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在读什么:法国流行文学前沿作品选集.1-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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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会说:“这就是细节。”当然,当然了……可是,你们知道的,不需要上设计院校的课我们也能知道细节的重要性。最动人的细节并不显而易见,是目光寻找到细节,剩下的……

    剩下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今晚接受邻居的邀请陪他一起喝一杯,不用什么理由,我不是因为他言谈中流露出和外表打扮如出一辙的优越感,不是因为外边天寒地冻而他掌心温暖,更不是因为,对此我毫不怀疑,孤身一人站在外面吃土耳其烤肉馍的凄凉光景,或是清理衣物内寄生虫的工作。不,真正让我决定接受他的邀请的,是他那句:“您让艾丽斯如此开心,我该做点什么来感谢您呢?”他没有说“您让我的妻子如此开心”。

    就在两分钟前,他还在楼道里上演一出震耳欲聋的独幕单人短剧,现在他妻子的名字无比自然地又回到他口中,这让我看呆了。

    这是一处细节,我可以告诉你们。

    正巧我对此很敏感。

    另外一个细节: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的孩子们已经坐在餐桌边。厨房里嘈杂得很,乱翻了天,我一度认为自己正踩在铺满意大利贝壳面的地上。

    “请您在客厅里坐一下,那里安静一些,等她们吃完,我就来陪您。”女主人向我提议道。

    “嘿,”丈夫递给妻子一杯刚刚专注地斟满、嗅过并尝过的葡萄酒,一小杯皮埃罗葡萄酒,“告诉我你觉得怎样……来吧,小丫头们,快点吃完,因为坐在这里的这位扬先生告诉我他……(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双眼闪烁着寻欢作乐的光彩,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小礼物……”

    小姑娘之间的嗤笑声,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在两位刚刚被这个消息安抚的碎嘴小丫头头上碰杯,尽管这份礼物(大叹一口气)应该是“相当微薄的”,因为我“没有票子”。(这是我第一次离孩子们这么近,我原不知道她们会有这样的推理能力。)

    艾丽斯站在水槽前,微笑着看着我,而她的丈夫背靠着墙坐在一个凳子上,一边为他的女儿们剥橘子,一边就我的生活提出一大堆问题。

    我一半的故事迷惑了他们(“您也喜欢圆点的东西吗?”她打趣地问道,“您的吸尘器是不是也是圆点图案的?”),而另一半的时候则答应他们:我也是……我也是,以后我要是有了另一半,一定会和他一样的。我不会把妻子一人留在厨房看孩子的。我不会和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一样,只和男人待在一起,一人在客厅独善其身。

    这是第二处细节。

    “您在想什么呢,扬?您看起来像在做白日梦……”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刚刚想起我也是有另一半的。

    葡萄酒让我醉了。从早晨开始我就空着肚子,我感觉很好。一点醉意,一点开怀,一点被掏空的感觉。

    我看着,我观察着,我提出问题,我学习着。好奇者、档案管理员、一无是处的门外汉,我完全不在乎。

    ……褪色的金鱼,发蔫的植物,我拿着喝酒的精美玻璃杯,拿破仑三世时期的椅子,从英国某所寄宿学校的食堂抢救出来的大餐桌,两个世纪以来在锡制餐具叮叮当当的协奏曲和盘子的摩擦之下变得漆黑光滑的乌木桌面——桌面上一连串凹进去的浅坑便是最好的证明,跨坐在一摞拍卖行图册上的小丫头们,状如垂柳、淌着黄褐色烛泪的蜡烛台,保尔·亨宁森[58]式的吊灯,吊灯古雅的金属光泽以及破碎的花饰(鳞饰?),购物单,拆除画框的画布,被遗忘的小主人们,由一位模仿夏尔丹[59]不成的画家画的一块彻底失败的面包以及所有这些打包出售的、被人抛弃、遗忘、丢失的风景画,是伊萨拯救它们并让它们重见光明。

    更晚近的绘画作品、版画、非常漂亮的粉笔画,还有孩子们在冰箱门上的涂鸦:一个古铜色的月亮、圆形的心脏以及手臂不成比例的公主。

    未被内政部接受的证件照。没有照到人或是只在右下角露出妻子耳朵的一半,也许……学校线路图、游泳池开放时间还有驱虫安排。茶壶、古董碗、茶叶罐。铸铁、粗陶、柳条和木器。漆器和小小的竹鞭。艾丽斯很热衷于收藏陶瓷。乐烧、灰瓷、青瓷、铜蓝瓷器和陶器。

    她教我识别不同的釉色(透明玻璃状的涂层,一种在烧制时赋予透明淡色。总之,我觉得……她说得很快。我也快被烤熟了,我也快喝醉了!),在日本,釉色颇具乡村风格,因为它强调自然优于人工(由大地、风、阳光、水、木材或者还有火之灵决定了器物的不对称或是不规则),并将这一特点作为完美的象征。而中国碗则因它们的高度合制以及惊人的光滑触感而闻名。

    汝窑、钧窑、龙泉窑。这个“碗口如此细腻”的碗,这种“柔和的”釉层,还有这个“兔毫”盏。宋代的耀目光华以及倾听附着在出口瓷器之上的中国文明之声的幸福感。

    钟摆停止的挂钟、果酱罐和一袋麦片之间摆在架子上的鸟头骨、一幅雅克·亨利·拉蒂格[60]的摄影作品、这位在差不多一百年前摔倒又笑着露出衬裙的小姐。展览信息、开幕式邀请函、擅长营销的画廊老板寄来的问候卡片。“显然,伊萨卖旧货赚来的钱,我把它们转交给活着的艺术家们!”粉红色的大蒜瓣、埃斯珀莱特[61]的辣椒、大肚子的木瓜、干瘪的石榴、摆在小银杯里的醋姜、胡椒、柬埔寨香料、新鲜薄荷、芫荽、百里香还有木勺。

    猫碗、它的小鱼状猫粮还有它蜿蜒地搁在我双脚之间的尾巴、快溢出来的垃圾桶、干净的拖把、弄脏的拖把、美食书、奥利维·罗尔林哲和玛彼·德·图卢兹-罗特克的食谱、忘在《下水杂碎圣经》和《法国葡萄品种大全》之间的减肥处方、加了弱音器的口琴、加勒比人跳的瑞格舞、一满筐杏仁、伊萨为我们砸碎并一一递给我们的杏仁、这种白葡萄酒在我们吃下两三个杏仁之后具有带果香的清爽口感、橘子的气味、他们的钞票、由懂行的人取下的小小的蜡烛头、倒翻的一摊橄榄油以及我们刚刚为欣赏摇曳的烛光而关掉的灯光。

