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大家回忆录1:撞击艺术之门-我的从艺和写作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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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凤霞

    新凤霞生于1927年,原籍苏州。现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剧院艺术委员会主任。自幼被拐卖到天津,辗转被杨姓老夫妇收养长大,并受教于“堂姐”杨金香(北派京剧武生大师李兰亭之妻)学习京剧基本功。

    新凤霞6岁学京戏,13岁改评剧,14岁任主演,20岁以后逐渐形成自己的独特演唱方法,发展为50年代至今的最大评剧流派——新派。

    代表剧目有传统又作改写的:《花为媒》、《杨三姐告状》;移植剧目:《三看御妹》、《乾坤带》;现代剧目:《艺海深仇》、《刘巧儿》、《祥林嫂》等。其中《刘巧儿》、《花为媒》摄制成电影。

    著作有《新凤霞回忆录》、《以苦为乐》、《我当小演员的时候》、《恩犬》、《我与溥仪皇帝》、《新凤霞说戏》、《我和吴祖光》、《新凤霞评剧谱》、《吴祖光、新凤霞诗书画集》等20种。

    从我记事就知道饥寒困苦。那时我在天津南市贫民区一个三不管九道弯的大杂院里住。家家饥吵饿斗,大人打架吵嘴骂人,孩子哭喊要吃的,闹肚子饿。常听见大人打一巴掌骂道:“该死的,还不滚一边去……”说着把孩子推出门去……

    小胡同里都是大杂院。我们这个大杂院住了十几家。大街地势高,胡同地势低,院子更低,一下大雨屋里就蹚河,雨水就要上炕!我们小女孩儿,从小学会用纸剪一个女孩儿,再剪一把笤帚、一个簸箕,用针把它缝在纸人左右手上,说这是“扫天晴”。把“扫天晴”挂在门框上,全家人磕头求天保佑可别再下雨了……我最会剪这个“扫天晴”了,没有女孩儿的人家,我就剪好了送去给挂上。我们没有胶鞋,都是自己用市布做油靴,在鞋掌钉上钉子,鞋帮上好桐油。这种鞋可沉了,穿上双油靴磨得脚长泡,因为又重又硬,还怕磨坏袜子,磨得光脚掉层皮,脚趾头露出鲜红的嫩肉,可我们照样买东道西,踢踢趿趿走起来带响声,一刻不闲着。下雨天最怕的是看着父母发愁。雨天父亲不能出去卖糖葫芦,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分文不进,我们是挣一天吃一天的人家啊!

    父亲有肺病,一到冬天,他就咳嗽吐血。我从记事就知道学本事挣钱养家。七个孩子加父母共九口人,睁开眼就得要吃要喝呀!光靠父亲卖糖葫芦难保一家温饱。穷苦的孩子们抱团儿。小女孩儿们要挣钱,那年月好道太少了。我们住的那地方是最底层,个子大的当女招待,妓院当使女;小点的只有做零活。我是小不点儿,又瘦又小,去砸核桃,去蛋厂打鸡蛋,去装火柴,到毛织厂捡线头,或者给有钱人家做零活,给老爷太太捶腰砸腿……反正有活就干,为了挣点钱帮助爹妈过日子,一家吃饱饭。

    父母都没有文化,常听大姑妈说:“小女孩儿从小得学会拿针用线、缝缝补补,还得会蒸饽饽做饭。”记得7岁上我头次和面,把面和好了,大伯母看了看就狠狠打我一巴掌,她说:“和面要手不沾面、面不沾盆,看看你手上是面,盆里也都沾上面了。过一阵盆里就沾出一个面盆了……小闺女出了门子孝公婆,好话背地说,暗挑大拇哥!这是穷苦女孩儿的志气。”我记住了这话,够不着锅台就学做饭,做针线活。我受二伯父家的影响,要学唱戏挣钱养家。我怕把我送进妓院,怕当女招待、童养媳。

