做力役之征,是取百姓每丁夫之力以为用,如今之当差做工是已。这三件,君子虽例得取之于民,然每于催科之中寓抚字之意,如布缕取之于夏,则粟米力役在所缓,粟米取之于秋,则布缕力役在所缓,力役取之于冬,则布缕粟米在所缓,但用一件以充国之用,常缓二件以宽民之生,故上无诛求督责之扰,下无饥馑流亡之患,赖有此耳。苟一时而并用其二,则小民奔命不给,有饥死而转于沟壑者矣。一时而并用其三,则小民室家难保,将父子逃亡而散于四方矣。”夫使百姓困穷离析,无以聊生,虽欲责之以常赋,驱之以往役,谁复有能供其令者乎?危亡之祸可立致矣。然则用一缓二之规,人君不独爱其民,实自爱其国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下之必奉上者分,而上之必体下者情也。能达民之情,而使得循其分,必存乎君子之道矣。夫征赋之法,有国事焉,有君事焉。其为国事,则所以合君民而立国;其为君事,亦所以率野人而养君子。民之所有,皆必征也。有桑麻则有布缕,于是乎征之;有田畴则有粟米,于是乎征之;有丁壮则有力役,于是乎征之。征之,皆国所必须,民所必出者也。虽然,合三者而念之,则有布缕之征矣,抑又有粟米之征矣,抑又有力役之征矣;一岁之中,其科条不一,而输将未有已也。是君子一念民,而见民之难也。然而不可损矣,则将之何如哉?立法者不易之规,而行法者有可因时之道,则惟其缓之一术而已矣。当其需也,则征之,因乎上之不足也;当其有也,则征之,因乎下之有余也。君子畜之有道,节之有制,用其一可耳,其二则必缓也。于是乎事有绪,而民不迫,可以从容措设,而君子之征未尝损也。
“夫苟不缓,则其害可胜言哉?欲急供输,则身又执公功矣;方勤奔走,而粟帛复谁为图之?迫于一时,窘无以应,则称贷于豪民,积计之而十乃偿一;迫不能应,则听命于污吏,中饱焉而事竟不终。于是而食不暇谋也,用其二而民有殍矣;而且生不能恤也,用其三而父子离矣。死者死,散者散,不待加赋也,即此征之,上无益而民以殄矣。然后知君子缓之一法,民可以生,而国抑不忧其不足。上无政,下无守,皇皇以求,而民非其民,国以贫,而危亡亦随之矣。夫亦思止此民也,有布缕之征,又有粟米之征,又有力役之征,而尚可以不缓乎?”
【元典】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译文】孟子说:“诸侯的宝物有三样:土地,人民,政事。把珍珠美玉当作宝物的,灾祸必将落到他身上。”
【诸儒注疏】尹氏曰:“言宝得其宝者安;宝失其宝者危。”
【理学讲评】孟子说:“万物中难得而可贵者,都叫做宝。然宝得其宝则安,宝失其宝则危,不可不慎也。试以诸侯之宝言之,诸侯控一国之尊,享千乘之富,珍奇非不足于府,玩好非不足于前,然其所当宝重而爱惜者,不过三件而已。彼国有土地,锡之天子,传之先人,乃基业之所由系,非是则无以立国矣,此第一件当宝也。国有人民,赋税为我供,缓急为我使,乃根本之所由固,非是则无以守位矣,此第二件当宝也。国有政事,利以之兴,害以之除,乃纪纲之所由植,非是则无以保土地而理人民矣,此第三件当宝也。诸侯能知此三者为国大宝,而念念谨守,时时修饰,使之无一些玷缺损坏之处,将见国祚巩于磐石,遗泽传之子孙,不止于一身无患而已。至于珠宝,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若以之为宝,而徒取给于耳目之玩,则内以嗜欲丧志,外以征求剥民,攘夺将兴,危亡立至,此身且不免于受殃,而况能常有珠玉哉。”可见有国家者,求利必生害,多藏必厚亡。所以,自古帝王抵壁于山,投珠于渊,不贵难得之物,不蓄无用之器,其能保身以及民,保民以及国,有由然也,后之人君,可不知所取法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今天下之诸侯,国之垂亡,身且不保,而犹侈心玩好,亦甚可悯也。夫玩好以奉其身,乃一念身之所自保以长有富贵者乎?如是者,诚所宝也,而有三焉:土地者,国之所自建也;人民者,土地之所自守也;政事者,人民之所自治也。于土地宝之,固其圉而不敢侥幸以争;于人民宝之,惜其生而不忍淫刑以逞;于政事宝之,守吾典而不敢变法以乱;如是,则政修、民和、国安,而君亦安矣。乃今之诸侯未有能宝者也,宝珠玉而已矣。情益侈于玩好,用不节而事日废。政驰矣,民离矣,地蹙矣,殃能免其及乎?立于万民之上,而情迷于匹夫之怀璧,尚可与言乎哉?视其胥溺而已矣!”
【元典】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译文】盆成括在齐国做官。孟子说:“盆成括要丧命了!”盆成括被杀,学生问道:“老师怎么会知道他将被杀?”孟子说:“他有点小才智,但不懂君子的大道理,那就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罢了。”
【诸儒注疏】“盆成”姓;“括”,名也。恃才妄作,所以取祸。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焉,设使幸而获免,孟子之言犹信也。”
【理学讲评】盆成是姓。括是名。昔盆成括方仕于齐。孟子逆料他说:“我观盆成括,非享寿禄之器,今虽进用,乃死亡之日近矣。”既而盆成括有罪见杀,门人问说:“死生有命,非人所可预知。今夫子果何所据,而能察见未来,知括之将见杀也。”孟子答说:“我于括之死,非揣以适然之数,乃断以必然之理也。夫人不贵有才而贵闻道,道苟得闻,必善用其才,以此济事,而亦以此保身。今括之为人,儇巧捷给,不过小有才耳,于君子仁义忠信之大道,茫然其无闻也,既未闻道,而使之一旦进用,处必争之地,乘得志之时,则其势必至于恃才妄作,启衅招尤,适足以取杀身之祸而已矣。我所以预知其败者为此故也,岂有他术哉。”是可见人之有才,本不足为害,惟不求合于道,而专用其才,则大者乱国,小者杀身,反不若朴拙无能之为愈也。取才者尚其审诸。
【心学讲评】君子之道,推而行之,可以定天下之安危;持而守之,可以贞一己之吉凶;其用大矣。即不能然,而闻其大略,亦可以全身而远害。盖正己而无放利之行,则怨自远而害莫能加。乃有不近正人,不闻正言,而徒有其小慧,则使其不得志而身尚可全,得志以逞而难斯发矣,则如盆成括者是已。
盆成括仕于齐,括且自以为可用得志也,人且谓括之有以见长也。孟子曰:“若括者,岂可仕乎哉!以彼其人,使进无攸利,则或退而求教于有道,尚可与有为也。而今仕矣,斯人也,而可免于斯世乎?斯世也,而可容斯人乎?”未几而果见杀矣。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也?”盖亦谓其有可以见长之地,天下且有怜才者,而何至于死,故疑孟子之言胡为而验也。孟子曰:“汝不知君子之大道乎?君子之道,其精微者有出于死生祸福之外,而独行其正;若其可为天下可共由,而显然不可不遵者,则人事之吉凶定矣。夫盆成括之为人,小有才者也。使其与闻君子之教而知有道,则未暇急于功名,而先自处于正,人即欲加害,而无以为之名。乃括未之闻也,于是而其才之可为也,而遂为之,而其身之可指摘者多矣。以才凌人,而无以自处,其才也,适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夫有才者,小用之则小,大用之则大。如括者,则君子之所欲教之者也。仕而不学,吾固预为之惜焉,何有爽哉!”
呜呼!道之不闻也,而以处乱世,有才则以才致怨忌,无才则杀于人,而生不如死;其仕也,则以怨忌而致祸,如其不仕也,则又为世所狎侮,而虽生如死。不生乎君子之世,而诵读之下,但以其文而不信其实,其不为括也,不能为括而已矣。虽幸而免,亦何用此生为哉!
【元典】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度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夫子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到了滕国,住在上宫。有一双还没织好的草鞋放在窗台上,旅馆里的人来找而没有找到。有人问孟子:“跟随你来的人怎么竟像这样乱藏人家东西呢?”孟子说:“你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偷鞋子而来这里的吗?”那人说道:“大概不是的。先生订了规章条例(接收学生学习),走了的不追究,有来的不拒绝。只要凭着求学愿望来的,就接收他罢了。(这可难免会有手脚不清的人混进来呢!)”
【诸儒注疏】“馆”,舍也。“上宫”,别宫名,“业屦”,织之有次,业而未成者。盖馆人所作,置之牖上而失之也。或问之者,问于孟子也。“度”,匿也。言子之从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从者固不为窃屦而来,但夫子设置科条以待学者,苟以向道之心而来,则受之耳,虽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门人取其言有合于圣贤之指,故记之。
【理学讲评】上宫是往滕国去的腰站。业屦是织屦将成的。度,是藏匿。昔孟子将往滕国,馆过于上宫之地。当时偶有织屦将成置于牖户之上,忽然遗失,馆人寻求而不得,或人遂疑为门人窃取以去,乃对孟子说:“夫子从者,何其善匿人之物如此?”盖以穿窬之心,而度圣贤之徒也。孟子答说:“未成之物,直得几何?据子之意,得毋谓我之门人,专为窃取一屦而来与?”或人自悟其非,说道:“我固知从者为游学而来,非为窃屦而来也。但夫子设立科条以待学者,往者之失,则必不追咎,以塞其自新之路。来者自勤,则必不拒绝,以阻其向化之机,只据眼前,苟以求亲师友从事学问之心而来,斯容受以教诲之而已矣。然则谓从者窃屦而来,固非也。谓夫子能保其往,是岂可哉。”夫或疑从者之窃屦,其见陋矣。至于论圣贤之设科,不追既往,实与前章归斯受之之意同,此记者所以有取而载之也。
【心学讲评】君子之心,天下皆能见之,而受教于君子者,顾不能谅之,此学者所以终于无益也。
孟子进而欲行道于天下,退而欲与天下之有心者明之。其之滕也,不以滕之褊小而不足为,而因文公之有心于道也,故不惮劳以往焉。其馆于上宫也,从游者偕焉,虽旅次之中,未尝不进二三子而论道也。乃适有织屦未成,置于牖上,盖馆人之屦也。君子至而牖有县屦,馆君子亦陋矣!是其不足与言者。俄而失之,馆人求之弗得。君子至,而窃者且可往来于其庭,愈陋矣!馆之陋,宜为君子不屑就,而终不弃之,亦以见君子之宏矣。
乃或且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度也?”无所惮而以黩君子,陋亦至是哉!斯人也。尚足与言乎!孟子曰:“子以是为窃屦来欤?”不容不直斥之矣。乃其人忽若见君子之心者,而对曰:“从者之来,非窃屦而来,吾殆知之;而因来而窃屦,能保其固非窃屦之人邪?何也?夫子之设科以待学者,科本以严也,而夫子之设之也宽,尝奉教矣。其既从夫子也,继而不终,则往矣,听其往而不追;或既往矣,慕名而至,则来矣,而忘其往而不距。其未从夫子也,不问其素履也,不必其有定志也,苟以一念之发,有问道之心至,夫子则受之矣。故于人无择,而往来无定,夫子亦何以信其不为匪人乎?”
