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反而会让人误入歧途。
——罗曼·加里
远处有广播或电视机发出的嘈杂声响,一道雾状的帘幕,一阵浓雾,黑影重重。一种不舒服却又十分熟悉的感觉。眼皮肿胀,好像灌了铅,呼吸困难,以及难以忍受的、近乎濒死的疲倦感。
我睁开眼睛。
我躺在刚打过蜡的木地板上。四周灯光昏暗,温度很高,就像有人把暖气开到了最大,还连着开了好几个小时。我有些害怕,挣扎着站起身。关节发出咔咔声,好像骨头要折断了。我揉揉眼睛,环顾四周。
我在一间光线幽暗的公寓里……这是一间杂乱的复式房,看上去像是画室。房间里放着木架、画着抽象画的布和喷壶,地上凌乱地摆着瓶瓶罐罐,还有一块吃剩的比萨被扔在一张砖砌的矮桌上。
1
书架上,一个带闹铃的收音机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我朝落地玻璃窗走去。街上灯火通明,根据窗外的景色判断,这间公寓应该在三楼或四楼,街区风格以战前的砖砌建筑和优雅的铸铁楼房为主,后者配有外部楼梯和精雕细刻的拱廊。我眯起眼睛,发现马路两边有许多画廊。其中一家挂着一块亮闪闪的招牌:美世大街18号。
我现在正身处苏豪区。
客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CNN实时新闻,遥控器放在沙发上。我四下看了一圈,确认房间里没有人,然后,我拿起遥控器,调高声音,凑到电视前。屏幕上打着红色的大标题“突发新闻”。新闻主角是纳尔逊·曼德拉,他刚被选举为南非共和国总统,正在比勒陀利亚民众面前宣誓。
治愈创伤的时代来临了。
跨越你我之间那条巨大鸿沟的时代来临了。
大发展的时代来临了。
屏幕下方显示着今天的日期:1994年5月10日。我最后的记忆停在1993年9月。所以这一次,我在时间线上跳跃了差不多八个月。
我关掉电视机,突然听到一阵有规律的声响。我转过头,竖起耳朵,分辨出那是一种连续的、水滴落地的声音。我顺着声音穿过一条阴暗的过道,这条过道连接着卧室和浴室。浴室门上钉着一块陶瓷牌子,上面写着:正在洗澡。我推开虚掩的门,发现里面是……
2
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微微摇曳的温暖光芒笼罩着房间。二十几支形状各异的蜡烛几乎摆满了整间浴室。在黑白相间的瓷砖地面上,暗红色的血滴连成了一条线,通向一个仿古浴缸。浴缸的支座是铜质的鹰爪样式。
我两腿发抖,缓步走近正在溢水的浴缸。一个年轻女子浸在红色的水中。她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头搁在铁铸的浴缸沿上,两个手腕上各有一道口子。水一直漫到她的鼻孔,头发盖住了脸。她快被淹死了。
妈的!
我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她从水里拉出来,平放在地上,然后用毛巾擦干她身上的水。
我把手指按在她的颈动脉上测了下脉搏,跳动十分微弱——脉象黏滞,这表明失血极其严重。
冷静点儿,亚瑟。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它现在要为两个身体工作。我跪倒在她身边,娴熟而又快速地检查她的意识状态。我和她说话,可她没有任何回应。她的身体对疼痛有反应,但我无法唤醒她。她没有睁开眼睛。格拉斯哥评分5:八分或九分,这意味着她陷入了深度昏迷。
快想想该怎么办!
