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新三届-搭车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们在农村插队那几年,交通还不是十分方便。我们回家时,要到几里路外的一个地方去坐车。尽管那时有长途客车,但每天就几班,而且是从始发站一路上客,到了我们候车的那个地方时,常常已经客满,说句不好听的话,别说挤进去人,就连苍蝇也别想进去。有的时候,车里客满,车子经过那个小站时,可机连车也不停,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们只好望车兴叹。人已出了果园,往往都是请过假的,回去吧,心不甘,只有在公路边拦截过往的货车,搭个车。那时货车也不多,又打都装满了货物,装了货物的车厢里不能坐人,那样容易摔下来,出现危险,只有驾驶室有空位子时,才能搭车,而货车基本上都是跑长途的,跑长途又基本上是二三个人同行,驾驶室坐满了。因此,拦截一辆车非常不容易。时间长了,我们发现了一个细节,就是长途货车的驾驶室里经常有女同志坐着,尤其是年轻的同志。一个哥们说,这就是窍门,拦截货车时,女同志相对容易,那些货车司机比较给女同志面子。也有的说跑长途的司机寂寞,喜欢让女同志搭车,聊天解闷。

    说起发现这个细节,还真有一个让人发笑的故事。有一天,一个男知青哥们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回城,到了我们经常候车的车站,等了半天,才过来一辆长途客车,车上挤满了人,没有停车就开了过去。因为那个女知青家中有事,来电话让她晚上回家一趟。所以,他们就在路边拦截过往的货车。男知青自告奋勇地站在路边去拦车。一连过了几辆货车,看见他招手都没有停。男知青当时正闹肚子,突在忍不住了,就跑进了路边的公共厕所。那时,农村路边的公共厕所是用玉米秸围成的简便的厕所,四面透亮,人在里边,路上发生的事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位男知青刚蹲下,就看见路上过来一辆货车。他的女朋友挥了挥手,货车停下了。货车司机很热情,让那个女知青上车。女知青说我还有个朋友在厕所里·马上就出来,等他一好吗?货车司机不耐烦地说车上只能坐一个人,你要走就上车,不走就散熊!女知青犹豫了一下,对着公共厕所喊了一声:我先回家了!那个男知青提着裤子跑出来时,货车已载着他的女朋友远去了。

    发现这个细节后,我们都多了心眼,在路上拦截货车时,男知青都躲在路边的商店里,让女知青去路边拦车。这一招果然很灵,那些长途司机发现是女知青,大都愿意停下车。就在女知青上车的时候,男知青从商店里跑出来,不管司机愿不愿意,三下五除二就扒上车,驾驰室里坐不下,就上到后边的车厢里。当然,这个办法要有几个人结伴才行得通。

