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盛夏2-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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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究竟是怎样的地方,让那些悲伤绝望的人纷纷奔赴而去,不再留恋人间的万家灯火,也再不曾回来过。]

    我慌了,不敢挂断夏莫的电话,只好一边哭一边问他,夏莫你在哪儿?

    夏莫说,我在学校后面的天台上,五月,你知道了也没有用的,你不要过来,我只是……只是想,在走之前跟你说说话。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打了辆车,捂住电话告诉师傅快点儿开。坐下来的那一秒,我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我说夏莫,那我们多说一会儿行吗,你别做傻事,你昨天不是还答应过我要好起来的吗?

    听筒里传来风吹过的声音,夏莫好像坐了下来,声音压抑,他说,五月,对不起……

    我立马打断他,别说对不起,夏莫,别这样说,月清,她也跟我说对不起,可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生命只有一次,就这一次,你为什么不能坚持一下呢。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地方。

    顾不得等电梯,我卖命地往天台上跑,我想,我没能挽留住月清,绝对不可以再让夏莫也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们。

    我说,夏莫,在你走之前,我想再看你一眼,好吗?不然,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夏莫想了想,说了声好,挂断了电话。

    趁着这个时间我打电话给薄荷,告诉她地址,又让她报了警,然后用力推来了天台的铁门。

    空中飘着薄雪,落在万家灯火的人间。

    夏莫却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衣,烟灰色的牛仔裤,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长耳朵帽子。他坐在天台的边上,小腿轻轻地晃着。

    见我来了,回头对我笑着说,五月,你来了。

    我点点头,朝他走去,却被他喝住:不要过来!求你,别过来五月。

    我立即定在原地,哭着看向夏莫,看着他在月光下轮廓模糊的笑脸,我哭得越来越凶。

    我说夏莫,你别吓唬我,真的,你如果跳下去,我也马上跟着你跳下去,你信不信。

    夏莫摇摇头,说,别那样做,五月。

    我擦了擦眼泪,脱下大衣,试图接近他,夏莫,你穿那么少坐在那里会生病的。

    夏莫还是摇头,语速缓慢地说,五月,别费劲儿了,我从这里跳下去,一秒钟都用不上,我之所以没有那么做,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们不用再去找青猫了,她没事,她给我打来电话,不是为了告诉我她平安无事,也不是为了问问我,这段时间,我究竟有多么担心和害怕,而是为了告诉我,她曾经怀过城光的孩子,告诉我,她一直以来都在欺骗我。

    还有就是,她要死了。

    我跌坐在地上,心中的压抑如电流般通过。

    雪还不停地下着,夏莫站起来,在23楼的天台上看着我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苍白的脚趾上,他说,我真的是不喜欢这个世界了啊。

    然后,他不再看我,在厚重的夜幕下缓缓地张开手臂。

    在这个月亮极白的夜晚,整个城市都在下雪,有一个再干净温柔不过的孩子飞往天堂。

    楼下迅速聚集了捂着嘴尖叫着的路人,救护车在雪地上疾驰而来,与此同时,薄荷推开厚重的铁门气喘吁吁跑过来,说,妈的,爬23楼累死我了,又不停地问我,五月,我哥呢?我哥呢?

    我说不出半句话,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白雪不停地在眼前簌簌地飘落。

    她跑到天台边,探出半个身子朝楼下张望,然后,就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我也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夏莫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薄荷都没有来找过我。我去过她家几次,只有夏妈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里发呆,还是一张上妆精致的脸孔,双眼却没有了从前的利落和锐气,仿佛一夜苍老,乌黑发丝间竟掺杂了白发。

    她见我,死气沉沉的说,也许你说的并没有错,薄荷和夏莫有我这个妈妈,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你回去吧,薄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说完,她望着天花板,不再看我。

    而我也终于明白,我们和青猫之间,再也不会回复到像之前那样打打闹闹喝酒逛街的日子了。

    我们都明白,如果不是青猫,夏莫的病情就不会加重,如果不是青猫打给夏莫的那一通电话,夏莫也就不会那么厌恶这个本就不够美好的人间,不惜以死亡来告别。

    夏妈妈在夏莫的葬礼结束后的一星期飞往法国去谈一桩生意。家里就只有薄荷一个人,那段时间,麦萧每天都来我家给薄荷做饭做饭,然后拿到她家哄她多少吃一点儿。

    薄荷不吃,麦萧就坐在她身边一直陪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

    薄荷说,胖子你知道吗,从小我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也常年在国外飞来飞去,她骗我说夏莫死了。所以我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睡在自己大大的房间里。