    橘子表皮的透明颗粒,小火慢炖的香味,豆蔻、洋甘菊、蜂蜜还有酱油调味收出的肉汁香气,弯腰重点一根赌气熄灭的蜡烛时凑近两个小丫头的头顶闻到的洋甘菊气味……

    艾丽斯戴的耳环上坠着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她那精巧的古董表,她慵懒的发髻还有脖子后面露出的大片肌肤。脖子往下一路延续着由细巧的脊椎骨构成的动人山脉,平坦的胸部套着印着交织的花体字母I.M.的男装衬衫,风格粗犷的牛仔裤,她的皮带扣(简洁、锻打而成、有野性、颇有托尔各尔和阿理西娅的风格),她举杯侧脸微微一笑的模样,当她丈夫搞怪时她的笑容,还有当他让她发现居然这样也可以,后面还有更多的意想不到时,她露出的惊讶表情,她傻乎乎地扑哧一笑,一如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正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天的情形——在原先莎玛丽丹百货公司的罗西柜台,那天他正陪着他那可怜的母亲,老太太绝望地想找到一条适合自己尺寸的裤子,而她则正在研究一条换了别人一定会被逼疯的、无厘头的紧身裤,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他学索菲亚·罗兰[62]在原声电影《穿玫瑰色紧身衣的女魔》中的样子,模仿一个魔鬼穿着上述紧身衣从试衣间里突然冒出来。

    她心细如发,等到母子俩走开才厚颜无耻地继续扫货——直到此刻她才向他承认——当她走到收银台前的时候,她又是怎样临阵退缩的:她不再想挽救自己的身材,她还想和这个陪着母亲、穿浅色麻料外套、操一口圣保罗地铁站的意第绪语的小个子胖男人一起放声大笑,这位陪着母亲的意大利人阿尔多·马乔内[63]。她还想看他模仿《赤脚农妇》和《强盗爷爷》,就像他答应她的一样。她这一生中从未如此绝望迫切地想得到过什么别的东西。她到处寻找这母子俩,一直追到街上,在美吉斯利街一家喧闹的花鸟店橱窗前,她气喘吁吁,脸色绯红,上气不接下气地邀请他当天晚上共进晚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老妇人不无焦虑地问道,“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付钱?”“没有,妈妈,没有的事。别担心。这位小姐是来向您求亲的。”“啊!你吓坏我了!”然后她挥舞着双臂,在十多只鸟儿喋喋不休的嘲弄中,心情慌乱地看着他们再次远去的身影。

    我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被取悦、被款待。让我沉醉的不是葡萄酒,而是他们。是他们两人。这种谈话方式,这种他们间的互动模式,他们彼此打断对方的话,好让我能跟上他俩聊天的节奏,使我又一次大笑起来。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块被放在阳光下解冻的肉。

    我不记得自己有这样敏捷的口才,不记得自己是如此专注、温柔并且值得别人关注。是的,我早已忘记这种能力。或者说我从未真的掌握这种能力……

    我步入老年,我青春焕发,我快活得快融化了。

    当然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心底自然地生出一个疑问。当然我寻思是否是我的到来让他们兴奋,还是他们两夫妻平时也是如此,但是很快我便有了答案:尽管我和酒精看起来像是主导者,但我们在这场谈话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所见到的,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日常,是他们的惯例。我虽然是一位受欢迎并且得到款待的见证者,但充其量只是一位路过的旁观者,明天在这个厨房里,他们戏谑笑闹如常。

    我从云端坠落。

    我不知道原来人也可以像这样生活。我从不知道。我好像一个被富人款待的穷小子,我得承认在快活之余,我心底涌起一种忧伤,泛起一丝妒忌。一丝,是的……某种让我不舒服的感觉……我永远做不到这样,或者我从来不知道还可以这样。从不。这太难把握了。

    所以,在我一面听着一面继续和他们搭话的时候,我开始欣赏他们的两个女儿手臂贴手臂,挤在一把对她们来说显然太小的雨伞下的模样。显然她们已经发觉大人们的注意力不在她们身上,而是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们冷静地装备起来,免受冷落之苦。

    她们彼此低声细语,咯咯大笑,共同生活,彼此照应。等伊萨过来为我倒完第一瓶葡萄酒最后剩下的那一点酒(他之前选了三瓶不同的葡萄酒,其中两瓶被他开瓶后很快又塞上瓶塞,放回酒窖……),他听着他妻子也许是第一千次讲述两人缘起的故事,从他的大胡子里传出咯咯的笑声。而此时两个小丫头早已离开餐桌。

    所以他接受了她的邀请,花了整个晚上逗她开心,他不仅打动了她,而且让她惊讶的是,他居然让她陪他回家(回她家的话,事情就微妙多了,她家有个躲在暗处从猫眼后面偷看的候补绿帽丈夫),最后他突然告辞,临走不忘踮起脚尖吻了吻她。

    “艾丽斯,我的小艾丽斯……”他用自己短短的大手紧握着她纤长的双手说道,“我想还是告诉你的为好:我们的婚事不会太顺利……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我是个老男孩,还总和我妈妈住在一起……但请相信我,我把你介绍给她的那天,我们一定带着我们的宝宝同去,她会忙着看孩子哪里和我相像,把责备你不是犹太人的事儿抛到脑后去。”她蹲下身子,好让他亲吻自己另一边的脸颊,后来事情的发展正如当年预言的一样,只是多年以后,也就是说直到今晚,她再听到当时的情境还是乐不可支!她双手合十,嘟着下唇,为我重演了那无厘头的一幕。她模仿着她丈夫突然压低的嗓音:“艾丽斯……我的小艾丽斯……我们的婚事不会太顺利……”然后忍不住笑出声。她大笑着和我们碰杯,沉浸在这段温柔的、疯狂的回忆中。

    马德莱娜和密西娅,我在她俩研究我那件小礼物的使用方法时,知道了她们的名字,她们静静地听我说。

    “嗯,你们按这个按钮……那个小开口,那里……等绿灯亮的时候,你们录下自己的名字。或者随便什么你们想录的话……你们想象一下你们的钥匙链真的会叫你们的名字。比如‘密西娅!快来找我!’或者是‘马德莱娜!我在这里’。接着,你们再次按下同一个按钮,等到你们找不到它的那天,你们就拍拍手,它就会用你们录好的话回答你们。很实用吧?”

    “然后呢?”

