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在等我。梅拉妮还在为她的一门讲座课程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去电影院也太晚了。
我向着最近的地铁站走去,但一会儿我就放弃了。我现在没法再待在一个封闭空间里,我会死的。
我得走走。我得走回家,我得一边时不时地脱下帽子,用手拍死寄生虫,一边穿过整个巴黎。
是的,我得受点罪,我得挨饿受冻,享受最后的一人时光,最后死死睡去。
几个月来我的睡眠一直很糟糕。我不喜欢自己的学校,我不喜欢每天的日程安排,我不喜欢自己的老师,不喜欢衣帽间的味道,不喜欢餐厅,不喜欢围着我打转的那些傻瓜。二十六岁的我,忍受着和十二岁时同样的失眠,除了二十六岁的时候情况更糟糕这一点,因为现在让自己陷入这种糟糕境地的始作俑者正是我自己。是我。我没有理由憎恨父母,我甚至不再能有假期……
我究竟做了什么?
嗯?
你究竟做了什么?
是真的,这是真的!你究竟又做了什么,傻瓜?!
我一路高声诅咒自己,因为携带着怒火的湿润气息温暖了我的鼻尖。
流浪汉几乎都藏了起来,正在靠喝酒抵御严寒的家伙们明天可能就死了,塞纳河黑黝黝的,流动缓慢,无声无息。流经新桥桥柱的时候,河水在空气中创造出一种无声的回响。它吞噬一切。它吞噬了沉重的疲惫感、破产的工薪阶层、没有才华的小伙子们的冥思苦想,还有黑夜里的无尽疑问。它能认出不稳固的河堤还有滑坡的矮墙。“来吧,”它低声怒吼着,“来吧……这里只有我……来吧……我们彼此认识好久了……”
我想象着它冰冷的触感,想象着在变得沉重之前鼓胀起来的衣物,随之而来的震惊、尖叫,手脚抽筋……所有人都想象过这一幕,不是吗?
当然。当然想象过。所有在日常生活里附近有河流流过的人,都曾经历过这种晕眩。
这一点让人安心。
思绪转变:
梅拉妮的短信:“要死了,马上去睡,糟糕的时候。吻你。”最后面有个代表吻的小小符号。(一个带着两片闪烁的厚嘴唇的黄色小玩意儿。表情符号,他们这样称呼它。)
表情符号。这个名称和它本身一样庸俗不堪。我讨厌这些懒汉发明的玩意儿。他们不再表达感情,而是直接发送个符号。只要轻轻一按,世界上所有的微笑都变得一样。愉悦、怀疑、忧伤、愤怒,所有人的嘴脸都一样。所有的心动最终都简化为五个丑陋的圈圈。
该死,所谓的进步……
“晚安,”我回复她说,“我吻你。”
这样写不就好一些吗,嗯?
没有。也没有好一些。总之,这也不过是由三个字组成的吻……然后省文撇[42]还挺好看的……
今天这个年代,肯输入省文撇的男生已经不多见了。他们也会想象自己溺水的情形吗?
我很害怕回答是“是的”。
我的上帝,今晚我一点都不开心。
抱歉。
现在某种东西又把我纠缠住了。这种泄气的感觉、这种蹩脚的突如其来的冲动、这种想和别人争执的需求。梅拉妮坚持认为这是天气(冬末时节,阳光匮乏,季节性抑郁)和行业萧条(此前的承诺没有一个得到兑现,丧失雄心,幻灭)的缘故。好了。为什么不是呢?
