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邵力子-我景仰的邵力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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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玲

    最近读了傅学文同志写的《邵力子生平简史》,重新引起我对邵力子先生的怀念和崇敬。邵先生不愧为我们知识界的榜样。中国革命的胜利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发展,自然是由于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人民解放军的英勇牺牲,和全国人民的团结奋斗;但无数志士仁人在先进的思想影响下,奔走呼号,前赴后继,坚持奋发,孜孜不倦,也曾起了很大的作用。从我幼年的经历,我特别体会到像邵力子先生这一代先进的知识分子所给予我的影响。我对他们一直是非常景仰尊敬和难忘的。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时,我不满十五岁。我被卷进了这股革命的浪潮。我在长期孤苦伶仃的童年中感受到旧社会、旧时代所加于我的歧视和压迫,使我常常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愁绪。尽管我还很天真、幼稚、简单、无知,也还不善于观察,更谈不到理解,可是五四运动突然打开了我的眼界,我在黑暗中发现了一线光明。在湖南桃源女子师范学校,我随着高班的大同学,一同冲出校门,上街游行,大声疾呼,要唤醒民众,反对封建主义、帝国主义;我们成立学生会,与当时学校当局及少数同学辩论,要求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我们创办夜校,在工农群众中扫除文盲;为了追求新知识、新理论,我们学生会订购了北京、上海等地出版的许多进步的报纸杂志,如《新潮》《民国日报》等。我就是从这时开始读报,开始知道了一些作者,其中就有邵力子先生。这些人在我的心目中是生疏的、遥远的智者、大人物,却又都是亲近的、老师般的知心朋友。

    这年下半年,我转入长沙的周南女校。我的语文老师陈启明先生,他是新民学会的会员。他每天都把报纸上的重要文章用红笔画出来叫我们同学们读。他圈选得最多的,便是邵力子先生主编的《民国日报》的副刊《觉悟》栏内发表的论文。因此,那时《觉悟》成了我最熟悉的朋友,给我的影响也最大。

    一九二二年春节后,我母亲找我三舅商谈,解除了我和我表哥的旧式婚约。我很高兴。但正是这时,我三舅父却找岔子,在我母亲面前对我提出严厉的指责。这就惹恼了我,使我感到非常委屈,只得挺身而出,和他争辩,顶撞了他。三舅父大发雷霆,在他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全家人的面前,也在我母亲的面前,对我大声叱骂。我自然不甘示弱,怒气冲冲地对他说:“你想压服我不行,你对我们孤儿寡母已经欺侮得够了。我一定要在街上骂你,让常德全城都听见。”说完我就拿了一床铺盖离开他家(我和母亲原借住在他家,自理伙食),搬进我母亲负责的“文艺女校”。那时,正当寒假,学校里只剩一个看房子的老妈子。接着我果然写了一篇文章,揭露我三舅是豪绅恶霸,生活腐化,仗势欺人,满口仁义道德,实际是男盗女娼……我把平时在《觉悟》等报纸杂志上读到的那些反封建、反豪绅文章中的字句,写进了我的文章。我把这篇文章拿到常德县出版的《民国日报》。当时我知道它比较进步,不是地方势力的报纸。但他们不愿登载。我和好友王剑虹以一种小孩子的天真想法威胁他们,说我们即将去上海,我要把这篇文章投给上海的《民国日报》,还要告发他们,说他们与豪绅勾结,压制青年,不肯登载这篇文章。……那时我想,至少上海的《民国日报》如邵力子先生等一定会支持我的。后来,他们总算登载了这篇文章,只是把我三舅的名字用了三个×××。而把我的名字用了三个△△△,我胜利了。因此我对上海的《民国日报》和它的主事者们就更尊重和佩服了。