    “然后……呃……然后,我也不知道,我……然后你们先试试吧!每人都录下自己想录的内容,然后把它交给另外一个人,让她去把它藏好,回头谁先找到它,谁就赢了!”

    (嘿,我和孩子打交道挺有一套的,不是吗?)

    “赢了什么?”

    “打屁屁,”她们的父亲吼道,“一顿打屁屁,还有两瓣血淋淋的屁股。”

    两只小老鼠叽叽吱吱地逃走了。

    我不知道我们聊天的话题为什么会转到现在的这个话题,但现在我们正在闲聊巴西五六十年代的家具制造业,卡尔达斯、滕雷罗、塞尔吉奥·罗德里格斯[64]诸如此类的名字。伊萨(无所不知,无人不识,语出惊人,更为难得的是他在聊天的过程中从不谈钱、投机、销售记录或是其他不断干扰针对艺术和设计的讨论的吹牛皮)把杯子和碟子递给我,我笨手笨脚地把它们在柜子里放好,突然间从走廊尽头传来带点鼻音的“鸡鸡便便”和“屁股便便”的金属音,紧接着开始传遍,传遍,传遍,传遍了整个公寓。

    便便,快板,渐强,极快!

    钥匙链似乎藏得很好,兴奋过度的小姑娘们花了好大工夫寻找它们。

    她们拍拍手,等待回音,然后大笑着继续拍手。

    艾丽斯扑哧笑出了声,因为她的女儿们和她一样爱干傻事,伊萨绝望地摇了摇头,因为作为神圣的独生子,他对整天被女人们包围这件事已经绝望,而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拥有如此纤细的身躯和水晶般嗓音的如此纯洁的孩子,她们的身体里怎会储存着如此多的笑声和难以置信的反应?

    没人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我的意思是这个问题没人提。艾丽斯刚刚弯腰向我的方向铺开一块白色的桌布(啊啊啊……她的手掌和亚麻桌布摩擦的声音……她半开的衬衣……还有……那个……她胸衣的弧度……和……呃……哦,我的心脏……它快碎了……),伊萨在桌布上摆上三副餐具,嘴里还不停地和我说着奥斯卡·尼迈耶[65]设计的巴西利亚,他在1976年去过那里。

    他至今还记得大教堂的体量、回音效果还有那里面没有上帝的身影,他被吓到了,在里面迷了路。伊萨找了块面包,切开它,向我描述大广场的规模,然后他问我要不要再添几个汤盆,他为我从未去过法比安上校广场[66]而感到遗憾,他建议有朝一日带我前去参观,顺手又为我找了块干净的餐巾。

    要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情人,我很想成为他的儿子……

    “您累了,”他突然停下来说,“我讲了那么多自己的故事,一定让您头疼了,不是吗?”

    “完全没有!完全没有!我很喜欢这些故事!”

    要是我揉揉眼睛,并不是因为困了,而是想轻柔地擦拭它们一下。

    但我错了。

    我越是擦拭,流的泪水便越多。

    傻瓜。

    我开玩笑。我说这是葡萄酒。我说这是水手的葡萄酒,是咸的。事实证明,都怪咬噬我们灵魂的花岗岩雕像,都怪十字架、还愿物、大沼泽……阿尔摩海岸著名的乡愁……

    当然,我没有骗过任何人。事实的真相是那个时刻我彻底地解冻活了过来,我生命的弹性又回来了,我得还它一点水,仅此而已。

    算啦,算啦……让它过去吧。大家都经历过心情糟糕的时刻,不是吗?这个小小的泡泡,它……这个不声不响慢慢浮现的浑蛋固执地留在那里,让你回想起你的生活并不比你本人更糟糕,你在你那些荒诞的梦想里失去了太多东西。至于说那些从未遭遇这种境况的人,那只是因为他们提早放弃了而已。或者换个好一点的说法,换个好一点也更让人舒服的说法,就是他们从未觉察到度量自我的需要……我不知道……就是自我度量,面对面地打量自我。我真羡慕他们,该死。我越往前走,越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几乎所有人都是像他们那样的,而我才是个真正的傻瓜。是我听着自己在落叶上撒尿的声音。

    不过这种状态并不适合我,对此我很清楚。我不喜欢自怨自艾。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从不抱怨什么。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自己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我不是说广义的人生,而是说在我自己的人生里。我的年龄、我无用的青春、我那毫不起眼的文凭、我可怜兮兮的工资、梅拉妮的六十积分、她那在空虚中闪烁的虚假亲吻、我的父母……我不敢给他们打电话的父母亲,我那不敢给我打电话的父母亲,我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父母亲,我那只会叮嘱我要谨慎的父母亲。

    太可怕了。

    思绪转变:

    我陪着圣-戈娅外婆去她儿子的坟上(我母亲的哥哥,也是家族里最后一位渔夫),她向我解释她们在他离去的声音里认出了幸福的模样。我那时候应该十岁、十一岁的样子,刚刚和一个船工大打一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还是我自己的刀。

    好啦,爱,则完全相反。爱,我们在它离去的混乱里认出它的模样。比如,对我来说,遇到一位刚刚认识、住在同一层的邻居,他友善、有趣还受过良好教育,这便足够。他在我面前摆下一个杯子、一个碟子、一个叉子和一把餐刀,就让我无力抵挡。

    好像这家伙在我身体最隐秘的裂隙里投入一个硬币,一击而中,他不动声色地带着我转了一圈,手上还攥着一大把。

    爱。

    突然,我懂了艾丽斯。我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在莎玛丽丹百货公司,当她抬头发现失去伊萨的身影,当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时,会如此惊慌失措。我明白了为什么她发疯似的跑出去,在街上一把拽住他。

    她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不是想逼他转身,她只是在快跌倒前抓住了他。而这也是打动我让我流泪的原因,正是这个姿势:她找到了陆地。

    “艾丽斯,我亲爱的……这个小伙子快饿死啦……”

    “孩子们明天还要上学,得先让她们上床睡觉。”她说着做了个鬼脸。

    远处是间歇性的平静(录音时刻)和绝对的疯狂(短裤节的捉迷藏和其他回荡在沼泽地的傻乎乎的广告口号)。

    “她们可能要上学,”她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好吧,现在,先吃饭。我做了南瓜栗子浓汤,它应该能让我们这位英俊的布列塔尼朋友精神抖擞。”

    “味如嚼蜡。”

    一位天使垂头丧气地经过。

    “哦,我拜托两位,我拜托两位。别这样看着我。我哪,我也有权利退步,不是吗?”