    后来我哥回来了,家里突然有一个人我很不习惯,可是我也很开心。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上帝一下子在你平凡匮乏的世界里送来了一个天使,他那么漂亮,像我记忆中的爸爸,笑起来的样子那么温暖,我喊他哥哥,可是心里却一直想要保护他,不让他再被任何人带走。

    我的生活因为夏莫充实了,我有哥哥,还有五月和梁小柔这两个好朋友,我觉得自己那么富足。可是现在,夏莫不见了……就像小时候,我一觉醒来,妈妈就告诉我,哥哥死了,从今天开始你要一个人乖乖听奶奶的话……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死了,总觉得有一天哥哥还是会回来的,后来他就真的回来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什么叫死掉了,死掉了就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麦萧转过头去,看到薄荷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这个平日里喳喳呼呼傻了吧唧的小姑娘,突然一本正经地悲伤起来,她没有哭,眼泪含在眼睛里,是谁说的,再没有比没有泪水的哭泣更为令人难受的事情了。

    麦萧伸出手臂,将薄荷紧紧地拥在怀里。他说,我知道我不能代替你的哥哥,但是薄荷,你相信我,夏莫绝对是你人生中最后一个擅自缺席的亲人。

    不管发生什么时候,没有你的批准,我都不会离开。

    薄荷来找我时,第一句话说的便是,这辈子不要让我遇见青猫。

    她才说完,我就想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我和薄荷暗地里都特别佩服青猫的血性,她也常跟我们说,就你俩,懂个屁生活,得了得了,懒得跟你俩傻妞多废话。

    那个时候薄荷总喜欢跟在青猫后面跑,觉得跟着青猫特长见识,也总是跟我说,青猫是生来让薄荷姐姐敬佩的。

    可是现在,过去就真的成为了过去。当薄荷这样说的时候,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我知道薄荷心里比谁都难受。

    而我想的却是,这辈子不要再让我遇见顾西铭,因为遇到一次,便暗地里伤心难过一阵子,毕竟是初恋,一开始便卯足了力气去爱,导致后来的思念与感伤也是持续了太久都不能平复。

    但该遇见的,怎么也躲不过。

    那天我约了梁小柔一起吃中饭,这姑娘自从老单入狱那会儿开始便与我和薄荷有了较远的距离,但是好在这种距离只是形式上的问题,我总觉得从小到大的感情不是说变就变的。

    我们约在一家韩式烤肉店,吃完结账的时候就看见对面的陆之远,月清死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心想打个招呼也是好的。便拉着梁小柔过去了,一过去我就恨不得一刀捅了自己,顾西铭正坐在陆之远的对面,看见我,轻声叫了下我的名字。

    这都是餐厅格局犯的罪,没事搞什么栅栏文化,把顾西铭那个位置往里面一圈,我就是透视眼也看不见里面做了谁啊。

    我有些尴尬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好久不见。然后突然一拍脑袋,说,你瞧我这记性,跟薄荷约好了的,竟然忘了时间。又回头跟梁小柔说,我们快走吧。

    梁小柔也知道我是个什么心情,配合着说,走吧,估计薄荷等得急了。

    才走没几步,顾西铭就在身后叫住了我。我回过头去看他,就只那么一眼,就觉得有些心疼,他瘦了许多,脸色也并不好,看起来很疲惫。

    我说,有什么事儿吗?

    顾西铭像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似的,愣了一下,才马上说,没,没什么事。

    我说,哦,那再见。

    顾西铭说,再见。

    出了大门梁小柔问我,你还在怪他当年不辞而别吗?

    我想了想,说,早就不怪了,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觉得像现在这样平静点儿过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他也一样,过自己的生活就好。

    梁小柔牵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还喜欢他,看刚才的情景,他也应该是喜欢你的,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的错究竟出在哪里,但是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五月。

    我点点头,笑着看她,知道了,我不会勉强自己。

    和梁小柔分开后,我给城光打了个电话,他在一个嘈杂场所,声音却压得很低,说,是五月啊,我知道你会打电话给我,是为了青猫的事儿吧。

    他这样直接,我竟一时接不下去话了。

    倒是城光十分自然地和我约好和时间和地点。

    这是这个冬天以来唯一一次阳光普照的大晴天,我抵达云上咖啡的时候城光已经等在那里,他笑着朝我挥挥手,一脸阳光灿烂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恨他。