    有一年的秋天,我接通知到县里参加一个创作方面的学习习班。下班以后,找到候车点想乘坐最后一班客车。到了地方,才从商店售货员那里知道,最后一班客车刚刚开走几分钟。因为通知要求当天晚上报到,所以我不能返回果园,等第二天再来乘坐早班客车。再说,早班客车也没法保证就能坐得上。我只好站在路边拦截货车。一辆货车开过来了,我赶忙挥手,而且满脸堆笑,可是司机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开了过去。又一辆货车开过来了,我依然挥手,依然满脸笑容,司机也依然看也不看我一眼,又开了过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村庄里响起了做饭时菜刀与案板撞击的声音,烧火拉风箱的声音、大人吆喝孩子干活的声音……货车越来越少,好大会儿也看不见公路上有车灯闪亮。我的心里开始着急起来。这时我想,如果有一个女知青和我在一起拦车多好啊!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公路上一辆货车也没经过。我已经站得有些累了,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村里一只大黄狗冷不丁钻了出来,围着我转了几圈,既不叫,也不咬,低着头好像在寻找食物。我这时才发现,我坐的石头下有一摊已经干巴的粪便。我赶忙站起来。我这一站,那只黄狗受了惊吓,一下子蹿出四五米远,冲着我叫了起来。我生性怕狗,一时间竞不敢动弹,整个身子就像冰雕一样。好在那只黄狗看出我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叫了一会,又跑回石头边,叼起那块干巴巴的粪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打算回果园,明天赶一早的班车到县里去。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一阵粗犷的吆喝声。抬头看去,是一辆马车驶过来了。那是苏北农村常见的那种马车,两只橡胶轮子,驮着一个木车厢,与平常见到的马车不同的是,这辆马车用了一匹马,可能与装载的货物轻重有关吧。马车上拉着一个很大的粪箱,一看就是到城里拉粪便的。那时候,农民种地用化肥的不多,基本上是用人粪尿。因此,城里的粪便也成了抢手货,没有关系的还搞不到手。有的村里驻着上山下乡的知青,村里领导就利用这层关系,让知青家长帮助联系从城里搞些大粪。农村拉粪便的车子一般是在晚饭后出发,到城里大概半夜,装完粪就往回返,一晚上打个来回。看见这辆马车时,我心里犹豫了一会,搭还是不搭这辆车呢?妈的,等了半天等了辆拉粪的车,万一弄一身臭气,怎么见人?可是,又一想,它毕竟是辆空车,车上没粪,即使车上有粪,自己也不坐在粪里,不会弄到身上。再说,回果园也晚了,还要走几里夜路,又是荒凉的黄河故道,也够吓人的。搭这辆车到城里,也就三个小时,不误明大上午开会。最后,我还是决定搭这辆车。

    那辆马车上有三个人。赶车的是个50开外的老汉,坐在车辕上,手里拿着长长的马鞭子。还有两个是年轻人,其中一个戴着顶黄军帽。老汉看见我拦车,拉了一下缰绳,把车停下了。我简单向老汉说了一下急于回城的情况,又给他点了一支烟。老汉犹豫不决,说:“我这车上已没地方坐了。那个粪桶上不能坐人。”

    戴军帽的年轻人开口了:“爸,让大哥上来吧。我坐后边去。”她一说话,我才听出是个女孩子。再仔细一看,她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黑底白花的纱巾。

    女孩子边说边起身。旁边那个小伙子见状,对女孩子说:“我去后边吧。”然后,从车一上跳下来,绕到桶的后边坐下了。

    这样,前边的车辕边就留下了一个空位子。老汉点点头,示意我坐上去。我一连说了几声“谢谢”。

    “你是不是等大半天车了?”老汉问我。

    我不满地说:“等了三个多小时了。我已经准备回去了。”

    我的话刚落音,那个女孩子抢着问:“那你晚上连没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她已经把一个包递了过来。我接到手里,感到包里散发着热气。打开包,里边是一层毛巾,毛巾包着的是软绵绵的东西。我马上就意识到,里边包的软绵绵的东西,是苏北人最爱吃的烙馍。我犹豫不定。这包里的烙馍,一定是他们三个人的早餐。我看了看那个赶车的老汉。老汉闭着眼,像是在打盹。我又看了看那个女孩子。女孩子向我做了一个吃馍的动作。不过,她做的动作有些夸张,惹得我情不自禁地笑了。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我的确感到饥肠辘辘,于是,拆开包,取了一张烙馍,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你是北园的知青?”老汉问我。但是眼睛仍然闭着。我们下放的果园所在的公社里,有两座果园,当地人为了便于称谓,把南边那座果园称之为南园,把北边那座果园也就是我们所在的果园称之为北园。

