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邵力子-邵老立身处世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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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任夫

    我和邵先生结识是在抗战中。事情须从头说起。自“七七”抗战后,我追随李济深先生左右,一九三八年,我奉命到四川去执行任务。后来李济深先生也被蒋介石派陈诚从桂林拉到重庆,一定要他担任战地党政委员会的工作,我即从成都回到重庆,参加党政委员会的筹备。在人事阵容上,对于秘书长一职,李济深本属意黄炎培先生。但当我陪同李先生到青年会去探看黄炎培商谈时,黄先生以自己主持的职教社工作太忙无法兼顾为辞,未肯接受。最后才请蒋介石改派邵力子先生担任。邵先生和李济深先生在北伐时即是同事。当时李是总参谋长,邵则是秘书长,李对邵为人是很尊重的,因此蒋派邵来担任秘书长,李济深是非常欢迎的。不过,当时邵先生兼职很多,主要是经常到中央训练团去办公(国民党主办的,蒋介石自兼团长),所以在他任职之初,即对李济深坦白表示,他不能每天按时到公,希望李济深也派一位同志在秘书室负责。这样一来,这个责任就落在我的身上,而邵先生就成为我的直属上司了。

    我在邵先生领导下共事时间虽然不长,但我对他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他对我也非常信任,相处得很好。有时他把自己的小私章交给我,交代我一般的例行问题,可以先盖章呈阅,重要的问题再留待他来处理。他不仅对工作严肃认真,而且非常好学。在处理公事之外,他每天要看一份英文快报。每办完公事,即手不释卷,即使在车上也是如此。他对于纸张文具,十分节约,从不浪费。他批阅公文时,看到一些文件后面空白太长,一定顺手裁下来保存,以备不时之用,所以在他的办公桌上,可经常看到一沓沓的纸条,对别人来信的信封,他也总是保存着翻贴好再用。他批阅文件是很认真的,我从没有看过在他批阅的文件上写过草率的字,尤其对于自己的名字签写,总是一笔不苟的正楷。他经常对我说:看一个人对工作对自己是否严肃,往往可以从他签名上看出来,真是令人回味的妙语。他自奉很俭约,对于公私界限,也自我要求很严格,凡是他私人的信件,决不许由公家代发,连几分钱的邮票也是一概不取的,其廉洁如此。在人事关系上,他也是大公无私的。他不止一次对我谈到,他在党政军界供职,决不任用私人,所以平生决无个人帮派,也不随便介绍人。他对蒋介石的作风是有批评的,他曾一再向蒋介石提出要“开诚布公,用天下人才,办天下大事。不必自分畛域,示人不广”。但蒋介石却骂他“太老实了,所以容易上人家的当”,骨子里显然是对共产党而言的。同时他对陈立夫兄弟也很不满意。记得他曾对我谈过,北伐时陈立夫是他的直属部下(陈当时是秘书处的科长),而陈每次向他提介人员时,都是非亲即故,曾一再受到邵的斥责。他很感慨地说:“今天许多人提出陈家党的问题来,我在几十年前就已看清楚他们了。问题是他们现在是以党的命令来行事,所以就特别发生影响了。”

    邵老和于右任先生的关系是很好的,当时他们一同住在领事巷康心之先生的公馆,我是不时走往的。记得一次我请于右任先生写张条幅,邵老也在场,于先生当时写的是孟子的几句话:“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本来想再往下写,但邵老马上对于先生说:“下面的话不必再写了,写了反而不好了。因为下文是“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邵老认为这些话是不合时代精神的。这虽为小事,由此也可理解到邵老立身淑世的风格是与众不同的。