    伊萨为我指了去洗手间的路,我先去洗洗手。

    除了走廊尽头孩子们热闹的粉红色房间外,这个公寓的其他房间空空如也,至少我观察到的地方是这样。没有地毯,没有家具,没有灯具,没有窗帘,除了裸露的墙体,一无所有。古怪的印象。好像是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活都整个儿地浓缩在了厨房里。

    “你们是准备要搬家吗?”我叠餐巾的时候顺便问道。

    没有,没有,只是去度假休息一下。他们在南部有个年份很久的牧场,他们经常去那里避世,那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但是这里呢,一走出厨房,根本看不出伊萨的职业留下的痕迹。

    “一个房间给女儿们,一个厨房给全家,一张沙发给音乐,一张大床好做爱!”他又开始吹牛皮。

    艾丽斯说这很适合他,她完全理解他,她非常欣赏他。她说他们的大床棒极了,大极了,足以横渡大西洋。

    (足以横渡大西洋……这个女人天生有种撩人的魅力,但却又不留痕迹。严格地说,这很累人。——取词源上的意义。这可真伤身。)

    烛光、浓汤、面包心、里脊肉、野生大米、自制印度酸辣酱、慢慢和你体温一致的葡萄酒(它唤醒你的生命,为你卸下重负……映衬你的心情)、孩子们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声音(在她们的母亲看来,并不意外。她们逐渐让我们把她们遗忘,因为她们相信我们遗忘了她们。有可能吗?那么小的孩子就懂得这么多?不……算了……留点幻想吧,屠夫先生……)、我们的话题、我们的笑声、我们的争论、我们的论战、我们的意见不合还有我们的彼此取笑,我早已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感觉,我已经太快活了),但是同时我也不可能忘记。不可能忘记这个对我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晚,这个仿佛得到基督耶稣启示的一晚。不可能忘记他们人前人后千差万别,艾丽丝和伊萨——尽管有些令人困惑,但事实如此,这也是我在酒精和舒适造成的迷雾中唯一能确定的事,艾丽斯和伊萨已成为我的参考标准。

    而我曾经害怕过。

    我曾经预感这张木讷的面孔无法逾越。

    在这场混乱中,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聊,从他的职业聊到她的舞蹈老师(是的,是这个没错……她的身材该是多么曼妙……),我们聊起迈克尔·杰克逊、卡洛琳·卡尔森[67]、皮娜·鲍什[68]、多米尼克·默西[69]、夏特莱广场、百老汇、叙雷讷[70]还有斯坦利·多南[71](我请他递一下水、面包、胡椒、盐、黄油还有只是为了想看他的手臂曲曲伸伸而请他递来的东西),我们谈到他的母亲,她曾在古典舞剧团担任钢琴师,她这一生最光明的时刻都花在看歌剧院舞蹈班的年轻学生翩翩起舞上,去年去世时还在为没能弹好“最后一首赋格曲”而感到遗憾,我们聊到癌症、疾病、古斯塔夫·鲁西癌症研究中心[72]、中心里从未被人提起的医护人员所做的巨大贡献、被忧郁突然击垮的生命、其实并没有多好的童年时代的绿色天堂,我们径直谈到天堂、上帝、他的神迹和矛盾,谈到我今晚本该去看的电影,谈到父母为了解开孩子身上的重负决定不再见他的经典一幕,谈到我的父母亲,谈到我父亲满怀爱意打理的旧车,前前后后一共使用了四十多年,他决心要用到我姐姐结婚再换一辆,谈到我姐姐的离婚还有我的外甥女在她柔弱的肩膀上用刺青继承外公和那辆用白色饰带装饰的菲亚特的梦想,谈到我们的街区、各种商贩、不会聊天的女面包师,每次她转身圆滚滚的屁股上都有许多面粉手印,谈到学校、音乐,孩子们从来不会在最需要的年龄和它相遇,那时候寓教于乐是多么容易,谈到这场混乱、得有勇气才能度过的革命岁月(艾丽斯告诉我,她的一个朋友是打击乐乐手,每周一次轮流去附近的幼儿园和小学教孩子们认识乐器,三角铁、锯琴、沙锤……她还说世上没有比看到宝宝听到雨滴的声音,睫毛静止不动,更让人安心的了),谈到伊萨的理论,说生命源于一粒苍蝇粪——他很小的时候便得知这一真理,成年时据说他的姓氏拼写随着拼法不同,在i上是加一个点还是两个点,他周围的光亮也会随之改变——我们谈到厚颜无耻、能进能退,最后还有人的力量,他意识到能在身体上钉上,一个……一个或者两个点……以孩子的角度看,是妙不可言的,我们谈到俄国芭蕾、斯特拉文斯基[73]、迪亚捷列夫[74],谈到他们的猫,它是他们刚刚从南部的邻居那里收养的,整天喵呜喵呜地乱叫,谈到我们童年时代霞慕尼餐馆和现在的不同——费古里餐厅也是——所以呢?所以究竟是我们变了,还是它们的菜谱变了?我们谈到蒙萨、利涅王子酒店、高级家具制造业、艺术铁饰生产、维亚尔版图书、包豪斯、卡尔德的小马戏团还有柏林地铁的特点。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话题。

    其他的话题已经被我淡忘。

    有那么一会儿,艾丽斯离开餐桌,去招呼孩子们上床睡觉,我忍不住问男主人他们刚刚讲的故事是否是真的。就是他们相遇的故事还有剩下的。

    “抱歉?”

    “不,就是说……”我结结巴巴地说,“您……那天晚上您真的和她说到以后有了孩子?就在您家门口?那时候你们才刚认识不久?”

    他回报我一个多么灿烂的微笑。他的眼睛都笑没了,一根根大胡子快活地打着卷。他捋顺胡子,弯腰向前,低声对我说:

    “哪,扬……我年轻的朋友……我当然了解她了。我们所爱的那些人,不用去刻意相遇,您瞧,我们只是认出他们而已。您不知道吗?”

    “呃……好吧。”

    “好啦,我来告诉您吧。”

    他的脸色黯淡下来,望着杯底继续说:

    “您知道……当我遇到艾丽斯的时候,我……我……我病得不轻。我的确已经四十五岁了,我的确是个老男孩,我也的确和我父母一起住。嗯……具体说是和我母亲一起住……您会怎么说呢?您赌博吗?”

    “抱歉?”