    那年月女孩子挣钱可没有好路可走哇。我决定学唱戏,像堂姐那样,台上花枝招展唱好戏露脸,台下人人喜欢能吃饱穿暖挣钱。自己的道路选择好了,我就天天去二伯母家,首先是给二伯母干活,跟二伯父和姐姐学戏。先学好吃苦受累,才能唱出“格崩脆”的好角儿,还讲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冬天练功,姐姐说:“脱下棉袄来!”我就赶快脱下棉袄,十冬腊月呀,伸不出手来。姐姐推开屋门,向院里泼了一盆凉水,立即冻成了冰。姐姐说:“小凤快跑圆场。”我穿着单衣,猛地出了屋在冰上跑圆场,跑得满身发热,手指头冻得紫红,姐姐不叫停不敢进屋。夏天三伏最热了,姐姐想看看我的功,让我在院里练,在太阳底下还要加上两件衣服。唱戏的不怕冷,不叫热。上了台再冷也不能穿棉袄,再热也要穿上戏装厚衣服,这叫练意志。

    小时除了演小角色,在后台还要讨人喜欢,眼里有活,心里有数。记得七八岁在天津南市“大舞台”跟着堂姐唱戏。这个“大舞台”可是好角占领的大戏院,是彩头班,演连台本戏《西游记》,主演梁一鸣演唐僧,朱小义、李仲林演孙悟空。一天梁一鸣来晚了,大家七手八脚伺候着他赶场,我在旁边看着不敢向前。梁一鸣误了场扮戏着急,发脾气说:“快!拿衣服,拿靴子。”大家手忙脚乱。忽然他脚登上靴子没扎靴子带,必须蹬在凳子上才好扎靴子带。大家忙乱没给准备。我看在眼里,就要上场了,靴子带还没扎上怎么行啊?我赶快过去,双手扶地趴在地上说:“梁老师您蹬在我背上扎靴子带吧。快要上场了!”梁一鸣果然脚踩在我的背上扎好靴子带上了场。这件小事可算是有眼力见,救场如救火的行动,后台老板都夸我。姐姐是唱刀马花旦的,她脾气大,我做了好事她高兴,可不当面夸我,她说:“戏班的能耐是靠有心人吃苦受罪,不能靠门户、家族,不能靠外块吹捧,小凤有点心眼是我打出来的,这叫长心真干才能吃饱饭。”为了挣钱,我能吃苦,也听大人话。二伯父高兴了,带着我去妓院、串巷子卖唱,去三不管撂地卖唱,我都去。

    旧社会小演员跟师父闯江湖,到处流浪,跑码头搭班唱戏,或者参加财主的班。财主有自己的戏园子,前后台都是他的。这种财主班,剥削克扣艺人最凶最狠,因为大都是依仗官势,财主本身就是地混子。这种班可不好唱,不好搭,搭班如投胎,投胎都要财,如挣一块钱份子,要扒几层,财主扣消防钱、应酬钱,他家里人生日、孩子满月都要扣钱,开到自己手里就连一半都没有了。我们小演员连饱饭都混不上!

    跟着戏班边唱边学,头脑得灵活。人常讲:“人挪活,树挪死。”又讲:“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人不能犯死性。”母亲常说:“人不能叫尿憋死!”我为了一家人温饱,跟着母亲闯荡江湖,走到哪儿唱到哪儿。那真是:为了吃饭见人就下跪,一边学一边会,走遍天下都受罪呀!有评剧班好说,进后台给祖师爷磕个头,报出自己戏折子值多少钱的份子,这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讲真本事。没有评剧的地方,那就得随着地方上的戏种唱戏。记得在大西北兰州、西安等地,原来只有一个评剧团,主演嫁了人散了班,我就在秦腔班里唱,跟着演个丫鬟、宫女、跑大兵,扮个傻小子抹一脸黑,演个“店家”,画个三花脸。为了吃饭叫演什么就得演什么,还得认真好好干,不敢有一点调皮捣蛋,要不就被辞退了。

    有次去山东烟台、济南、青岛,评剧班散了,我去海边撂地卖唱。我在山东梆子班唱过,河北省石家庄丝弦班儿唱过,河北梆子班也唱过。为了吃饱饭什么班都搭,都敢唱。同时也真练出了本事,长了胆子。

    我十三四岁在天津唱上主角了。记得曲艺名演员常连安大爷,他跟我父亲是磕头把兄弟,又是邻居。他家孩子多,生活也困难。大哥常宝堃艺名小蘑菇,他下边的弟弟也排着叫二蘑菇、三蘑菇、四蘑菇……为了吃饱饭,常大爷时常叫我去帮忙,跟大哥、二哥一起去三不管棚里撂地唱一两段。我从小就见什么学什么,梆子、二黄、评剧、曲艺全不挡,能够把冷落场子唱热火起来。这在旧社会叫“帮场子,亮嗓子,练胆子。”常大爷要我参加撂地唱几段,我总是分文不要。“艺亲不图金,浇花浇到根,交人交个心!”这是父亲跟常大爷说的,常大爷过年节给我买花戴,我就高兴极了!

