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感激上路-吃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杨海林

    父亲的食量惊人,尤喜吃肉,可是他一直很瘦。

    那时家里养着一头驴。他就靠这头驴维持全家的生计。

    天不亮,他就佝偻着身子坐在门槛上喝我娘专门给他煮的粥。里面掺了几块厚厚的肉。

    我们家的蓝面碗,类似于现在饭店里盛汤的盆。他要喝八碗粥,然后,伸出被碗熨得很热的手拍半睡半醒的我,塞给我半块摊饼。我要把这点儿饼吃完,才能完全从瞌睡中醒来,急急慌慌地上学。这时,父亲和他的驴车早没了影。

    很奇怪,虽然看不见他,可是我总能听见他的肚子在驴车的颠簸中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那个年代,哪里有多少粮食呀!我的母亲很心疼,总想偷偷地在给他煮的粥里多添一瓢水,在给我们煮的粥里多添一勺面。被他看见了,肯定要挨一顿暴打。

    我们村子里的人传说他一顿吃掉过一只猪头。

    下雨天,他没法去城里讨生活,就待在村里和同样出不了工的汉子们闲聊。说起这事,他依然很神往当时的情形。说是当时一个城里人和他打的赌,结果,一只18斤的猪头很轻易地被他干掉了。

    没有人相信。他也不急,淡淡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信,不信,可以再买一只来和我打赌嘛。

    那个时候自己家还没多少吃的呢,谁愿意和他争这个闲气哟!

    我不信,母亲也不信,她对我父亲说,死人,你真的吃了一只猪头?

    我的父亲没理她。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亲也没指望我能有多大出息。他让我跟他一起去拉驴车。

    我的车其实并没有驴。我父亲的驴车装满了,他才把剩下的货装到我的车上。他的车架上有一根绳子,牵着我的车把。

    要经过一座很陡的桥。

    他停下来,招呼我进一个饭馆里吃饭。上了一盘肉,肉块,切得很大。

    我的意思,是再切小一点儿。

    厨师问,是你父亲的主意吗?我说不是的。

    那还是不切了——你父亲是个怪人。

    说着话,父亲进来了,笑笑说,这很好嘛,肉大,吃起来才有口劲。

    那样的肉,哪里能煮熟哇?可是他真的吃得津津有味。

    上桥时,他向饭馆里讨了一桶水。先喝下半桶,另半桶,让我放到桥上。上了桥,他坐下来,咕嘟咕嘟又喝完半桶。

    晚上回到家,我躺在床上不想动。他又喝了我娘煮的八碗粥。然后叹口气:唉!开学还让这小子去上学吧。这小子,不是做粗活儿的料。

    关于我父亲食量大的传说还在传播,直到我参加工作。

    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这是很体面的活儿,少不得有人请客。很讲排场。那时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也早卖了那驴,跟我一起进了城。

    有时,请客的人也喊他一起来,他就来了。

    回去就跟我发脾气,说那么多的菜,你怎么光挑不值钱的蔬菜吃呢?

    我说我身体不好,最好不吃那些油腻的东西。

    他就叹口气,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再有这样的宴会他还是乐意去的,一句话不说,两眼放光,嘴巴不停地蠕动,像一只忙碌的老蚕,吃相很不雅。

    一到散席的时候他还急:桌子上,还有好多东西没吃呢。

    打包吧。什么也舍不得丢。因为他已经不做重体力活儿,所以身体很快胖了起来。得了许多病,住进了医院。医生不许他再吃高脂肪的食物。

    病好了,他回乡下跟我弟弟住了。我弟弟也反对他整天吃那些鱼呀肉的。

    过了不久,果然出事了。他又跟人打赌,说他能吃。赌了几回,竟中了风,半身不遂地躺了半年。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又要我煮肉片给他吃。要很厚的肉,不要煮得太烂,吃起来有口劲。吃了一半,他就吃不下去了,叹口气。半夜里,竟没了气。谁也没发觉。是悄悄死去的。

    葬了父亲,我煮了一锅肉。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吃。

    泪光中,我看见父亲佝偻着腰在桥上拉车的身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