    这种恨是没有来由的,只是觉得此刻他的笑容那么耀眼,耀眼得让我想起那个发丝柔软心地善良的夏莫。

    我才坐下,城光便说,实际上我知道的事情可能会让你有些失望,但你若是觉得这些内容可以帮助你了解你想知道的事情,那么说与你听也是无妨。

    事情很简单,我十六岁时爱过一个女孩子,叫凉索。后来她死了,再后来,我就过上了——你知道的——就是我们遇见时我正在过着的那种生活。就是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青猫,她在我常去的那家酒馆做啤酒西施,有一次我喝得大醉,误以为她就是凉索,就与她发生了关系。

    然后她告诉我,她怀了我的孩子,我陪着她去打掉了那个孩子。那件事情之后,她就到逝水做驻唱,我们也就开始渐渐少了见面的机会。

    城光说完,轻抿了一口蓝山,放下白瓷杯,他把头靠在窗户的玻璃上,看窗外耀眼得刺目的阳光。他说,喂,五月,你发现了没,跟我稍有些关系的人,怎么就都没有好下场呢?

    凉索死了,月清也死了,青猫杀人未遂正在逃呢,你说,我是不是瘟神在世?

    他看着我痴痴地笑着,又说,哦对了,还有你啊五月,你这么惨,是不是我害的?

    知道是你害的就离她远一点儿。身后响起城谏的声音,一回头,就见他正和嫣然站在一起,眼睛微微眯着看向我与城光。

    我说,是我找城光出来的,因为有些事儿要问问他。

    城光笑笑,笑得妖孽气质十足地看着城谏,说,最爱我的哥哥,你是怕我像你和父亲一样,对这个无辜的女孩子下毒手吗?这样说来,你觉得五月那副逞强坚定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凉索?

    城谏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上前拉住我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跟我回去。

    我一听,不由得愣了,这个画面实在是太像日本八点档偶像剧的剧情了,哦不,这简直就是我的男人来抓正在与别的男人出轨喝咖啡的我呀!

    可是在当下,城谏的气场把我震得半句废话都说不出来,非常顺从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城谏身边的嫣然细眉一拧,纤细的手指在城谏的肩膀上点了一下,优雅得体地说,别这样,好多人看着呢。

    城谏愣了一下,估计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趁着他一愣间,城光站起来,扯住我另一支胳膊说,五月,我送你回去。

    我夹在城家兄弟之间,看看城光,又看看城谏,觉得他们的父母实在是太伟大了,怎么能生出这么妖孽的两个儿子呢。

    城谏说,放开你的脏手,我送五月回去会可以了。

    我实在不知道这两个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但作为一个兄长这样嫌弃自己的弟弟,我觉得不好,不管朗朗做错了什么我都是会包容与原谅他,只因为他是我弟弟。

    嫣然说,城谏,我们一会儿还要去机场。

    哦,原来城谏是要和嫣然一起去出差,我想了想,抬头笑着说,那你们快走吧,别误了坐飞机的时间,我让城光送我回去就行。

    没等城谏做出反应,我就扯着城光从云上走了出来。是不是天气太热,我又穿了太多,怎么胸口就这么闷呢。

    城光递给我安全帽,说,陪我去我家坐坐吧,新租的房子,空荡荡的,反正你等下也没有什么事要忙吧?

    我看着城光,他语气里透露着寂寞,微垂着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夏莫,心里突然疼成一片,我发现听完城光的故事之后,我不太恨他了,相反,竟有一些同情他,怜悯他,甚至心疼他,就像我心疼夏莫一样,都是丢失了最亲爱的女孩儿,都是容易受伤的孩子。

    所以我并没有设防,说,好吧,给你尝尝我的手艺也好。

    城光载着我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了些菜,又买了一瓶葡萄酒,我看了价格,心里盘算着,反正这辈子也没有那个胆儿去抢银行了,干脆抢了这酒亡命天涯得了,里面指不定藏了金子呢,贵得让我想骂人。

    城光的家位于城市北方的一个小区,很安静,进去的时候保安特有礼貌地与我们微笑着打招呼。

    阳光笔直地落在可以铺就的石子路上,闪烁出冬日难得的七彩光泽。

    我们在两百平方的大房子里准备晚餐,这两年生活将我拿捏得十分出众,特别是在厨艺上,就要赛过老单当年的厨艺了。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不一会儿便弥漫出浓郁的饭菜香气,话说回来,这样的房子实在不能够以“空荡荡”这样寒碜的字眼来形容,它就要被高档家具和奢侈品给填满了。