我看了看周围。地板上有两个波本威士忌的瓶子,一个是占边,一个是四玫瑰。我在垃圾桶旁捡到两个塑料药盒,眯起眼睛读标签上的文字:鲁尼斯塔(一种安眠药)和劳拉西泮(一种苯二氮类镇静剂)。
上帝啊……
药瓶是空的,说明她服用的剂量相当可观。这个女孩不是在做戏。再加上这么多波本酒,药酒混合的后果是致命的。
为了减少失血,我把她的两只手臂抬高。她的呼吸十分微弱,血压很低,瞳孔放大,四肢末端已经开始发紫。
我用了几秒钟来整理思路。失血、安眠药、镇静剂、酒精——这杯可怕的鸡尾酒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很快就会失去呼吸,停止心跳。
我站起身,冲进起居室,打电话让911派一辆救护车过来。我在厨房的壁橱里找到两块干净的抹布,又在衣橱里找到两条围巾,把它们系在年轻女人的手腕处,用来止血。
系好止血带后,我又为她擦干净了脸。这时,我突然顿住了。
她是伊丽莎白·埃姆斯。
3
医护人员在围着丽莎忙碌,进行针对自杀状况的经典救治程序:双臂肘关节内侧静脉注射、安装电动氧气插管、调整仪器参数、观测心电图,还有注射氟马西尼。
我能预知他们所有的动作,也能猜出他们所做的决定。我心急如焚,想帮忙,却找不到合理的名义,更何况这些家伙本来也跟我一样是行家。在卧室里,我找到一条长裙、一双皮鞋,还有一只精美的人造皮革小包,里面装着伊丽莎白的证件、公寓钥匙、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和一张银行卡。我拿出钥匙和现金,把小包交给其中一位急救人员,好让医院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这位急救人员叫道,“失血非常严重。”
他们把丽莎抬到担架上。我和他们一起走到马路上。
“你们要把她送到哪儿去?”
“贝尔维尤医院。”护士一边回答,一边关上救护车的门。
我看着救护车远去,旁边站着一位邻居老太太。她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从家里出来看看。
“这是谁的公寓?”我问她,尽管我已经猜到了答案。
“是画家戴维·福克斯租的房子,他因为吸毒过量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唉,可怜的小姑娘……”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最后一根薄荷味香烟,还有那只印着“I LOVE NY”的打火机。
“您认识丽莎吗?”我点着了烟,问道。
“我经常见到她。要我说,那个男人一直在骗她。她那么善良,每次见到我都会打招呼……为这个男人去死真是一点儿都不值得。”
老太太嘟囔着走开了。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想着自杀,真是不幸!”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当车子在我身边停下时,我看到那位老太太拽着裙子,轻轻颤抖着。
“要是能让我多活几年,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
4
早上05:00
我打开丽莎公寓的房门。那只叫雷明顿的虎皮猫像见到救命恩人一样欢迎我。我一踏进走廊,它就扑过来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同时绝望地喵喵叫着。
“你过得好吗?”我轻轻挠了挠它的脑袋。
我在厨房的壁橱里找到一包炸丸子,给雷明顿盛了一大碗,又给它倒了碟清水。现在,我需要一杯咖啡。但装咖啡粉的铁盒子是空的,冰箱里仅有的一瓶牛奶也已经过期。
吧台上放着几份旧报纸和最近几天的《今日美国》。虽然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我无法抵挡好奇心的驱使,想看看最近有哪些新闻。这段日子有很多人离世:4月5日,科特·柯本自杀;5月1日,埃尔顿·塞纳意外丧生。桌上放着一期《新闻周刊》,封面是一张涅磐乐队的黑白照片,上面写着一个大标题:
自杀:人类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我把杂志放在一边,开始思考我该做些什么。
首先,我必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苏里文在哪里?我扫视整间公寓,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伊丽莎白成功地帮助我祖父逃离了精神病院,那之后的八个月,都发生了什么?她开车把他带去哪里了?他们两人还有联系吗?对此我很担忧。苏里文没有钱,没有地方可以落脚,没有身份证件,据我所知,也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投靠。客观来说,最大的可能性是他重新被关进了布莱克威尔医院。他甚至可能会选择死亡。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心里,我更愿意记住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样子:眼神狡黠,精神活跃,还制订了一个完美的出逃计划,最终重获自由。