    很快我到了上海,进了共产党创办的平民女校。这个学校校舍简陋,学员不多,但老师都是进步知识界名望很高的共产党人,如李达、陈独秀、沈雁冰、陈望道,还有邵力子先生等。我和我的同学们,特别是我们几个从湖南来的好朋友们,真正感觉到是到了自由世界,享受着学术自由的空气;这些老师们每天都给我们以新鲜的知识。我们狼吞虎咽、生吞活剥地学得了一些什么叫共产主义,什么叫无政府主义,什么叫唯心主义,什么叫唯物主义等初步的社会科学常识。读书之余,我们特别喜爱学校给我们安排的一些社会活动。我们曾经背着竹筒沿街为罢工工人募捐,到浦东纱厂向女工们讲演(实际我们的湖南口音、四川口音,那些女工都听不懂),参加庞人铨、黄爱(两个被湖南军阀杀害的爱国分子)的追悼会,听李汉俊等人的讲演,还参加过一个朝鲜流亡国王的葬礼。这个国王叫李熙,因为受不了日本帝国主义对朝鲜的殖民统治,流亡出来,绝食而死的,遗有寡妻、独子。送葬的那天,国王妻子坐一辆马车。送葬行列很长,其中有朝鲜人,有中国人。邵力子先生也走在送葬的行列里。一路上他都照顾着我们这些学生。这次我们的行动就是他安排的。我们去了,是表现我们对帝国主义殖民者的反抗和对弱小民族的同情。现在记述这件往事,是说明当时邵先生的活动范围非常广泛,而且对他的学生们的关心不只是限于教室里的攻读。

    一九二三年,我到上海大学的文学系旁听。文学系的教员,大多是平民女校的那几位老师。但课程却有了变化。过去邵先生常向我们讲一般的思想问题,如反帝、反封建、民族独立、人民自由、青年求学的态度,强调独立思考等等,而这时他教我们《书经》。《书经》的确是一本难懂的书,邵先生讲课文又是江浙口音,我们一时听不十分清楚。但同学们为了追求知识,而邵先生细致耐心,又很博学,讲解分析,力求浅显,我们听来,虽说吃力,也还是感到有趣味。

    后来我到北京去了,离开了许多在上海的老熟人。20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我再回上海时,只同李达、施存统、陈望道、瞿秋白等有一点联系。一九三一年一月,胡也频被国民党逮捕,我四处打听求援。陈望道写了一封亲笔信,要我找邵力子先生帮助营救。我到了南京,找到了国民政府的衙门,在一间办公室里等待邵先生的接见。这间办公室挤满了等待接见的人,看样子,他们都比我先来。我心里很凉,以为排不上号了,但很快就有一个人走来请我进里间去。邵先生对我很自然、很亲切,还像过去一样,他非常惋惜地说:“这是怎么搞的?卷到这么一个大案子里去了!”他立刻给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张群写了一封信。他无限同情地叮嘱我:“即刻回上海,赶快把信交去。”我惶惑地接过他的信,感到他给我的一丝温暖,也感到前途的茫然。我匆匆赶回上海,但等不及把邵先生的信送出去,也频却已经在龙华被杀害了。虽然邵先生的信件没有能挽回这一场灾难,但我至今也仍然感谢他慨然给我的帮助。

    一九四九年,解放战争节节胜利,全国解放在望,我正在东北,听到我们与国民党举行和谈的消息,南京的和谈代表中便有邵力子先生。邵力子先生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位忠诚的爱国主义者,是人民可靠的朋友。因此,我对和谈的成功,曾寄予希望。果然,在和平谈判中的种种事实,邵先生的言行表现都是很有说服力的证明。后来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阻挠和破坏,和谈没有成功,但邵先生等拥护中国共产党、热心祖国和平统一的恳切心情和光明磊落的作为,是人民所共知,人所共见,并永昭后世的。

    全国解放后,我与邵力子先生只有几次偶然在会上见面,没有机缘再领受教益。但他为国家的统一,为民族的解放,为人民的幸福所付出的辛劳,都一直吸引我的注意,并深受我的敬佩。邵力子先生爱国爱民的坚贞意志和一代进步知识分子爱憎分明、明辨是非的高尚情操,是值得学习的。六届人大及六届政协第一次会议胜利结束,祖国和平统一的大业,行将出现崭新的局面。邵力子先生的一生言行主张,必将在海峡两岸引起新的怀念和影响。但我自己也勉励自己:“邵先生曾是我的老师,而且永远是我的老师。”我将更加奋发有为,为实现祖国统一而努力工作。

    (原载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人民政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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