    我在旧社会知道“黄金有价艺无价”。搭班唱戏大都是共合班、集体班,因为共合班是大伙经营,没有财主剥削也就招不上官方势力。可是共合班也长不了,因为没有后台支持,只有干一天算一天,兔子尾巴长不了。因此常常换班流浪,也是为吃饱饭哪。

    记得日本投降前1944年,舞台上乱七八糟,男扮女,女扮男,无论京剧、评剧都得猎奇。艺人为了吃饱饭,什么《纺棉花》,什么加演什样杂耍、大杂烩、一赶三、双剧连演、大反串,等等,花样百出。评剧跟着京剧老大哥走。在天津河东天宝大戏院,我跟杨星星大哥演过《拾黄金》。内容是两个要饭的花子拾了一块金子,高兴得不行,对唱、祝贺,除了唱自己剧种名唱段外,还要唱出各个剧种的名唱段来。两人要唱三四个小时,这都是过年封箱了,演员大都回农村过年了,没有什么人了,财主想出新方法来,留两个演员唱一台戏。一天,星星大哥突然发高烧病倒了,只剩我一个人,怎么办?那时候是不能随便回戏的,回了戏观众可以砸戏园子。这可是“祸头子叫门,等着挨刀”哇!财主看不起我,斜着眼说:“星星烧得说胡话,不能上台了,你说是回戏呀,还是怎么办?火烧着眉毛了。”我一想,练兵千载,用兵一时,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说:“行啊!人要遇到头了,是火也得爬上去,是海也得跳下去,我一人来!”请财主为我写一块牌子:“杨星星病了,今天《拾黄金》我小凤一人上场,不看退票,不听走人。”财主带着看不起我的样子说:“行啊!”写出了一块牌子:“新凤霞一人演,不看退票。”结果,观众没有退票,但台下观众对我很冷。我把家底全亮了出来,学刘宝全的京韵大鼓《华容道》,白云鹏的《探晴雯》,王佩臣的醋熘大鼓《王二姐思夫》,马增芬的西河大鼓《绕口令》,乔清秀的河南坠子《张庭秀回杯记》,学京剧马连良的《借东风》、《甘露寺》,言菊朋的《让徐州》,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荀慧生的《红娘》,程砚秋的《锁麟囊》,学评剧名演员白玉霜的《玉堂春》、《潘金莲》,刘翠霞的《劝爱宝》,爱莲君的《于公案》,花连芳的《马寡妇开店》,加上当时的流行歌曲……

    一个人唱了一台戏。那时也不讲报幕、主持人,就靠后台老板,他是唱零碎的张成和老师,还有唱彩旦的董瑞海,他们上去说几句话垫一下场。这一台戏观众是越看越热,最后向台上扔钱、红包,还真唱红了。财主都是生意精,买卖神儿。星星大哥病好以后,他也不让星星大哥上场了,就贴出戏报让我一人唱。唱了几场,观众也十分喜欢,只是真够累的呀!那时没有扩音设备,真是得“一张嘴贯满堂”。