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没有找到任何一点儿跟苏里文有关的痕迹。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雷明顿从我两腿之间钻了过去,打算溜进主人的卧室。为了避开它,我被地毯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真笨……
我扶着旁边的柜子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样东西——一根带有宝石坠子的银链,挂在一盏旧台灯的金属按钮上。我上次来的时候,这儿没有挂任何首饰。我拾起坠子,端详着上面精细的浮雕,小小的珍珠色半身像镶嵌在蓝色玛瑙底盘上,那是一张少女的脸,精致,优雅。我把坠子翻过来,背面用纤细的字母刻着一段话:
送给伊冯娜
请你记住,我们有两次生命
康纳 1901年1月12日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康纳和伊冯娜是我曾祖父母的名字,这件首饰怎么会出现在伊丽莎白的房间里?答案显而易见。
这是苏里文给她的。
我十分激动,打开所有抽屉、衣橱和壁橱。现在我知道该找什么了:伊丽莎白的手包。在画家的复式公寓里,我见过一个小包,是那种出席晚宴用的手包,而非可以装下一半家当的大包。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一个皮质抽绳旅行包,里面有一盒粉饼、一个化妆包、一把化妆刷、一串钥匙、一副眼镜、一盒口香糖、一支圆珠笔、几片阿司匹林、一个记事本,还有……一本电话通讯录。
我的心怦怦直跳,快速翻看那本通讯录。字母C下面什么都没有,但S下面写着苏里文的名字,后面是一个以212开头的号码,这代表他人在纽约。
我用圆珠笔把号码抄在胳膊上,然后冲进厨房,摘下墙上的电话,拨了这串数字,紧张地等待对方接听。然而,嘟嘟的声音响了十几遍还没人应答,也没有语音信箱提示。
妈的!
夜色将尽,在一片寂静中,我盯着微波炉上的暗绿色液晶屏,上面显示此刻是05:34。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我吓了一跳。
“喂?”我拿起听筒。
“这电话的自动回拨功能倒挺方便。”
“老天!是你吗,苏里文?”
“你已经回来了,孩子?这真他妈是个好消息啊!我没想到你能在夏天之前回来!”
“见鬼,你现在在哪儿?”
“我还能在哪儿?当然在自己家!”
5
出租车停在了祖父告诉我的地址:华盛顿广场后面的一条小巷。这是条死胡同,入口处的大门上钉着一块皮质牌子,上面写着:在过去,麦克道格街住着有钱人家的马夫和家仆。
太阳出来了。稀薄的晨雾犹如细纱,覆盖在碎石路上。我推开大门,走到一幢两层小楼面前,墙是砖红色的,正面有些锈迹。正门的黄铜门环造型优雅,是一只正在咆哮的狮子。我叩响了门环。
“你好啊,小子。”苏里文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他打开门,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的外表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头发非常整洁,显然精心打理过,两边剪得很短,头顶的头发长些,均匀地散开。他的胡子变短了,肯定好好修剪过。尽管是清晨,他还是穿着高领套头衫和优雅的灯芯绒短西服。我惊呆了,那个在布莱克威尔医院昏昏欲睡的老家伙居然变成了一个乡下贵族,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
“你身上怎么都是血!”他担心地说。
“放心吧,不是我的血。”
“来,快点儿进来,屁股都要冻掉了!”
我有点儿犹豫,任由他把我带进一间温暖而豪华的客厅。里面铺着金黄色地板,摆着一张长沙发和一张台球桌,看上去像是一家英式酒吧。
在房间一侧,一面巨大的镜子悬挂在桃花心木吧台上方,吧台上还摆着一排矮水晶杯和十几瓶不同的威士忌。有一面墙全是开放式书架,上面摆满了皮面精装书。房间里还有一个镶嵌着象牙的木质橱柜,上面放着一台古董电唱机和一些古旧的33转黑胶爵士唱片。我看到一些我很喜欢的音乐家的名字:塞隆尼斯·蒙克、约翰·克特兰、迈尔斯·戴维斯、弗兰克·摩根……
“到这儿来。”苏里文站在壁炉跟前,一边招呼我,一边搓着手。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火焰明亮耀眼。“今天你是几点恢复意识的?”
“凌晨三点。”
“这一次是在哪里?”
“在苏豪区一套复式公寓里。”
我简单地告诉他,丽莎企图自杀,然后我怎么救了她。他对这件事深感震惊。有那么几秒钟,他脸色阴沉,眼神飘忽不定。然后,他打起精神,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好彩香烟——弗兰克一生都只抽这个牌子的烟,这和他的死肯定不无关系。
“我相信她会走出来的。”他安慰我说,然后坐到一张兽皮沙发上,“你要冲个澡吗?”