总之她的运气不错,她属于善于追根究底、寻找解决之道的那类人:蜱虫、移民选举权、达盖尔街药店关门、她父亲的缺陷还有我的忧郁症。从某种角度说,我很羡慕她。我很想也变得这么坚持自我。
我很想自己头脑中的一切都变得简单,同样简单,同样……物质化。
从不怀疑。总能找到嫌疑人、犯错误者还有罪犯本人。力排众议、一针见血、总结、评判、删节、牺牲,以及坚信我那带有存在主义色彩的矫情会在春天来临的时候随着工资单上上涨的两百欧元而彻底烟消云散。
唉,对这一点我可从不相信。
到六月的时候我就二十七岁了,我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年轻,或者我已经老了。我没法在门楣上确定自己的位置。这份工作,太模糊太难把握。往远里说,这好像是个年轻人,往近里说,又好像是个老家伙。一个扮成中学生的老家伙:同样虚伪的天真、同样款式的匡威球鞋、同样的牛仔裤、同样的发型还有同样的背包里装的恰克·帕拉尼克[43]同样的小说。
一个分裂的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一个二十一世纪初的年轻人,生在一个富裕的国度,由爱意满满的父母抚养长大,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小男孩:亲吻、抚摸、生日蛋糕、游戏手柄、家庭多媒体室、小鼠棋子、哈利·波特、口袋妖怪卡片、游戏王卡片、魔术卡片、仓鼠、备用仓鼠、无限畅打手机套餐、英国旅行、流行毛衣外套,以及所有剩下的一切,但不仅限于此。
不仅限于此……
一个生在二十世纪末的小男孩,不断有人告诫他说现在他已经到了该把糖纸扔进垃圾箱的年纪,不然大自然会因他的失误而受苦,森林会因为他吃的巧克力小面包里的棕榈油而消失,两极冰山会因为他妈妈发动家庭轿车而消融,野生动物正在灭亡,以及如果每次刷牙的时候不关上水龙头,那么,一切都会因为他而变得糟糕。
接着是一个好奇和善的小学生,他的历史教材用他生来是白种人、是贪婪的、有殖民情结、生性懒惰、喜欢告密和参与密谋这样的说辞,让他泄气,而他的地理教材又——年复一年地——不断反反复复地向他灌输世界人口、工业化、荒漠化、空气水资源石油能源可耕种土地面积的匮乏已经达到警戒数值。不用提那些让他彻底厌恶阅读、把一切都搞糟的法语教材——找出并划出波德莱尔[44]这首诗歌中表达感觉的词汇,巨响、终点、所有人一同溃散——不用提那些年复一年让你回想起你多贵的该死的语言教材,也不用提那些摆出一副集大成者面貌,绝不可改变的哲学教材:
“嘿,你,小个子不起眼的白种人,没精打采地扎着绑带,你那发霉的口音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请你从你的文化传统里找到并指出表示糟糕的词汇。你有四小时的时间。”
(喂,喂,喂,你的草稿……在黄色的垃圾桶里。)
当这份可能的、引人焦虑的临终圣餐最后被用完、被消化、被吸收,在不同的考试试卷里被重复,在高中会考通过率的统计数据里被汇报时,我可以补充一句告诉你,几年的学习时间不过是让你在通过成功的窄门时不会膨胀得太快。
而你,大傻瓜,你做了所有该做的事:复习、考试、学位、实习。
没有薪水的实习、没有报酬的实习、没有经济回报的实习、仅仅为了光荣和荣誉的实习。还有简历。贴着讨人喜欢的照片的简历。纸质简历、在线简历、视频简历、你想要的简历、那些简历、随便什么简历。还有动机信、动机邮件、动机视频和……所有这些由花言巧语组成、傻透了的东西,你甚至不太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不再相信这一切,让你如此压抑,让你必须早早地艰难奋斗才能获取和他人一样参与社会的权利。
但是你没有放弃。你英勇地继续走下去:招聘活动、招聘沙龙、招聘市集、猎头、小广告、急聘、申请账户密码、赠送流量的套餐、白欢喜一场、预知会失败的面试、就连做梦都不会评论你的Facebook用户、你教父的姐夫会和他狮子会的朋友聊聊、亲爱的前男友们,你知道我总是不太知道该拿你这副样子怎么办,事实上你父亲名下没有一家工厂?代理职位、不得不走的后门、没走成的后门、走烂了的后门、收费越来越贵的招聘网站、越来越不优雅的人力资源部助理……是的,你总是不必担心,你这一生从未往地上扔过一张纸,你从未把脚搁在对面的座位上,就算是夜深时分,就算是精疲力竭,就算是整个车厢空无一人,你获得学位的时候从未麻烦过任何人,除了嘿……就是运气不好,不说了。没有,没有给你的工作。
哦,没有,没有工作给你。他们这么对你说的,你确定吗?我不相信……你该和你左手边的姑娘聊聊……
喔,我的小伙子!醒醒吧!现在是危机年份!