    “我不和您说黄皮肤的矮个子侏儒或是别的,我和您说的是痛苦,是赌瘾。实实在在的赌钱,扑克赌马这种。”

    “不。”

    “那我想您不会懂的……”

    他放下杯子,避开我的视线接着说:

    “我是个……猎人……或者应该说是只猎犬……是的,就是这样,我是只猎犬……总是提心吊胆,随时警惕着,随时准备吠叫,刨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得把猎物赶出树林,赶进陷阱,带回给主人,这种念头始终挥之不去……我得说,您想象不到我是谁,扬,或者说我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不,您想象不到……我可以不眠不休,一口气跑几千里路,我可以忍饥挨饿,几天几夜不去厕所……我可以凭着直觉穿越整个欧洲,就凭一个印章、一个签名或是一个空泛的承诺。也许,也许,就靠这样一个鞋印,或是像这样画云的方式……便确信在那里,在波兰、在维耶尔宗、在安特卫普或者我也不知道的哪里,发现可以刮掉的清漆涂层、可以掀掉的假顶、可以揭开的罩布。赶上几千里路,就为了抢在第一个去看一眼,误入歧途的时候就想,快!马上再出发!因为我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如果再浪费一秒钟,可能在下一单生意上便会要多付一倍的钱!”

    沉默。

    “我失去了睡眠、体面还有活人的意识……有人说猎人的嘴里有血的味道,我嘛,每当我磨磨臼齿,嘴里尝到的是拍卖室里的灰尘、封蜡、清漆、地毯还有鬃毛的味道。还有汗液、恐惧、预报可怕腹泻的闷屁、所有老家伙因为烂牙而发出的恶臭口气……是的,我嘴里有卡车尾气的味道,飞快写下、飞快装袋的银行支票的味道,有丧事的家庭的味道,经历过战争的家庭的味道,参观可怕的养老院时的味道或是在狗叫声中走进古堡的味道……没落、忧郁、很快就四分五裂……还有在某些公馆内盘旋不去的死亡气味,其中某些是我认识的业余收藏家或者是我知道他认识我的专业收藏家。拍卖师一锤定音的钝响、招标裁定、日程记事本里的过世通知、有时随着烟灰落下说出的真心话、属于萨瓦人的作品、和外省老迈的公证人共度的餐桌时间、为节约时间边开车边读的地方小报、搬运工的铁钎、专家组成的秘密帮派、飞机、集市、两年一度的展览会……我不知道您小时候是否读过关于陷阱猎人、偷猎者或是印第安猎人的故事,扬。所有这些关于打猎、设陷阱、狩猎远征、让人头晕目眩的故事……阿哈布和他的抹香鲸、休斯敦和他的大象、艾希曼和他的犹太人……您读过它们吗?”

    “没有。”

    “全部……他们全部都病得不轻……和我一样。”

    他微笑着,再次望着我。

    我们又喝了一点酒,不过与其说是喝,不如说是小口抿,然后他说:

    “我的曾祖父是个商人,我的祖父是个商人,我的叔叔、我爸爸还有他们的孩子都是商人。我们就像摩西的短毛垂耳猎犬,父子代代相传!(笑声)您知道我叔叔为什么从前线回了家?因为他想带一个波西米亚风的水晶烟灰缸给他的未婚妻。这事儿非常难办,就算他可以把烟灰缸搞到手,也不太留得住,但他做到了!所以,当我遇到艾丽斯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人。我也是这么个幽灵,瘦骨嶙峋,两眼发直,已经没气了,但却总是可以带回好东西来,说真的!我从不空手而回!”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之后呢?”我冒险试着把话题拉回正轨。

    “之后?没什么了……之后,就是艾丽斯。”

    嘲弄的笑声。

    “来吧,我的好邻居,来吧……请您闭上您这张儿童唱诗班的嘴吧。我告诉过您,我什么都知道。没有东西逃得过我的眼睛。我看得到您的目光,她刚刚走到我身后的时候,您把视线转开了,我看得到!老实说,您没有爱上她吧?”

    他语调温柔地问出这个问题,我咬紧嘴唇,免得失态。

    都怪佩加里的糙石巨柱、强度系数、我的木柄折刀,还有所有这一切的乱七八糟。

    沉重。

    幸运的是,也许是因为体贴,他又开始滔滔不绝:

    “您知道的,对我母亲来说找到一条符合她品味的裤子是个多么神圣的挑战!我记得清清楚楚,要一条带绲边的裤子,这是她打定的主意。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观察这个年轻女人——一位舞蹈演员,我是这么猜的——她躲在暗处研究那些越来越性感的内衣裤,皱紧眉头掂量着它们,仿佛那是子弹或是炮弹的火药。她严肃的表情使我很惊讶,还有她的脖子,我……我……她的脖子,她的头型,她的气质……当然,她最后注意到我在看她。她抬起头,看了看我,看了看我母亲,又看了看我,冲我们温柔地笑了一笑,她怕吓到我们,迅速地放下那堆窸窸窣窣的东西。但是那一瞬间,扬,但是那一瞬间,我死去又活来。说到死去活来,人们往往把它当作一种表达法,而并不是真的。也许有人会说我夸张了,但是我选择告诉您,因为您能够明白,而且您也很讨我喜欢,这件事千真万确。关掉/打开。在一眨眼的工夫里,电流中断/电流接通。”

    剥完杏子,他又为我剥了一些橘子。他细心地撕下橘瓣上白色的丝络,然后把它们整齐地在我的盘子里摆成一个圆圈。

    “那时候……”他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的好家伙,这么好的运气,人生可不会有第二次……我祖先摩西的血统,还有我家祖孙三代的猎人角色,规定我必须一击而中。要是让这样的奇迹从我们的鼻子底下溜掉,要是我不能一击而中,那我以后也别干这一行了。没错,就是这样,但是应该怎么做呢,嗯?怎么做呢?现在她已经转过身去,而我母亲也已经开始噢咿噢咿,莫名其妙地念诅咒坏日子的祈祷文,诅咒她的儿子、她的屁股还有上帝。啊,我快疯了!玫瑰色的紧身裤在哪儿……因为这是我从自己的职业里学到的,我在任何场合想要逗笑,都能用这一招……人哪,有时候就得叫板命运。我说叫板,就是挑战命运的意思。是的,人这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必须主动出击碰碰运气,必须孤注一掷,扼住命运的咽喉。赌上所有筹码,赌上所有金钱,赌上所有资产。赌上自尊、退路、颜面,赌上一切。这种时刻,不是什么‘自助者,天助之’,而是‘好好服侍上帝,也许他会回报你’。我怀着要出绝杀的扑克玩家的心情,走出更衣室,好像我已把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押在赌桌上。我不出声地戏仿索菲亚·罗兰的戏份,同时还得小心地避开母亲惊恐的眼神,她努力抓住一个塑料模特的屁股才没有摔倒。我的心上人哈哈大笑,我以为自己赢了,但是没有。她转身走向卖皮带的柜台那边……”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冲我笑了一下。

