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在《文汇报》发表一篇名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正式拉开“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拥有丰富被批经验的贺敬之读到此文,心里陡然一动,他不由想起1962年3月的广州会议。
那次在广州召开的全国戏剧创作会议上,作为会议副秘书长的贺敬之作了《有关戏剧创作的几个问题》的重点发言。他尖锐批评了当时文坛流行的“把劳动人民内部矛盾看得非常简单,否认其中有些劳动人民以外的阶级意识反映,以为生活仿佛像切豆腐似的,一刀切下去,这边是这边,那边是那边,否认劳动人民里边可能有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甚至有封建思想影响”的错误主张。贺敬之还点名批评了姚文元。
1966年春,当时在《人民日报》工作的贺敬之随作家访问团到西南大三线去参观学习,刚回北京,剧协就把他要回去,集中到北京西郊的社会主义学院参加“集训班”。贺敬之发现这个“集训班”的很多人都是自己的故交,在那里他还遇到了妻子柯岩。
当时大家几乎都与贺敬之一样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批判文艺黑路线的常规行为,很快就会过去。可是不久,造反派就冲击砸烂了社会主义学院,贺敬之也被“揪”回剧协,编入“黑帮队”。在文联造反派搞的“黑帮示众会”上,贺敬之作为主角被批斗,他的头发被剃光了,一边的眉毛也剃了个精光。批斗大会上,造反派把贺敬之在广州会议上的发言列为“大毒草”猛批一通。
不仅如此,之前贺敬之的《白毛女》被说成搞人性论、歪曲丑化劳动人民,他们让贺敬之对照江青搞的样板戏,公开表态作检讨,可是贺敬之拒绝了这个无理要求。于是乎“文革”伊始,造反派就把《白毛女》作为贺敬之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重要罪状,搞了专题批斗。他们还加上了一条:贺敬之对江青的搞法不服,从而罪加一等!从此,开大会、小会对贺敬之批斗,电台广播中也连续多日地辱骂贺敬之是恶霸“黄世仁”。
此时的柯岩也被她所在单位“揪”了回去,戴上了“漏划右派”、“反党集团”、“反动学术权威”等9顶大帽子,被关入牛棚,接受群众专政。直到所谓“二月逆流”后,一次柯岩在牛棚捡到一张报纸,上面印着“黑帮”的条件。对比完条件,柯岩就在本单位贴出一张大字报,声明:“我不是漏划右派,不是阶级异己分子,不是黑帮……自即日起退出黑帮小组。”这才从牛棚中造反出来。柯岩的做法得到了一派群众组织和许多党员的支持。
1967年12月14日,贺敬之在文联大楼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挺起腰杆干革命》。在大字报里,贺敬之申明自己不承认强加给他的“走资派”、“黑帮”、“三反分子”等政治帽子,他叙述了自己参加革命的经历,宣布退出“黑帮”。
与此同时,柯岩带着11岁的女儿贺小风和贺敬之的弟弟,也在对面墙上贴出了《贺敬之不是三反分子,是个好同志》的大字报,支持他的革命行动。
这两份大字报一贴出,顿时激起千层浪。包括文联在内的、北京当地和外地来京串联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看,还在贺敬之和柯岩的大字报上面,留下了上百条支持的批语。
剧协的造反派一看慌了神,他们赶紧用其他大字报覆盖住这两份大字报,不过仍有许多支持贺敬之的小字报和充满感情的诗篇不断地贴出来,作者的身份有工人、教师、普通干部、大学生、中学生和红卫兵。普通人心里都有杆秤,写过《白毛女》、《回延安》、《雷锋之歌》的作者怎会是“三反分子”呢?