呜呼!馆人之陋甚矣。而君子立教之心,人人所共见,亦于此而可见矣。礼有来学,无往教,而何所追?追者,有私心也,君子无私心。人自绝于君子,君子不绝人,而何所拒?拒者,其客气也,君所无客气。道者人人所可学,苟有其心,而何不可受?有所不受者,有弃人之心也,君子无弃人之心。使学者而念此,于其不追也,知君子之非强人以学,而在人之自学;于其不拒也,知君子之许人以悔过,而在人之自悔;于其受也,知君子之道人皆可勉,而在人之自勉;则其所以自求于己者必切。而惜乎小人能知,而学者不深谅之,故孟子之门无传人焉。
若好为人师者,固党矜高,自私以误学者,人顾乐而从之,亦可为之深慨!
【元典】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
【译文】孟子说:“人人都有不忍心干的事,把它推及到他所忍心去干的事上,就是仁;人人都有不肯去干的事,把它推及到他所肯干的事上,就是义。”
【诸儒注疏】恻隐、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为,此仁义之端也。然以气质之偏、物欲之蔽,则于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达之于所不能,则无非仁义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立人之道日仁与义,此人所固有者,惟在识其端而推广之耳。今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故见可哀可矜之事,便惨然有所不忍,此仁之端也。但为气拘物蔽,有不忍于此,而或忍于彼者,则仁即为之壅遏矣。必自其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使地无远近,情无亲疏,遇疾苦一般矜怜,遇患难一般悯恤,这才是吾心全体之仁,盖仁主于慈爱,而世间当爱之物甚多,不可以一念之恻隐,便谓之仁也。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见可愧可耻之事,便毅然有所不为,此义之端也。但为气拘物蔽,有不为于此,而或为于彼者,则义即为之扦格矣。必自其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使事无大小,时无顺逆。见利必不敢以苟求,见害必不敢以苟免,这才是吾心全体之义。”盖义主于断制,而世间当断之事甚多,不可以一念之羞恶便谓之义。
【元典】
“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译文】一个人能把不想害人的心理扩展开去,仁就用不尽了;一个人能把不愿扒洞翻墙(行窃)的心理扩展开去,义就用不尽了。
【诸儒注疏】“充”,满也。“穿”,穿穴;“窬”,窬墙;皆为盗之事也。能推所不忍以达于所忍,则能满其无欲害人之心,而无不仁矣;能推其所不为以达于所为,则能满其无穿窬之心,而无不义矣。
【理学讲评】穿,是穿穴,窬是逾墙,皆为盗贼的事。承上文说:“如何是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彼不仁之事,至于处心积虑,要坑害人,此乃最刻毒的心肠,人皆有所不忍者也,能由此而推之,凡一切自私自利,不便于人之事,其类不同,同归于害人,务要件件体贴,将此心不忍的念头,扩充到极处,则仁之全体在我,由是而亲亲、仁民、爱物,无往非此心之贯彻,而仁之为用,不可胜穷矣。如是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彼不义之事,至于穿穴逾墙而甘为盗贼,此乃最卑污的行止,人皆有所不为者也,能由此而推之,凡一切瞒心昧己不合天理之事,其类不同,同归于穿窬,务要件件检点,将此心不为的念头,扩充到极处,则义之全体在我,由是而正家、正国、正天下,无往非此心之运量,而义之为用,不可胜穷矣。”
【元典】
“人能充无受弥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
【译文】一个人能把不愿受人轻蔑的心理扩展开去,那么无论到哪里,(言行)都是符合义的了。士人,不可以交谈而去交谈,这是用言语试探对方来取利;可以交谈却不去交谈,这是用沉默试探对方来取利,这些都是扒洞翻墙一类的行径。
【诸儒注疏】此申说上文充无穿窬之心之意也,盖“尔、汝”,人所轻贱之称,人虽或有所贪昧隐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惭忿而不肯受之之实。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满无所亏缺,则无适而非义矣。“餂”,探取之也。今人以舌取物曰恬,即此意也。便佞隐默,皆有意探取于人,是亦穿窬之类。然其事隐微,人所易忽,故特举以见例。明必推无穿窬之心,以达于此而悉去之,然后为能充其无穿窬之心也。
【理学讲评】“尔”、“汝”是轻贱的称呼。恬是探取人情,如以舌去话取物件的模样。孟子说:“仁义在人,固不可不充矣。然义之为道甚广,而充之为事多端,尤当推类以至于尽者也。彼人以尔汝轻贱之称加于我,我乃不以为辱,而甘心受之,是其贪昧隐忍,即穿窬之心也。然其中或有惭忍而不肯受之之实,是其知耻一念,即不为穿窬之心也。必自此心而充之,思我为人所轻之故,而反己自修,以去其可耻之行,是能充无受尔汝之实矣。夫卑污苟贱之事,既有所不为,则光明正大之义,自无所不协,安往而不为义乎?然不但行已当慎,即一语一默,亦有不可苟。设使士人于应酬之际时未可以言,而乃轻躁以发言,道是故意开端要人来答我,以言探取人情者也,时既可以言,而乃缄默以不言,这是故意落后,要人来问我,以不言探取人情者也。若此者,比之无受尔汝事甚微,而入易忽矣,自我观之,是皆穿窬之类也。盖盗贼以穿窬探取人之物,士入以语默探取人之情,其为心术,同一暗昧,同一阴险,何差别之有乎?人必类推至此而悉去之,然后真能充无穿窬之心者也。”孟子此章之旨最为精微。盖人无智愚贤不肖,无不有此仁义之心,但众人一念之差,正是看得些小阴骘,以为无害于仁,细微举动,以为无害于义,卒之人品化而为禽为兽,功效流而为杂霸、杂夷,其几皆决于此,不可不慎也。
【心学讲评】孟子以仁义为正人心之本,切于言仁,详于言义。仁者,人心之不容已,感于物而遂通,其理一,而但患人之迷之。义固人心之所不昧,而散见于事物,有精粗大小之不齐,则必极其类,而后审之也定。其言之也屡矣。至此乃直指之,而使人人可以自求,而事事皆不可苟,曰:“仁义之在人切矣,而人鲜能之者,唯未之察识而不能扩充也。不察识则自有之而自忘之,虽偶有见端,而不知此念之即吾之真也。不扩充,则得之于此而失之于彼,虽有所全,而其所不全者正多也。
“以察识言之,其为体也,夫岂有难知者哉!今语人曰:‘人皆有仁义之本心焉,未能自信也。’乃人不皆有所不忍者乎?生死之际而恻然动,情谊之合而依然不忘。是心也,人终身有之,终曰有之。乃于亲必亲也,而人亦可仁,人可仁也,而物亦可爱。自私之念专系于此,而彼昧焉耳。因类而推之,于其所忘乎不忍而忍者,皆见此不忍之理焉,此即仁之体矣。且人不皆有所不为者乎?见其不可,而利或有所不趋,见其可,而害或有所不避。是心也,人终身有之,终日有之。乃一介不可苟,千乘在所可轻,而箪豆尤在所可轻。择利之情易其本心,而忽昧焉耳。因类以推之,于其所不为而且为者,皆见此不为之理焉,此即义之体矣。自有之,自知之,岂其难哉?而特患其未之察也。察识真,而扩充之用宏矣。
“以扩充言之,其为用也,夫岂必外求之哉!所不忍者有其实焉,则无欲害人之心是已。或忍而害之,或虽不忍而又不能不害之,其不欲害之心固存焉。即此而扩充之,以顺导其所欲,则因亲以及民,因民以及物,皆不忍害,而所以安全之术出焉,仁之为用不可穷矣。所不为者有其决焉,则无穿窬之心是已。或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知其不可为而尚为之,其不可为之心固存焉。即此而扩充之,以坚忍于不为,则修于小者必严于大,尽于大者必慎于小,必不为,而所以宰制之道出焉,义之为用不可穷矣。
“见其体于心而察识真,极其用于事而扩充广,夫求仁义者,岂其远哉?即其本所固有,虽牿亡之余,犹有存者,求之而已矣。
“乃抑念之,谓人曰:‘汝固有无欲害人之心,而有害人之事’,则且自揣其所为,吾未能不害人也,但不害人而仁即在也。若谓人:‘汝有不欲穿窬之心,而为穿窬之事’,则且日吾固不为穿窬,而岂即此之为义哉?夫害人不害人,有其实即有其迹,凡害人之类,皆信有害人之实。惟穿窬之心,则因事而异,而不知其实之无异也、类之无异也。如以利,则穿窬亦何不可为哉?所必不为者,以人人贱之耳。贱之者人也,莫能必其不我贱也。唯穿窬者实有可贱之行,故自见其必不可为也。为士君子者而人尔汝之,岂富贵者之果可以骄我哉?亦有其实可尔汝者矣。自反之而无愧,则尔汝可不受矣。人能充之,则于匹夫匹妇而求无愧者,于王侯而亦无愧;于大庭广众而无愧者,于暗室而亦无愧,何所往而不义哉!斯以为无受尔汝之实,即无穿窬之实也。
“为穿窬者,惟非己所有,巧以伺人之不知而取之。乃为士君子者,欲迎合当世而持其长短,则未可以言,而言非不知其不可言也,未知人意,则固迂其说,以观人之或应或违,是以言恬之也;可以言而不言,非不知其可言也,欲探彼之心,则俟其人之迫而急布其所欲为,是以不言恬之也。一信一疑之际,姑为尝试,以得彼之心,则所以迎之拒之之术,尽其怀来而惟我之用,欺人于不及觉察,而曲合其情,以快己之所欲言。若是者,其心唯恐人知,而乘人于所不防,则一穿窬之情而已矣。以类推之,有以异乎?其可羞可贱者,反之心而能安乎?今之为士进说于王侯之前,大抵用此术也。能扩充焉,则必其所不为者矣。是故充无穿窬之心,则实必践也,而不但避其名,绝于其类,而不恃我之不为穿窬,遂谓义之止于此也。
“害人之心与不忍相背驰,则迫认其初心,而仁之理遂公溥于天下。尔汝之实,穿窬之类,与穿窬心同而迹异,则推广其义类,而义之理乃泛应于百为。至其即吾不忍,不为之心,求之而在,推之而通,则仁义无待外求,而人皆可备其德。迷而不复者,其亦尚知悟哉”!
