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盛夏2-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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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把有关你的一切,全部装进白色细瓷的罐子里,封口,打包,不管多重都要最快的速度送给你。当你将盖子打开,闻到旧日时光散发出来的尘埃香气,你会不会,也将你的灵魂放进去,放进纯白的细瓷罐子里,送给我,让我好生珍藏。]

    我在计算机学习班附近遇见顾西铭。我没能好好地跟他打一个招呼,也没能成功地佯装出一张满不在乎的脸,我尖叫着跑过去,将他从地上扶起。

    他好像生病了,神情痛苦地倒在我与Kaven的身后浑身抽搐。——Kaven奉命来学校取画稿。

    我慌了,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说,顾西铭,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顾西铭!

    他微微睁开眼睛,眼眶红红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他怎么瘦了这么多?头发也长了一些,软软地遮住额头,她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五月,别怕。

    我一边晃着他的身体不停地哭,我说你怎么,你到底是哪里难受?!

    Kaven过来背起顾西铭对我说,五月你去打车,我们先送他去医院!

    我慌乱地点点头,到大街上拦车,老半天才拦到一辆车,三个人坐进去,师傅一看是病人,特仗义地加足了马力全力飞驰。

    顾西铭像是昏迷过去,眉头紧着,眼睛痛苦地闭上,手却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直到下车为止都没有放开。

    刚到医院门口,顾西铭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来一看,是纪小幽。

    那天的医院特别地乱,我们周围都是匆匆的人流,我站在那里,看着趴在Kaven身上奄奄一息的顾西铭,迟疑地接起了电话。

    喂——我承认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对方愣了足足三秒,低声问,你是谁?单五月?怎么是你?

    我简单地说了一下这里的情况,纪小幽突然扯开嗓子冲我喊,你别动我哥!把他放在那!不准你碰他,听见没有!我过去之前你们都不要动!

    喊完,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心想,纪小幽怎么就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呢,不说话的时候跟个神仙姐姐似的,怎么一张嘴这么让我讨厌呢。让我强忍着问候她老母的冲动还真是难受。

    顾不得那个神仙妹妹的无理要求了,就在我接电话的空挡,顾西铭还特别难受地呻吟了一声,估计等神仙妹妹来了她的宝贝哥哥就一命呜呼了。

    我合上电话跟Kaven说,走,挂急诊。

    Kaven点点头,和我一起冲进了医院。

    我着急地排着队,怕这段时间顾西铭出个什么意外,实在是耐不住性子,便扯了一个小护士问,我朋友现在昏迷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请问可以先安排我们看一下医生吗?

    小护士淡定地告诉我,小姐,请问这里哪个人不是要挂急诊的,你朋友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护士说,怎么的,你还想投诉我啊,你去啊,老娘正好也干够了,影视圈儿老娘都没去,在这里活受罪!

    说完特有力度地白了我一眼,臀部非常奇妙地一扭,走远了。

    我想人民医院真是为人民呀,把内部人员都逼成这样了,真是为了人民牺牲大了。无奈之下只好继续排队,排着排着身后突然有个人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一回头,一个火辣辣的巴掌就瞄准了我的脸扇了过来。

    啪的一声,那力度,那声音,直接把我扇的没有半点儿心思了,这个巴掌的主人一定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估计也可以去混影视圈儿了,怎么就扇得如此惊心动魄。

    我把脸抬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神仙妹妹纪小幽,她穿白色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的大衣,浑身颤抖地看着我,跟我把她扇了一巴掌似的。

    Kaven一看,怒了,背着顾西铭就挡在我面前,说,你有病呀你,哪里冒出来小骚货,我们家五月是你想打就打的啊?

    纪小幽没理他,怒视着我问,谁让你碰我哥的,我告诉过你在我来之前不许碰她!

    我伸手摸了把脸,火辣辣的,心里也窜起火来,但瞥见顾西铭难受的样子就忍了,硬着头皮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碰顾西铭了?不碰他,让他死在大街上吗?