“等等,苏里文,我们到底是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了:在我家里。”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买得起或是租得起这样一套公寓?你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既没钱又没银行账户,也没身份证……”
“但现在我们的确在我家。”他坚定地反驳道,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在1954年买了这套公寓。这儿是我的别院,我的秘密花园。我喜欢在工作之余来这里,听听音乐,放松放松,再喝上一杯……”
“‘还可以在这儿款待我的情人们,不让妻子知道。’”我接着他的话说道。
在香烟的烟雾之后,我察觉到他在微笑。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总而言之,为了保密,我通过非常复杂的程序,用别人的名字购买了这套公寓。虽然在官方文件中雷·麦克米伦才是这里的所有人,但其实一直是我在付钱。他是我年轻时的合伙人。”
“去年从医院逃出来之后,是谁把这里还给你的?”
“你很快就懂了,孩子。”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在20世纪50年代,当苏里文被宣告死亡的时候,人们着手清算了他的遗产,但是,这处位于纽约的房产并不在他的财产之列,成了一条漏网之鱼。
“那你的日常花销怎么解决?”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于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书柜前,像魔术师一样推动其中一个木柜,很快,一只保险箱露了出来。他转动密码盘,打开保险箱,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三根中等大小的金条,金光灿灿。
“在所有我可以给你的建议中,这一条最为宝贵。孩子,无论遇到什么,永远都要积谷防饥,为人生路上可能会遭遇的逆境未雨绸缪。”
我的目光被这三根金条粘住了。我问道:“但这些金子是从哪里来的?”
祖父的眼睛又开始放光。
“20世纪50年代初,我最大的客户之一为了避税,经常用金条付账。就这样,我一共有了四根。我把它们全都存在这里。去年,我卖掉了其中一根。现在生活成本变高了,真烦人,不是吗?”
我不必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你在这里生活了八个月?”
“是的。”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他在一个玻璃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
“当然是等你啊,孩子。”
“为什么要等我?”
他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用严肃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迫切地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知道你很害怕。但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真相远比你想象的更糟糕。”
我用眼神回敬他:“那么,真相是什么?”
“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当然会告诉你,但是首先,上楼去冲个澡吧,然后换上新衣服。”
“我没有新衣服。”
“楼上有两间卧室。第一间是我的,第二间就当成你的好了。衣橱里有你需要的一切。我不知道你穿什么尺码的衣服,所以我每样都买了两件。”
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他满意地加了一句:“我刚刚说过了,我一直在等你,孩子。”
6
淋浴之后,我感到通体舒畅。我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洗漱了,也有可能是三年了吧。事实上,我已经没有任何时间观念了。我绞尽脑汁试图理解这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但没有从中找到一丝逻辑和理性。
半小时之后,我在厨房里重新见到了祖父。我刮干净了胡子,换上一件马球衫和一套花呢西服,还喷了点儿昂贵的科隆香水,身上散发着淡雅的薰衣草和柠檬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儿太浓了。”苏里文戏谑道,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他还给我准备了一些涂了枫糖浆的煎饼和一杯鲜榨橙汁。尽管神经紧绷,饥饿依旧占了上风——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星期都没吃东西了。我扑向煎饼,开始狼吞虎咽。
“我知道你每次醒来之后都饿得不行,不过你最好还是慢点儿吃,否则会胃疼的。”苏里文提议,好像在和一个六岁孩子说话。
我实在是太饿了,两口就喝光了那杯咖啡。吃饱之后,我让苏里文继续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要想弄明白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得回到三十年前,也就是1954年。那个时候,我的人生很成功。六年前,我创建了一家广告公司,发展迅速。那是一家紧跟时代潮流的公司,客户遍布全国。我当时快满三十二岁了,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并且,已经得到了一个男人希望拥有的一切:忠诚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漂亮的房子和许多汽车……我拥有一切,却觉得毫无意义。事实上,我时常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恶。没有人可以分享我的成功,没有人和我有默契,没有知己,没有好搭档……”
他显得有点儿紧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坚固的铁灶台,重新倒了杯咖啡。
“那一年,我走上了一条歧路。”他摸着炉灶的边缘,继续说道。“当时我并不懂得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生儿育女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而是感到越来越孤单,一有机会我就会逃离家庭。工作日我会来这里消磨时光,而每到周末,我都会去装修一处没花多少钱买来的地产——二十四风向灯塔。”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继续往下说,语气十分郑重:“但是在1954年9月18日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我的整个生活被颠覆了。那天我整个白天都在修补灯塔,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决定早早上床睡觉。外面刮着大风,电话根本没法儿用,就像坏天气里经常会遇到的那样。我拿了一瓶啤酒,一边听电台的棒球比赛转播一边吃三明治。突然,体育播报暂停了,插播了一起刚刚发生在纽约的铁路事故的报道。我把音量调高,好收听新闻,因此没有及时听到地下室里的响动。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人在家,但当我回过头时,突然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客厅正中央。”
苏里文关于火车事故的回忆让我立刻把脑海中的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这个男人是不是霍罗维茨,灯塔的第一任主人?”
