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如果我想用最厉害、最痛苦、最持久、最残酷、花样最多的酷刑折磨她,那我就会把她送入某个作家的怀抱。我可以慢慢欣赏她陷入纯粹的爱情,我可以看着她一边饱受煎熬,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非常非常破旧的体育画报……
这种不幸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刚刚满十九岁。十九岁……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孤儿……哦,这也不错,我的宝贝。空巢跌落的雏鸟,忧郁的双眼大睁着,脑袋上的毛还未长齐。刚刚离开母亲温暖的身体……刚刚离开母亲温暖的身体,就遇到了小说……第一本小说……一本题材很棒的小说,该死的题材很棒,不是吗?
好了,我不说了。他成名已久。我为他带来好运,或者应该说我的情况为他带来好运,他不必有人替他宣传。他自己就能把一切处理得很好。有一天等我年事已高,也许会有人来向我提一两个问题,好在书的脚注上再补充一两条,但是现在的我更愿意保持沉默。
一片沉寂。
属于艺术家的沉寂。
留给迷思的位置。
然后还有最后一点……这个男生、这个男人、这个强盗在我的生命里经过,最后带给我唯一真实的影响,便是让我回想起并确认了几年前常年卧病的母亲临终时带给我的感悟,“杀不死你的东西会让你更强大”这话完全是句蠢话。杀不死你的东西,只是杀不死你,就这样,无他。
(这话说得很绕,很可能句子结构也有问题,我可以把它简化概括为一句:这个浑蛋狠狠打了我的脸。)
布瓦洛先生,现在是给我的时间。
那是我的初恋。那不是我第一次和男生上床,但那是我第一次做爱,那是……好了,我既然已经说过自己不再说了,那我就得做到。我呢,我不是个作家。我无须亲手触摸过往,将情感装入试管,让自己经历中的最精华的结晶爆炸,让结晶碎裂成末,所以概括来说,玛蒂尔德,要概括。他巧妙地,或是无意间削减了你的自尊,根本不会对他有什么损害,我求你了。
好吧,好吧,在这种情况下,就简略点吧。(嘿,是的,我还是趁机从他那里学到了两三件事……)为了便于理解我们现在所讲的故事,就简单地说吧,这位可敬的人给我写了不计其数的书信——情书,对此我颇为得意,对情书的数量还有质量都很得意,我必须得承认这一点——最后直到我以为自己自由了的那个晚上,才把它们通通扔进了垃圾桶。
是的,最后我用一堆烟蒂、空酒瓶、咖啡渣还有脏兮兮的化妆棉淹没了它们。
哈利路亚。我终于成功地把它们都处理了。
除了一封信。
啊,是吗?为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封信?
因为那是最后一封信。因为它比别的情书更属于我。因为我会不禁去想,我现在仍这样想,它是真诚的,尽管它并不真诚,这一点也根本不重要了。因为我是个诚实的姑娘,如果必须要在美和真之间取舍,我更愿意选择美。因为这究竟是艺术还是蠢事的问题,在我看来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它让我回想起曾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男生爱过我,我赠予他灵感,是的,无论如何,无论他怎么想,我就是有过这份幸运。
因为这封信写得很美。
因为那时候的我也很美。
因为它伴着我一同长大。因为它看着我慢慢长大。最普通的A4纸,但上面用黑墨水画满了小小的符号,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精心地安排组合着,让我感到时而尴尬,时而受宠,时而怀疑,时而肉麻。它是我愁肠百结的对象,也曾差点被我扔进垃圾桶,但最后一刻……我回心转意了。
回心转意。命中注定。颇为保守。守护着我。简简单单地守护着我生命里所珍视的小小圣殿,直到它被放入……
……我的包里。
出于谨慎的考虑,为了不让它落在我同屋或是别的什么人的手上。永远不能落在他们手上。
我把它藏在包的内袋里。整个包唯一有拉链的口袋。细心、谨慎、有意寻找的人也不容易发现。
它仍然在那里,只是已经不在原来的信封里,我可以肯定自己之前是用信封装着它,但现在是它包着原来的信封。它被折成长条形。正好露出我的名字还有当时的地址,显然是想告诉我,我想,告诉我已经有人读过它了,而我也有必要知道有人读过它……
(哦!该死的舌头!不!不是那里!不是现在!不要在我讲故事的关键时候!我笑出声来。我独自一人放声大笑,我在逗人发笑的必然规律面前屈服了。)
……我必须知道这件事,这很重要。