    Kaven大概看出纪小幽和他背上的那个男人是个什么关系了,脸一横,小眼睛一瞪,把顾西铭放下来,一把推倒纪小幽身上,抽出标志性的兰花指一字一顿地说,小骚货,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的哥哥还给你,以后拜托他行行好,不要大晚上的死在我和小五月后面吓唬人!

    顾西铭还在半昏迷状态,被Kaven一推,一大半的重量压在纪小幽肩上,她艰难地扶着顾西铭看着Kaven,十分恶毒地说,你这个死人妖,我倒是要你行行好,别跟着五月组团来勾引顾西铭!

    啪!

    Kaven毫不手软地甩了纪小幽一嘴巴,可怜的神仙妹妹两只手都用来扶着顾西铭,竟没有手抽出来捂脸,Kaven也忒不是东西,凤目一瞪,发现此刻的纪小幽毫无反手之力,立即又甩了她一嘴巴,即干脆又利索,比日本武士抽刀还利索一百倍。

    他还笑嘻嘻地回头问我,小五月,你也抽她呀,反正这个小骚货又还不了手,我就不信她能把她哥哥扔地上跟咱们斗!

    我愣了,头一次觉得Kaven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幸亏我当初没跟他过不去,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Kaven看我没有言语,戳了我太阳穴一下,说,没用的东西,活该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

    说完扯着我扭头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去,拍了拍纪小幽的肩膀,纪小幽估计是受了天大屈辱,受惊过度了,好久才缓缓地转过头来,啪,Kaven再度甩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绝对比刚才纪小幽打我那一巴掌还要快、准、狠。

    Kaven笑,说,小五月没用,不代表旁人也是废物。

    我被Kaven带着走出医院,心里十分担心顾西铭的安危,思绪飘得很远。

    想起当年他的生日宴,纪小幽伤了青猫,我气得拂袖而去,当时也是远远地看见他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

    那个时候,我竟然没有去将他扶起来,问一句,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原来我爱一个人,是爱得这样马虎。

    Kaven看我垂头丧气地,便问,你怎么整个一傻子?人家打你,还有闲工夫在那跟她讲道理,真没亏我说你是个猪脑子,但凡讲道理的人会先不管不顾地扇你一嘴巴再说?蠢货!

    我被Kaven骂得清醒了些,突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匆匆与他告别后,给薄荷打了个电话。

    薄荷说,你嗓子怎么了,声音不对劲。

    我说,我被纪小幽打了一嘴巴,说话有点儿跑偏。

    薄荷大吼,他妈的!她打你?你在哪儿呢,我弄死那个臭三八!

    我笑,跟你闹着玩儿呢,她把我嘴巴打跑偏,那得多大的功力,再说Kaven已经帮我报了仇了,三比一,咱还赚了两巴掌,全当顶她以前扇你那次了。

    我忽然发现,纪小幽可真喜欢打人嘴巴。

    薄荷说,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说,正要回去呢,对了,你有陆之远的电话号码吗?我换手机后就没联系了。

    薄荷找了电话号给我,说,如果不是他当时那样对待月清,我也不会留他的电话的,说来,他到现在都没有交女朋友,是不是还想着月清呢……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陆之远对月清,那种感情要怎么说呢,是一种助推,将不断下滑的月清费尽全力推上去,让她得以触摸到更加温暖的阳光。

    只是这样热烈的阳光反倒让月清选择了离开,她站在璀璨阳光下,一时间看轻了自己,事实上,上帝对任何人都公平,只要你愿意。

    月清呵,聪明如你……

    与陆之远约在云上咖啡。他来得很早,浅笑着与我打招呼。

    我直奔主题,问他,你与顾西铭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常常晕倒?

    陆之远垂下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倒成了你们的牵线人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顾西铭的状况,那天我们碰巧遇见的时候,是他约我出来,问我这两年你的情况。问完,他很快就走了,像是有什么急事,我以为是追你去了。至于晕倒的事情,只在将近三年前,就是他生日的那天见到过,此后就没有了。

    原来顾西铭问过我的事情,也就是说他知道我的状况了,父亲入狱,房屋烧毁,弟弟烧伤,总之是一团乱。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还不是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日子,我们都站在半截的梯子两端,再也无法触及对方了。

    我最难熬的那段岁月,都是城谏陪着我渡过,那个时候我也曾经卑劣地想过,如果此刻陪在我身边的人是顾西铭,我是不是,会更加开心一些?