就这样,贺敬之在被批斗了大约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后,暂时获得了自由。
2.侠义的郎婆婆
可惜好景不长,大约一个月后,造反派又把贺敬之抓了回去。这次他们对贺敬之的手段更加严厉,贺敬之被关押到机关一间厕所旁的小屋里,门窗紧闭,门旁日夜有人把守,不许任何人来探望,几乎和牢房一个样子。
为了保护贺敬之,柯岩请私交甚笃的郭小川的姨妈郎婆婆代写一封信,是以贺敬之的母亲的口气写的,上面写着:“儿呀,娘知道你:你是贫农的儿子,从小参加革命,你再有多少错误,也不会反革命、反毛主席!那是地主老财才会干的事。你一定要好好交代问题,改正错误,会得到解放的。如果万一有个好歹,那一定是那些坏人害的你,娘豁出老命,也要替你伸冤的……”
贺敬之当时收到这封信时,还真以为是自己母亲写的,后来才知道是郎婆婆冒着风险特别为柯岩做的这件事。他对老人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可惜却没机会表达他的谢意——在贺敬之被关押期间,郎婆婆被人错告为“地富出身”,被押解回原籍四川,不久就去世了。
贺敬之被大会、小会地批了又一年半左右的时间,1969年春,人民日报社军宣队出面,宣布贺敬之回人民日报社接受审查,他们温和的口气让贺敬之看到一丝希望。果然,贺敬之一回到人民日报社,军宣队让他在文艺部全体会议上作一个检查,然后当场就宣布贺敬之被“解放”了,这让贺敬之喜出望外。他又恢复了党的组织生活,还被选为文艺部党支部书记。
后来贺敬之才知道,这些都是周总理安排的。王震将军爱才,对贺敬之的遭遇非常气愤,由于之前自己也被批斗,没有办法帮助贺敬之,王震将军一获得解放,就把贺敬之的情况向周总理反映。总理听说后,就对当时的教育部领导周荣鑫说:“《雷锋之歌》作者贺敬之应该解放了,是否在教育部门安排一个工作?”
正由于这些老革命家的关怀,才有了后来贺敬之被遣回人民日报社并获得解放一事。
1972年,周总理在全国出版会议上提出,应该出版和重版一些好的文艺作品。在周恩来对出版工作的指示精神下,人民文学出版社于“文化大革命”后期,即1972年9月,再版发行了贺敬之的《放歌集》。
《放歌集》首版于1961年,收录《回延安》、《向秀丽》、《三门峡歌》、《桂林山水歌》、《放声歌唱》、《东风万里》、《十年颂歌》、《地中海呵,我们心中的海!》等诗作。当年《放歌集》刚上架,就被抢购一空,诗歌爱好者几乎人手一本,很多人都会背诵其中的诗句。
这次再版,贺敬之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又回南泥湾》、《西去列车的窗口》、《伟大的祖国》、《回答今日的世界》、《胜利和我们在一起》和长诗《雷锋之歌》等7首诗歌。《放歌集》的再版,是建国以来“17年文学”作品解禁的第一部,目的是为更多的文艺书目能够出版而投石问路。
当时负责《放歌集》再版的是《王贵与李香香》的作者李季,他也是贺敬之的好友。李季对贺敬之说:“咱们先拿它投石问路,如果平安无事,再一个个出版其他作品。”
贺敬之苦笑道:“你这样做,我不但替你也替我担心,闹不好,不但问不成路,恐怕还会落一个‘落井下石’,咱们两人都被人推进井里,让‘那些人’用他们的石头把咱们砸死!”
果不其然,周总理这次要纠正的极“左”思潮的行动,遭到“四人帮”的反对。张春桥亲自批示,要在《人民日报》内部开展批评“一股邪气、一股力量”的斗争,贺敬之首当其冲地作为“右倾回潮”典型受到批判。李季同样未能幸免于难,他也被批为“复辟回潮”了。
多年以后,两人谈起当年的“投石问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不幸而言中了。”
3.雪中送炭情
经过一年多对贺敬之的批判,《人民日报》“四人帮”的爪牙们发现他仍然“不肯转变立场”,就先把他的支部书记职务给撤了,接着江青、姚文元又亲自做出批示:“长期下放,监督劳动。”
之后不久,贺敬之就被送到首钢,执行无期监督劳动。
当时贺敬之正患心脏病,肺也不好,柯岩也在生病,去钢厂长期劳动,那就是在要他的命。去首钢之前,身患重病的王震将军把贺敬之叫了过去。
老将军问他说:“你解放了没有?”