    从远处,也就是走廊尽头,我们断断续续听到艾丽斯给孩子们讲故事的声音。

    “那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而我呢,又老又丑……还搞了这么可笑的一出!穿着三角内裤!在紫色紧身裤下穿着三角内裤,两条路易十五一样的罗圈腿还长着乱糟糟的腿毛!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吸引她?我垂头丧气地穿好自己的衣服,不过我还没有彻底绝望。不管怎样,我都让她笑了。再说真正习惯赌运气的人必须得有这样的觉悟:我们喜欢赢的感觉,但我们也懂得如何面对输。一个真正的赌徒,必须输也输得漂亮……”

    他站起身,往水壶里灌满水,把它放在炉子上:

    “过了一会儿,我走在街上,另一个十足的讨厌鬼挽着我的手臂,我心里想着刚刚那位漂亮的姑娘……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是真的,我死去又活来,但是老实说,我也想过这是为什么,毕竟现在我的生活感觉没有之前的那么荒谬了……我母亲还在我身边,这一点根本没变!我心里很不开心。她选的内衣一点都不适合她……这样一副躯体,应该用纯棉或是丝绸包裹,而不是这些可怕的尼龙布料,您瞧……我叹了口气,我躲开老雅克利娜的唠叨,躲在几件女式内衣和其他昂贵的晨衣底下,用它们裹住自己,我心想要是她能让我向她表达爱意,我……一句话,我想她想得快死了,我失去了平衡。不过,话说回来,是她走回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还以为有人要卸掉我这条胳膊呢,这个粗枝大叶的女人!”

    他一边往一个装着椴树叶子的旧茶壶里倒入沸腾的滚水,一边向我露出今晚第二个更灿烂的笑容。

    “你们俩的运气真好。”我嗫嚅了一句。

    “是的,没错,嗯……女式紧身裤,那可不好穿呢,您懂的……”

    “我刚刚说的不是‘您’,而是‘你们俩’。你们俩的运气太好了。”

    “是啊……”

    沉默。

    “嘿……下面这话我只对你说,”他接着说道,“只对你说,只在现在说,我要告诉你一些我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的事。当然,我母亲现在还健在,当然了。但是自打我出生以来,她便总拿她的死亡来威胁我,这事儿给童年的我留下了很深的精神创伤,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会活在被她情感要挟的阴影里,现在我知道了她肯定会死在我后头。死在我们所有人后头……这样也很好。但是现在她已经是个很老的老太太了。是的,一个快走不动路的老太太了,她的听力退化,视力也相当糟糕。但这些都不是理由,不是理由……每周四,每个该死的周四,你在听我说吗?我带她去她家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吃饭,每周四,喝完咖啡,就像是固定仪式一样,我们一同迈着细碎的步伐,走到路易-菲利普大桥边的正义小道。我们沿着小道,漫步走着,她紧抓着我的手臂,我支持着她的身体,我拉紧她,几乎是拖着她,她的双腿疼得走不了路,风湿病让她饱受痛苦,她的邻居们想把她弄死,她的钟点工让她头昏脑涨,新来的女邮差快把她逼疯了,电视节目都是毒药,这个世界都在和她作对。这次,这次,毫无疑问,这次她的生命快完了。这次,她已经感觉到,这次,我亲爱的孩子,我真的要死了,你知道的……而我呢,你猜怎么着,我居然一直相信她的鬼话!等我们走到的时候,她终于停止抱怨,安静下来。她安静下来,是在等我再给她念一遍刻在石头上的所有人名。所有姓氏和名字。当然了,每个周四,我都会照办,我凑在她耳边念出一连串的世俗名字,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压在我小臂上的重量增加了。突然间,她目光柔软,心底被触动,再次向天使露出微笑,这就是我的老雅古,她慢慢直起身子,重新振作……而这一切,就像是显示在手机屏幕上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在她因为白内障变得雾蒙蒙的瞳孔里,看到她的内部电池一格格地重新蓄满电,电量随着那些名字一个个地滑落而逐渐增加。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病腿才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世界,我们和来的时候一样慢悠悠地走开。我们的速度一样慢,但这次姿态更加英勇!这些人曾经在世界上生活过,他们做了该做的事,老实说,对他们来说,好吧……太不容易了……对我来说也是,而她呢,她总是想要再多活一周……好吧,你看到了吗,艾丽斯,艾丽斯的脸庞也会让我产生同样的联想……”

    沉默。

    现在我还能怎样接话呢?

    你们会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我,我闭上了嘴。

    “你知道……幸福真正的钥匙,我想,是欢笑。是一同放声大笑。当加布丽埃勒,她是艾丽斯的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情况变得非常糟糕,因为我再也没法逗笑我的心上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难过,不过我可以向你坦诚,我来自一个知道该怎么和不幸打交道的家庭!对我来说,事情没那么复杂,但是那一次,我什么办法都尝试过了,她冲我微笑了,没错,但是她不会再放声大笑。幸运的是,”他像个害羞的年轻姑娘那样忸怩着,“幸运的是,我还留着最后的一招……”

    “您做了什么?”

    “秘密,扬,这是个秘密……”他撒了个娇回答。

    “你又在和他胡说些什么呀?”回到餐桌边的艾丽斯气恼地说,“快去和你的女儿们道晚安……您也是,扬。她们想要您也去,请您……”

    哦……

    我感到多么骄傲……

    “不过请留心,”她竖起食指接着说,“请忘了今晚说过的傻话,好吗?”

    等我们走进孩子们的房间时,妹妹已经睡着,马德莱娜也只等我们亲她一下,就要进入梦乡。

    “你知道为了能吻吻我的女儿们,我不得不做什么事情吗?”他站起身的时候,忍不住轻声赌咒了一句。

    “我不知道。”

    “我不得不用婴儿洗发水清洗我的胡子,再用香草味道的护发素理顺它。要是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儿……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我笑了。

    “我无法同情您,伊萨。”

    “而且你还不同情我……”

    等我们回到厨房的时候,艾丽斯手里正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她吻了吻她丈夫的额头,感谢他贴心地想到烧水,然后她对我们说她有点累了,很想马上躺下,但希望我们不要误会她是想下逐客令。

    她没有说睡觉这个词,她说躺下,这话又一次击中了我。而且好像这还不够似的,就在她吐出这几个词的时候,她取下盘着发髻的发簪,晃了晃脑袋,哦……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个……一个散着头发的艾丽斯。更加温柔,更不咄咄逼人。差不多可以说是快裸体的模样了……就在我一脑袋糨糊,含含糊糊地说些嗯嗯啊啊的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丈夫嘲弄的目光正在穿透我的肩胛骨。

    我想她在等我拥吻她,但是由于我实在太过疲乏,没有力气俯身过去,于是她最后和我握了下手。

    我握住了她温热的手心。

    呃……我想,那是椴花茶的热度。

    尽管我一点都不想走,但是酒精作用之下残留的人情世故知识驱使我慢吞吞地去拿外套,走向炼狱之路。

    “哦……扬,”伊萨捏着嗓子说,“你不会要狠心地留我一个人收拾餐桌吧?”