    可“给人留饭”这是做人的品德。当时我虽不懂,可我心里觉着我这样做不对。就在这时来了一位文明戏名旦角张笑影先生,他是杨星星大哥的朋友,同辈演员。他看了两场我一人单唱的《拾黄金》,来后台跟我说:“凤霞,我讨个大,比你早唱几十年戏,吃戏饭早点。我不客气告诉你,我是公子哥儿票友,爱戏。开始是清唱,后来下了海进戏班,我才懂了‘给人留饭’的道理。唱主角的要想着四梁八柱,要想着缺了一棵梁柱子,也要塌房啊!你这么小,一个人唱了,你想没有想过,后台还闲了一大堆人呀?吃饭想想洗碗的人,做菜的想想吃主儿,做好了木器要想想上油漆的人,唱主角儿要想想乐队,还有那些演配角的绿叶子,想想一般的演员,有了他们你这朵花才能好看,才经得住照哇。你小小年纪一人唱了一个晚上,确实有功夫,不容易。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你是戏曲演员,不是独唱演员,更不是单唱的曲艺,你量力不是就量你一个人,你要量量一班人的力,一个戏班有多少力呀!各种行当,生行、旦行……还有管戏衣包头的、打水的、扫地的、打杂的……这些都是力呀,你都要量一量,才能是当主角儿的材料了。”听张笑影先生的教导,我去找前台经理,表示:杨星星好了,一同演;如不好,从此再不一人唱《拾黄金》。前后台同行说:“小凤这孩子得到名人指点了,她知道‘给人留饭’了。”张笑影先生看我听话,他主动为我排了《锯碗丁》、《卖妻恨》、《春阿氏》、《蒸骨三验》、《张文祥刺马》等文明戏移植过来的剧目。星星大哥也感谢我。那时唱戏挣钱,不唱就不给开钱。我一人唱,他就不得钱。

    “给人留饭”这句话让我受益不小,因为这是为人为艺的德。

    唱戏先得想到乐队。我小时因为嗓子好听,什么一学就会,连街上叫卖声我都喜欢听。唱戏要先请一位好琴师。我第一位琴师是评剧界当时最好的琴师张恺,原来是拉河北梆子板胡的,后来改拉评剧,给著名评剧演员刘翠霞拉板胡。刘翠霞去世以后,我就请张老师为我拉弦。张老师手音准、功夫深。他吹、打、拉、弹,乐队走一圈儿样样都好。他本来不会给我这小演员拉板胡的,因我师父张福堂是他的弟弟,我叫他师伯父。他给我拉板胡挣钱多,我贴补他三分之一,我挣的钱比他少。他给刘翠霞拉板胡戴的是金手套,拉板胡要戴手套。因为他是名琴师,脾气大,我虽是主演,也得尊重他,前后台也都尊重他。戏班里不养老,人老了被看不起。但我对老人尊重,演员乐队跟我合作的,我请的都是老人,因为人人都有老,我是小主演请老人来合作,给我很大帮助,也传给了我很多艺术经验和做人的道理。比方我懂得了步步、事事要“给人留饭”,这是做人的德。

    从为了“吃饱饭”到“给人留饭”是艺人在人生哲理上的一大发展。就是说,自己吃饱了,得想着还有人饿着哪!那种只要自己吃饱了,哪管别人死活的人,是不可交的自私小人,这种人在任何时候也不可亲近。

    以上便是我学艺的简略经历。

    我一生中值得一提的另一个经历是从文盲到写书。1981年,叶圣陶先生和严文井先生主动介绍我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我是在天津贫民窟长大,父亲做小生意,提篮叫卖糖葫芦;母亲是在天津郊区最苦的西头小园农村出生,4岁父母去世,14岁做了童养媳。父母不识字,家里从来没有书。我6岁学戏唱戏,从戏词里知道了书的重要。

    小生我打马奔路途,

    在家中告别父和母,

    为的是科考到京都,

    春来闲游应要自负,

    大好年华正好读书。

    好哇!书中自有千金重禄。

    妙哇!书中自有黄金屋。

    哈哈哈,天上的星星数不尽。

    好好好,地上的孺子要读书。

    看看看,才子佳人牡丹架下柔情诉。

    牧童吹笛引春姑,

    壮年拉犁在田地,

    纺线织布俏村姑,

    风吹雨淋吃不尽的苦,

    读书识字更好把犁扶,

    提篮挑担心里也有数,

    七十二行学文重读书。

    书生不出门,

    便知天下闻,

    书生终日习,

    开卷必有益。

    从小对书有一种好奇感,认为只有大户人家财主孩子才有读书资格,我们穷人没有读书的权利。

    小时住在天津南市南门东大街贫民区,这是南市热闹地带,我们住的大杂院都是受苦的穷人,没有几个认字的,更看不见书。我家只有一本书,那是父亲每年都必买的一本“皇历”。字也看不下来,上边有很多图,讲节气,春分、冬至、立秋、芒种……几龙治水等都有图。看看图有意思极了!小人,小动物,云,雨,太阳,最好看的是合婚嫁娶图。天龙犯地兔;白马犯青牛;猪狗空房守;鸡蛇斗不休;虎猴必成仇;羊鼠不到头。父亲小时就指着合婚嫁娶图让我背,也教育我记住这些不能成婚配的属相。皇历上的图样也能学知识,可见书就有知识。