贺敬之委屈地说:“没有解放,他们还要再折腾我,把我下放到首钢去长期劳动……”
王震将军拉着他的手安慰道:“不要紧!我们不怕!他们给穿小鞋,我们不穿,我们穿草鞋……”
他又叮嘱贺敬之说:“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他们会让流氓打你的。他们什么流氓手段都会使出来的。我们要团结工人,一起斗争,迎接胜利!但千万小心,不要吃这种暗亏……”
老革命家对诗人的深切关心温暖了贺敬之的心,他重新振作起来,勇敢地面对未来。
首钢,对贺敬之来说并不陌生。1949年刚进城,贺敬之作为军代表,就参加了接管首钢的工作。他曾和那里的工人并肩战斗、一起谈心,和他们结下了亲如兄弟般的友谊。如今二十五六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年轻的军代表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到首钢时,居然有很多老人仍然记得他当年的样子;即使那些后进厂、没见过他的人,也知道他当年参加过接管工作。
大家都知道贺敬之这次是被发配来监督劳改的,可这些淳朴的工人兄弟,都没把他当黑帮看,他们认为贺敬之是一名老八路,是革命干部,顶多是“犯了错误的干部”。这些人中有党委负责人,有总厂和分厂的负责人,更多的是普通的工人师傅。
首钢党委书记周冠五是个打小参加革命的小八路,他与首钢党委的负责同志们煞费苦心地想出一些法子,把贺敬之保护起来,这也得到工人群众的一致拥护。
首先,上面让贺敬之下钢厂劳改,首钢党委却把贺敬之安排到仪表车间。相对于高温铁炉旁的煎熬,在仪表车间看看数字要轻松多了。他们对上面说:“贺敬之是在钢厂劳改”;对下面交代:“贺敬之身体不好,只能干轻活儿,不参加炉前的任何劳动”。
贺敬之进班组第一天,班长刘师傅把他介绍给大家说:“又一位老八路进咱们厂了!老贺可是刚解放北平时就接管咱厂的军代表呢,《南泥湾》还有《白毛女》都是老贺写的!”
大家热烈鼓掌,没人歧视他,都把他当亲人一般地对待,这让贺敬之感到非常温暖。
生活上他们也考虑得很周到,把贺敬之安排住到招待所一个单间。为掩人耳目,房里摆上四张床,却不安排旁人进来住。每当文化部监管贺敬之的人下来检查时,工人师傅们就在他房里拉几根绳子,搭上衣物,好像这间屋子住了很多人似的。
汇报贺敬之表现时,他们就说:“不错,不错,劳动很好。贺敬之虚心向工人学习,思想改造有进步……”
厂里的诗歌爱好者偷偷找到贺敬之,向他请教写诗之道。其中有位叫王德祥的青年诗歌爱好者,不避风险来到贺敬之的住处,与他作长夜倾谈。后来两人经常保持联系,成为了忘年诗友,贺敬之专门写了一首诗《赠诗人王德祥》来纪念此事:
每忆钢城初识君,
劫中来访诉知音。
历年君作如传炬,
情燃不熄大我心。
工人师傅们还把从天安门广场抄来的纪念周总理、嘲讽“四人帮”的诗歌抄来给贺敬之看,鼓励他说:“‘那些人’的兔子尾巴长不了!”工人师傅的信任,温暖了贺敬之的心。
有次贺敬之发烧请假回家,当时柯岩被下放无法回来,刘师傅知道后马上赶过来,喂贺敬之吃药后,还随身带来小米,给他熬了粥。还有一次贺敬之患大叶性肺炎,医院就是不给床位,让贺敬之躺在走廊地上一天一夜。后来首钢的一些干部和工人知道了,都跑来看他,争着为他奔走要床位,还一定要轮流守护他。
在当时那种人人自危的情况下,这种雪中送炭的真情深深感动了贺敬之。
正是这种人间真情,促使沉寂十年的贺敬之,在“四人帮”垮台后很快就写出《中国的十月》这首长诗,借此来表达他对工人师傅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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