    上帝啊,我爱死这位花里胡哨的小熊米卡了。

    我爱死他了。

    “来吧。请坐下。再说,你橘子还没吃完呢!哦,这一堆烂摊子是什么?!”

    艾丽斯走的时候把灯都关了,现在厨房里唯一的光源便是桌上的烛光,还有透过窗玻璃射入的城市里的朦胧灯光。

    我们就这样坐了好一阵子,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我们以最慢的速度喝干杯子里的残酒,回味着我们刚刚所经历的一切。我们两人都有些醉了,在黑暗里懒洋洋地不想动。他重新坐回小凳子上,背靠着墙,我模仿他的姿势,把椅子转了四十五度角。我们听着远处传来的一位美丽女人沐浴的声音,我们一起开始幻想。

    我们很可能有着同样的念头:想到自己刚刚度过了很棒的一段时光,我们真是太幸运了。总之,不论如何,我是这样想的。还有就是她刷牙的时候有点太快了,不是吗?

    “你今年多大了?”伊萨突然问我。

    “二十六岁。”

    “我以前从未见过你。我认识之前住在你公寓里的老太太,不过她去外省了,我想是的……”

    “是的,她是我朋友的……姨婆。我们十月份的时候搬来她的公寓住。”

    沉默。

    “你现在二十六岁了,你住在一个年轻姑娘的姨婆的公寓里,但你却还没有提过她的名字。”

    他一口气把这句话说下来,中间都没带喘气。听着怪吓人的。

    我没有回答。

    “一个没有名字的年轻姑娘,不过她对院子的整洁和楼梯间小推车摆放的位置却有很深的执念。”

    啊……我们说的是同一个……

    他说这话既不是想讽刺谁,也不咄咄逼人。他就是这么一说。我低头寻找自己的杯子,因为我居然感觉嗓子有些干。

    “扬?”

    “嗯。”

    “你的朋友,她叫什么名字?”

    “梅拉妮。”

    “梅拉妮……欢迎你,梅拉妮,”他冲水槽和炉子间的某个阴影遥遥致意,“您瞧,既然您已经来了,那我就得和您说,总是急匆匆的年轻小姐,垃圾桶和没有卷好的浇水水管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儿。楼道里的推车和踏板车轱辘声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儿……您听到了吗,梅拉妮?与其每隔四天打电话给公寓管理处反映,与其拿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浪费管理人员的时间,您不如过来和我们干一杯吧。”

    他在昏暗的烛光下举起杯子,接着说:

    “因为您知道的……我们最后都会死,梅拉妮,所有人……我们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死的……”

    我闭上了眼睛。

    我们喝多了。而且我也不需要听这些话。我不想听别人说梅拉妮的坏话,这点我很清楚。我也不想看到伊萨打碎他那个雕像的脸,我喜欢那个雕像。

    于是我低下了头。

    “扬,为什么你任由我说那位和你一同生活的小姐的坏话呢?你都不为她辩护?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个老傻瓜。为什么你不把我当作傻瓜来对待呢?”

    我竟然无言以对。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新话题。我不想打乱刚刚我们聊过的所有美好话题,我不想话题转回到我自己身上,我不想听到“管理处”或是“垃圾桶”这样的词汇从一个刚刚让我进入天马行空的幻想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为了摆脱现在这糟糕的局面,我决定冒险一次:

    “因为我想还是礼貌些的好。”

    沉默。

    我不知道伊萨会怎么想,但是我,我试着竭尽全力保持平静,我为自己和他倒完了瓶中的最后一点葡萄酒,平均地分在两个杯子里。他没有谢我。我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否注意到我的举动。

    我的快活消失了。我很想抽一根烟。我很想打开窗户,让凉风吹来,让我们两人都更放松点。但是这些事,我也没敢做。于是我继续喝酒。

    我不再望着伊萨。我盯着烛光看。我像小时候那样揉捏融化的烛泪。我让它在自己的指尖慢慢变硬,然后用它轻触嘴唇,用唇珠的部位……同样的温热,同样的气味,同样的柔软,一如昔日。

    伊萨双手交叉,一动不动。

    现在我真的得走了。我的邻居看起来心情不好,而我呢,我今晚也喝多了。我积聚了太多的情感。我在头脑里汇集了太多东西:头、手臂、双腿、钥匙、外套、楼梯、床、昏迷,当它们像这样蜂拥而至的时候,呼地,就像一把温柔的断头铡刀:

    “我们可能因为礼貌而错失生命。”

    他搜索着我的目光,我们彼此对视了一阵子。我扮演无辜的人,而他扮演屠夫,当然,显然我的神情看起来更狡猾一些。为什么他要和我说这些?

    “为什么您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渡渡鸟。”

    好吧。他喝醉了。

    “您说什么?”

    “渡渡鸟。你懂的,生活在毛里求斯岛的弯嘴大鸟,我们的祖先对它们赶尽杀绝……”

    好吧。现在到了动物保护组织登台的时间了。

    他接着说:

    “这些可怜的鸟儿会灭绝,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它们肉质粗糙,叫声难听,羽毛也不好看,它们是如此丑陋,以至于欧洲没有一个王室想要抓它们。但是它们还是消失了。所有的渡渡鸟都……它们从远古时代便在那里生活,但短短六十年间……是所谓的进步让它们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的小扬?”

    我摇了摇头。

    “因为三个原因。第一,因为它们很有礼貌。它们不是凶恶的大鸟,很容易亲近人。第二,因为它们不会飞,它们可笑的小翅膀完全就是个摆设。第三,因为它们不会保护自己的窝,任由食肉的猛禽处置自己的蛋和幼鸟。就是这样,三个小小的缺陷,最后它们都灭绝了,一只都没留下。”

    啊……呃……怎么说呢?我得承认,自己完全没有料想我面前这位小个子的预言家会在凌晨一点十分的时候断言渡渡鸟的大灭绝。

    他把自己的凳子移近桌子,冲我俯身过来。

    “扬?”