    周末如期而至,城谏也如期而至。他在厨房里与朗朗分食水蜜桃,从前的城谏,只抽烟,不吃水果,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戒烟,并且喜欢上吃水果的?

    大概从我生病的那段期间开始的吧。

    自杀未遂后,我曾经患上抑郁症,伴有重度暴食症。从医院里醒来的那一秒钟开始,直到我的生活步入正轨为止,城谏都不曾离开一步。

    是这样的存在,不远亦非太近,在你需要时,不曾退却一步,在你自我放弃时,唯独他坚信,你还有活下去的重大理由,那些理由啼笑皆非,但是你听过,竟真的开始贪恋这个人间了。

    那段时间我的状态非常糟糕萎靡,轻生的执念还很强烈,每日在医院里醒来,就盯着自己腕间的纱布直勾勾地发呆。朗朗被我吓坏,坐在床上一直大哭,小声地问我,姐姐,你要死掉了吗?

    有时候看见城谏就大发脾气,不管手里抓到什么东西全部往他身上扔,眼眶血红地大喊,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谁要你救我的?!

    有一次竟然摸到手边的水果刀,看也没看,发了疯一样朝城谏摔过去,刀尖划破他的脖子,有血顺着被刀尖划破纹路渐渐冒出来。护士跑进来,月清跑进来抱走了朗朗,护士也紧跟着跑进来,手里拿着镇定剂紧张地看向城谏。

    城谏摇摇头说,没事,让我跟她单独谈一谈。护士便获了圣旨一样匆匆关了门退了出去。

    我迷茫地看着城谏脖子上蜿蜒的血迹,心里空荡荡的,有些被吓着了,突然间感到无比的难过。

    他拿起毛巾擦干了血迹,春水般柔和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悯,他走过来,迟疑地伸出手臂抱了抱我,说,五月,坚强点。

    三个字,逼得我的眼泪簌簌地掉落,我紧紧地抓着城谏的衣服,咬着牙抽搐着哭泣。城谏就那样抱着我,直到我哭够了才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现在想来,那时的城谏究竟是不是他,在我印象中的城谏应该是冷漠寡言,如壁画中阴沉桀骜的骑士。而那时候的城谏,却有着我意想不到的耐心和温柔,甚至在我暴食后呕吐得满身污秽的时候,也是平静地帮我擦拭嘴角,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有的只是怜悯和心疼,以及淡淡的无奈。

    他拿了亦舒的书给我看,《我的前半生》,里面有一句话,他用墨蓝色的钢板划了一道线,那句话是这样的:无论什么人,在环境困难的时候,都会想到死。这是很正常的心理反应,但不应长久持续,死是很浪漫的,故此有点吸引力,然而我是一个踏实的人,我只想如何改良环境。

    他是这样的用心良苦,我却视而不见,对月清等人的安慰亦是充耳不闻,甚至趁着病房里没有人的时候偷偷逃跑。

    没有哪个傻子肯承认自己是傻子,同样的,没有哪个抑郁症会承认自己是抑郁症,就像我。

    那时的我,只觉得全世界都在与我过不去,让我不得安生。

    唯有逃走,于是我逃了,身无分文地逃了,呵,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大街上闲逛了一日,觉得肚子饿得厉害,摸了摸口袋才发现一分钱也没有。好在洛城是一座人性化的城市,招聘启事满大街都是,最令我满意的是,钟点工也随处可见。

    我找到一家蛋糕店应聘全职员工,老板告诉我,需要大学本科毕业证和英语四级证书,我想了想,说,那我应聘钟点工,老板又告诉我,那也得要英语四级证书。我心想这什么老板啊,崇洋媚外,我说,我一个小时少要您百分之三十的工钱。老板觉得新鲜,又问了句,那你有本科毕业证吗?