他看着我,眼神中露出些许惊讶。
“你很聪明。没错,就是霍罗维茨。在她遗孀的律师交给我的众多文件里,我见过他的照片。他变老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向他俯下身,这个可怜的人身上多处受伤:腹部和胸部被穿透了,好像刚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回来。我们都很清楚他马上就要死了。他紧紧抓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门。千万不要推开那扇门。’”
苏里文此刻面色沉重,他回到橡木桌边,坐在我对面。
“我很震惊,跪在霍罗维茨身旁,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被吓呆了,完全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电话被切断了,最理智的做法是开车去巴恩斯特布警察局报告刚才的事情,但是……”
“但是您没有那样做。”
“我没有。因为有一些事情不太对劲。要进入灯塔和房子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通过正门。那天傍晚时我已经把门从里面反锁,窗户也都紧紧关着。所以,霍罗维茨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我顺着血迹一路走到了地下室。血迹把我引到了铁门前,对,就是那扇我们都知道的铁门。当天晚上我感到很不安,所以决定不去招惹门后的恶魔。然后,我把所有血迹都清理干净了……”
我打断了他。
“为什么不去找警察?”
“因为我了解那些家伙。动动脑子吧!至少那个年代的警察是这样的,他们肯定会先入为主,指控我杀死了霍罗维茨。”
“不一定吧,他们应该会展开调查的。”
“怎么调查?这个故事简直就是《黄色房间的秘密》6的翻版:在门窗紧闭的密室里出现了一具尸体。更糟糕的是,我还有犯罪前科。不久前我受到一项关于税务造假的指控,还有一笔陈年旧账,但那是更早的事了,我十八岁那年在一家酒吧里打过群架。”
“那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他停顿了一会儿,把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
“官方说法是,霍罗维茨几年前就死了。我静静地等待着,当暴风雨停下的时候,我决定把尸体埋在那幢宅子的地底下。”
7
我吓坏了。
苏里文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又在头脑中经历了一遍那些场景。
“我花了一早上完美地完成了掩埋尸体的工作。然后,我重新回到灯塔里,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下到地下室,发现那儿弥漫着一股不太寻常却又无从解释的湿气,因为那天早上,天气已经变得非常寒冷和干燥。我打开那扇金属门,扫视了一遍房间内部。我把那儿当作堆放工具的杂物间,曾经进去过不下十几次。我甚至有过把那里变成一间酒窖的想法。我又朝里走了几步,但里面实在太热了,就像是掉进了一口沸腾的压力锅。我刚要转身出去,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铁门砰地关上了。接下去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双腿沉重,呼吸困难,好像掉进了无底洞……”
苏里文再次停下来,沮丧地叹了口气。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肉库区7一幢楼房的屋顶上,旁边是一座水塔。我不知道自己来纽约做什么。雨很大,天气冷得要死,我的肌肉都麻木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肺里简直要咳出血来,像是刚跑了场马拉松。我通过逃生梯来到街上,走进一间酒吧避雨。吧台后面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报当日新闻:已经是1955年12月了,罗莎·帕克斯事件8就发生在那时候。”
“你穿越了一年多的时间……”
他点点头。
“我感到十分沮丧,却又不知所措,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感受。我白天在曼哈顿四处游荡,试图理解这一切。我甚至去找了一位紧急心理咨询师,因为我确信自己一定是疯了。二十四小时后,我又一次‘蒸发’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正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旁边的女乘客大声尖叫起来。她面前的报纸是1956年10月份的。”
我问了那个一直挂在我嘴边的问题:“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他盯着我的眼睛。
“二十四年,我的孩子。”
8
苏里文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你想知道真相?好吧,这就是真相:一旦推开那扇门,你就走进了一座地狱般的迷宫,你会用二十四天过完你生命中的二十四年。”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说得我有些发愣,不敢确信自己是否听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你是说,从现在开始,我的生命被压缩了,每一年都只能经历一天?”
