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写圣日耳曼德佩区[1]吗?!……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对我说:“我的上帝啊,这也太落俗套了吧,亲爱的,萨冈[2]老早就写过了,而且写得那么妙趣横生!”
这个嘛,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可是你们要我怎么样?……如果是在克利希大街[3]上,我不能肯定这一切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
你们还是把自己的想法放一放,先听我说吧,因为我的小手指告诉我,我的这个故事会让你们的心里乐开花的。
你们特别爱看那种言情小故事,当有人向你们描述那种令人神往的夜晚,那些男人要你们相信他们是单身汉,而且显得有些郁郁寡欢的时候,那会把你们的心撩得痒痒的,让你们感到很惬意。
我知道你们喜欢这样的故事。这很正常,你们总不能坐在利普啤酒屋或双偶咖啡馆里读禾林小说吧。很显然,你们不能这样。
言归正传,那天早上,在圣日耳曼大街上,我与一名男子不期而遇。
当时我正往上走,他则往下走。我们都在双路牌号的那一边,最高雅的那一边。
我看见他远远走来。我不知道,也许是他那有气无力的步态,也许是在他前面随意摆动的外衣的下摆……反正,在离他还有二十米远时,我就已经知道我不会错过他。
果不出我所料,当他走到我旁边时,我发现他正一个劲地盯着我看呢。我朝他投了一个淘气的微笑,就像丘比特射出的箭一样,但我显得比较矜持。
他也冲我微微一笑。
我继续往前走,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我想起波德莱尔的那首诗——《致一位过路的女子》(刚才已经提到了萨冈,你们明白我爱旁征博引了吧!)。我放慢了脚步,因为我在想那首诗……“颀长,纤细,穿着丧衣……”后面是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后面……“一位女子走过,那只戴着奢华饰物的手,提起并摆动花边裙摆……”结尾是……“噢,我也许已经爱上你,噢,你早已知悉。”
每一次想到这首诗,我都有一种受打击的感觉。
而在这个时候,我对天发誓我说的是实话,我感觉到那个圣塞巴斯蒂安[4]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后背上(啊,又一个与箭有关的典故,该一如既往地引经据典,不是吗?!),我的肩部有一股美妙的暖流,可我宁死也不会回头,因为那会把波德莱尔的诗给糟蹋了。
我在人行道边停了下来,准备等车流过去后,再从圣父街那里过街。
有一点应该明确,一个自重的巴黎女人在圣日耳曼大街上遇到红灯时,是绝对不会去走斑马线的。一个自重的巴黎女人对潮水般的车流很警惕,往前冲时明白自己是在冒险。
为保罗·卡时装店的橱窗而死,死而无憾。
我正准备往前冲时,一个声音把我喊住了。我不会为了取悦你们夸口说这是一个“激昂雄浑的声音”,因为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仅仅是一个声音。
“抱歉……”
我转过身。呵呵,你们猜猜是谁在那里?……是我刚才碰到的那个可口的猎物。
我可以马上告诉你们,从这一刻起,波德莱尔完蛋了。
“我刚才在想,您会不会答应今晚和我一起共进晚餐……”
我心里想的是“这多浪漫呀……”,但我嘴上却说:
“这也稍微快了一些,不是吗?”
他立即对我的话做出回应,我向你们保证这是真的。
“我同意您的说法,这是快了点。但是,看着您远去的背影,我心里直犯嘀咕,这太蠢了,我在大街上碰到一个女人,我朝她笑,她也朝我笑,我们擦肩而过,眼看着就要失去对方,这太蠢了,不只是蠢,真的,甚至很荒唐。”
“……”
“您是怎么想的?我这么说,您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不,不,一点也不。”
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我……
“怎么样?……您认为这个主意怎么样?就约在这里,今晚,待一会儿,九点钟,就定在这个地方,可以吗?”