    等我回答后,老汉说了几个人名,问我认不认识。他说的那几个人都是我们果园当地的老职工,所以我回答都认识。老汉听后很高兴,给我讲了其中一个叫老崔的笑话。

    老崔身材高大,少年时习过武,非常有劲。这个人为人正派,嫉恶如仇、在当地很有威信。60年代后期,队里闹两派最厉害的时候,群众把他选为队长。赶车的老汉说那时他也当队长,所以开会时常和老崔在一起。老崔所在的队里,有一个派头头,经常以开会或者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缺了,还得让老崔给他们全工。群众稍有不满的,他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弄得怨声沸腾。老崔对他也看不惯,但考虑他是派头头,一再忍让。那个派头头得寸进尺,发展到甚至对老崔也骂的地步。老崔早想教训那个派头头,又没有办法。后来、老崔终于想到那个派头头不识字,可以用欺骗的办法教训他。于是,有一天那个派头头又向老崔挑衅时,老崔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那是当年最流行的《毛主席语录》。老崔翻到最后一页,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正在干活的群众立即停下手中的工作,站成一排,齐声高呼:“敬礼,伟人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接着老崔庄重地读起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队长也是革命干部,有人骂革命干部,革命干部怎么办?可以接他!”说完,老崔抓住那个派头头就是顿拳打脚踢。

    老汉讲的笑话,逗得我和那个女孩子哈哈大笑。车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那个派头头能轻易挨打吗?”那个女孩子问。

    老汉说:“当然不能。他当天就跑到公社革委会去告状,说老崔篡改毛主席最新指示,殴打造反派。公社革委会来人一了解,群众都向着老崔,一是说没听见老崔篡改毛主席最新指示;二是说没看见老崔打人。这两个‘没’字都有群众做证,公社革委会也没办法。”

    过了一会,老汉又说:“一个人这一辈子,总得搭上一辆车,你不搭车就没法儿行走。千万小能乱搭车、搭错车。那个造反派头头就搭错了车。到后来怎么样,还不是被革命抛弃了,被群众抛弃了。”

    老汉的话,让我沉思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马车到了一座桥的桥头,老汉突然睁开了眼,拉紧了缰绳。我感到有点不解,问道:“大叔,您怎么知道要过桥了?”

    老汉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个女孩子自豪地说:“这条路我爸跑了无数遍,已经十分熟悉。他闭着眼睛都能从马蹄声中辨出到了哪里。”

    老汉责备那个女孩子说:“别替你爸瞎胡吹牛皮,吹炸牛皮,你可没有本事补上啊!”

    车上又洒落一阵笑声。

    翻身

    20世纪70年代后期,中央决定给“地、富、反、坏、右”摘帽,而且是“一风吹”。传达文件时,我在会场上就听到一些人议论,议论的核心是说有的表现好的应当摘帽,有的表现不好,不应当摘帽,“一风吹”可能会带来副作用。

    没有几天,我们那里发生了一件事情,证实了人们的议论。

    有一天中午收工会来,到食常吃饭时,食常的师傅告诉我们,主持单位工作的老主任病倒了,在家躺着。

    我问老主任得了什么病,那个师傅说:“让人骂了,还差点儿被打了。”

    我觉得很奇怪。经过几年的接触,我们对老主任的人品很了解。老主任为人老实厚道,宽于待人,从来没有和什么人红过脸,再加上他现在主持全面工作,怎么会有人敢对他动粗呢?

    那位师傅告诉了我们事情的真相。我们单位有一个从外单位分过来的管教对象。现在已记不清他属于“黑五类”中的那一类了。但是,还记得他的工作任务是打扫公共厕所,用当地的话说叫“拾粪”。他人长得白白胖胖,很有精神。他每天都背着一个粪箕子,把办公区、宿舍区几个公共厕所的粪便,用粪箕子背到一个指定的地方,然后还要把公共厕所的粪坑撒上白石灰。他的性格很开朗,喜欢和我们这些知青说笑话,他知道我在知青点里相对来说熟读的多一点,而且放说真话,所以和我谈的比较多。们是涉及他的经历,他从来是守口如瓶。从他的言谈举止看,像是一读过书的人。实事求是地说,我对他的的印象并不坏。