【元典】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
【译文】孟子说:“言语浅近而含义深远,这是善言;把握住的十分简要,而施行时效用广大,这是善道。君子所说的,虽然是眼前近事,而道却蕴含在其中。”
【诸儒注疏】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为言近而指远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之为言,固不可失之浅陋,然使其高谈阔论,只顾耳边好听,而不切于事理,未可为善言也。惟所言者,切近精实,若不足以动听,而其旨则包藏深远,愈探而愈无穷,这等言语才是彻上彻下,可以垂世而立教者也,非善言而何?人之为道,固不可失之狭小,然使其好大喜功,只顾外面粉饰,而其中漫无所守,未得为善道也,惟所守者,简要省约,若不足以致用,而施之则功用溥博,愈推而愈不匮。这等的道理,才是有体有用,可以经世而宰物者也,非善道而何?求其能是二者,其惟君子乎?我观君子之言,止据目前常见之事,平平敷衍,若不下于衣带之近,然天命之精微,人道之奥妙,不越此浅近之论以该括之,而道无不存焉。”夫以带视道,其远近为何如者?乃君子不下带而道自存,信乎为言近指远之善言也。
【元典】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译文】君子所把握住的,是修养自己,却能使天下太平。常人的毛病在于荒弃自己的田地,却要人家锄好田地,要求别人的很重,而加给自己的责任却很轻。
【诸儒注疏】此所谓守约而施博也。此言不守约而务博施之病。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我又观君子之守,止就一身,本分之内,暗然自修,初无责效于人之意。然内而百官象其德,外而万民顺其治,不越此身范之端,而天下自平矣。夫以身视天下,其博约为何如者,乃君子修其身而天下平,信乎为守约施博之善道也。这等看来,可见人必先治己身,而后可以治人,与农夫必先芸己田,而后可以芸人田,事虽异而理则同耳。今不务守约,而徒欲施博,其为病就如舍己之田不芸,只管替人芸田的一般。所求于人者甚重,而所以自待其身者却甚轻。如责人为子尽孝,而自己孝不如人,却不知愧。责人为臣尽忠,而自己忠不如人,却不知勉。颠倒谬妄如此,其去君子之善道不亦远乎?”孟子此言,专为战国君臣惑杨朱、墨翟之横议,慕管仲、晏子之近功,欲使立言者必本六经,为治者必法三代,而惜乎古道既远,至今终不可复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之立言者众矣,其所言者,皆自以为道,而因守之。乃言焉而不足以行,守焉而终不能定,则其言之不善,而道亦非善道,明矣。是非其言之无故,守之无术也。心驰于天下之大、是非之数、治乱之故,而不知其本也。
“夫天下诚皆君子之所有事,而岂舍己之当务,以求尽于天下之无穷哉?唯夫其为言也,切近而言之,而由所言以推之,则广远之理皆自此而致焉,则使闻其言者有所持循而不敢越畔以求远,则切于人而为善言也。其为道也,反而守其约,而以所守而行之,则泛应之理皆即此而备焉,则使循其道者专于所事而不致傍贷以自宽,则有其实而为善道也。斯惟君子之道为然乎!君子之言,引上天之命于顾谩之中,类万方之情为夙夜之志;其于不下带之间,不敢释也,不敢忘也。言之重,词之复,惟丁宁告戒于此心之勿忽勿荒者而已;而万物之理所着见而可施行者,即此存焉。君子之守,慎其几于好善恶恶之际,以勿使有荡泆之情;谨其动于视听言动之际,以勿使或有非僻之事,其于修身之学,古人不我贷也,万物不我贷也。择之审,执之固,唯求全尽美于我躬之不僭不忒者而已,而齐治之理所推准以及四海者,平天下桎此矣。如是以为言,即如是以为守;如是以为守,则必不舍是以立言。故行有不得,则反求诸己,而天下自归;仁礼存心,而不以外物为患。
“乃今之言道者异是。亦若有忧世之心焉,亦若有成物之志焉,而究以无益于天下,而为天下病;且言而不足以信,守而不能以固,而足以自病。是其病也,殆犹夫舍其田而耘人之田,荒秽不治者在己,而但求见德于人也。是其为言也,其为道也,推言物理,则穷天下之情而苛察之无已;详论事几,则极天下之变而忧虑之已甚。若其取以自任者,则有心而恣其出入,有身而听其张弛。固将曰:天下之如此而平,不如此而不平。多为之名,严为之法,利病善恶之际,若惟其所为,而天下莫之或逾。斯以言愈繁而治乱之理愈失所据,道愈广而施行之际愈见其穷。然后知君子之道所以任天下之重而无不胜者,诚有其本也。”
【元典】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
【译文】孟子说:“尧、舜的仁德,是出自本性;汤王、武王的仁德,是(经过修身)回复到本性。动作容貌等一切方面都符合礼,这是美德的最高表现。为死者哭得悲哀,不是做给活人看的。遵循道德而不违背,不是用来求官做的。言语必求信实,不是用来修正自己的品行的。”
【诸儒注疏】“性”者,得全于天,无所污坏,不假修为,圣之至也。“反之”者,修为以复其性,而至于圣人也。程子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语,盖自孟子发之。”吕氏曰:“无意而安行,性也;有意利行,而至于无意,复性者也。尧、舜不失其性,汤、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则一也。”细微曲折无不中礼,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中,而非有意于中也。“经”,常也。“回”,曲也。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为之也;皆圣人之事,性之之德也。
【理学讲评】回,是邪曲。孟子说:“圣人之德,要其终,固无优劣之殊,而原其始,实有安逸之异。以尧舜言之,其知为生知,其行为安行,此乃是天生成的,其初无亏欠,故后来亦不假修习性之之圣也。以汤武言之,其知则思而后得,其行则勉而后中,此乃自已成习的。其初虽有亏欠,后来却能复还本体,反之之圣也,所谓性之之事何如?时乎动容之际,则周旋曲折,无不中礼,岂有意于中哉?乃盛德之至,自然与礼而妙合也。时乎哭人之死,则哀痛惨怛若不胜情,岂有意于为生者哉?乃其天性之慈,自然为死而兴哀也。所行者皆经常之德,而无所回邪,岂以干禄之故哉?率性而行,自然趋于正直,非勉强要做好人,以求闻达于人也。所言者皆信实之言,而无所虚妄,岂以正行之故哉。”根心而言,自然符于践履,非勉强要行好事,以求践其言也。是其优游于成法之中,而不事勉强,顺适于天命之内,而相为合一,盖性焉安焉之德如此。
【元典】
“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译文】君子遵循天然的道理去做,以此等待命运的安排罢了。
【诸儒注疏】法”者,天理之当然者也。君子行之,而吉凶祸福有所不计,盖虽未至于自然,而已非有所为而为矣。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此意也。程子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也。”吕氏曰:“法由此立,命由此出,圣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圣人性之,君子所以复其性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所谓反之之事何如?彼天理当然叫做法,吉凶祸福叫做命。法所当自尽,而命不可必得者也。反之之君子,凡一身所行,如上文动容之礼,哭死之哀,经德之正,言语之信,虽不能自然而然。然其心只知这天理中有一定之规矩,毫发不可逾越,而事事之所率循,念念之所执守,举不出于此。由此而获吉与福,是命之通也,固俟之而无所徼求,由此而罹凶与祸,是命之塞也。亦俟之而无所规避,是虽未至于无心,而亦不出于有为。”盖复焉执焉之德如此,夫以行法俟命之君子,比于性之之圣,规模虽有广狭,从人虽有安勉,然论道统,则汤武同归于执中,论心法则尧舜不敢以自圣,此忧勤惕励,为圣学相传之要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作圣之功,尽性而已矣。性受于天,而凝之于人,则尽之之事在人,而不任乎天。若夫性之既尽,而功能及于天下以成大业者,其成败得失之数仍自天制之,而人不能与。夫圣人,人之极也,而天命归焉。乃天不能违,而圣人则但知有性,而无心于命,虽其德之升降不齐,而其为道一也。
“夫圣人有性者焉,有反之者焉。于吾所受于天之理,保合之而不失,则所知者必出乎是,而不待思;所行者必由于是,而不待勉。且未尝据以为德也,而况于功?故天下见德,而圣人无修德之心。此因性之自然者也。则尧、舜是已。于其所受于天之理未能因性而必尽,则极致其知以明之,而性之所知者皆知;极致其能以行之,而性之所能者皆能。盖未尝因以为功也,而但反求其德。然天下终被其功,而圣人有合天之道,此复乎性之当然者,则汤、武是已。
“夫性者之德,亦反之者之所修;反之者之功,亦与性者而并隆,而何以见其别哉?天下所见圣人之德,其见于身者,动容周旋中礼,道之盛也;其发于情者,哭死而哀,情之诚也,发于行者,经常之德无有回邪,行之正也;发于言者,言语必信,言之中也;此能尽性者之必然也。然以出身加民之故,欲修身以立道;以子弟必尽之情,故自念而致哀,以毁誉不爽之故,乃守经以尽伦;以耻躬不逮之忧,因于言而必实;则其尽性之事,皆有所勉而后能。若夫性者,动容周旋焉自中礼矣,是德之盛于中而发于外,自无不至也;哭死焉则哀矣,情所必感,非见为生者所当尽之情也;经德则自不回矣,道所必由,非以服天下而受禄也;言语则必信矣,理本无妄,非以期所行之克践也。若是者,即心即性即命,则天命之应违皆自我制之,而性外无天矣。
“夫反之之君子,未能至于是也,然其德之成而大功就焉,天命亦归之而与性者等。虽然,抑岂有为功于天下,而求合于天心也哉?以为天之所以与我者,有其一定之理,当然而不可易:礼有所不可不合,情有所不可不尽,伦有所不可不明,诚有所不可不立。遵此而行之,则合于吾性之固有;倘有所不行,则违乎天之常法而非所安。于是而自新以新民者,皆有以革乎习之所便,而复乎性之所宜。然君子之心,亦止此而已矣。其于功之成不成,业之就不就,一听之天,而无所容心,则虽有立德之心,而无立功之念,上天眷顾,不我能舍,天也,非君子之有事也。”
故性、反之德有差等,而以尽其性者,则又未尝不同。性者,人即天,而知天不外于知人;反之者,唯尽人,而知人不强欲知天。圣人之心纯白无杂,岂有异乎?凡非吾性之事,则皆非吾之所与。故盛德大业极至于圣,而不以动其心,况区区功利乎!
【元典】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译文】孟子说:“向权贵进言,要藐视他,不要看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殿堂几丈高,屋檐几尺宽,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面前摆满美味佳肴,侍妾有数百人,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饮酒作乐,驰骋打猎,让成千辆车子跟随着,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我所不愿干的;我所愿干的,都是符合古代制度的,我为什么要怕他们呢?”
【诸儒注疏】赵氏曰:“大人,当时尊贵者也。藐,轻之也。巍巍,富贵高显之貌。藐焉而不畏之,则志意舒展,言语得尽也。”‘榱”,桷也;“题”,头也。“食前方丈”,馔食列于前者方一丈也。此皆其所谓巍巍然者。我虽得志,有所不为,而所守者皆古圣贤之法则,彼之巍巍者何足道哉!
杨氏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长,方人之短,犹有此等气象,在孔子则无此矣。”
【理学讲评】八尺叫做仞。榱题是椽头。方丈是桌面摆列方广有一丈。孟子说:“今布衣游谈之士,欲进说于王公大人之前者,往往视大人太尊,视己大卑,不胜其畏惧之心。所以理为势屈,而言不尽意耳。自我言之,彼虽尊贵,那进言之人,只合藐视而轻忽之,切勿将他巍巍然可畏之气象看在眼里,则志意舒展,而言语得尽矣。所以然者何哉?彼大人者,堂有数仞之高,榱题有数尺之长,不过宫室华美而已,我若得志,必不为此侈靡之事也。食前有方丈之广,侍妾有数百之众,不过声色艳丽而已,我若得志,必不为此奢纵之事也。般乐逸游而饮酒,驱驰车马而田猎,且每一出游,则后车随从者有千乘之多,不过快意适观而已,我若得志,必不为此荒亡之事也。而在彼之声势气焰赫然动人者,皆我所不屑焉。而在我者,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其所抱负操持,皆千古圣贤之法制,是我重而彼轻,我大而彼小矣,吾何畏彼之有哉?此吾当藐视之也。”是时战国游士,意气非不盛,谈吐非不高,然其心只知有诸侯之尊,而多方欲中其欲,曲意以希其宠,所以到底止成就得顺从之妾妇,而孟子独能以道德自重,义命自安,宜其为狂澜之砥柱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之必尽礼敬于大人者,以其德也,以其分也,以其可与行道而安天下也。乃今之志慑气沮于大人之前者则异是,但视其巍巍然富贵之气焰,目为之侈而神为之夺。盖其始生长于贫贱,目无所见,耳无所闻,饥寒所迫驱,之以游说,一至大人之前,自视卑小而惊其盛,情则有然者。夫欲说大人而先夺于大人,虽有嘉言,且不敢直陈矣。若夫君子,则于此藐之矣。于其巍巍,见之若不见焉,而屑视之乎?
