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山上基本被大雪盖住了。一天早上,吃完早饭,父亲把一把斧头磨得光亮,然后笑着对我说,喜娃,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说,干什么呢?我要喂牛呀。因为上山是很苦的,特别是冬天,到山上砍柴或者挖药,翻过几座山总会累出一身汗水。等汗水流完了,再经冷风一吹,有时候会在下巴上结成冰,那种一冷一热的感觉简直比刀子割还痛。每上一次山,耳朵就会长冻疮,手脚和脸都会开裂子。裂子开得大了,稍一出力就会流血,能看到里边白花花的骨头。所以没有几个孩子大冬天的,特别是下过雪后愿意上山的。
父亲说,上山砍树呀。
我说,砍树干什么呢?
父亲说,给树洗澡呀。
我说,爹呀,你骗人,只能给人洗澡,哪有给树洗澡的。而且树又不脏,怎么洗呢?
父亲说,你看看,树是不是黑色的?
我说,叶子是绿的,树是黑的。
父亲说,树一烧是不是会冒烟?烟很呛人?
我说,是呀,能把人熏个大花脸。
父亲说,那就对了,树比人脏多了,所以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帮我给树洗澡吧。
在冬天里,我唯一高兴的事情,就是洗澡了。夏天天气暖和,可以在小河里洗。但是冬天,河都结冰了,如果能在家里烧一大皇桶的热水,在热水里泡一泡,那真是暖和极了。可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在我们塔尔坪,女人可以天天洗澡,而男人只在一年的过年前,正正经经地就洗一次澡。我们这些小伙伴们更是可怜,有时候过年都洗不到一次。问大人,大人说,你们夏天在河里不是洗过了吗?我们说,现在已经冬天了呀。大人说,那离夏天就不远了。我问过父亲,塔尔坪又不缺水,为什么不喜欢让我们洗澡呢?父亲说,烧水不要柴火呀?按照父亲的意思,是舍不得柴火,也就是心疼树,柴火一般都是小树苗子。
所以一听到给树洗澡,我可积极了。我说,我不会呀。
父亲说,你看看就会了,我可以教你的。
我是带着好奇的心态,在腰上别了一把小斧头跟着父亲上山的。这座山在我家背后的山沟沟里,名字叫刺沟,要爬六里远的山坡,一直爬到只有山没有沟的时候,才算是真正上山了。我和父亲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才发现小河到这里已经断流了,有些悬崖上还有水,但是已经结成了冰茬子,像是门前山洞里的钟乳石。
我说,爹,你肯定是骗我的,这里没有水,拿什么给树洗澡?而且也没有盆子吧?
父亲说,我怎么会骗你呢?人洗澡要用水、用盆子,树洗澡就不需要了。
我看着满山的白雪说,你要拿雪给树擦身子吗?
父亲说,肯定不是的,拿雪给树洗澡,不是冻死它了?你跟着我,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反正我是你爹,不会骗你的。
我们一步三滑地赶到一座山顶的时候,这里的树大起来了,也茂密起来了。明显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地盘了。父亲看到了我的怀疑,就说,这是你舅舅家的山,他们嫌这地方太远了,就送给我们家了。
父亲来到一棵大树下,抡起斧头就砍了起来,父亲边砍边说,喜娃,你是不是很喜欢上学?
我说,是呀,人家都背着书包了,那个小哑巴都念书了。
父亲说,我也想送你上学啊,多念书以后就有盼头了。但是我们家穷,你哥哥姐姐上学要钱,你再上学也要钱呀。我今天没有骗你,我们是来烧炭来了,烧炭不就是用火给树洗澡吗?但是我也骗了你,洗澡多有意思呀,这里摸摸那里搓搓的,像你们从门缝里看到的一样,最多就是被喜鹊啄一下。但是烧炭很苦的,要砍树,要断树,要鼓窑,要装窑,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还要背炭去卖,差不多有三十六道手续呢。我们今天来烧炭,就是想给你攒学费呢。
我说,烧炭就是烧炭,怎么会是洗澡呢?
父亲说,给人洗澡拿水,给树洗澡就得拿火。我考考你吧,若是给蚯蚓洗澡,用什么呢?
我想了半天说,也用火吗?
父亲说,用火不就把它给烧焦了?给蚯蚓洗澡就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钻就干净了。
我说,我们这次上山给树洗澡,真是为了让我上学?
父亲说,那还有假,不为了让你上学,我拉上你干什么呢?