    就在单位按照上级的批示,宣布给他摘帽的第二天,他找到当时主持工作的老主任,提出要换一个一工作。老主任说你换工作可以,但要等班子成员研究一下,我一个当不了家。他说那我等你们研究,明天起我就不拾粪了。老主任说那可不行!公共厕所里每天那么多粪便,一天不拾就堆积如山,群众还不闹起来。他一听也急了,说老主任看不起他,刁难他,不执行中央的决定。老主任说中央决定给你摘帽,我们已经给你摘了。中央也没说马上得给你调工作。这总要有个过程吧?他说拾粪不是人干的活,是过去专政对象干的。我现在已不是专政对象就不应当再干!老主任说什么工作都要有人干。你不干,也得找人干,如果别人说自己不是专政对象也不干,那公共厕所就堵塞了,让大家随地大小便呀!他看道理上说不过老主任,就张口大骂,说自己受了十几年压迫,现任要扬眉吐气,挺起腰杆子,你们这些毛泽东的孝子贤孙才应该去拾大粪!老主任开始理解他的情绪,没有批评他,但是听他说话对毛主席不恭,老主任生气了,命令他住口。没想到,他挥动拾粪的铲子要打老主任。如果不是旁边有人拉开,那一铲子打在老主任身上,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食堂师傅说完,感慨万端地:“世道变了!地、富、反、坏翻身了。今天他敢打老主任这样的老革命,往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我的两位知青朋友听了,十分气愤,当即表示要去找那个摘了帽的家伙,狠狠教训他一顿。一个朋友忿忿不平地说:“他这何止是翻身,而是反天!”

    我问食堂的师傅,这件事上级领导知不知道?

    食堂的师傅一脸无奈地说:“上级领导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听说有个领导说了,我们也没权力再给他戴上一个帽子啊。”

    “就是说对付这种人没有办法了?”

    食堂师傅连连摇头,说:“有什么办法,公社也有领导说,弄不好那家伙倒打一耙,说老主任对抗中央的政策,那岂不是又制造了新的冤案。领导让老主任消消气。”

    “老主任能消气吗?”一个知青朋友问。

    食堂师傅悄悄地说:“我刚才去老主任家看了,老主任的泪水还未干呢。”

    那顿午饭,我们吃得很别扭。

    吃罢午饭,我们几个人故意到公共厕所看了一眼。一天没有打扫的公共厕所里,粪便堆积,苍蝇乱飞,臭气熏天。看起来,那个“摘帽”的不仅说了,而且做了。

    “狗日的气焰太嚣张了,好好收拾收拾他!”一个知青朋友骂道:“他还敢骂毛主席。”

    “这家伙早已心存不满。过去看他表而老实,其实早想反天。这种人为什么也摘帽呢?”另一个知青朋友说。

    我们新三届知青,是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中长大的,因而,对老主任那样曾经出生入死打江山,一生跟着毛主席干革命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那两天,只要一提到这件事,我们就忿忿不平,总想给老主任出口气。

    当然,也有的人说老主任思想太僵化,对中央给“地、富、反、坏、右”摘帽有抵触,所以刁难不给调整工作,激化了矛盾;有的说老主任革命一生,对毛主席忠心耿耿,对现在的政策不理解……

    几天后,我们听食堂的师傅说,有一位当地的农民把那个“摘帽”的家伙打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天,摘帽的家伙骑着自行车去买东西,路上迎面而碰上一个骑自行车的农民,因为当时路上只有他们俩,所以也不知是谁先撞了谁。那个农民下了车,抓住那个“摘帽”的家伙就狠狠打了几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又踢了几脚。还把他的自行车给扔到路边的沟里。然后,那个农民骑着车到了单位领导那里告状,说“摘帽”故意挑衅,把他的头撞伤了,要求领导给贫下中农主持公道。“摘帽”一身泥水赶到领导那里时,闻讯赶来的农民把他围了起来,让他给那个农民赔礼道歉,还要赔医药费,不然就不饶他。“摘帽”当时就吓得浑身哆嗦。

    “那个农民真被他打伤了吗?”我们问。

    食堂师傅笑了“他三个也顶不了那个农民一个,怎么能伤着那个农民。”

    “那个农民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食堂师傅说是那个农民自己用石头砸伤的。那个农民实际上是想为老主任出口气。因为有人听那个农民当时骂“摘帽”:“狗日的,你要敢反天,把你皮剥了。”

    我们对那个农民不由肃然起敬。

    第二天上班见到那个农民时,我的一位知青朋友送了他一包香烟,我清楚地记得是当时最贵、最难买的牡丹牌香烟,红盒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