所以,多打探点消息,少学点技艺,你会少浪费点时间的!
什么消息?你没明白?等着,别动,小家伙,我们来替你总结一下现实情况吧!
你很年轻,你是欧洲居民,而且你人也不错!
好了,你会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的,我的朋友!
人们反反复复向你灌输你的国家已经负债成千上万亿美元,你的货币不值一文,如果你不会说汉语,试都不用试,卡塔尔正打算收购我们这里的一切。欧洲已经结束了,西方已经完蛋了,整个地球都没希望了。
好了。就是这样。
有面包和玩乐足矣。就是这样。我们就是这样。
相信我,小伙子,你只需要看看足球比赛,等着世界末日来临即可……
来吧。快来吧,人们对你说道。乘坐阿联酋航空,然后闭嘴。
所以别再像这样挣扎了。求你别再点击鼠标、打电话、到处提交申请。这会破坏臭氧层的。
我的双脚没有了知觉。站在圣米歇尔大街的一头,靠近卢森堡公园的地方,成对的条子正在等着把疲劳至极、三心二意的汽车司机一网打尽。
我低着头,把鼻子埋在围巾里,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听到他们正在要一个穿蓝色羽绒衣的女士出示证件。我不知道是寒冷的缘故,或是光线的问题,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冻僵的样子。她神经质地在包里寻找证件,随手让一个钥匙包掉在地上。车厢后排,一个婴儿正睡在一个婴儿座椅里。她不应开得那么快,因为她的车是一辆老款的Mini。过时的款式。由亚力克·依斯哥尼[45]先生设计的款式。这款纯粹的奇迹。
我听见她说:
“请等一下,不……得开着暖气……”
“请您,”小个子的警察回答她说,“请您立即熄火。不会耽搁您太久的。”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继续着我的路程。
这个国家,究竟是什么?
在这座民主的牢房里,国家机器除了坚持不懈地为最无害的公民安排陷阱,还会做什么好事?它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是想告诉我们牢房已经空闲到这个地步了吗?
算什么,这些干这活儿的家伙究竟算什么?收了报酬,特意选在二月的一个周二午夜,刁难一个女人,借口她闯红灯或是后备厢盖没有关紧?嗯?这算什么?车里有个吃奶的小娃娃,他们却要求她在室外温度零下六摄氏度的情况下熄火,他们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做公务员,就这么有优越感吗?
还有你,老实说,你算什么?受尽侮辱的小可怜虫,不停地向我们灌输长篇大论的说教,却没有能力维护一位漂亮的母亲。还是一个开Mini 1000的姑娘。嗯,你和我们说说:这个女人,是谁呢?
你也是,你也有一个睾丸没出来吗?
或者是因为她冻僵了,那么……
思绪转变:
在设计Mini车之前,依斯哥尼已经设计出了老爷车Morris Minor和奥斯汀1100。
不错……
大老板威廉姆·莫里斯[46]第一次看到Minor的时候,被吓坏了。上帝啊,他说,一只水煮荷包蛋。一只水煮蛋。
Minor车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然而,依斯哥尼相信他自己永远拿不到他那该死的机械工程师学位,因为数学的缘故他接连失败了三次。是那幅设计图挽救了他。在设计领域,他是王子。至于规则、公理、数学还有物理法则则让他昏昏欲睡,更有甚者,在他看来它们是每一个真正搞创造的设计师的天敌,所有真正需要灵感的人的最大敌人。同样地,他彻底无视商业政策、预算、商业计划、市场研究还有现代市场雏形的所有研究。他的脾气很糟糕。
他坚持认为要设计出一辆新的汽车,必须遵循的首要原则是不得复制流行潮流。他得独立、自由、固执,别对办公室里搞出来的头脑风暴抱有太大信任。据说他曾说过以下名言:团队创造的马匹就是一只骆驼。
这一切我都知道,因为我曾随学校(我亲爱的、相较于我父母那微薄积蓄收费不菲的高等教育院校,严格地说直到我和你们交谈的此刻,它对我从未有过任何帮助)参观过伦敦设计博物馆。