“夫大人亦犹是巍巍,何以至君子之前而遂藐也?今试取大人之巍巍而言,果其有巍巍者乎?堂高数仞,榱题数尺而已,堂之上,榱题之下,大人拥而居之,遂若巍巍者,夫我今在衡门之下,固无用此,使得志焉,终不忍疲民力以为此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而已,大人安坐而享之,遂若巍巍然;夫我今甘藜藿之奉,固无需此,使得志焉,终不肯纵吾欲而为此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大人驰骤而游焉,遂若巍巍者;今我曳杖而游,固无事此,使得志焉,终不忍荡吾心以为此也。彼之为此,以败度而取危亡,我所必不为也。我之素志,以修我身,以奠我民。宫室之度,燕乐之节,游观之制,皆古之大人辅世长民裁成之制。得志而行之,不得志而心固有其定则。我有尊于大人者在,何至于蹑屎担簦之子欲效之而不能,因志气消沮而畏之哉?”
君子所畏者德。中人所畏者权。鄙陋之夫所畏者,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之气焰而已矣;而欲以说大人,其为谄人也何疑哉!
【元典】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译文】孟子说:“修养善心的方法,没有比减少求利的欲望更好的了。一个人求利的欲望少,那么即使善心有些丧失,也是很少的;一个人求利的欲望多,那么即使善心有所保存,也一定是很少的。”
【诸儒注疏】“欲”,如口鼻耳目四肢之欲,虽人之所不能无,然多而不节,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学者所当深戒也。程子曰:“所欲不必沉溺,只有所向便是欲。”
【理学讲评】欲是口鼻耳目四肢之欲。孟子说:“人之有心,乃具众理,而应万事之本,诚不可不养,然养心之功,不可他求,只要见得心本至虚,而为欲所累。心本至灵,而为欲所昏,将一身中口鼻耳目四肢之欲,寡之又寡,不使其放纵而无所节制,这便是养心极好的方法。吾儒一生学问,一生人品,举系于此,如使其为人也,能知养心之要,而为寡欲人焉,则外感不杂,内境常清,泰宇定而天光发,心未有不存者也。虽有不存,不过暂失之耳,不亦寡乎?如其为人也,不能知养心之要,而为多欲人焉。则物感既摇,中心无主,嗜欲深而天机浅,心未有能存者也。虽有存焉,不过偶得之耳,不亦寡乎?”夫人心道心,迭为消长如此,信乎养心莫善于寡欲也。然寡欲不特可以养心,而神完气固,亦可以保身,况人君者,心为万化之原,身为万民之主,其关系尤重,而保守尤难,寡欲之功,尤不可不深念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心之所涵,即天理之所存也。其固有之实,保之使勿失;其发见之几,接之使日生;则在乎养之矣。养心之道不一,以学问滋之,则善日充焉;以诚敬持之,则志定焉;皆善也。而尤善者,莫善于寡欲。心之本体本虚也,以欲窒之,则见有物而不见有心;本灵也,以欲蔽之,则迷于此而遂暗于彼;本有其不昧者也,以欲乱之,则逐之以移而忘其故。寡之者,制之以道,裁之以礼。于欲见寡者,于心自见其有余,诚莫善矣。故养心之法,他有未逮,而其为人也,于耳目口体之嗜少所营者,则虽功或疏而志或怠,而此心之体,感之而即通,其不存焉者寡矣。不然,未尝不有事于养心,而其为人也,为血气情欲之所乱,多所逐者,则虽学之所得,志之所持,而此心无恒,随物而易丧,其有存焉者寡矣。此天理存亡之界,不可不谨也。”
【元典】
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译文】曾晳爱吃羊枣,(死后,他的儿子)曾子就不忍心吃羊枣。公孙丑问道:“烤肉与羊枣,哪样味道好?”孟子说:“当然是烤肉!”公孙丑又问:“那么曾子为什么吃烤肉而不吃羊枣?”孟子说:“烤肉是大家共同爱吃的,而吃羊枣是(曾晳)独有的嗜好。(因此曾子不忍心吃。)(如同避讳)只避名不避姓,因为姓是很多人共用的,而名是一个人独有的。”
【诸儒注疏】“羊枣”,实小、黑而圜,又谓之羊矢枣。曾子以父嗜之,父没之后,食必思亲,故不忍食也。肉聂而切之为“脍”。“炙”,炙肉也。
【理学讲评】曾皙是曾子之父。羊枣即今软枣肉。细切叫做脍。昔曾皙在生之日,好食羊枣,既殁之后,其子曾参每见羊枣,思起父之所好,便舍置而不忍食,盖孝子不忘亲之心如此。公孙丑乃疑而问于孟子说:“肉中有脍炙,果中有羊枣,二者之中,孰为美乎?”孟子答说:“二者固皆可食,论其味,则脍炙尤美也。”公孙丑又问说:“脍炙既美于羊枣,在曾皙亦必嗜脍炙矣。曾子于脍炙则食之,于羊枣则不食,充其思亲之念,何忍于脍炙,而独不忍于羊枣也。”孟子答说:“人之所好不同,情之所感自异,以脍炙为美而嗜之,乃众人之所同也。以羊枣为美而嗜之,此曾皙之所独也。惟其为众人所同嗜,虽与众共食,而不忍之心自无所形,惟其为父之所独嗜,则触物有感,而思亲之念自不可遏,此所以一食一不食也。譬之讳名者,敬亲之名,而不敢轻犯,未尝并亲之姓而讳之,非重于名,而轻于姓也。盖姓是一家所同,名乃一人所独,故名可讳,而姓不可讳也。知讳亲之名,不可概同于姓,则羊枣之思,岂得并及于脍炙也哉。”夫观于思其所嗜,既可以见孝子恻怛之情,观于思所独嗜,又可以见孝子专一之念矣。学者当体其心,不可徒泥其迹也。
【心学讲评】于仁人孝子之用心,可以得心之所必尽焉,可以得礼之所自裁焉,可以使一人有独至之情而得伸焉,可以使天下万世企及俯就而皆可行焉。故君子之论古,于此辨之必明。
有传曾子之孝,而记曾哲嗜羊枣,曾子不忍食羊枣者。羊枣之嗜,于曾晳特闻之。曾子不食,于曾暂之不复食传之,亦以为孝子不忍忘亲之固然耳。而公孙丑犹有所疑,必欲求孝子不忍之情,以明羊枣不食为必然之心理,乃问于孟子曰:“物莫不以其类,而人情殊焉。故酌乎物之情,以极乎人之情,广推之而见其可通。今以味言,脍炙与羊枣孰美?则曾皙之嗜,曾子之不忍,当以类通之矣。”孟子曰:“但以味言,则其美者必脍炙哉!口之于味有同嗜也,而何独不然?”
公孙丑曰:“其然,则曾暂岂能不食脍炙哉?曾子何为而食脍炙哉?脍炙可食,何为羊枣而独不可食哉?将孝子之心有所伸,有所诎,而奚以为定也?”孟子曰:“夫孝自心生,而体由心制。独至之情,必伸也,孝子之所必尽而不忘也;同然之则,有必诎也,孝子之所可信而不疑也。脍炙所同也,非曾暂之独嗜,则曾子之情无有独切。羊枣所独也,则触目之感自不忍忘。曾皙嗜之,曾子不忍食之,废羊枣者曾子耳,而天下不废。使脍炙而亦不忍食也,将胥天下而废脍炙,又何以为贤者之道人皆可尽乎?是道也,先王以之制礼,以酌天下万世之可行,于讳又见之矣。袝于庙而讳矣,讳名而已,不讳姓也。名为先人之名,姓亦先人之姓,而讳名不讳姓者,名所独也,故孝子闻之而瞿然,所可伸也;姓为同姓者所同,使必讳之,则胥天下而废姓矣。”
故礼不可不及也,亦不可过也。惟其过,则毁性伤生。礼崩乐坏,于是而仁孝衰薄者,乃以心不可尽、礼不可行为说,而荡闲逾节,无所不行矣。故礼缘人情而宰制,行焉所以达乎万世。
【元典】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译文】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说:‘何不回(鲁国)去啊!我乡里的年轻弟子志大而狂放,想进取而不改旧习。’孔子在陈国时,为什么要惦念鲁国那些狂放的读书人呢?”孟子说:“孔子说过,‘找不到言行合乎中庸的人交往,必定只能同狂者和狷者交往了。狂者一味进取,狷者(遇事)拘谨、退缩’。孔子难道不想结交合乎中庸之道的人吗?(只是)不能一定结交到,所以想结交次一等的人。”
【诸儒注疏】“盍”,何不也。“狂简”,谓志大而略于事。“进取”,谓求望高远。“不忘其初”,谓不能改其旧也。此语与《论语》小异。“不得中道”至“有所不为”,据《论语》亦孔子之言。然则“孔子”字下当有“曰”字。《论语》“道”作“行”,“獧”作“狷”。有所不为者,知耻自好,不为不善之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以下,孟子言也。
【理学讲评】狂简是志大而略于事。进取是求望高远。万章问于孟子说:“昔者孔子在陈国之时,知道之不行,尝自叹说,我初周流天下,本为行道计也。道既不行,何不归来于我鲁国乎?盖吾党后学之士,大段资性狂简,激昂于意气,而阔略于事为。充其志,直欲进而取法古人,终身以为向往,不肯改变其初心,其狂如此,尽可副我传道之望,此我所以有感而思归也。夫士而曰狂,未便是高世绝俗之品,乃孔子在陈,独思想鲁之狂士,其意何居?”孟子答说:“孔子思狂士,非其本心,殆有所不得已耳。孔子尝说,道之所贵者中,诚得中道之人而与之,吾之愿也。今既不得其人,其必得狂狷之士乎?盖狂者,志向高明,而期望甚远。狷者,持守贞固,而有所不为,得这两样人,激励裁抑之,庶乎可进于中道也。观孔子之言如此,此其心岂不欲得中道之士哉?世教衰微,中行之士,不可必得,而斯道又不可以无传,不得已而求其次,此所以思及于狂士也。然则狂狷虽未至于中行,中行而下,固资质之最高者矣,孔子思之,何莫非为道之心哉。”
【元典】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缪缪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
【译文】(万章问:)“请问怎样的人能称作狂放的人?”孟子说:“像琴张、曾晳、牧皮,就是孔子所说的狂放的人。”(万章问:)“为什么说他们狂放呢?”孟子说:“他们志向远大、口气不凡,开口便说‘古代的人,古代的人’。考察他们的行动,却(和他们的言论)不全吻合。”
【诸儒注疏】万章问。“嘐嘐”,志大言大也。重言“古之人”,见其动辄称之,不一称而已也。“夷”,平也。“掩”,覆也,言平考其行,则不能覆其言也。程子曰:“曾皙言志而夫子与之。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
【理学讲评】琴张、曾皙、牧皮,都是孔子门人。醪醪是志大言大的模样。夷是平。掩是覆盖的意思。万章又问孟子说:“狂士之思,固非圣心之得已,已然当时在鲁之士亦多矣。敢问如甚么样人,斯可谓之狂士乎?”孟子答说:“当时孔子弟子在鲁者,如琴张、曾皙、牧皮这样的人品,俱是孔子之所谓狂士矣。”万章又问说:“有狂之名,必有狂之实,敢问何所考验而遂称之为狂也?”孟子答说:“欲知狂之所以为狂,惟于其志愿观之,则可见矣。其志谬醪然夸大,卑视今世之士,以为不足称数,动辄称说古之人古之人。论学术,必以古圣贤之道德自期,论事功必以古帝王之经济自任,其志大言大如此。及因所言,以考其所行,则志大而不能充其志,言大而不能践其言。平曰所自许者,却多有空缺去处,不能一一掩盖得来,狂之为狂盖如此,此则践履虽歉于笃实,而志愿则极其高远,稍裁抑之,至于中道不难矣。
【元典】
“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
【译文】(如果这样的)狂者也结交不到,就想找到不屑于干肮脏事的人同他结交,这种人就是狷者,这是又次一等的了。
【诸儒注疏】此因上文所引,遂解所以思得猥者之意。狂,有志者也;猥,有守者也。有志者能进于道,有守者不失其身。“屑”,洁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答万章说:“孔子之思,狂士固有取于志愿之高矣。乃其思及于狷,亦自有说,盖中行而下,狂士最高,这等样人,世间亦不常有,惟狂者又不可得,于是思得不屑不洁之士,操履极其谨严,廉隅不肯少贬,一切卑污苟贱之事,有玷于行谊,有浼于名节者,深恶而不屑,为得这等样人而与之,志虽不瞳,守则有余,此所以谓之狷也。以中行之士律之,下狂士一等,此又其次焉者矣。”
【元典】
“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译文】孔子说:‘路过我门口而不进我屋子,我不感到遗憾的,大概只有乡原吧!乡原是戕害道德的人。’”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诸儒注疏】乡原,非有识者。“原”,与愿同。苟子“原悫”字皆读作愿,谓谨愿之人也。故乡里所谓愿人,谓之乡原。孔子以其似德而非德,故以为德之贼。过门不入而不恨之,以其不见亲就为幸,深恶而痛绝之也。万章又引孔子之言而问也。“踽踽”,独行不进之貌。“凉凉”,薄也,不见亲厚于人也。乡原讥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行不掩其言,而徒每事必称古人邪?又讥狷者曰:何必如此踽踽凉凉,无所亲厚哉?人既生于此,世则但当为此世之人,使当世之人皆以为善则可矣,此乡原之志也。“阉”,如“奄人”之“奄”,闭藏之意也。“媚”,求悦于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闭藏以求亲媚于世,是乡原之行也。
【理学讲评】憾是恨。原字与愿字同,是谨悫的意思。踽踽是独行的模样。凉凉是薄,阉是闭藏。万章又举孔子之所恶者,问于孟子说:“孔子尝云:人情不见亲厚,则怨恨易生,若过我之门,不肯入我之室,我亦无恨于彼者,惟是于乡原之人为然。盖乡原之为人,似德非德实害乎德,方以其不见亲就为幸,何恨之有,孔子深恶乡原之人若此。敢问其所为何如便称之为乡原乎?”