    我家唯有大伯父是认字的,他是中医。大伯父医术很好,但他只能给穷苦人看病,也经常不收钱。后来他实在太穷,摆摊算命代写书信。大伯父非常封建也厉害。我很怕他。他的书很多,可是不许女人摸,连大伯母都不许动。他认为:“女人无才便是德,女人识文必丢人。”他出去摆摊,大伯母在家,我就偷偷地去大伯家。大伯母很喜欢我,让我偷偷地看看大伯的书。大伯墙上挂着一张圣人——孔夫子像。大伯每天出门都要向这张像拱手作揖。大伯母对我说:“小凤啊,你大伯认字,你也喜欢字,你就拜拜圣人——孔夫子吧!”我就对着孔夫子像磕头求告:“圣人,孔大圣人呀!请赏我几个字吧!让我认字吧!我出门不认识路名,买东西不认识门牌字号啊!”

    一次我去看大伯的书,有一本是有人有图有一个红太阳的日本书。正看着呐,大伯父回来了。大伯母吓得从我手中抢过放在屁股底下。大伯大怒说:“你这个浑蛋,怎么能把圣人的书放在你屁股下坐着呀!”转身对我大骂:“小凤你这个祸害!学了唱戏,够你丢人现眼了,还认字?给我滚!以后你不许登我家的门……”大伯这顿骂,我心里很不服气。我被大伯推出屋门。我对大伯说:“你呀,就是敢欺负我,骂我,你——你是穷横!”说完摔上门,跑回了家。

    二伯母家我必须去,是为了学唱戏。大伯母家吸引我的,是为了看看书。

    一次在后台的角落拾到一本书,我像拾到金子一样开心,高兴!揣在怀里回家,一路下大雨,我怕书湿了,双手紧捂着胸前,一路跑到大伯父家。可我手里捂着书不敢拿出来,大伯父严肃地问:“小凤,你怀里揣着什么?拿出来。”大伯父伸手抢了这本书,气冲冲问:“这书哪里来的?你这个伤风败俗的东西!”我低着头小声说:“是在中国大戏院后台捡来的。”大伯父狠狠抓住我的衣领,用手摇晃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书?”我摇着头,吓得小声说:“不知道,我不认识字……”大伯父松了手:“唉,我忘了你不认识字了。好!小闺女不认识字好,要不就坏了呀。”大伯父拉着我的手说:“这是坏书,是男女房事的书。”

    我这人从小干什么都入迷,只要我想干的,就一条道走到底。后台祖师爷桌上有书,那都是剧目本。我看没有人时,就翻翻看看剧目名字。一匹布、二进宫、三岔口、四进士、五台山、六月雪、七星灯、八仙过海、九更天、十老安刘,我只要看见头一个字,十出戏的名字就都能认下来。可是把头一字拿走,捂上,我仍不认识。但是翻一次这本剧目书,就能记住几个字。后台财主大老姚,看见我翻剧目本就大骂:“小凤呀!你是个女孩子闺女家,知道吗?你不能翻剧目本,祖师爷桌上的物件一律不许动!你是女人!不吉利呀……”我最恨他,可又不敢惹他。那时后台他招赌,推牌九,打麻将,大老姚专欺负我们小女孩儿。一次他脱下黑布马褂又进了小黑屋,把马褂子挂在衣架下。我想看书认字,看见简单的字就学着写,大街上墙上写“仁丹”的广告,我学着写。看剧目书从一写到十,最会写的是“大王八”。我看见财主大老姚脱下马褂子,心想好极了,偷偷地用一个白粉笔头在老姚黑布马褂子后背写上“大王八”,然后照样挂在衣架上。我心里这个乐呀!我爱看小人书,租小人书。《西游记》、《红楼梦》、《二十四孝》、《三国志》等我都看过。看小人书,也能得到知识。

    我心里最尊重的人是读书人。看电影,记住了名演员、名导演和名编本子的创作者。跑江湖走南闯北,小人书不离手。手抄剧本最宝贵,那时都是毛笔抄本。一个小戏就厚厚的一本,都是用布包袱包起来,背着好沉哪!