我说,塔尔坪的人都说了,你这是为了大美人。
我所说的大美人,其实就是那个有条缝缝的大美人。之所以人人都惦记着她,又不想娶她,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但又不是寡妇,也不是黄花大闺女。按照村里人私下里传说,她被一个有妻儿的男人给睡了,而且还怀了孽障,跑到外地流掉了。有人说睡她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父亲,也有人说是我舅舅。有人说根本不是别人,是她自己把自己给睡了。我们小伙伴问过大人,大人说,尽瞎扯,她是人,又不是地里种的苞谷,自己扬花自己抽穗,能把自己的肚子整大了?传来传去,目光还是停在我父亲身上,依据是大美人遇到父亲时不一样,大美人遇到旁人,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是直直的,但是每次遇到我父亲,头一低,眼睛一耷拉,眼睛是长了钩的,尤其擦身而过,大美人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她笑眯眯的,给人感觉她的屁股上后脑勺子上,睁着几百只眼睛似的。
当时母亲还在世,母亲去世之前,这个大美人已经嫁给了我家隔壁的远房叔叔,成了与我家一墙之隔的婶婶,但是我不叫她婶婶,还是叫她大美人。
父亲听了,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我儿子,人家乱说,你可不能乱说呀。
我说,大美人喜欢洗澡,所以你要烧炭回去给她烤火对不对?
父亲说,我也不瞒你,你婶婶最近生病了,整天咳嗽得不行,她开了几味草药,用柴火熬药被烟一熏,咳嗽得更厉害了。我们这次烧炭,到时候会匀给她一点,但是真正的想法还是为了你能上学。
父亲说着,一棵碗口粗的橡树,就被父亲砍倒了。听到父亲的话,我心里有一丝丝温暖,像是自己刚刚泡在温水里,给自己洗了一个澡似的。于是提起斧头,把父亲砍倒的大树的枝桠一根根修掉。我虽然没有烧过炭,但是我晓得,烧炭只能用树干。树梢是不能烧炭的,只能让它们长木耳,或者让它们烂掉。
到下午天黑之前,父亲就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树,而我也修了二十多棵枝桠。第二天,父亲提着一把斧头上山的时候,我也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头磨了磨,跟在父亲的后边。父亲冲着我笑了笑,有几个小伙伴问我,你上山干什么呢?
我说,我去给树洗澡呀。
小伙伴说,有屁股看吗?
我说,当然有了,每棵树有好几个白屁股呢。我想把他们一齐哄上山,让他们给我帮忙砍树,却被他们家大人给挡住了,说是树屁股就是树桩,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把前一天砍好的树,一棵棵断成一截一截的树桩。把这些树桩从低到高、从高到低一根根竖排起来。等排完了,用树枝子烧起一摊大火,山上的泥巴就松了,雪就化掉了,然后稍微和一和。用稀泥顺着竖排的树桩一糊,上边再铺一层厚土,留下两个窑门,一个烟囱,一个点火口,这炭窑就算装好了。再从点火口一烧,等窑里的树烧着了,再把点火口用泥巴一封,只留一个烟囱。第一窑木炭烧好后,炭窑就十分坚固了,像是陕北人住着的窑洞,再烧第二窑炭时,直接钻进去,装上树桩便好了。
一窑炭点着后,父亲会不停地进山,从山脚下看看那股袅袅的黑烟,就晓得什么时候烧好了,什么时候需要出炭了。那股黑烟,会越烧越白,慢慢就像雾一样,最终断烟的时候,就是出炭的时候。我与父亲一起烧的第一窑炭,正好赶上后半夜出炭。
在黑咕隆咚地赶往山上的路上,父亲说,你今天就可以看到给树洗澡后是什么样子了。
我说,会不会与大美人出盆时一样,身上水珠子掉得噼里啪啦的?
虽然大美人已经嫁给了叔叔,但是我们几个小伙伴还是喜欢叫她大美人,因为她当时实在长得太漂亮了,叫婶婶的话,有点让人不甘心。父亲笑着说,你这娃,见过几次?
我说,原来夏天隔两天就会看到,她嫁给叔叔后为什么就不洗澡了?
父亲说,恐怕她觉得身上不脏了吧?或者她觉得太脏了洗不洗无所谓了。
我说,爹呀,我跟你说,她下边还有个缝缝,有人说是嘴巴,有人说是口子,到底是什么呀?父亲一听,忙指责我说,这是小娃要晓得的吗?
我说,小娃怎么了?