【元典】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贱也。’”
【译文】万章问:“一乡的人都称他是忠厚人,所到之处也表现出是个忠厚人,孔子却认为(这种人)戕害道德,什么道理呢?”孟子说:“(这种人,)要批评他,却举不出具体事来;要指责他,却又觉得没什么能指责的;和颓靡的习俗、污浊的社会同流合污,平时似乎忠厚老实,行为似乎很廉洁,大家都喜欢他,他也自认为不错,但是却不能同他一起学习尧舜之道,所以说是‘戕害道德的人’。”
【诸儒注疏】“原”亦谨厚之称。而孔子以为德之贼,故万章疑之。“踽踽”,独行不进之貌。吕侍讲曰:“言此等之人,欲非之则无可举,欲刺之则无可刺也。”“流俗”者,风俗颓靡,如水之下流,众莫不然也。“污”,浊也。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洁而似廉洁。
【理学讲评】万章又问孟子说:“一乡之人,公论所出,今一乡皆称为原人,是其为人无所往而不谨厚矣。谨厚为士人之美行,孔子乃深恶之,谓其为德之贼,何哉?”孟子答说:“人之处世,心术贵于光明,行己贵于正直。若乡原之为人,欲明指其失而非之,则掩覆甚周,无可举之显过,欲伺察其恶而刺之,则闭藏甚密,无可刺之深奸。惟只与时浮沉,混同于流俗,随众委靡,苟合乎污世,其立心本无忠信之实,而深情厚貌,恰似诚笃不欺一般,其行事本地廉洁之操,而好名能让,恰似清介有执一般,此正其阉然示媚于世的去处。”
【元典】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译文】孔子说过,要憎恶似是而非的东西:憎恶莠草,是怕它淆乱禾苗;憎恶歪才,是怕它淆乱了义;憎恶能说会道,是怕它淆乱信实;憎恶郑国音乐,是怕它淆乱雅乐;憎恶紫色,是怕它淆乱了大红色;憎恶乡原,是怕他淆乱了道德。
【诸儒注疏】孟子又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莠”,似苗之草也。“佞”,才智之称,其言似义而非义也。“利口”,多言而不实者也。“郑声”,淫乐也。“乐”,正乐也。“紫”,间色;“朱”, 正色也。乡原不狂不狷,人皆以为善,有似乎中道而实非也,故恐其乱德。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万章说:“乡原之为人人皆称之,而孔子独恶之,非无谓也,为其似是而非耳。孔子尝说,天下有真是者,人皆知其为是,有真非者,人皆知其为非,此不足以惑人,无可恶也。惟似是而却非是,反乱天下之真是者,此为可恶耳。试举其类言之,莠草似苗非苗,所以莠为可恶,恐其乱真苗也。佞口似义非义,所以佞为可恶,恐其乱真义也。利口似信而实非信,所以恶利口者,恐其乱信也。郑声似雅乐而非雅乐,所以恶郑声,恐其乱雅乐也。紫色似朱而实非朱,所以恶紫色者,恐其乱朱也。至于乡原,不狂不狷,似若有得于中行,然非之无举,刺之无刺,不可与入圣道,将使天下之人迷谬于名实,而不知所适从,皆自乡原启之,则无恶于乡原者,固以其似德非德,而反乱乎德也。”由孔子此言观之,其所以恶乡原而斥其为德之贼者,其意益可见矣。
【元典】
“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译文】君子是要回复到正道罢了。正道的形象树端正了,百姓就会奋发振作;百姓奋发振作,就不会有邪恶了。
【诸儒注疏】“反”,复也;“经”,常也,万世不易之常道也。“兴”,兴起于善也。“邪慝”,如乡原之属是也。世衰道微,大经不正,故人人得为异说以济其私,而邪慝并起,不可胜正。君子于此,亦复其常道而已。常道既复,则民兴于善,而是非明白,无所回互,虽有邪慝,不足以惑之矣。
尹氏曰:“君子取夫狂狷者,盖以狂者志大而可与进道,狷者有所不为,而可与有为也。所恶于乡原而欲痛绝之者,为其似是而非,惑人之深也。绝之之术无他焉,亦日反经而已矣。”
【理学讲评】经,是常道。孟子又告万章说:“乡原虽足以乱德,而邪说终不能胜正,君子于此,固自有绝之之术焉。彼纲常伦理之懿,为天下古今所共由者,这叫做常道。常道不明,斯邪说所由盛也。君子欲辟异端,而息邪说,只是将此常道见之于躬行,施之于正教,使其昭如日星,坦如正道,与天下共由之而已矣。大经既反而归于正,则化本端而民有所观,感治具张而人有所持循,莫不勃然兴起,惟吾常道之是遵矣,庶民岂有不兴者乎?庶民既兴起于常道,则是非明白,无所回互,彼似是乱真之邪慝,虽足以惑世,而斯民灼然有定见,确然有定守,皆知真是之所在,自不为其所惑矣,尚何邪慝之足患乎。”夫观孔子之思狂狷,可以见传道之心;观孔子之恶乡原,可以见卫道之志,其倦倦一念,无非为斯道计焉耳。孟子发其蕴于万章,而又终之以辟邪之术,此所以有功于圣门也。
【心学讲评】孔子之时,杨、墨之说未盛,而乡原之乱德方深;孟子之时,杨、墨之说已横,而乡原之邪慝犹然其未息。杨、墨,贼道者也。乃若其心,则犹有自立之志;其行,则犹有自成之诣。为其徒者,多出于狂狷之流,不知所裁,遂陷而执一之偏;乃行不顺,心不安,则必归于正,而初非慝之藏于心,故其归也可受,乡原则贼德者也。其于君子之道亦相似矣,而窃之以为名,假之以为利,不必有所师承,而翕然成风,以非毁狂狷,将胥天下之迷而不知反。则其欲自附于君子,而绝之也必严。圣之至者日时,而乡原亦日时,其所云时者,流俗之时也。旦而此焉,夕而彼焉,在孔子之时有孔子之乡原,在孟子之时有孟子之乡原,求合于一时之乡,无常也。是故欲正天下之人心,使好恶有定,而不以乡原为说,则彼亦无利而为此矣。何以正之?亘古此人伦物理,则亘古此道,绝其随时之苟幸而已矣。孟子述孔子之道以正天下,故万章详辨之。欲绝乡原之慝,未可即以中行正之也。何也?中行者,圣人之时,彼之所托也。故欲惩乡原之慝,则先正之以狂狷,而狂犹尚焉。狷者之忠信廉洁,彼犹可托;而狂者之志古而略今,正治其慝之要道也。
万章问曰:“昔者孔子之在陈,见道之不行,思欲明之,乃曰:‘盍归乎来,以与吾党之小子相进于道乎!夫小子则有可与矣,以志言之,则狂也;以其略于事为而言之,则简也;以不见异而迁言之,则狂简如一,而不忘其初也。’夫孔子在陈而思鲁,念鲁人士之可与明道也。狂者岂遂足以任斯道乎?而孔子何思焉?”孟子曰:“狂士之可思,孔子尝言之矣。‘不得中行而与之’,慎重乎中行之词也。‘必也狂狷乎’,必之于狂狷,以狂狷之去中行也,迹相远,而有可至者存也。其必于狂者,以其进取,无苟焉求道之心也;其必于狷也,以其有所不为也,无择利而趋之心也。夫中行者,执天下之大常,定万世之正路,自尧、舜以来所以立人道而为治教之则者,孔子岂不欲得其人而与之哉?乃道之不明不行也已久,不可得矣;若几幸而得之,恐其窃乎中而非中,则或失于过,或失于不及,皆其次者。然而超然之志,出于流俗功利之外而自得;卓然之守,入于流俗功利之中而不污;皆可思也。”
于是万章欲知狂者之人,而见其为圣人之所必与,乃问曰:“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孟子曰:“世之降也,有所荡然于廉隅者为狂矣。必如孔子之门琴张、曾皙、牧皮者,忘死生,薄功名,而可与之登进于大道,乃孔子之所谓狂也。”万章欲知狂者之实,以见其与中行合,而不徒在脱略自放之迹,乃问曰:“何以谓之狂也?”孟子曰:“夫狂者之所尚,则莫大于志矣。志与行相因者。有其志而乃有其行,中行也;无其志而或有其行,此冒圣人者之慝也;不必有其行而有其志,则圣人见之为狂,而彼固非狂也。狂者之志,于当世,蔑如也;于近功小利,澹如也。天地之大,万物之众,道之所从出,旷然皆其心目之中,嗲嗲然虚廓而不自隘也。故其言曰:‘古之人而如彼矣,古之人而又如此矣。今之营营者何足言乎!’使其充此而行之,则当世之习尚不能染,而天之显道,圣人之全体大用皆见诸行事,而何愧乎圣人?乃使平心而自考焉,其行固未之逮也。言之所及,志之所至,其缺陷者多矣。以其不能掩也,故不足以定万世不易之理而成乎圣功;然以其不必掩也,则亦不恤末世讥非之迹而流为俗学。斯乃所谓狂,孔子之所与也。与其志大则不殉乎今,虽不与其行之不掩也,而抑与其行之无伪,圣人乐得而裁之,以进取乎中行之道,而天下抑又鲜矣,则孔子思狷,而吾且与子言狷。