    1948年我来北京。1949年在天安门敲锣打鼓,扭着秧歌迎接解放。解放后,我体会最深的第一个口号是“向文化进军”。在宣传学文化的形势下,我演了《夫妻识字》。我认为,真正的翻身解放,是有了文化,能够读书识理。北京举办了六联学校扫盲文化班,我报名参加了。学文化不能耽误业务演出,我参加的是业余扫盲班,十分艰苦劳累。我在学习中样样成绩优秀,业务演出一场也不误,演出场次,经济指标我都完成,受到领导的表扬。

    平时,我早晨起床练功,9点排戏,下午休息,晚上演出。六联学校识字扫盲班要下午上课,我就带着书,随时随地见缝插针,看书,用小本写生字,练造句。我好忙,好累,然而我充实,快乐,信心百倍。那时我们是私营公助的实验评剧团。大伙好心劝我:“凤霞,你是咱剧团的台柱子,这么累,你会累坏的!你是主演了,认不认字也不关紧要……从上数一数,那大大小小主角儿有几个认字的!不认字能上台唱好戏就行。”可我心里想,我不能满足现状,我要创造一个新的我,一个从外到里全新的我。

    非常幸运,那时我在天桥南下洼子贫民区住。这地方穷,可人团结,相互帮助。有一家租赁小人书的胡吉山大叔,他在天桥一个小门面摆摊,租赁小人书,都是成本大套的。我租小人书十分方便。来了新书,他就告诉我:“凤霞呀,大叔又来了新书了,大姑娘你先看。”

    后来我做了对不起大叔的事。大叔好心把新书租给我,我看到高兴处,竟在书上做记号,划上道道,写上字。大叔跟我母亲说:“凤霞要写字,可别写在小人书上,别人租去有意见,不愿意了……”

    过了几天,大叔又送了一叠白报纸来,我知道大叔是鼓励我学写字。我去谢大叔,也让母亲去谢。母亲看我这么爱写字,为我用针线缝制了很多白报纸本本。

    第一次全国文化大会期间,我认识了很多有学问的人。清华、北大的教授侯仁之、吴祖缃先生带了一群学生深入下层,来到天桥小戏院,坐在长条板凳上看戏,在观众中显得很突出。看完戏,由市委青年干部张永经,文艺处处长王亚平陪同来后台看望演员。因为张永经同志在六联学校当过教师,给我们上过课,他虽年轻,人却很稳重,我们演员都十分欢迎他。张永经对各种戏都是专家内行,京、评、梆、话剧,他都是专家。当他领着侯仁之等教授来后台,我更觉得越是有学问的人,越是可亲。

    在深入群众基层的号召下,一天,侯仁之、吴祖缃先生带了一群大学生来天桥南下洼子贫民区看望我。一间小屋挤满了人,不能进屋的站在门外,又是张永经陪他们来的。我看见这些人,心里别提多么高兴了!我羡慕他们有学问。

    侯仁之先生在我的小屋窗台上,发现了一排小人书,他带着很惊奇的样子问:“这是谁看的书?”我得意地说:“是我,我可爱看这些书了……”侯仁之先生说:“你怎么看小人书呢?”我说:“我不认识字,不会看字书,看小人书是我从小养成的……”侯先生同这群人走后不久,有两位同学给我送来一个小包,是侯仁之先生叫人送给我的看图识字书,里面有人、手、足、刀、尺……收到这本书,我真高兴!我看了这本书,受益不浅呐!

    我认识了老舍先生,他送我笔、纸、本、小学课本,鼓励我好好学文化,看书:“以后你不但能看书,还能写书。”感谢老舍先生介绍我认识了吴祖光。我当时独身,很多人对我的终身大事关心。当时的北京文化局领导是杨尚昆的夫人李伯钊,她也给我介绍过不少对象,我都不同意。因为我有自己的理想,要找个有文化,能帮我的人。对吴祖光,还在我十几岁看电影时,就知道他是有学问的名人。我在40年代还演过他写的《风雪夜归人》。我心里已有了他。

    1950年我们结婚,欧阳予倩先生是祖光的主婚人,老舍先生是我的主婚人,阳翰笙先生是证婚人。这一些大文人为我这个扫盲学文化的民间艺人出了力,添了彩!也真领我进了文化天地。我们的家就是一所大学校,最显著,最多的是书。至今我们家的书还是那么多,读不尽呐!