    邵老为人,淡泊明志,对名利权位无所营求。他虽然做了几次特任官,并不是他去活动钻求的,他的出处进退,可以说一切都没有小我的得失计较,而以国家人民的利益为前提。一次他谈起蒋介石派他到西北当主席的事。蒋介石嘱咐他要切实注意共产党的动向,随时报告。在西安事变之前,他曾很剀切地向蒋介石建议,要停止“剿共”,一致对外。否则,人心思乱将不可收拾。对东北军不能多用压力,因为他们都有怨气,多压可能发生激变。邵老的意见不仅是对国家对民族有利,即对蒋介石来说也是忠告,可蒋介石听了之后,却批评邵老是书生,不通时务。蒋说:“你把问题完全看颠倒了。不安内怎么能攘外呢?共产党的阴谋就是利用攘外来夺取政权,这一点你都看不到,你真是书生。至于东北军有怨气我知道,张汉卿是大事糊涂小事聪明的人,如果不用压力,他就可能与共产党合流。今天共匪势力已成穷途流寇,不乘此一鼓剿灭,如旷日持久,又将坐大,问题就严重了。”邵老最后很感慨地说:“西安事变就是压出来的。如果蒋介石当时能接受意见,毅然改变做法,又何至发生此次事变呢。”我说:“事情是相对的,假如不发生西安事变,不知又演成怎样局面哩。”邵老也笑着说:“这也许是转祸为福吧。不过未来的演变,还是值得忧虑的。”这可说是邵老的预见吧。

    党政委员会是相当复杂的机构。因为李济深先生在未就职之前,即向蒋介石提出自己用人的主张。为了充实抗战力量,在人事阵容方面,要集中人才,兼容并包,曾得到蒋介石的同意。所以在该会内,除全盘接受重庆行营的人员外,同时还吸收了各党各派的人才。在表面上蒋介石对李济深表示:一切听李放手做去,他不加干预。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蒋介石不仅公开干预,而且还暗中监视,怕李济深利用该会来反对他,彼此都是有戒心的。李济深对于蒋介石的毒辣作风是很清楚的。因此在一些人事上,还是审慎考虑的。如机要组的负责人,李提的第一次名单,是以戴笠充任的,表示自己大公无私,蒋介石却没有批准,最后由李提出以王芃生担任,但王芃生与蒋也是有关系的(当时王是国际问题研究所主任)。可是军事组和党务组,蒋介石就毫不客气地派他的心腹人晏道刚和李宗黄负责,而且还布置一些特务人员在内,经常向他汇报情况。在此,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问题,同时也证明邵老顾全大局力求团结的苦心。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政务组的负责人王先强,是由黄绍竑推介的,王在此之前,是在浙江工作。副组长则由与李济深接近的詹某担任,因为王先强为人锋芒毕露,而詹某也自视很高(他是德国留学,曾参加福建人民政府),因此相处不很融洽,这本是一个小小的问题,但却被蒋介石注意到了。一次蒋问起邵老,为什么政务组人事矛盾,任潮不及时调整?邵老当时很为惊诧,为什么蒋介石会注意到这种问题来,当即向蒋问及消息的来源。蒋说:“是王世和反映的(蒋的侍卫长),王是根据党政会干部的情报向我报告的。”后经邵老向蒋说明,这不过是对问题的看法有出入,绝不是什么人事上的矛盾。邵老同时很委婉地说:“请委员长以后要相信李济深,一切从大处着眼,不必在这种枝节问题上操心。”邵老一面将情况向李济深做了汇报,请李也不必介意。以后经过调查了解,才知道这种消息是由一个在军事组工作的黄埔生刘天汉反映的。刘某与王世和很接近,也可能是军统分子。事后邵老特找刘某来谈话。邵老对刘某说:“李副主任是代表委员长来负责的。委员长派我来工作,是来协助李副主任,会中头等大事,李副主任和我自然要向委员长报告,我们每天也向委员长呈送情报。至于会内日常行政事务,是否有反映请示的必要,我们自当具体考虑。你在这里工作,是属军事组范围,上面还有晏组长负责,你千万不要越俎代庖,多生枝节。目前抗战工作是团结第一,你今后必须切实注意。否则就会发生责任问题。”刘某经邵老此次教育后,即不敢再向王世和胡说八道了。从此,党政会内也减少了许多无谓的是非纠纷。可见邵老在团结问题上,是颇费苦心的。至于当时在战区内发生一些国共摩擦的问题,邵老总是从抗战大局着想,尽力调处,不使问题扩大化,这种事例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