    我们在餐桌上看着香味浓郁的食物觉得分外地幸福,就像两个小孩儿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做出了满意的泥人儿一样兴奋,从落地窗望下去,楼下花园里的积雪映射出璀璨的光,整个城市看上去都安详且美好。

    只是,这顿饭菜实在不适合以红酒搭配之,城光就又下楼买了几厅啤酒回来。

    我们干杯,我们对酒当歌,我们杯盘狼藉。

    吃晚饭后我还一直惦记着那瓶贵得吓死人的红酒,城光大抵是看出了穷人家的小孩儿那点儿小心思,特干脆地把瓶盖打开了,给我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们裹着雪白色的毛绒毯子,站在落地窗边擎着高脚杯俯览这座城市。天色不早,我仰头干掉了那杯葡萄酒,与城光告别,今天谢谢你告诉我有关青猫的事情,也谢谢你的红酒。

    说完才发现自己有点儿晕,瞄了眼红酒瓶才惊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喝掉了大半瓶,不晕才怪。于是我迷迷糊糊地来到门口准备穿鞋,城光走过来,抵在门口问我,五月,你是不是喜欢我哥?

    我迟疑地看着城光,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答。

    城光的目光瞬间变得清冷,看起来并不友善,仿佛刚才跟我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冷冷地看着我,语气阴森地说,你是喜欢着他的吧?这几年来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甚至不惜放下工作陪你去丽江散心,回来后更是想方设法地哄你开心,关心你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工作作得开心不开心,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我吃惊地看着眼前俊美如邪的男子,他精致的面容所散发出来的邪恶气息让我窒息。

    酒精很快在体内发挥作用,我只觉得整个人晕晕沉沉,想说我单五月平日里酒量虽非海量,但也不曾这样迷糊过,心里猛然一惊,抬头问城光,你不会是在酒里……

    城光突然绽放出一抹极为俊美的笑颜,他伸手揉着我的头发说,电视剧倒是没有少教你这些常识,放心,我不至于那么下流给你灌春药,只是多下了一点儿安眠药而已,现在看来,还真是有效果呢。

    我昏昏沉沉地看着城光,仔细回想了一番下午的事情,自从城光打开酒瓶之后,我就没有离开过座位,哪怕是走去落地窗的那段时间,酒瓶子也是在我手上,按理说,他是没有机会中途在我的酒杯里下药的。

    城光将门反锁,将我扯到屋子里,他一直在笑,像一个开心的小孩子。

    他说,五月,我说过了,跟我沾上点儿关系的人总是下场凄惨。

    他将我按在凳子上,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绳子将我绑好,实际上这位先生真是多此一举,我现在整个人轻飘飘的,就是打开门让我逃,我也逃不了多远。

    我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力气对他说,你是在打开瓶盖的时候下药的吧,也就是说你也喝了掺了安眠药的酒对吗?

    城光摇了摇脑袋,轻笑着说,不愧是尖子生五月啊,喝了那么多安眠药还能想得这样细致,对,我也喝了,只是没有你喝得那么多。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不舍和心疼,怎么了,五月,是不是不舒服?我也没想到你会喝那么多……

    莫非这就是贪心的下场吗,我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问他,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城谏吗?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城光迟疑了一下,坐到我的身边,头抵着我的肩膀,用一种非常温柔的声音喃喃自语,是因为城谏没有错的,因为他和父亲合伙儿杀死了凉索,那两个恶魔……他们不仅杀死了凉索,还剥夺了她的自尊,咳,凉索是多倔强的一个女生,跟你一样,五月,凉索固执起来的样子跟你一摸一样,像是什么都不怕,其实心里面怕得要死,就是个会逞强的笨姑娘。

    凉索自以前就常常强调,我没有钱,但是我有不输给任何人的尊严。

    就是这样一个逞强好胜的女孩儿,被逼得走投无路,就连自尊都顾不得要了……

    城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抵不住一阵一阵袭来的倦意,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只隐约听见城光恨恨地说,我没有了凉索,城谏也没有资格拥有你……

    然后是脚步声移向厨房,卡啦一声拧开煤气的声音。

    这男人疯了,莫非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的思维渐渐麻木,再也没有力气去想,去听,仿佛有激烈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又仿佛有人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五月,五月,他一直喊,我却没有力气去回应了。

    再见到城光的时候,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并且很不幸地来到了地狱,阎王爷觉得城光长得太帅了,于是叫手底下的小鬼把他给毁容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掂量着自己究竟是会被整容呢,还是被压在那里做阎王夫人。

    正当我十分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城光俯下身问我,五月,你没事儿吧?