    我……

    估计老板见我年轻力壮,又主动愿意扣除百分之三十的工钱,思前想后觉得我属于“不用白不用”的那一类别,便好心将我收留。

    还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叫便宜没好货,也比如我……

    工作到下午,那种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的忧郁再度来袭,我不停地想,我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她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老单又为什么要骗我,又为什么要领养我……

    又突然听见有人问我,五月,你是应该死了的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想着想着,悲从中来,迫切地需要一件温暖的衣服,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不必与悲伤困苦赤露着搏斗。忽然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五月,你现在又冷又饿,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像一个突然惊醒的怪兽,瞪着赤红双眼漫无目的地寻找猎物。我四处张望,发现老板不在,便打开了陈列柜,从中拿出一大块奶油面包,咬一口,浓郁奶香填满味蕾,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接着,我打开冰箱,拿出冰冻的黑巧克力塞进嘴里,咬碎,口腔被尖细的巧克力碎渣刺破,弥漫出血腥的气息。我又看见新鲜水果和凤梨罐头,凤梨罐头,这是我小时候生病时老单常买来给我开胃的,我盯着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金黄色的果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想我是在流泪呢,抬手一抹,却没有眼泪,只是觉得眼睛酸胀得疼,我使劲全力拧开凤梨罐头的盖子,用手捞出一块果肉,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我听见食物划过喉咙时发出的像极了呜咽的声音,我只是觉得饿,不停地吃东西,直到老板拿着换好的零钱推门而入。

    他低吼一声,你在做什么!?

    我咧嘴一笑,嘴里塞满食物,乌鲁乌鲁地回答,我饿,我需要吃些东西……

    老板慌忙把钱放进钱柜里,锁好,又跑进厨房抽了一把菜刀出来,刀尖对着我,说:你你你……你到底在干吗……

    我依旧傻兮兮地笑着说,我不干吗,我只是觉得饿……

    老板认定了我是个精神病患者,只是还没有确认我的战斗指数和破坏力究竟在哪个阶级,只好慌张地拿着刀对着我说,你,赶紧出去,别别别……别那么看我……你不是饿吗,拿着那个罐头走……

    我不动,手里拿着凤梨的果肉呆呆地看着刀尖。

    他干脆放弃了让我自己消失的念头,放下刀来扯我,我不动,就扯着我的头发和胳膊一起将我往外拽,我竟也不感觉到疼,只是任他拽着,心里还觉得有点对不起他,谁遇见这种事儿都郁闷,都觉得自己上辈子造了孽。

    这个老板一定也有心理问题,可怜的小男人,大半辈子了也没有遇见如我这样送上门的神经病,为了彰显他的惨,他的愤怒,他的高高在上和英勇顽强,他将我拖到大街上,扯开嗓子开始骂我了。

    我身上脏兮兮的,水果渍,奶油,巧克力屑,在白色棉衣上乌七八黑地染着,嘴角也满是食物残渣,头发被老板扯着,好一幅可怜可悲的样子!

    无所事事的人们总是可以迅速地聚集到事发地点,并自发组织好了队形,围成一个圈状,井井有条地对我们进行围观,有笑着的,有为我抱不平的,有让老板下手轻点儿留些口德的,偏偏没有一个上来救我的。

    我就那样站在天寒地冻的隆冬里,感受着最为真切实际的人间冷暖。

    冷,冷到没有一丝温暖的痕迹,那种冷不止刺骨,还能让人心里烂掉大片,没有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人影拼命挤进人群来,迅速脱下大衣,围在我的肩上,并手脚利索地将老板一脚踹倒在地。

    我被那人圈在怀里,脸颊磨蹭到他的胸膛,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透出来,捂暖了我的脸。

    我垂头在他怀里,眼泪不住地流,只听城谏的声音在耳边说,坚强点,五月。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城谏没有少对我说过这句话,坚强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城谏的话,就像神的赦免,像定心的药丸儿,不可思议地让我觉得踏实起来。