    一九三九年冬,我奉派到第四战区去工作,就和邵老离别了,以后由马文车接替我的任务。接着邵老也调任驻苏大使,而李济深先生也调任军委会桂林办公厅主任,由程潜接手战地党政会,我就没有再返重庆。从此以后,我与邵老长期失去联系,一直到一九四八年,我又奉李济深先生之命,从香港回到大陆工作时,李先生除要我到南京去看李宗仁转达意见外,并要我去看邵老,听取他对时局的意见,希望邵老能从中推动和谈。回忆我与邵老见面会谈,是在他和傅学文同志所办的小学校内,地点在南京市汉口路。我们久别重逢,当然喜出望外,但因在内战关头,又不免感慨万千。我把派我回来的任务以及李济深先生对邵老的期望等等,一一做了汇报。邵老很兴奋地倾听我的谈话,尤其关心李济深先生在香港的活动。他问得很详细,同时又以很忧郁的心情谈到当前的时局。记得他说:“我几年来本决心跳出政治旋涡,想在社会事业上做点工作,但目前的状况,又使我苦恼不安。蒋先生一再要我参加立委竞选,我都一再拒绝了。你看,在艰苦八年抗战之后,国家又演变到这种地步,真是痛心。本来在抗战胜利之后,应当休养生息,大力建设,但现在是烽火连天,人民所受的痛苦,比抗战还严重,无论从任何方面看,除和谈之外,别无出路。可是现在双方都不肯罢手,这样下去,国家如何得了?任潮先生的做法我很赞成,但客观环境如此,目前要我向蒋先生进言或者参加任潮先生的活动,都是很难的。且看下一步发展如何。如果有和谈的可能,我个人力所能及,当然决不会置身事外,请你为我转达任潮先生。”随后他又问到我会见李宗仁的情况,我也向他作了详细的汇报。邵老听后,又对我说:“李宗仁的处境也很难,他目前的态度如此,绝不是什么意外。你将来到武汉后,也可和白健生(即白崇禧)谈谈。”我表示到武汉一定要和白谈,但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邵老也同意我的看法。

    最后谈锋又转到他主张民办学校问题上。他说:“中国太大,经济文化发展都不平衡,尤以广大农村落后,今后如不及时普及教育,当然谈不上建设一个现代国家。我主张提倡一个‘民办学校运动’以协助政府。”我说:“在全国政治问题未解决之前,这个问题恐怕做不到吧?过去的平教会、职教社以及乡建派等等的实验,我以为还是值得考虑的。”邵老说:“当然,在现状下是无可能的。不过作为一个普及教育的问题来谈,政府与民间应该通力合作,分头并进。将来也不要什么都依赖政府,才有急起直追,收事半功倍之效。我自己还是尽力做点实际工作,总比做官有意义,我希望你将来也在这方面努力,做出贡献。”我答:“邵老的意见很好,将来再说吧。”当时的谈话,大致如此。

    解放以后,我于一九五〇年到京,他知道安排我在民革中央,很为高兴。我曾去砖塔胡同看他,作过一次长谈,在座的还有陈劭先同志。当时谈话的内容,除对国际形势的展望外,邵老一再强调今后要控制人口的问题。他认为中国的生产落后,而人口的发展太快,是一个很突出的矛盾,如不防患于未然,采取计划措施,加以控制的话,则不仅影响建设,同时影响民生,成为社会发展的阻力。陈劭先同志也表示同一的看法,可是,当时外界对邵老的主张,并没有加以重视,并且还有一些消极的批评。有些人甚至认为劳动力是促进生产的条件,人口愈多,则劳动力愈多,对于促进生产力是有利的。因此他们认为中国今后不怕人口增加,相反,应该促进人口增加云云。然而客观的事实作了有力的证明,邵老的主张是完全正确的。他与马寅初先生的主张,都是有科学预见的。

    当我南来参加土改的时候,我又前去辞别。他一再表示,希望我工作结束马上回来。可是,在我的工作尚未结束之前,武汉方面即把我留下,预先为我作了安排。因此,我就没再到北京去,长期留在武汉了。回忆在邵老负责社会主义学院时,他和陈劭先同志都来信希望我去参加学习,因为工作不能分身,临行又止,不料邵老竟于一九六七年逝世了。追忆往事,缅怀这位慈祥老人,对未能最后相见一面,深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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