    这时我才开始读字书。我读书和我演戏一样,字字认真,决不马虎,一个字不认识就查字典。我最喜欢是书、字典、纸笔。祖光见了字典就给我买,我有一堆字典。看书,查字典;写东西,查字典。出差,演戏,探朋友,看亲戚,以及“文革”时关在牛棚,我都随身带着字典。前几天,天津电视台来拍我的专集,就拍了一堆字典。问我最满意的是什么?我说:“是看书。”

    祖光为我学习很尽心,看中外名著他都为我安排好,重要地方用红笔画出。我有计划地读了一些中外名著。像填鸭一样读书。多少年来,在培养我读书方面祖光是我的老师。我觉得老舍先生介绍我认识了祖光,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这时我才每一步都迈得正,迈得准。

    我做了母亲,三个孩子,两儿一女。有我母亲和婆婆为我带孩子,管家。我仍是专心我的事业,也没有耽误过我和书的缘分。1957年祖光被错划了右派,大儿子还没有上小学,小女儿刚刚出生。在一个深夜乌云天,祖光坐在一个破旧吉普车离开家去了北大荒,我好像六神无主了,天要塌了!家里的生活本来都是祖光维持,这下子我如何度过呀!祖光却早为我准备好了精神食粮,把需要读的书全部准备在我手边,并都编好号,用小纸条做了标记。一个日记本,让我写日记,看书做笔记。他去了几千里外的北大荒,那正是艰苦年代,国家歉收,大饥荒,我是生活能力不强的戏曲演员,那日子难熬呀!大跃进,一天要从早到晚演戏,一场、两场、三场,有一天演过七场,人累得站着就睡着了。但我在那几年,因为不听领导话,不跟丈夫离婚,也被戴上反党的右派帽子。台上唱戏,剧院靠我演戏卖票挣钱,台下还劳动改造。婆家娘家双方老人,三个孩子全靠我来负担。

    三年时间,最安静、可安慰自己的是深夜写信,灯下跟丈夫说悄悄话。三年来我在单位住,深夜写日记,看书,也被领导注意:“新凤霞,你累了一天呀!怎么夜里不早早睡觉呀!你干什么?”一次她偷看我写的日记,知道我给祖光寄了奶粉、糖……为这事批评我跟大右派丈夫还划不清界限……

    那时,我边看书边学着写故事。剧院每星期一雷打不动开检讨会,女组长迟迟不到,到了之后和同事们打逗玩,按住一个男演员用刷子刷脚心,几个人滚成一团。我都是早到会场,静静地坐在最不被人注意的墙角处。我把他们的现场打闹行动,一句句写在小本本上,作为练习学写小品。我写了就给祖光寄去,他说我写得生动,很有条理。

    “文革”中,我被害,被打致残,腿膝盖骨受伤,至今不能弯曲,三十几岁就不能上台唱戏了。当时我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对人生失去了信心,一个从小学戏唱戏,又跳又唱的戏曲演员,一下子不能上台唱戏了,这个打击是常人很难忍受的。这时候我又是用读书,写字记事来捱过困苦的日子。

    从1966年至今已近30年了,我生活中占主要内容的是读书,是写点回忆文章。各刊物报纸的编辑同志给了我很大鼓励和支持,为我创造机会,使我那些不成样子的小文能够和广大读者见面。

    从1980年8月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第一本《新凤霞回忆录》之后,至今14年间,我已经出版了18本书。到今年年底可以一共出版20本书。我已经写了300多万字的文章。

    从文盲到认字,从认字到写书,40多年来真正和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书能陪伴我,书能给我解愁,书能帮助我克服困难,书能引我走进新的天地,看见新的前途。我丈夫给我刻了一个图章:“永保幼稚青春。”我很喜欢,我于是写了几句顺口溜:

    上高山难免遇陡坡,

    走长路怎能无坎坷。

    坦荡无私心胸宽阔,

    正人正己行车有辙。

    酸甜苦辣书中最乐,

    知足满意心平气和,

    再不想温饱与饥饿,

    有笔有纸还有书桌。

    四十年道路真难过,

    轻财重义都讲品德。

    做人行事不计自我,

    问心无愧衷心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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