    那一天他带着我挤出人群,将我抱进车的副驾驶座位上。

    车子开出去一会儿便在路边停下来,城谏拿出纸巾侧身为我擦拭嘴角,又伸手轻轻地摩挲我的头发,他说,脏得流泪猫似的,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说完这句话,城谏一脸悲悯地看着我,清冷的眼睛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他问我,想去哪里?我带你去,至少知道你在哪里,还安心些。

    我摇摇头,后视镜里是我一双血红的眼睛,我紧紧咬着唇,突然推门跳下车,弯腰在路边狂吐。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书,非常直观地描写了暴食症患者在过度进食后的可怕下场,吐,只是其中之一,胃酸还会导致口腔糜烂,反复暴食呕吐的后果还可能导致胃病,眼眶充血。

    那篇文章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我吓哭了。

    城谏走过来,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我吐的太急,衣服上沾满呕吐物,浑身臭气熏天。他拿出纸巾为我擦嘴角,又到车里拿了矿泉水给我漱口。

    夜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他漂亮的额头。我看着眼前的男子,弯腰为我擦拭衣服上的呕吐物,没有一丝嫌弃与不耐。

    我想,这一定也是我的错觉,就像当初顾西铭给我的错觉一样,让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

    在车里,我看着窗外斑斓夜色喃喃地问道,我该怎么办呢,究竟要怎么办……

    城谏伸手将我的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说,累了,就倚在这里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吃饱了,才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我倚在城谏的肩上,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那是自从老单入狱后,我第一次踏实无梦的睡眠。

    像是有温暖的月光,像水轻轻地漫过身体,长久以来的疲惫被慢慢地冲刷干净。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城谏的腿上,他头倚在靠背上闭眼睡着,我看着窗外微微泛白的天色揉了揉眼睛。正巧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一条短信,写着,云南移动欢迎您。

    我睁大眼睛想要确认一下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就听见城谏在我头上淡淡地说,没错,是云南。

    我错愕地看着他,问,你喝多了?昨天还在洛城,今天就到云南了?

    城谏冷静地说,喝多的人犯了某种严重的错误,是不是就可以怪罪到酒精的身上了?说完,大手紧紧地搂上了我的腰。

    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哪知力道没控制好,脑袋磕他下巴上了。

    两个人同时惨叫一声,城谏不爽地看着我,眼睛非常危险地眯着,说,你们不是说我长了一张人人想要与我睡觉的脸吗,难道你没有把自己归纳为人人的范围之内?

    我吓得整个人贴紧车窗,使劲儿地摇了摇头。

    城谏露出一副迷死人的笑容,身体前倾,将我死死地逼在角落,修长手指捏起我的下巴说,欢迎你加入人人的行列。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突然大叫一声,我刚吐!没刷牙!

    城谏说,我不嫌弃你。

    我赶紧说,你也没刷牙!

    城谏将我的下巴轻轻抬起,邪恶地问我,你嫌弃我?

    我被那磁性的小嗓子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特机械地摇了摇头。

    城谏满意地看着我,说,那不就得了,而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说完,嘴唇已经覆了上来。我听见我死机很久大脑突然被接通的电源,并且由于电力过猛,发生了短路现象,最后,不幸爆炸了。

    轰隆隆的声音里,我听见城谏低声说,乖,嘴巴张开,放松点儿。我只觉得喘不过起来,胸腔里憋着一口气不敢出,眼前就是他长长的睫毛,鼻息间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和灼热的气息。

    我绷直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城谏轻轻咬着我的嘴唇睁开眼睛,含糊地问我,你哭了?

    经他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好像有泪,只是我脑袋空白一片,也没有伸手去抹,我恍惚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城谏又朝前探出脸来,我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再度用力过猛,脑袋狠狠地撞在车窗上,震得嗡嗡直响。城谏笑笑,笑得很Open,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脸颊,说,下次再企图一个人逃跑,可不会就此打住了。

    城谏连夜驾车带我到云南,神情疲惫。

    他说,前几天的诊断报告出来了,你有抑郁症以及暴食症,不过这都不要紧,会好的。我这次带你来这里,也是希望你可以散散心,我希望你可以自己战胜自己,除非你想一辈子都依靠药物来控制你的情绪。

    我立即反驳,我没病,更不需要吃药!