    “嗯……”

    “别让他们毁了你。”

    “您说什么?”

    “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的窝。”

    什么窝?我暗自讥笑了一声,是说楼下贝尔托姨婆那个八十平方米的公寓吗?

    我没有忍住,笑出了声,他听到之后说:

    “显然,我和你说的不是你乌苏拉阿姨的公寓。”

    沉默。

    “您在和我说什么呢,伊萨?”

    “在说你。你的窝,就是你自己。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保护好他。如果你自己都不保护好他,还有谁能来替你做这件事呢?”

    他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便凑过来小声说:

    “你很帅,扬。你非常帅。我说的不是你的年龄、你的头发或是你明亮的眼睛,我说的是你在做的事。你知道的,发现美好的事物,是我的职业。发现它们,并为它们估值。现在我不再奔波于拍卖行的大厅之间,但各地仍有人不断打电话来,虔诚地向我咨询。并不是说我有多精明,而是我懂行。我懂得一切事物的价值。”

    “啊,是吗?那在您看来,我价值多少呢?”

    话一出口,我就为自己不逊的口气后悔了。真是个小傻瓜。我多担心了,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说的是你的眼神、你的好奇心、你的善意……你以这种方式在我家迅速地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这点毋庸置疑,你满怀爱意地把我的女儿们抱上膝盖,你疯狂地爱着我的心上人,甚至还丝毫不加以掩饰。我说的是你对细节、对人、对事物的关注。关注人们对你说的话,关注他们向你隐瞒的东西。这是艾丽斯在她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听她提到她母亲,第一次听她回忆起母亲还健在时候的事情。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你,扬,都应该归功于你。今晚加布丽埃勒回来了,她为我们弹奏了舒伯特的小调……我从来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你知道吗?你也听见了吧?”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你没有听见?”

    我急忙点头,好让他不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好了,现在行了,我可不准备为这位我甚至都不认识的好女人流泪……

    “我说的是你讲述你所爱的人和保护他们时的柔情,我说的是每周你帮我们搬上楼的东西,是你在天气变冷之后往门缝下塞的硬纸板,我每天早晨帮你捡回来,免得其他业主怨声载道。我说的是你断了的大拇指,是你作为一个精疲力竭、又累又饿的大男孩流下的眼泪,是你那个闹鬼的十字架,是你的微笑,是你的谨慎,是你的明智,是你的彬彬有礼,尽管我刚刚嘲笑过你有礼貌,但它的确是构成我们的文明的基础,对此我很清楚……我说的是你的优雅,扬……是的,你的优雅……别让它们被毁了,不然你身边还会剩下些什么呢?如果你和你的同类不好好保护你们的窝,那……那么……这就是……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沉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你哭了?哎……为什么?我和你说的话让你想哭吗?好吧,能拥有这么多品质也没有那么严重啦。”

    “我让您讨厌了,摩西。”

    他吓了一跳,吐出一串咯咯的欢快笑声,弄醒了鱼缸里的金鱼。

    “你没错,我的小伙子,你说得对!来吧,”他说着用手中的杯子碰了碰我的杯子,“为我们的爱情干杯!”

    我们满眼里都是笑意,我们干杯,一饮而尽。

    “您的酒很不错,”我最后向他承认,“它非常好。”

    伊萨点头表示同意,他看了一眼瓶身,神情忽然又变了。

    “你瞧,我来给你一个流泪的理由,一个哭泣的好理由……酒标上的人名,皮埃尔和阿里亚纳·卡瓦内斯,是艾丽斯和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欣赏的人。我们在恩罗尔山谷中的花园,边上就是他们的葡萄园。那不是一个特别大的葡萄酒产区,大概三十公顷的样子,但每年他们的葡萄酒都能拔得头筹,你等着看吧,总有一天他们的酒会成为知名品牌的。皮埃尔的父亲是一位地质学家,他母亲有一点财产,在八十年代的时候那里还什么都没有,没人相信那里适合种植葡萄,山谷里的其他葡萄种植者不相信,专业的葡萄酒经营者也不相信。但他们却凭着直觉,在这个荒野的山谷里开始种植西南地区的一种知名葡萄品种,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葡萄苗还是他们从一个梅多克的大酒庄的卡车上落下的秧苗里捡来的……接着,他们还建造了一个酒窖和一道水渠,建完之后负债累累,他们听取退休的葡萄酒工艺学家的建议……你还记得艾丽斯刚刚给我们讲的关于伟大的陶瓷师傅的故事吗?几乎是强迫性地要求自己不断尝试,不断实验,近乎疯狂地在水和火之间,在气和土之间,寻求各种可能的搭配,嗯,我觉得葡萄酒差不多是个类似的行业,除了它不用火,用果实之外……”

    伊萨的话让我沉醉。

    故事、逸事、术语、种植葡萄的程序、发酵、浸泡、橡木大桶、二十岁的一个夏天离开故乡诺曼底来到这里种植葡萄的阿丽亚娜,就因为她一直梦想能飞翔在玻利维亚上空,但她始终没有成行。他们的爱情故事、他们的疲乏、他们的牺牲、他们的脆弱、可以在几秒钟内毁掉整年劳作成果的老天、难忘的品尝、难忘的晚餐、导览手册、小调、分类、刚刚得到的承认、他们家三个严格抚养的在野外和背篓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的希望,还有他们的绝望。

    我从他绵绵不绝的语流中截住以下词汇:巨大的勇气、劳作的生活、超乎寻常的成功以及神经中枢病变。

    “他想把地都卖了,”伊萨总结似的说,“全部都卖了,就算我觉得这样非常可惜,但我完全理解他。换作我,要是艾丽斯遇到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继续干下去的。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皮埃尔和我彼此非常理解。我们高谈阔论,我们夸夸其谈,我们胃口很大,我们虚荣心强,但我们最终属于一位夫人……”

    好吧,为他们感到遗憾,但是就算是渡渡鸟最后也努力振动过一下翅膀。我们没什么可以再战斗的。铅似的阴影落在我们肩上,烛光哽咽,而我的主人,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目光发直,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

    孤独、忧郁、莫名,背弯得像一张弓。

    我看着自己的杯子。还够喝几口?三口?四口?

    差不多快喝完了。

    差不多快喝完了,这就是我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美好夜晚所留给我的……

    我不想把它清空。

    就当作我的献祭吧。

    我给这位素未谋面的阿丽亚娜的亡灵的献祭。

    愿它可以表达我的谢意,愿她获得宁静的永生。

    我去取自己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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