    我说,头晕。

    城光说,你喝了那么多酒,顺便喝了那么多安眠药,又轻微煤气中毒,不晕才怪。

    他说得理直气壮的,我心想,您也忒不是东西了,这些都是因为谁造成的啊。

    城光注意到了我正在朝他翻白眼,识趣地说,我先走了,城谏刚刚下去给你买粥,估计要上来了。

    说完转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五月,对不起。

    城谏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清醒了一些,除了非常头晕之外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我茫然地看着城谏,他眉头蹙着,脸色不大好,将粥盒的盖子打开,来扶我坐起。我咽了咽口水,张着嘴等着那一勺热腾腾的粥进入口中,城谏却擎着勺子淡淡地看着我,问,谁准你去城光家的。

    我把嘴闭上,想了想,说,作为一个成年人,我想我有义务和自由来按照自己的思考模式进行适当的行为运动。

    城谏干脆把勺子丢在一边,我看着那粥,心里都在滴血。

    他说,所以你这个成年人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灌了安眠药?又按照自己的思考模式被绑在凳子上毫无反抗能力?最后按照你那该死的行为运动干等着煤气中毒与城光双双归天?

    我一刻,我看着城谏怒气横生的脸,听他说那些有够毒舌的话,忽然间觉得自己是一个足够被爱的小孩儿,是受尽宠爱的那一个,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抓住城谏的衣角挨过去,给他一个拥抱。

    城谏看出了我的忏悔之意,终于肯让我喝粥,喝完粥后我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

    你怎么还在这?他不是应该和嫣然出国了吗?比起这个,我不是应该被城光绑在凳子上煤气中毒死掉了吗?

    城谏默默地看着我无语了一会儿,才说,你和城光走的时候我有点儿不放心,那天他看我的眼神……怎么说呢……充满了恨意,虽然他原本就对我恨之入骨。

    所以就让嫣然先过去了,我先去你家看了下,朗朗说你没回去,我又不知道城光搬去哪里了,找人帮忙找了很久才找到。

    我听他说完,擦了擦嘴角的粥糊,说,那我听见的敲门声就是你了,哦对了,那把城光打成猪头的也是你吗?

    城谏又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和父亲是欠他的,但我决不允许……

    决不允许什么?我突然兴致勃勃地提问。

    城谏看着我,嘴微微张着,突然白了我一眼说,决不允许他轻生,你在想什么呢?恩?五月自恋狂?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地反驳,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啊?我就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才问你你在想什么,你倒是反问起我来了,就算我真的想了什么,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我想了什么……

    城谏无话可说了,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说,五月,对不起。

    啊?我没反应过来。估计是煤气把我毒的不轻,言语思绪都迟钝笨拙了许多。

    城谏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发生这种荒谬的事情。

    我笑笑,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在更荒谬的事情里死了有几年了。

    正说着,薄荷扯着梁小柔冲了进来,她竟然在哭,而且是大哭,把我吓得一哆嗦。

    薄荷洒着滚滚热泪扑进我怀里,口齿不清地说,五月,你他妈吓死我了,呜呜呜……你们能不能给我消停点儿啊,能不能别一个接着一个的给老娘玩儿刺激啊,我草我受不了啊……

    我想,我是吓到薄荷了。

    我想,她是不希望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再出半点儿乱子了。

    她是真的怕了。

    我懵了,心里不是滋味,轻轻地拍拍薄荷的肩膀,说,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了,你倒是可以让幽蓝妹妹去慰问一下城光,他伤得不轻。

    薄荷从我怀里爬起来,说,那个死变态,该打!当初裸体出现在咱们寝室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东西!

    我尴尬地拽拽她的衣角,人家城谏再怎么说也是城光的哥哥不是。

    薄荷瞪了我一样,上去拍拍城谏的肩膀,说,好同志啊,哎,好同志,为了个妞大义灭亲,真是个好同志……

    城谏的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薄荷再迟钝也已经感受到了城谏慑人的磁场,很识趣地退到了一边,梁小柔问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说没有没有,就是睡多了头有点儿晕。

    梁小柔就伸手覆在我额上,说,这样好受点儿吗?

    我感激地笑,说,好受多了。

    待他们都走了,我才问城谏,那个……

    城谏放下热毛巾,精致的五官上染上些许忧伤,他说,我知道你想问城光的事情,你对你身边的每一个朋友都用心对待、用心关心,这样想来,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我还只是你的朋友?