“你已经完全明白了。并且,这样的状态会持续二十四年。”
我无法理清头脑里飞旋的情绪。二十四年……
“你亲身经历了这一切?”
“没错,孩子。从1955年到1979年,通过二十四次‘旅行’——姑且这么叫吧——我穿越了将尽四分之一个世纪。这就是灯塔的诅咒,也是现在正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开启了一场旅行,这场旅行会一直把你带到2015年。”
“不,这不可能……”
祖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默了有一分钟。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照在厨房里的原木橱柜上。他机械地走到桌子跟前,关掉了顶灯。
“这些年来,我一步步弄明白了灯塔的运行规则。最让人感到迷惑的一点是:只要有人在这座‘迷宫’里,地下室的那个房间对其他人就不会起作用。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正是因为这个,当霍罗维茨还在‘迷宫’里的时候,我可以随意进入那个房间,没有任何危险。”
“在你旅行的二十四年里……”
“……灯塔显然处在不起作用的状态,现在肯定也是这样,因为你正在穿越时空。”
苏里文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烟,倒着在桌子上敲了敲,让烟丝压实些,然后用忧伤的语调说道:“这是二十四风向灯塔唯一的宽容之处——它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人。”
一团蓝色火苗从打火机里喷射而出,在他眼前跃动着,他点燃了香烟。
“经过一次次旅行,我逐渐明白必须竭尽所能让我的家人远离这个陷阱。在我第四次回来的时候,我和弗兰克见了一面,就在肯尼迪机场。他可能跟你说过,是我让他把那扇金属门封起来的。”
我默认了,然后问他:“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苏里文显然预料到我会这么问。我看到他撇了撇嘴,立刻明白了他一点儿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一扇玻璃门,走上开满鲜花、阳光照耀的小阳台。
他站在毛茛和天竺葵中间抽完了那支烟。
“二十四次旅行之后发生了什么,苏里文?”
他把烟头按灭在一个花盆里。
“我们还有时间继续聊所有这些事情。现在,我想你应该去打听一下丽莎的消息。”
我没有坚持。也许我不再希望由他来告诉我答案……
“您和我一起去吗?她在贝尔维尤医院。”
“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儿去找你。”
9
我走出屋子,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假如那位护士说的没错,丽莎是被送去了贝尔维尤医院,那我可以很方便地步行过去。我走上第五大道,一直走到熨斗大厦,然后拐向东河方向。三十分钟后,我就到了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医院雄伟的正门前。
探病时间从十一点开始,但我是名急诊医生,自然知道怎样绕过保安。在接待处,我自称是伊丽莎白·埃姆斯的哥哥,装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解释说自己刚下飞机,极其担心妹妹的状况。没花多少力气,他们就让我上了楼。我扫视了一遍走廊,找到一位刚刚上岗的实习医生,自我介绍说是一位来自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的同行。在聊天过程中,我发现我们年纪相仿,而且都曾在芝加哥的西北纪念医院实习过。他亲自把我领到伊丽莎白的病房,谨慎地向我说明了她的身体状况。
“我们收治她之后,把她安置在重症监护室。我们首先进行伤口缝合,然后给她接上呼吸机。之后,你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氟马西尼会快速抵制苯并二氮的作用,但酒精和失血会让情况变复杂,并且会延长意识恢复的时间。我还要在这里值三十个小时的班,你如果有问题,尽管来找我。”
我向他道谢,关上了病房的门。
房间浸没在明亮的光线中,丽莎的脸浮现在水蓝色床单上。她苍白的脸庞一动不动,盖着一块半透明的纱布,嘴唇还有些发紫,被几缕缠绕着的发丝盖住了半边。
在职业习惯的驱使下,我下意识地检查了她手臂上的静脉滴注、电极贴片、心脏监视器以及床尾挂着的健康综合表。
接着,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旁边。
在这间病房里,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不同寻常:有点儿像护工,又有点儿像守护天使。同时,这里让我感到自己身处一只茧中,它给了我急需的保护罩,让我能够在里面好好休息一会儿,恢复体力。