父亲说,小娃用不着这个东西,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我们摸黑赶到山上,父亲用泥巴封住了烟囱,先把左边的窑门打开,把一个大铁耙子伸进窑里,这个铁耙子与猪八戒用的铁耙子不一样。那个傻瓜用的是九个齿的,父亲出炭用的是四个齿的。铁耙子全是铁的,估计有二十斤重,从窑里钩出一截一截通红的木炭。父亲把这一截截木炭放入先前挖好的泥坑里,然后撒上泥巴。
我站在旁边不停地搓着手。我看到过无数的树,什么树都有,有丝密树,有椿苗树,有漆树,有核桃树。却是第一次看到刚刚烧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没有浓烟,也没有一丁点的黑色,它干净得真像是刚刚洗过澡的大美人。其实,大美人再洗,总有一些地方是黑色的,也不可能通体都是透明的,所以说大美人也没有木炭这么干净。
父亲说,你来试试吧?
我慌乱地把大铁耙子伸进了窑里,我感觉自己靠近的不是一截截木炭,而是刚刚洗完澡的、一身水珠的那个大美人。父亲点燃一锅烟,跑到旁边抽着,他笑眯眯地说,我没有骗你吧?我说,没有。父亲说,是不是洗得很干净?我说,比大美人用菊花水洗得还干净呢。
父亲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抽了抽鼻子说,有点香味,木炭竟然发出了火的香味。
父亲说,这就对了,等会还有更香的呢。说着,父亲就拿来一个铁锨,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两个苞谷棒子,剥了,然后用铁锨在木炭火上翻来翻去,炒起了苞谷花。不一会儿,整个山上就飘起了苞谷花的香味。
旁边的树林子中间开始沙沙地响。我问父亲,是什么呢?父亲说,可能是野猪吧,也可能是野牛,它们闻到苞谷花的味道,想吃呢。那时候,我们塔尔坪的树林子中,确实有这些野物,狐狸啊梅花鹿啊什么的,比较少,但基本都碰见过。我说,它们会不会冲过来咬我们呀?
四周黑漆漆的,有腐烂的树木闪动的磷火,晃动得更加让人不安。但是父亲说,你别怕,它们最怕的就是火了,你看看这些木炭红通通的,恐怕它们连眼睛都睁不开呢。果然,这些动物开始围着炭窑转圈子,转几圈就悄悄地走开了,有些可能是转晕了,有些可能是被炭火照花了眼睛,所以就咕嘟一声滚下了山坡。
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一生中最脆最香的苞谷花。多年以后,当我跑到上海的时候,才晓得城里人不叫这个,而是叫爆米花。城里人的爆米花,简直像一堆塑料泡沫,而父亲在木炭火上炒的苞谷花,放入嘴中轻轻一嚼就碎,不但香脆无比,还能发出咯蹦咯嘣的响声,尤其在幽静的夜晚听上去十分生动。
出完第一窑炭,把火红的木炭用泥巴埋好,天空已经大亮了,又开始下起了大雪,木炭很快就灭了冷了。父亲装了一背篓还是热乎乎的木炭,直接背回了家。一部分堆在我家厨房里,一部分偷偷地送给了隔壁的大美人。从那天起,大美人家飘来一股草药味道,其中就有好闻的甘草,不清楚大美人在烤着木炭火洗澡,还是用木炭火在熬着中药。反正她咳嗽的声音慢慢地轻了小了,冬天过后到春天的时候,大美人的病就痊愈了。
把木炭背回家,我发现又变黑了,比树还要黑,可以用来写字。在上学的时候,父亲就拿木炭给我制成了炭笔,让我在地板上写字。
我问父亲,洗完澡的树为什么又黑了呢?是不是变得更脏了?
父亲说,没有呀,只不过它睡着了。
说着,父亲铲了一锨子新烧的木炭,为我们烧了一炉子木炭火。平常大多数时候,烤火都是用柴火,柴火会冒出滚滚的浓烟,呛得人直咳嗽,熏得人直流眼泪。但是木炭不会,一旦烧着了,醒了,它会冒出蓝色的小火苗,一直红通通地烧下去,直到变成一把灰烬。
塔尔坪的木炭越来越少,所以随后好几年冬天,我们家的木炭都没有舍得用,只是谁家需要熬汤药的时候,就来向父亲讨一点,我们自己过年的时候也会搭一炉旺旺的木炭火,等着邻居们来串门子,当然父亲最想等待的,也许是隔壁的大美人了。
无论过去多少年,当城里人与乡下人,均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时候,我还是一直相信父亲的说法,木炭是洗过澡的树,能用火洗澡的东西,它一定是最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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