    我说,那个……

    城谏自嘲地笑笑,说,城光在十六岁那天喜欢上凉索,那个女孩儿我只见过几次面,倔强坚强的样子很讨人喜欢。说是遇见,倒不如说是城光救了那孩子——她被父亲逼迫卖淫,母亲本就是个妓女,也合着伙儿的拉着自己的女儿往那巷子里走,凉索大哭大闹,还差点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那时候的城光还不是现在这样子,老老实实的一个男孩子,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倒是跟夏莫有几分相似,心底善良的像一个女孩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救了凉索,这种平日里默默不语的男孩子发起狠来还真是惊人,活活地把凉索的父亲打成了残废,带着凉索逃了。

    三天后他来找我,那时候家里和学校都找疯了,见到他时那种紧张担心的心情没有了,有的只是恨铁不成钢,他还不是来认错的,是来要钱的,你说,一个追求完美到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像机器人一样生活的父亲怎么受得了。自然是把他给轰了出去。

    又过了两天,城光学的聪明了,直接来我实习的医院找我,跪下来求我借给他钱,他要救凉索,那孩子得了艾滋。

    城光什么缘由都不肯说,只是跪在那里伸手要钱。我一时气愤,觉得自己的弟弟被一个不知道到哪里乱搞且染上艾滋的女孩子骗了,心里除了生气,竟没有别的想法了。

    我不知道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对一个陌生女孩子的爱情会那么深,城谏慢慢地摇头,说,可是他就是爱上那个孩子了,没救。

    后来,城谏就再没回过家。我偷偷到医院里问过那女孩儿的情况,才知道她是被自己的父亲强奸了,染了艾滋,更可怕的是,他的父母均是艾滋病患者,也就是说,那是艾滋家庭。

    凉索与城光原本什么也不打算说,但是那孩子说,想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与城光在一起,所以放下尊严,去求过父亲,却被拒之门外。她为了活着,把自己低入尘埃,不惜向媒体求救,只希望自己的病可以治好,然后与自己深爱的男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多活几日……

    那件事当时几乎在半个城市造成了轰动,报纸上写,电视里常常重播,有一天我竟然看见城光和凉索一起跪在地上感谢好心人的画面。

    我去求父亲,就当是做善事,救救那个女孩子,父亲不允。我想了几日,决定自己去帮他一把,只是,我到医院的时候,城光看着我的那一双眼睛红的骇人,从没看过他有那种仇恨的目光,他咬牙切齿告诉我,凉索死了,要我不要假惺惺。

    凉索服药死的,写了封信,求父亲让城光回家。

    说到底,是被我和父亲害死的,没有错。

    我没出声,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城谏看着我,瞳孔中有淡淡波光一闪而过,他说,所以,你原谅城光吧。

    那天实际上并不是我把门撞开的,是城光后悔了,爬到门边按开了内锁,我才能进屋将你们两个带到医院。

    是城光把门打开的?我不可思议道,心里像是有些明白了城光的用心,他毕竟不是个坏人,这些年来,唯一想要的女孩儿却没能留住,即使那样努力,那么拼命,都没能让凉索活下去。对凉索的爱与思念在乏味至极的生活中逐渐转化为深不可测的恨,好在他在最后关头明白了,凉索那样努力,不惜放弃尊严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只要活着,希望就永远不会消失。

    只是,该问的事情还是要问。

    我说,城谏,实际上我想问问你……今天可不可以出院?

    不行。城谏的回答干脆利落,与方才那个看起来有点儿悲伤的城谏完全拍若两人。

    夜里,我一个人在散发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单人病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批了件单薄的外衣倚在窗边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浓厚粘稠的黑夜弥漫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像一道巨大的化浓的伤口。伤口之下,各种颜色的灯光如鬼魅般闪烁不定,车流刷刷地穿行在夜色当中,远处有一座大楼的灯光无声息完全熄灭。

    我看了眼凌晨一点钟的夜空,觉得冷,便和衣钻进了被窝里。

    月清,夏莫,你们是在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相遇了吗?是不是真如你们所想像的,所希望的那样,那里春暖花开,没有伤害?

    我想大抵是因为天堂里的灵魂无法俯览人间的悲凉,所以,尽管人间有那么多的人思念着,惦念着,为他们悲伤恸哭着,他们也不愿意回来看一看。

    还是你们,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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