我精疲力竭。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我都几近崩溃。最重要的是,我很害怕。我一无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没有用来自卫的武器。苏里文的解释荒诞不经,但那似乎是唯一站得住脚的说法,我拿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来反驳他。我的理智阻止我去相信这一切,但直觉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所受的教育要求我所有的决定都应基于理性思考。我从未相信过上帝,总是像逃避瘟疫一样刻意避开那些深奥的、伪科学的虚构作品。但现在,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神秘诅咒的囚徒,成了孩提时代电视里那些幻想故事的主角:《外星界限》《神秘博士》《摄魂惊魄》《鬼作秀》……
医生数次前来查房,护士们来来往往,护理病人。在动态心电图机和呼吸机有规律的声响之中,白天的时光一闪而过。
天黑了,我用印着医院名称的信纸给丽莎写了封信。我刚把信塞进信封,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病房里。
“苏里文!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他没有接我的话。询问了女孩的身体状况之后,他忧伤地对我说:“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我疑惑地摇了摇头,笑着说:“你是说我会像之前那样再次消失?就在你面前?”
他点了点头。
“我还记得那种感觉。”他说,语气里流露出一种怀旧般的痛苦,“心悸、橙花的味道、慌乱不安的感觉,每当你预感到自己快要消失的时候,都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我问他,试图掩饰声音中的恐惧。
“我不知道。大约要一年以后吧,也可能是八个月,或者十五个月。这是让我最痛苦的事情,我们永远没办法约定见面的时间。”
“我猜你应该想过要控制这种‘跳跃’?会想去某个特定的时间,或是见某个特定的人……”
“这是你在科幻小说里读到的吧,不幸的是,现实生活中可不是这样。你记住我的电话号码了吗?”
我给他看了胳膊上那行数字。
“把它记在心里,这样更保险。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一有机会就给我打电话。”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盒好彩香烟时,我制止了他。
“这里不能吸烟,妈的!你以为这是哪里?我们已经不是在1954年了!”
他有些不快,把香烟夹到耳朵后面,问我:“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条在丽莎公寓里找到的蓝宝石吊坠项链。
苏里文笑了。
“这是我出生那天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我回到公寓后找到了它,然后当作礼物送给了小姑娘。”
“你的父母亲深爱着彼此,对吗?”
“他们很幸运,能够如此相爱。”他有些害羞地回答。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于是将话题拉回到那个吊坠上。
“这段铭文是什么意思?‘请你记住,我们有两次生命’?”
“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是一位中国智者说的: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当我们意识到生命只有一次的时候,第二次生命就开始了。”
我点点头。
“我给丽莎写了封信。”我把信封递给他,“你可以替我交给她吗?”
“放心吧。”他往窗前走了几步,“你写了些什么?”
当我开口想要回答他时,一阵轻微的痉挛漫过我的身体。刺痛从指尖开始蔓延,我不由得松开了那件首饰。紧接着,我的身体开始抽搐。
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苏里文当着我的面撕碎了我刚刚交给他的信封。
“你在做什么?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阻止他。但我刚起身,就感觉到双腿无法站稳,好像陷入了流沙中。
“明年再见。”苏里文说着,把香烟放到了嘴边。
我感到脑袋里正在经历一阵电击般的风暴,接着是喘气的声音,大到我耳膜都快要震裂了。
然后,我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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