好了。下面的部分更加沉重,但还是轮到它了。
是的,你瞧,我请了个陌生人帮我写信封……我承认,这种伪装很拙劣,但是请不要把它退给我。不要把这封信退给我。它比我好得多,我向你保证。
如果你现在还不想看它,请等待一下。请等待两个月,等待两年,或者也许等待十年。等到你无所谓的时候。
十年,我很有信心。
等待必须该等的时间,但是如果有一天,请你拆开它。请求你拆开它。
几周来,我们最后的一次谈话,或者我应该说我们之间最后一次争执,至今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你指责我自私、卑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指责我利用了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吸血鬼,与其说我爱的是你,不如说我爱的只是能带给自己灵感的你。
你指责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你冲我说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读一本书。你说,你有多恨语言本身,你就有多恨我,甚至更多,只要是人类仇恨可以达到的程度。你说,语言就是为我这种卑微的人服务的卑微的武器。你说,它们一文不值,它们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只是谎言。你说,它们会损害一切它们能接触到的事物,我让你这辈子永远讨厌语言。
现在,今晚,两个月或是两年之后,你将读到这封信,你会知道,我的爱人,你并不是永远对的。
你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总是习惯闭上眼睛,玛蒂尔德,就像躲进荔枝壳里一样。同样的彩虹色亮片、同样的玫瑰色,出人意料又令人揪心。你可爱的耳垂就像两个肥肥的鸡冠——小巧的瓷片,长时间地在你那些床伴不停吐出的唾液里文火炖煮,软化、嫩化、融化……它们的软骨纹饰形成一种媚态,仿佛封斋期的面食,仿佛鸟头烹制的一道烩菜。
你的发根,你脖颈散发的气味,就在这片三角洲之上,就在这片隐秘的、毛茸茸的突破口之上,就在这个引人爱抚的漏斗之上,有一种真正的发酵面包心散发出的刺人苦味,而你的指甲,对于长期吸吮它们的人来说,仿佛夏末时节过早采摘的巴旦杏仁。
由你的锁骨形成的肩窝,沁出一种有些刺舌的微酸汁液,你肩膀微微隆起的肌肉是人类最好的慰藉:清新、细腻、融化了的梨形般丰满的肉体。
在皮具店半明半暗的微光中吸吮一个安茹嫩梨……
你放声大笑,细小的唾液泡沫在嘴角噼噼啪啪地爆裂,变幻成初次发酵的粉红葡萄酒的泪水。你的舌尖,我的爱人啊,有着石榴似的细小颗粒,仿佛林间蕈类苍白敏感的粗糙表皮。
就像那些躲躲藏藏、假正经的可爱女人,隐秘、怯生、令人狂乱,令人狂乱的甜蜜。
你的乳尖呢?两粒普罗旺斯蚕豆,第一批收获的蚕豆,人们在二月里将它采摘,只有按时采摘才能保留风味,外壳一点点被剥尽,它们躺在我的手心,线条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滑的、令人愉悦的柔软态度,散发着早春黄油的香气。
只要稍微懂得让你香汗淋漓的方法,通往你的肚脐的山谷便能让人回忆起野果园里采摘而来的大紫李子的酸甜味道,幸福地唤醒被油腻蒙蔽的味觉。
你的臀部呈现出奶油圆面包的形状,你的腰窝,在我的想象里,不,在我的回忆里,总有一股金合欢花的甘甜味道。馥郁浓烈的香气沿着屁股浑圆的形状散发,一直延续到臀部和大腿交界处雕刻而成的精致浅窝。温柔香甜的光滑肉体组成圈套,紧紧束缚着猴急摸索的手指……
你的脚背有着麝香的味道,你的脚踝有着苦涩的味道,你的小腿有着水果的味道,你的膝盖有着咸咸的味道,你的大腿内侧有着矿物的味道。从你体内发出的味道,接着散发的味道,最后沁出的味道,还原了所有一切引领我来到这里的味道。那是所有味道的基底。你和宇宙的基底。
然而这种味道,你身体的味道,现代公主的味道,精致特别、镌刻在你身上的味道,我享用它,我沉溺其间无法自拔,好吧,只有语言才能让我快活。
唉,这些可怜的中介物其实根本不值得一提,是你让我回忆起一切。我想起它们的时候,它们其实一无所知,无所作为,毫无贡献,它们只是中介物罢了。
除了你的肌肤、你的秀发、你的指甲还有你的气味,你的精华、你的气质、你肚子上的汗液、你的果味、你的体液、你的精髓、信使、搬运工、你饥渴眩晕的暗探、你欲望共鸣的孩子,直到今夜仍让我一念及便口舌生津。
你的恋人,她是什么味道的?我会用独一无二的字母表上面的二十六个字母探问着。如果换作你来回答,你会怎么替我们安排它们的顺序?