“狂者又不可得,志不可求,而抑观乎其所尚,不能与古为徒,而不必不与俗为伍,故孔所欲得者,又在不屑不洁之士焉。利欲之情浅,故以不屑而见其不洁;取舍之界严,故以不洁而必有不屑。衰世之荣,不洁之荣也;乡曲之誉,不洁之誉也;末俗之所喜者,不屑之喜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世之汶汶,孔子于此有与焉。虽于物有所不能容,于道有所不能大,而因心之是非不爽,则违理之好恶不形,是狷也。虽较狂者而志量有诎焉,是又其次也,而孔子之所取者止于此矣。当世多功成名显之公卿,及门有博学多通之才士,皆匪我思存焉。然则君子小人之径、处心得丧之几争于毫厘者,唯在一雅一俗、一真一伪之间,不然,圣人之中道,言中规,行中矩,合乎天理者即顺乎人情,而何取此表异尚畸之士哉?”于是万章知狂狷之可与,因以知乡原之必不可与,而申孔子之言,以使学者知所辨也,乃更端以问曰:“孔子有言:‘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无憾焉,其惟乡原乎!’夫圣人乐育之心不轻距人,而望人之归己以进于善,乃于乡原则幸其自绝而恝弃之,何也?孔子又尝斥言之矣,曰:‘乡原,德之贼也。’所贼者在道,而未害于心;所贼者在心,而若无损于道。至于德贼而害其心以害天下之道,于斯极矣。举是以目乡原,而乡原之害烈矣!乃夫乡原者,非有下愚之资也。使其愚焉,则不知有所谓原,而无所自据以为德,亦何足以为乡原乎?盖心必营之,学必成之,而乃于一乡之间见原,不知几经揣摩而使然,何如斯可谓之乡原乎?”孟子曰:“夫乡原者,托于中行而与狂狷为敌者。其讥狂者曰:‘志以近人为量则易践,何用是嗲嗲也?天地之量,万物之原,何所利于吾而念及之?言以可行为实,实则功易就,胡为言不顾行而言之大,行不顾言而行不掩?性命之旨,道德之归,非也所习闻,而何用言为?动以今人为法,胡为曰古之人、古之人?古不可行于今,今不可通于古,将为物之所不乐,而何用称之?’其讥狷者曰:‘夫人之有行,人行之,我亦行之,故乐从者众,何为踽踽然孤立而寡营也?我亲物,物乃亲我,则相与以原,何为凉凉然薄也而自高也?’其自言曰:‘吾既生于斯世矣,则所为者斯世之事,今之君即我之君,今之友即我之友,法无可执也,道无可据也,奚必古人哉!但能使当世之人谓我所为合乎其心而当乎其事,则亦可矣。’故其行也,揣世人之心欲言者言之,欲行者行之,以求免于讥议,媚之已尔。气衰神靡,不可复阳,阉然而媚,乃可求也。若此者,有其学焉,有其术焉,劳其心,降其气,人亦以为不易至也,则乡原之所以为乡愿也。”
万章曰:“世固未可徇也。而原者,谨原之称,于己能谨,则内不失己;于世能原,则外不失人。一乡之中称为原人,必其果原矣,则合一乡之人,为恩为怨,为贤为不肖,而所以处之者无不以谨厚自居。若是者一成其德,而见德于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孟子曰:“原以为德,非德也;乡人之所谓原,非原也。君子之德,见诸事者,利济万物而无遗,然民愚难以虑始,则可举其所以异于人,而非其道之不尽,有可举矣;而乡原因陋就简而涂饰之,无可举也。藏诸心者,极深研几而不昧,然立意深远难知,则可以其无直情径行之道者为刺,而刺其心之有间,有可刺矣;而乡原则苟且委随而因任之,无可刺也。君子岂求异于人哉,而流俗之好尚不可同也;乡原则以世之音容为礼乐,而同乎流俗。君子岂能离乎人哉,而污世之情志不可合也;乡原则以世之恩怨为从违,而合乎污世。其为人谋也,谋之以尽其利,而似乎忠;其与人约也,徇之以慰其望,而似乎信;其立心有如是者。其于害有所避也,亦有所必不可,而似乎廉;其于利有所择也,亦有所必不敢,而似乎洁;其志行有如是者。由是而众皆说之矣,是果其能谨而无过言过动者也,能厚而为可亲可信者也?乃彼亦自昧其心,而谓道在是矣。如是以为忠信,而何必尽其至正之心?如是以为廉洁,而何必审其精义之用?乃于尧、舜之道,不听勿稽之言以致其精,不干百姓之誉以守其一,以幽明礼乐尽其孝友中和之德,以天道人事建为裁成辅相之功,终不可与入之;而且曰:‘亦恶用是违时独立,而远慕古人为也?’如是,则乡原且与尧、舜争德,而陷溺愚不肖者以易知易行而胥流不返,故曰德之贼也、德之贼也,而犹不可恶乎?恶者,恶其非德而似德也。故孔子曰:‘是非者,不可欺者也。吾心之所是,古今莫能易也,则一是而必无非矣;即有所非,而终不自以为是也。乃所甚恶者,一时之是,而不可以历久;一事之是,而不可通乎大。似是也而实非,则以圣贤至诚恻怛之心临之而不动其非也,乃忍其所不忍、为其所不为之大慝也,诚可恶也!莠非苗也,枝叶似而非实也;莠长而苗瘠,可恶也。佞非义也,辨别似而理非也;佞人用而义乱,可恶也。利口非信也,详确似而心非也;利口兴而信失,可恶也。郑声非雅乐也,清缓似而律非也;郑声作而雅乐废也,可恶也。紫非朱也,艴盛似而质非也;紫色尚而朱几无色矣,可恶也。乡原之于德亦犹是。乡原者,亦何知有德哉!怀利以事君父,而亦曰忠孝;徇物以施爱敬,而亦曰仁义;乡人所知者此而已。但为谨厚,而无光明俊伟之气,以行于利害死生之间,乃以君子长者之称,使怀利挟私者人人可据之以为德,则其可恶也!君子在上以大法诛之,在下则以妄人绝之,而君子之恶乃为功于天下矣。
“虽然,世之降也,庶民既不知有德,其所群奉以为德者,一乡有其人焉,无所往而不有其人焉,不胜诛也。而其人不能为善,而抑不能为非,君子亦不屑治之焉。则欲绝其乱德之害,将如之何?夫君子之教天下,亦唯反经而已矣。三代之直道自在人心;帝王所修之人纪自在天下;井田、学校之大法自在方策;五礼、六乐之度数自在师傅。人伦之至,出乎尧、舜者即入乎幽、厉;欲恶之辨,辨乎箪豆者即慎乎万钟。荡涤其十姓五家苟安容悦之恶习,以归于直方刚大之坦途,以古之道,治今之人,狂者可使进也,狷者可使守也,如是,则经正矣。经正矣,则庶民虽愚不能知、不肖不易能乎,然《诗》、《书》、礼、乐之气熏燕其心志而扩大其耳目,然后知为善于一乡者之卑污而不足尚,则虽有原人,亦且贱之恶之,而彼亦不足以逞,或且洒心涤虑而向于道矣。”
盖邪易使正也,慝不易使修也。全躯保妻子之心怀于中而不能出诸口,免刑戮而无耻之实托于道以为之名,平旦之气牿丧无余,而且摘短长以讥狂狷之失:是人也,人不能诛而鬼瞰之,故曰慝也。君子为庶民忧,而致望于狂狷,所以救仅存之经,其志深矣。此孟子所以称尧、舜,道性善,而急取鸡鸣之利善、夜气之存亡为天德王道之见端,以极致其大也。
【元典】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
【译文】孟子说:“从尧、舜到商汤,有五百多年,像禹和皋陶,是亲眼见到过而知道尧、舜的;至于商汤,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
【诸儒注疏】赵氏曰:“五百岁而圣人出,天道之常。然亦有迟速,不能正五百年,故言有余也。”尹氏曰:“知,谓知其道也。”
【理学讲评】见知、闻知,俱指知道说。孟子说:“斯道之统,必待人而后传,而圣人之生,实间出而不偶。吾尝溯观往昔,世道凡几变矣,中间有数的几个圣人,大率五百年而一出。这数圣人者,生不一时,而道则相继。惟其有见知者,以开其先;是以有闻知者,以继其后也。试举而言之:自尧舜以精一之旨,相授受于唐虞,而万世道统之原,实自此始。由尧舜以来至于汤计其时,盖五百有余岁,汤出而尧舜之道统始有所传,非汤生而能知尧舜之道也,由有祗台之禹迈种之皋陶,此二圣臣者当明良喜起之时,与尧舜会聚于一堂,亲见其道而知之,是以成汤得以其建中之极,而追溯其执中之传。”盖闻之于禹与皋陶而知之者也,此汤之得统于尧舜者然也,向非有禹、皋陶见知,汤亦安能上接夫尧舜之统哉。
【元典】
“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
【译文】从商汤到文王,有五百多年,像伊尹和莱朱,是亲眼见过而知道商汤的;至于文王,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
【诸儒注疏】赵氏曰:“莱朱,汤贤臣。或曰即仲虺也。为汤左相。”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汤得闻尧舜之道,固与禹、皋陶有赖矣。由汤之时,历数以至于文王,计其时亦五百有余岁。文王出,而成汤之道统始有所传,亦非文王生而能知成汽之道也,由有阿衡若伊尹,左相若莱朱,此二圣臣者,当一德咸有之曰,与成汤交修,终始亲见其道而知之,是以文王得以其小心之诚,而远继乎制心之学,盖闻之于伊尹、莱朱而知之者也,此文王之得统于成汤者然也,向非伊尹、莱朱之见知,文王亦安能上接夫成汤之统哉!”
【元典】
“由文王到孔子,经历了五百多年,像太公望、散宜生,是亲眼所见而知道圣人之道的;像孔子,则是耳闻而知之。”
【译文】从文王到孔子,又有五百多年,像太公望和散宜生,是亲眼见过而知道文王的;至于孔子,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
【诸儒注疏】“散”,氏;“宜生”,名;文王贤臣也。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此所谓闻而知之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文王得统于汤,固于伊尹、莱朱,有赖矣。由文王之时,历数之以至于孔子,计其时亦五百有余岁。孔子生,而文王之道统,斯有所传,孔子亦非无自而得统于文王也,盖由有太公望、散宜生者,疏附先后,亲炙其缉熙敬止之范,有以见而知之,是以孔子继其道于数十世之下。于贤者识其大,于不贤者识其小,觐耿光于未泯,幸斯文之在兹,乃得闻而知之也。则孔子所以得道统于文王者,又于太公望、散宜生而有赖矣。”夫由尧舜以至于孔子,道统之所以不绝者,皆赖见知者以开于前,则今曰欲传孔子之道,岂可无见知之人乎!