哇哦,这么棒的回忆……
好了……我刚刚说到……那天天气非常寒冷,就连丹费尔-罗什洛广场上的狮子雕像似乎也在底座上蜷缩起来,好像一只蜷缩着身体的硕大公猫。
我选择了这条路,因为我也做设计,而且我的数学还很好,希望亚力克先生不要生气。总之……不要强求……尤其对知名院校不要要求太多……我还有好奇心……我对艺术、历史、艺术史、装饰艺术、技术、工业世界、工业技术、人类工程学、形态学、事物、人类、家具、时尚、纺织、印刷术、书法等都抱有好奇心……事实上我对一切都抱有好奇心。对一切好奇,始终好奇,无时无刻不好奇。唯一的关键是我缺少天赋。不,不,我说真的。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缺少天赋,完全没有受过系统训练,不足以骄傲或是拥有创造其他事物的天赋。学校至少在这一点上帮助了我:让我认识自己,让我看到自己和吉奥·庞蒂[47]或是乔纳森·保罗·艾夫[48]有着天壤之别,举个例子来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说苹果公司的设计师好话看起来过时,但我宁愿被别人这样认为,因为我一直以最卑微的姿态对他怀有最虔诚的敬意,我喜欢他的设计。)
我本应该去拿一个档案管理专业的学位,然后去法国国立工艺学院图书馆或是巴黎国立高等工业设计学院图书馆谋一个职位,我本应该过得很快活的。我唯一的才能,是承认他者的才能。
经过数不尽的应聘面试,一位主试官向我指出了我的这一弱点:
“总之,年轻人,你是个业余的。”
该死。
这很严重吗?
显然,我本应该向着一个不那么残酷的行业努力的(因为我们都知道:在设计领域,要不你就是一个异能者,要不你就是个彻底没用的家伙。我愿意输掉所有的战争,但我不愿输掉我的理想),我说的是,不那么残酷的行业,更适合我那业余爱好者身份的行业,唉,适合真正的糊涂虫的领域,而这正是我所害怕的——如果我听从自己的天性——我害怕自己找不到工作。
哈哈!扬努……因为他可能对自己的生活做了太多规范化的要求……
往远里说,就好像是一只骆驼。
布拉尔街的街头。我身体热起来了。这样也更好些,因为我有点流清鼻涕的征兆,那样的话……
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啊,是的……我的命运。
所以说,这一天要想简言之,就是我拿到了一所设计学校的文凭,我是……呃……该怎么说呢……操作示范员,是的,就是这样,我是韩国产家用小机器人的操作示范员,该产品集游戏与家务功能于一体,满足中产家庭的需求。
猎犬小吸尘器在清理完所有灰尘之后,便会回到基座上,发光面板能根据扬声器播放的不同音乐,创造出不同的氛围,淋浴喷头同时也具有星际广播的数码功能,智能冰箱每次识别出你的声音时便会提醒你冰箱内部的状况:仓储状况、过期时间、食物的卡路里值、食物的相似性、烹调食材的艺术,以及一切的一切。
嘿,这很棒,是吗?
吉奥·庞蒂也会惊呆了的。
我拿到一份临时工作的工作合同(是的,临时合同、唯一的指环、黑莲花、圣杯。Hanenim Kamsa hamnida——感谢上帝的韩语),一家向惊呆了的老欧洲介绍自己旗下令人难以置信的高科技产品的公司。
简言之,我是达缇永公司的销售代表。
但是,请注意,这是临时的,嗯?
当然了,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好了……你去睡吧,小迈克……
我不但没有杀死寄生虫,反而把它们惹恼了。
真是个傻瓜。
输入今天的最后一个密码,我用一块纸板垫平了车道大门,免得它砰砰作响,接着我对大厅的大门也同样如法炮制。
只是如果,我叹了口气,只是如果街区冻僵了的那个唯一的流浪汉能在这会儿来我这里暖暖身子,我承认,这能大大满足我的虚荣心。
我快步跑上二层楼,就怕把大脚趾卡在楼梯缝隙里,我剥了一只香蕉,把它浸在伏特加里,我将这点燃生命之水一饮而尽,然后我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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