燕窝。温润的无花果。过于成熟的杏子。在细密的蒙蒙细雨中吮食的小小覆盆子。
有时,在田间。有时,在退潮的沙地,那里流着月亮的鲜血和灵魂。或是鱼肚白。或是乳白色。阿佛洛狄忒[30]的初乳。
母乳和发情的野兽鼻涕的可怕混合。
发酵的面团。浓汤沸煮的肉片和嘴唇。带鱼骨的粉红色鱼肉。贝类的汁水。甲壳下渗透的汁液。海胆卵的浊液。钓钩钓上的小乌贼鱼的墨汁。康布雷产的薄荷糖。湿润舌尖的水果软糖块。精美的贝壳彩糖。枸橼。枸橼片。维……
哦,玛蒂尔德。
我放弃了。
我爱过你。
我比自己能够表达的更爱你,
我不懂得好好爱你。
2
我双手颤抖。某种事物,某种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混合着羞愧、谨慎、捅破秘密、失去新鲜感的余味,在我胸口升腾,堵着喉咙,让我反胃。
我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嘿,我心烦意乱,冷静下来,碎嘴姑娘,冷静下来。这没什么的,这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吸吮着钢笔帽的知识分子的小小意淫罢了。
再说,拿到它的人甚至连肉类——屠宰专业的职业教育证书也读不懂……
无所谓了,我早已在水槽烧了这封信。
我战栗,流汗,恶心,一手捂着嘴,用尽全身力气,拨开排水口的纸灰。
我心急如焚,急急匆匆,一滴冷汗刺得我的脸颊生疼,我感到自己的妆容已经花了,最后一点女人味都消失殆尽。
我呕吐起来。
3
我用漂白剂清洗了水槽,接着打开水龙头冲洗,久久地,久久地,直到一切不快消失在巴黎下水道的深处。
“你还好吗?”
那是波利娜的声音。
我没有听见她进来的声音。显然让她担心的不是我的健康,而是我浪费的水费。
“你生病了?”
我转过身想让她放心,我心里明白她并不信我的话。
“哦,我的上帝……你这又是怎么了?你昨晚喝多了,是吧?”
我究竟有怎样的名声啊……
“啊,不是的!”我用食指胡乱拨弄着假睫毛,打肿脸充胖子,“宴会是在今天晚上!你看我打扮得多隆重……我要去参加我的朋友夏洛特的婚礼……”
这话一点没让她的眉头舒展。
“玛蒂尔德?”
“在。”
“我不能理解你过的生活……”
“我也不能!”我笑着用手指擤了擤鼻涕。
她耸了耸肩,向她最爱的烧水壶走去。
我觉得自己傻透了。她很少像这样对我感兴趣。我很想修复大家的关系。再说,我还想找人倾诉一番。
“你还记得……那个捡到我包的人吗……”
“那个有点神神道道的家伙?”
“是的。”
“你有他的消息了?他还在纠缠你吗?哦,该死,茶叶快喝完了……”
“没有。”
“我得告诉朱莉再买一些……”
“他是个厨师。”
她神情古怪地看着我。
“啊?啊,是吗?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没什么……好了,我要走了,不然我就得迟到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她跟着我走到玄关。
“玛蒂尔德。”
“在。”
她替我整了整衣领。
“你很美……”
我恭顺地点了点头,冲她微笑了一下。
她以为我只是故作优雅的假客气,但事实上我却正和自己的泪水据理力争。
4
然后,没有了。然后,就是现在,我要说的都已说完。而且我想说的也都已说完。现在,即使肉眼看不见,我正蜷缩在生命的边缘,我等待着它的流逝。
“潜伏期的抑郁”,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到这个假模假式的表达方法的,但我很愿意使用它。它完全吻合我的状态。我的意思是,潜伏的。好多年来,大家一直把我当作榜样,夸我努力、快活、有勇气,夸得我飘飘然。好吧,说得容易,这帮懦夫。说得太容易了。没错,我是试着保护你们,我也努力尽我所能坚持着,但是现在,我再也无法继续。
我累了。
因为这太做作了,我的朋友们……是的,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太做作了……我知道,我的母亲随着自己的性子搞迷信,到处摆上十字架,特意想让我放心。我知道,她在电话里几小时几小时地大声和我外婆聊着各种好消息,这都只不过是诱惑小鸟的芦笛。我知道,她和外婆都在骗我。我知道,我父亲送她去医院化疗后,接着就去私会自己的姘头,我还知道,她也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他会在她冷静下来之前,逃离我们家。我知道,我最后会躲去我大姐家,我知道自己会剃光头发和眉毛,我知道自己会逃掉大学的升学考试,我知道自己还会替姐姐看孩子作为补偿。我知道,自己会扮演善良、无忧无虑、高雅的角色,是会跳上床的悠悠阿姨,擅长给波克蒙和贝拉·萨拉整理书桌。我知道,自己会留长头发,会追赶失去的时间,我大腿浑圆,嗓子尖细。我知道,自己亲手制造出寻欢作乐、水性杨花、没有定性的假象,好让别人为我贴上必要的标签,好让别人借此忘记我本来的模样。
我知道,我姐夫对给了我工作这事一直自鸣得意,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迈克·柯里昂[31]的化身,我知道家庭里的那回事既神圣又做作,但是如果还轮不到我来毒害他未来的小宝贝,也会另有他人替我教会他们。是的,我对这一切曾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对你们说,那只是因为我的宽容大度。
在这些过去的年份里,唯一令我感觉美好的事情,唯一我没有说谎的时候,是有个傻瓜用它写了一本书。所以,应该像大家说的那样,出于礼貌,也得高高兴兴的,可是今天,我不愿再彬彬有礼。
今天的我不再忍受,今天的我起身独立,今天的我切断束缚。
唉,可人无法和自己的天性较劲儿,所以,既然我是个好姑娘,我还是强迫自己坚持讲完这个故事吧。但是我要提醒你们:你们完全可以时不时地快进,你们不会错过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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