【元典】
“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译文】从孔子到现在,有一百多年,离圣人的时代是这样的不远,离圣人的家乡是这样的近,这样的条件下还没有继承的人,那也就不会有继承的人了!
【诸儒注疏】林氏曰:“孟子言孔子至今时未远,邹、鲁相去又近,然而已无有见而知之者矣;则五百余岁之后,又岂复有闻而知之者乎?”愚按:此言虽若不敢自谓已得其传,而忧后世遂失其传,然乃所以自见其有不得辞者,而又以见夫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终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旨深哉!
有宋元丰八年,河南程颢伯淳卒。潞公文彦博题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颐正叔序之曰:“周公殁,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由群圣相承之统观之,必有见知者以开其先,然后有闻知者以继其后,道统所以相继而不绝也。乃自孔子以来至于今,论其时世不过百有余岁,去圣人之生时若此其未远也,非若时不相及而不得见也。论其居处,自邹至鲁,壤地相接,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非若地不相邻而不可见也。宜若有得于见知之真者矣,然求之当今之世,其于孔子之道,已无有见而知之,若禹、皋之于尧舜,伊、莱之于汤、吕,散之于文王者矣,则五百余岁之后,去圣人之世渐远,近圣人之居,不知当何如者,岂复有闻而知之,如汤之于尧舜,文王之于汤,孔子之于文王者哉。然则文王以来,相承之统,其可使之寥寥无传耶,吾盖不能以无忧矣。”孟子此言,虽不以见知自居,而自任之意,实不容掩。又以见夫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有神会而心得之者,所以明其传之有在,而俟后圣于无穷也。
【心学讲评】孟子学孔子之学,以正人心而明作圣之功,既身体之以俟后世圣人之复起,述其忧患之深心,而明乎所述之不易也曰:“自今以往,圣人复起,非孔子其谁法哉?夫圣人之心,天地之心,匹夫匹妇皆有其心,天地不毁,人道不绝,亦何患后之无其人!而道如大路,又岂必有传心之秘乎!乃大义之垂,有其疑似,则必明知先圣必出于至一之途,而不容歧;一贯之理,散为万殊,则必明知先圣有其不易之法,而不可略。乃仲尼没而微言隐,七十子之徒散而异同生,必有因其文章,体其性道,确知先圣而表着之,则后圣之祖述宪章者益有征也。上征往古,而如是矣。如使圣人相踵以起,则授受一堂,因而修明之,易矣,而不能尔也。
“尧、舜以上无考焉。自尧、舜至于汤,而汤修尧、舜之道以新天下,则五百有余岁矣。汤何以知尧、舜哉?盖有若禹、皋陶者亲承之尧、舜,而述尧、舜之道以俟后世,故若汤者闻所闻于禹、皋陶,而知尧、舜之道如此其可学而至也。自是而降,自汤至于文王,文王承汤之道以昭明德,亦五百有余岁矣。文王何以知汤哉?盖有若伊尹、莱朱者亲承之汤,而述汤之道以俟后世,故若文王者闻所闻于伊、莱,而知汤之道如此其必承而必行也。自是而降,自文王至于孔子,孔子广文王之道以垂世教,亦五百有余岁矣。孔子何以知文王哉?盖有若太公望、散宜生者躬戴文王,而述文王之道以俟后世,故若孔子者闻所闻于二贤,而知文王之道如此其昭回而纯备也。由是观之,先圣后圣,其心同,其德合,敷之为治,传之为教者,皆资于见知者以为之征,而俾天下后世以率从,则见知之所系,岂不重哉!
“孔子之徒众矣,闻道者多矣,乃俱游于圣人之门,而能灼见孔子广大精微之至德,以正圣学之宗者,未有定也。相沿渐失,至于今百有余岁矣。流风余泽之世未斩,予之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简编法物登堂可见,圣人之居又若此其近也;则予诚有所不敢辞矣。讲求于百年之后、百里之外,固不若亲炙者之见无不见;而私淑有所承,访求有甚易,亦不若传闻者之知不易知。使予而自委焉,不征其实以得其意之所归,辨其非以显其是之所定,统其分以会其合之所全,则是当今曰而无有乎尔矣,则后之圣人亦何所凭借以合辙于孔子乎?吾恐闻之者亦无有乎尔矣。二千岁绝续之统在今曰而深忧,则千万世人禽之辨在今曰而相责,此予之所深惧不能而孜孜恐后者。辨杨、墨,绝乡原,正人心,明王道、尧、舜、汤文之盛治,孔子之至教,岂易任哉!勿怪乎予之多言而无所让也。”
【心理穿梭】父兄者,对子弟之称。若因用兵而多所杀戮,则直谓之杀人耳。人固不可杀,奚论其有子弟而为人父兄与否!杀人亲,重矣,杀鳏寡孤独者独轻乎?缘子弟故而杀之,故曰“杀人之父兄”。此言当时法家置为参夷、连坐之刑,上及父兄,迨其身自罹罪,则其父兄亦坐此刑,是作法自毙,祸同亲杀。非但谓天道好还如老氏之旨,恩冤相报如释氏之言也。
南轩以六代之君互相屠灭为征,战国时未有此事。然其自启祸门,使人仿而加之于己,理则一也。宋人“无令人主手滑”之说,亦有见于此夫!
南轩云“后之取天下而立国差久者,其始亦庶几于仁”,立论太刻。若汉之与昭代,岂但可云“庶几”也哉!
夫仁之用在爱民,而其体在无私。南轩所疑者,有爱民之用而不足于无私之德尔。乃彼汉高入关,除秦苛政,释子婴而不贪其财物子女,亦岂非私欲不行,闲邪复礼者哉!倘以荥阳交争之日,或用权力以取机会,为异于汤、武之养晦以俟天命,乃暴秦已殄,怀王已弑,天下无君,向令汉高不乘时以夷项氏,宁可使山东之民涂炭于喑恶叱咤之主而不恤邪?
纣虽暴,固天下主也。武王一日未加兵焉,天下固有主也。项氏之子起于草泽,既非元德显功之后,承世及以有其故国,而又任情废置,安忍阻兵,尚欲养之,将无为天下养痈邪?使鸿沟之割,汉且守径径之信而西归,羽力稍完,其能不重困吾民以锋镝乎?率土之滨而有二天子,害且无穷,而岂天理之正哉!
故武王克殷,不更推戴禄父,亦以奉天下之公理,不得复守一己之私义。是唯唐、宋之有天下为有歉焉,而非可论于汉。汉之德无愧轩辕矣,而况昭代之拯人于禽者哉!
变置诸侯,必有变置之者。假令邱民得以变置之,天下岂复有纲纪,乱亦何日而息邪?
孟子谓贵戚之卿反覆谏其君而不听则易位。到易位时,固必因方伯以告之天子,而非卿之所敢擅。今此言“变置”者,必方伯廉察其恶,贵戚与闻其议,而实自天子制之。
知此,则知孟子所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以天子之驭诸侯而言也。故下言变置诸侯而不言天子。天子即无道如桀、纣,且亦听其自亡以灭宗社,而无敢变置者。“得乎邱民而为天子”,则为天下神人之主,奉民之好恶以进退天下之诸侯而立其社稷。社稷有当变置者,诸侯亦必请于天子而后改制焉。盖始封之日,分茅而受五方之土以立社稷,以王命立之,则亦必以王命变之也。王所奉者民心,而诸侯社稷一唯王之建置,则其重轻审矣。
苟不酌于三代封建之制以考孟子立言之旨,则疑此言之太畸。三代之有诸侯,大者今之知府,小者今之州县,特以其世国而司生杀为异,则亦与土司等耳。故曰“君为轻”者,非天子之谓也。集注于此为疏。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作一直说,于陛、命无分。孟子说性、命处,往往有分别,非于中庸之旨有异也。中庸自是说性,推原到命上,指人之所与天通者在此,谓此性固天所命也。乃性为天之所命,而岂形色、嗜欲、得丧、穷通非天之所命乎?故天命大而性专。天但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但以元、亨、利、贞为之命。到人身上,则元、亨、利、贞所成之化迹,与元、亨、利、贞本然之撰自有不同。化迹者,天之事也。本然之撰以成乎仁义礼智之性者,人之事也。此性原于命,而命统性,不得域命于性中矣。
形色虽是天性,然以其成能于人,则性在焉,而仍属之天。属之天,则自然能成,而实亦天事。故孟子冠天于性上以别之。天以阴阳、五行为生人之撰,而以元、亨、利、贞为生人之资。元、亨、利、贞之理,人得之以为仁义礼智;元、亨、利、贞之用,则以使人口知味,目辨色,耳察声,鼻喻臭,四肢顺其所安,而后天之于人乃以成其元、亨、利、贞之德。非然,则不足以资始流形,保合而各正也。故曰:此天事也。
若夫得丧穷通之化不齐,则以天行乎元而有其大正,或亨此而彼屯,利此而彼害,固不与圣人同其忧患,而亦天事之本然也。惟其为天事,则虽吾仁义礼智之性,未尝舍此以生其情,而不得不归之天。
若夫健顺、五常之理,则天所以生人者,率此道以生;而健顺、五常非有质也,即此二气之正、五行之均者是也。人得此无不正而不均者,既以自成其体,而不复听予夺于天矣。则虽天之气化不齐,人所遇者不能必承其正且均者于天,而业已自成其体,则于己取之而足。若更以天之气化为有权而己听焉,乃天自行其正命而非以命我,则天虽正而于己不必正,天虽均而于己不必均,我不能自着其功,而因仍其不正、不均,斯亦成其自暴自弃而已矣。
盖天命不息,而人性有恒。有恒者受之于不息,故曰“天命之谓性”。不息者用之繁而成之广,非徒为一人,而非必为一理,故命不可谓性,性不可谓命也。此孟子之大言命而专言性,以人承天而不以天治人;其于子思之旨加察焉,而未有异也。
故唯小注中或说以“五者之命皆为所值之不同,君子勉其在己而不归之命”一段,平易切实,为合孟子之旨。而集注所述延平之说,“世之人以前五者为性,虽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为命,有不至,则不复致力”,正与或说一段吻合。其他言理言气,言品节限制、清浊厚薄,语虽深妙,要以曲合夫程子气禀不同之说,而于孟子之旨不相干涉。
程子固以孟子言性未及气禀为不备矣,是孟子之终不言气禀可知已。且孟子亦但曰“口之于味”云云尔,未尝自其耽于嗜欲者言之也。“口之于味”,其贪食而求肥甘者,信非理矣。今但言“口之于味”,则已饥渴之饮食,与夫食精脍细之有其宜者,亦何莫非理!则前五者总无关于气质之偏正清浊。若后五者之纯乎天理,固也。乃不仅云仁,而云“仁之于父子”,则不以未发之中性德静存者为言,而以言乎已发之用,介于中节与不中节之事,则固非离气言理,而初不得有离气之理,舍喜怒哀乐以着其仁义礼智之用,明矣。
若夫命,则本之天也。天之所用为化者,气也;其化成乎道者,理也。天以其理授气于人,谓之命。口以其气受理于天谓之性。即其所品节限制者,亦无心而成化。则是一言命,而皆气以为实,理以为纪,固不容析之,以为此兼理、此不兼理矣。
乃谓后“命”字专指气而言,则天固有无理之命。有无理之命,是有无理之天矣,而不亦诬天也哉!