    城谏镇定地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对医生说的,请你不要让我成为一个说大话的人。

    在你好起来的这段期间,嫣然会去医院照顾你弟弟,放心,她对小孩子很有一套,等你觉得自己已经好起来了,可以继续生活下去,我就带你回去。

    我说,嫣然为什么会答应帮你看孩子?

    城谏说,因为我是她的上司。

    我没有再说话,脑子里却自动勾勒出一幅城谏与嫣然的奸情史,哦不,是暧昧史。

    我们在丽江住了七天,每天睡到自然醒,耳边是河水哗啦哗啦地流淌着的声音,客栈里养了一只牧羊犬,整日乖顺地趴在门口晒太阳。

    城谏带着我去放生鲤鱼,听说,看着红艳艳的鲤鱼在水中游走时可以许下一个愿望。

    我们又买了许多许多的河灯去河边放,一个河灯是一个愿望。

    我什么愿望都没有许,静静地看着夜幕下向河水的下游缓慢移动的河灯,心里渐渐变得勇敢起来。

    一周后,城谏带着我回到洛城。

    我开始忙着找房子,找工作,申请奖学金。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我的抑郁症也渐渐好转,暴食犯过几次,也渐渐地好起来。那段时间月清也回来洛城重新工作,听说母亲病得厉害,需要大把的钱才能医治。我们成了天涯沦落人,常发短信彼此鼓励。

    直到朗朗出院为止,我仍是没有找到一个好的住处,不是房租太贵,就是押金太高,无法折中。

    正当愁眉不展时,城谏给了我一串钥匙,又将火灾里救出来的一些东西一并送了过来。

    城谏说,你找房子是吧。

    我点点头。

    城谏说,想找个什么价位的?

    我说,越便宜越好。

    城谏说,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市区,朝阳,月租金500,包水电卫生费,你觉得怎么样?

    我吃惊,哪里有这样好的房子!?

    城谏得意地笑笑,我说有,就肯定是有的。

    他将钥匙递给我,说,走,我载你去看看房子,你如果觉得不满意,我们就再想办法找找别的。

    一路上我都兴奋对于好奇,我对那房子完全没有多余的遐想,我想,就是个帐篷,我也住!

    到了地方,房子的实体外观与我心中所想的样子落差太大,我差点儿扑在门上大哭一场,安静的小区,干净的房子,家电齐全,还有巨大的落地窗,简直太完美了!

    我忐忑地问城谏,你没搞错吧,是不是把5000少看了一个零啊?

    城谏说,你愿意付我5000我也不介意。

    我再度吃惊,这房子是你的?

    城谏说,是我的,但是你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因为我们认识就特意给你压低了价格,如你所知我另有一套房子,总不好今天住这个,明日住那个,只好找个钟点工来给我定期打扫房间,一个月500,后来她辞职了,这屋子没有人来打扫,正好你就住进来。

    算是给我做钟点工,我本该付你工钱,但念在你长期住这里,又带着朗朗,所以索性500租给你比较合算。这样算来,我还平白无故多赚了些外快。

    让城谏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话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感动的几乎热泪盈眶。

    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有了家,再难的事情也不需要害怕了吧。

    回忆到此,我便不打算继续想下去,因为之后的事情每每想到必是伤筋动骨,但是人一旦闲下来,总会陷入回忆当中,无法轻易走出。

    就像月清的死,我怎么也忘不掉。

    刚回洛城时,薄荷与夏莫都在国外,梁小柔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常常是无故消失好几天。青猫忙着驻唱,唯独与月清常常地联系。

    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骇人,还总挤出笑容安慰我。有时候她不得了空闲便来我家陪我,在浴室里将花洒开得很大,我知道她是在里面偷偷地哭呢。

    出来时,又能扬起笑脸与我说话,幻想以后的日子可以平稳富足些。

    那时候她尚且喜欢着城光,我们总在被窝里谈论他,月清说,城光不是表面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心地比谁都善良,见过他在黄昏的公园里给野猫喂食,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手掌温柔地抚摸小猫的脑袋。

    那种喜欢,与其说是女孩子对男生的爱慕,倒不如说是一种母性的延伸,希望城光可以不再悲伤,不再酗酒后那么悲伤地喊凉索的名字,是怜悯,也是心疼。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月清突然对我说,五月,你还记得陆之远吗?