且其以所禀之厚薄清浊为命,而成乎五德之有至有不至,则天既予之以必薄、必浊之命,而人亦何从得命外之性以自据为厚且清焉!夫人必无命外之性,则浊者固不可清,薄者固不可厚,君子虽欲不谓之命,容何补乎?
且君子不以清浊厚薄为性,则其谓清浊厚薄为性者,必非君子矣。而程子抑言有气质之性,则程子之说,不亦异于君子哉!况天下之不得于君亲宾友者,苟为怨天尤人之徒,则必归咎于所遇之不齐,而无有引咎于吾气禀之偏者也。故曰语虽深妙,而不合于孟子之旨也。孟子曰“性善”,曰“形色天性”,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生于色”,固无有离理之气,而必不以气禀之清浊厚薄为性之异。其言命,则曰“莫之致而致”,曰“得之不得有命”,曰“天寿不贰,所以立命”,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则皆以所遇之得失不齐者言命,而未尝以品物之节制、此只是理。气禀之清浊厚薄为命。此程子之所谓性。胡为乎至此而有异邪?
圣贤之学,其必尽者性尔;于命,则知之而无所事也。非不事也,欲有事焉而不得也。其曰“天命之谓性”者,推生道之所自出,亦专以有事于眭也。使气禀之偏亦得为命,则命有非道者矣,而何以云“率性之谓道”哉!故言道者,已高则偏,已密则纷。择焉而执其正,论斯定矣。
庆源“才小道大”之说甚为卤莽,又云“才出于气而有限”,则不但诬才,而且以诬气矣。孟子之言“小有才”,才本不小,有之者小,即是不能尽其才,若才则何病之有!生人之才,本足以尽举天下之道。天下之道,皆斯人以才率其性所辟之周行。若才所不至,则古今必无有此成能,又何者为道?君子之道,行过一尺,方有一尺,行过一丈,方有一丈,不似异端向“言语道断,心行路绝”处索广大也。
盖才生于气,性依于道。气之塞乎两间者,即以配道而无不足;而才言性即是人之性,才言道即是人之道。气外无性,亦无道也。
盆成括之小有才也,替才所本大者而小之,以其小体之聪明为才所见功之地,而未闻君子之大道,则才之所可为而不能尽者多矣。君子之道,以才弘之则与鬼神同其吉凶,聪明睿知极其量则健顺刚柔成其能,何至婴祸而以咎其才哉!
义之发有羞、恶两端:“无欲穿窬”,羞也;“无受尔汝”,恶也。羞则固羞诸己,即此用之而义已在。恶则于物见恶,于物见恶而无其实,不反求之己,而但以加物,将有如为郡守则傲刺史,为刺史则陵郡守,一酷吏而已矣。故孟子于恶必言其“实”。无实之恶,七情中之恶,非四端中之恶也。
小注所录朱子用赵台卿之说,自较集注为当,新安从之,是也。若欲“充无受尔汝之实”,则非集义不能。乍然一事合义,便欲据义自尊,以求免于侮,其可得乎!所以说“无所往而不为义”。盖“无所往而不为义”,然后在己有可以免于尔汝之实,而充其恶辱之心以反求免辱之实,初终表里,无可间断,则不但不屑为不义,而徙不义以集义者,义路熟而义用自周矣。
“无欲穿窬之心”,人皆有之;无受尔汝之心,亦人皆有之。特“无受尔汝之实”,则不欲受尔汝者未必有也。然苟其欲无受尔汝,而尔汝之权操之物,而何以能制诸己!苟非浪自尊大之妄人,亦求免不得而转生其愧,即此是羞恶之恶,与七情之恶所自感而生者不同。一则虚浮向外,一则切实着里也。故孟子于羞言“欲”,言“心”,而于恶必言“实”,以恶无实而但唯其所欲恶者恶之,情之动而非性之端也。乃于羞既言“穿窬”,而又充其类于言不言之恬,则以恶戒虚而羞戒不广,又精义者之必察也。
曰“中礼”,曰“不回”,曰“必信”,亦有闲邪存诚之意。但他发念时便在好路上走,则谓之“性”。汤、武之“反”,则其起念时有未必恰中者,却向动时折转来,方得有善无恶。
谓尧、舜之所以能尔者,因其天资之为上哲,则固然矣。然云“无所污坏”则得,云“不假修为”则不得。六经、《四书》,唯《诗》、《书》间有说得张大处,夸美生质。乃读书者亦须具眼。《诗》以歌之庙中者,固子孙扬诩先人,不嫌溢美;《尚书》赞德处,抑史臣之辞耳。孟子故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也。乃《诗》、《书》说圣功处,抑何尝不着实!周公之称文王,曰“不显亦临,无射亦保”;舜之所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三谟中所往复交儆者,皆一倍乾惕。何尝以尧、舜为不假修为哉!
大易、论语说尧、舜,说圣人,一皆有实,不作自然之词。谓圣人无修为而白圣,乃汉儒夸诞之论尔。程、朱诸先生力破汉儒议论,而于此不无因仍,则以生当佛、老猖狂之日,若不如此称颂圣人之德,推之于天授,则老氏之徒且将以敝其口耳讥圣贤之徒劳,释氏之徒且将以无学无修者夷周、孔于声闻之列。故诸先生不得已,亦须就本色风光上略加点染。乃知道者,当得其意而善通之,以求合孔孟之旨,亦所谓“无以辞害意”也。
此一“性”字,但周子引用分明,曰“性焉、安焉之谓圣”。性下着个“焉”字,与孟子言“性之”、“性者”合辙。但奉性以正情,则谓之“性焉”。中庸云“能尽其性”,有“能”有“尽”,岂不假修为之谓哉!既云“尧、舜性者也”,又云“人皆可以为尧、舜”,此二处若何折合?尧、舜之德自不可企及,何易言“人皆可为”?所以可为者,正在此“性”一字上。若云天使之然,则成俐不易,其将戕贼人而为之乎?
朱子谓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为性之德,已自分明。于不睹、不闻之中,存养其仁义礼智之德;迨其发也,则若决江河,莫之能御,而天下之和自致焉。此以性正情,以本生道,奉道心以御人心,而人心自听命焉。是尧、舜之性之也。人皆此性,性皆此德,特无以敦其化于存养,而“罔念作狂”耳。此尧、舜之性之所以退藏于密,上合天载,而要可与同类之人通其理以尽其善者,即此性也。
若夫君子之行法也,固非无静存养性之功;而当其情之未发,天理未能充浃,待其由静向动之几亦未有以畅其性之大用,以贯通于情而皆中,则必于动几审之:有其欲而以义胜之,有其怠而以敬胜之,于情治性,于人心存道心,于末反本,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守义礼为法,裁而行之,乃以咸正而无缺。是汤、武之反身自治者也。
大正于存养而省察自利者,圣人之圣功;力用其省察以熟其存养,本所未熟。君子之圣学。要其不舍修为者,则一而已矣。
天道白天也,人道自人也。人有其道,圣者尽之,则践形尽性而至于命矣。圣贤之教,下以别人于物,而上不欲人之躐等于天。天则自然矣,物则自然矣。蜂蚁之义,相鼠之礼,不假修为矣,任天故也。过持自然之说,欲以合天恐名天,而实物也,危矣哉!
多欲,“未便到邪僻不好底物事,只是眼前底事,才多欲,本心便都纷杂了”,朱子此语,非过为严也。凡天下之陷于邪僻者,揆其始,那一件不与吾所当得者同类!只此欲心,便无分别,初未尝有意必求所谓不好者而欲得之也,良心丧尽时,又不在此论。其分别为当得、不当得者,则吾性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授之辨也。故寡欲者须一味寡去,以欲上讨个分辨不得也。若心存而理得,则吾性之义,自如利斧,一劈两分,又何屑屑然向人欲边拣可不可哉!
如孟子所以处齐、宋、薛之馈:于齐之不受,固无欲金之心;于宋、薛之受,亦终无有欲金之心,而但以斟酌乎交际之礼。若既有欲金之心,却去分别此为当受,此为不当受,则由伊伶俐,总主张不得。故寡欲者,一概之词,不拣好歹,一概寡之,心不缘欲而起,然后可不可一径分明。君子之道,有正本而无治末。治末非但不能反本,末亦不可治也。
集注于《孟子》极略,缘朱子看得《孟子》文字发明自尽,不消更为衍说,庶后人可致其三隅之反。乃传之未久,说《孟子》者于其显然着明处即已茫然,则又未尝不惜集注之疏也。
如熊勿轩、朱公迁说“曾子不忍食羊枣”,扼定“不忍”二字为主,则不但不知孟子之意,而于曾子之孝亦未见得在。若但一不食羊枣便是曾子之孝不可及处,则独行之士一念关切者皆曾子矣。曾子于作圣之功是何等用力,而其言孝之见于礼者又是何等精微广大,仅一忍其口腹于可以不食之羊枣,又何足称焉!
且勿论孟子析理精微处,即公孙丑脍炙一问,是何如深妙!后人看文字,论古人,谁解如此细心察理,以致疑问?自四先生外,唯南轩往往能然,所以得为朱子益友。
此段问答,正在“食脍炙”上审出天理人情之则,所以云“圣人人伦之至”;而非独行之士毁生灭性,以及夫足不履石、弃子全侄一流人有所过必有所不及者之可谓至也。若但以“不忍”言,则举目动足,孰为当忍者?从一同、一独上求心之安,即以心之安者为理之得,即此是“心之制”,即此是“心之德”,即此是“事之宜”,即此是“爱之理”。
佛氏也只昧此一段至诚无妄之仁义,却尽着啕啕之恩,戚戚之爱,径径之贞,皎皎之白,便割须楚发,无父无君,也不能满其一往之私意。君子之道简而文,温而理,以成精义研几之用;则文必及情,情必中理,而必无致远恐泥之伤。乃其奉性以治情,非由情以主性,则人皆可以为尧、舜,亦此道尔。而以之定王道之权衡,俾为民极,则后世一切刑名苛察之法,与夫小人托天理以行其贼害,如禁李贺之不得举进士,责范滂之不当先父受辟命者,皆无所容其邪说。则即此脍炙一问,而天德、王道皆着明矣。
善读书者如是以求之,斯无不穷之理。而死守章句者,其于圣贤之言,貌取而不以心,亦安足与于格物、致知之学哉!
朱子定冯道为乡原,乃就五代时人,说他俯仰屈伸以救杀戮,而词貌谨厚,往往取夷狄盗贼之欢,亦“生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求媚”之事也。然冯道身为宰相,旦此夕彼,如失节之妇二十年而五适人,人皆得而贱之,犹未足以为“非之无举,刺之无刺”之愿人。且其随波逐浪以苟全其躯命富贵,亦未敢“自以为是”,而又何足以乱德?
夫能乱德而自以为是,必其于道若有所得,而立言制事亦自有其始终。求之宋代,则苏学、浙学,真乡原尔。观苏子瞻所以非笑二程,及陈同父所答朱子书,则与乡原之讥狂狷,而云“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自以为是而悦于人者,真古今一轨。叶正则、陈同父说来卤莽,天下宗尚之者幸少。苏氏之学盛于北方者几二百年,而其作为文章,滑熟圆美,奄然媚于后世,乃使人悦之而不知尧、舜之道者,至于今而未艾。是真乡原也,是真德之贼也。其源始于韩退之,而其流祸之深,则极于焦兹、李贽。呜呼!游于圣人之门者,可无厚为之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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