    我想了想,点头,记得呢,你问他名字,问得他满脸通红。

    月清就笑,用被蒙着脑袋,是很舒心的那种笑,她说,那傻小子,今天跑到酒店来说喜欢我呢。

    啊?我吃惊,亏他有那个勇气。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整个气氛都是暖烘烘的,月清的笑容也显得格外地温暖,她说,我也吓了一跳,可是那副正经认真的模样还真让我莫名其妙地发呆了半响。

    我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月清白我一眼,瞧你那八卦的嘴脸!我能怎么想,日子都过不明白,哪有时间顾虑谁喜欢着我,谁讨厌着我的。

    我盯着天花板,不一会儿,身边的月清便沉沉地睡了。

    打那之后我便常常听月清提起陆之远,今天送来了水果,明天巴巴地等在酒店外面等她下班,后天又送了一个手套,嘱咐她注意保暖。

    我听着直笑,他是不是穿越来的?追妞的手法这样老土!你还在这里跟我沾沾自喜,说不定哪一天就栽在那傻小子手上了。

    月清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们这个年纪,正是爱呀情啊的时候,我还真是想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只是这样的勇气早已被生活剥削得精光,连好好爱自己都是个难题,何况是去爱别人。

    我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月清表情严肃地说,陆之远对我,真是没话说了,我想,如果我妈的病能快一点儿好起来就好了,说不定我也会有时间好好“了解”一下他。

    我说,这是怎么说的?

    月清笑笑,他今天对我发脾气,说还未了解他,就一味地拒之门外,莫非连做个朋友都不成的吗?

    说完,我和月清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穿越来的,那股傻劲儿,哪是现在的男子所能担当的,在这个社会,谁傻,谁就没糖吃。

    那天之后,我和月清就很少再见了。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幽蓝,她正在街上叼着棒棒糖拒绝一个小男生呢。

    掐着腰,瞪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幽蓝生是城光的人,死是城光的吉祥物,休想染指我!

    那男孩儿吓得落荒而逃。

    我觉得碰到这种事情有些尴尬,正要悄悄地消失在现场,就被幽蓝叫住了,她喊我,喂,情敌,你站住!

    我只好停下,等着她嚣张地走过来。

    幽蓝说,情敌,表现不错,看来你的确按照我的希望远离了城光哥哥,谢谢你。

    我说,那还叫我情敌?

    这女孩子立即巧笑倩兮地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甜甜地叫我,五月姐姐!

    随即换了狡黠的口吻,说,对了五月姐姐,你有个朋友是叫月清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

    幽蓝得以道,我什么不知道?她上班的那家酒店,大堂经理是我表哥呢,听说她家急用钱,还是个处女。

    我吃惊,你都哪儿听来的,急用钱跟……你怎么也放在一起说?

    幽蓝撅着嘴,看样子是嫌弃我愚钝,耐着性子解释说,处女才能卖个高价钱,才有钱来应急啊,五月姐姐你都不看电视的吗?这种事情我小学四年级就都明明白白了。

    这女孩儿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只知道月清虽然来自农村,但本分善良,自尊心也极高,绝不可能做出幽蓝说的那种事情。

    忽地又想起许久之前,我半夜起来,听见月清正在哭着打电话,隐约听见她沙哑着嗓子喊,钱钱钱,我卖了身就有钱了!

    她悲愤地挂了电话,我知道她的自尊,假装睡着了。第二天,拿出打工赚的钱给她,说等有了再还我,她却拒绝,笑着说,五月,这世上没有钱是不行的。

    什么金钱买不到开心,买不到健康,都是屁话!

    为了钱啊,大家都是为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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