不要头脑发热,我的大小姐,假如你必须同所有你朝他笑过的男子吃晚饭,那你有多少难题要解决啊!……
“给我一个答应您的邀请的理由,就一个。”
“一个理由……我的上帝啊……这多难啊……”
我看着他,心里直乐。
然后,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对我说:
“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理由……”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那没有刮过胡子的脸颊上。
“这就是理由。答应我的邀请吧,给我一个刮胡子的机会……说真的,我刮过胡子后会更精神。”
然后,他把我的胳膊放下。
“好吧。”我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我们一起过街吧,您请,我不想现在就失去您。”
这一次是我目送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一定像一个谈妥了一件事情的男孩一样兴奋地搓着双颊。
我敢肯定,他对自己满意得不得了。他有理由这样。
到了傍晚时分,我有些紧张,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自己引火烧身,都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好,看来非穿防火服不可。
有些紧张,就像第一次谈恋爱的女孩,头发都没吹出型。
有些紧张,就像要开始一段爱情故事。
我继续工作,接听电话,收发传真,为美编完成装帧设计方案。(等一等,显而易见……一个在圣日耳曼德佩那个街区收发传真的活泼可爱的女孩一定是在出版社工作,显而易见……)
我的手指最后一节指骨都僵硬了,别人跟我说什么我都叫他再重复一遍。
深呼吸,我的小乖乖,深呼吸……
黄昏时分,喧嚷的街道渐渐平息下来,汽车都放慢了速度。
咖啡店的服务生开始把桌子往回搬,有一些人在教堂前的广场上等人,还有一些人在美视电影院前排队,准备看伍迪·艾伦的新片。
从情理上讲,我不能先到。不能。我反而应该晚一点到。让人家对我有一些小小的期待会更好一些。
于是我先去喝一杯提神饮料,让僵硬的手指活活血。
不去双偶咖啡馆,一到晚上,那里就俗不可耐,只有一些体态臃肿的美国女人在那里守候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灵魂。我去了圣贝诺瓦街。那里有家名叫西吉托的餐吧非常合适。
我推开餐吧的门,扑面而来的是啤酒和香烟混在一起的味道,电动弹子的叮当声;正襟危坐的老板娘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穿着可以看见里面的大框架乳罩的尼龙衬衣。背景音是晚上在万森赛马场的赛马实况转播,几个穿着肮脏工装裤为了排遣寂寞或者躲避老婆的泥瓦工,还有一些手指头被熏黄的老顾客,他们是附近的老住户,交的是1948年法律规定的房租[5],让所有的人都心烦。来得真是时候啊。
坐在吧台边的人时不时地回过头,像中学生一样扑哧扑哧地笑着。我的双腿伸在过道上,特别颀长。过道十分狭窄,我的裙子非常短。我看见他们拱起的背部一阵一阵地抖动。
我点了一支烟,把烟雾吐得很远。我茫然地望着前面。我现在知道是那匹名叫“美好时光”的马在最右边的跑道上赢得了比赛,赔率是十比一。
我想起来了,我的包里有《我与肯尼迪》那本书,我问自己是不是不待在那里会更好一些。
来一碟扁豆咸肉片和半壶玫瑰红葡萄酒……那我该有多爽啊……
可我冷静了下来。你们在那里,在我的身后,渴望和我做爱。(我说的不全对,但你们多多少少有一点想法吧?)我不会抛下你们,让你们和西吉托的老板娘在一起的。那样令人难以接受。
我从咖啡店走出来时,脸颊绯红,寒风吹过,两腿冷得像被鞭子抽一样。
他在那里,在圣父街的拐角处,他在那里等我。他看见我,朝我走过来。
“我刚才很担心。我以为您不会来了。我对着一面玻璃橱窗看了看,我很喜欢自己刮得光溜溜的脸颊,然后我就好担心。”
“我很抱歉。我在等着看万森赛马场的赛马结果,时间就过了。”
“哪匹马赢了?”
“您也赌马吗?”
“不。”
“是‘美好时光’赢了。”
“显然应该是它,我早该想到。”他微笑着挽住我的胳膊。
我们默默地走到了圣雅克街。他时不时地偷偷瞟我一眼,看看我的身段,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是在琢磨我穿的到底是连裤袜还是长筒袜。
耐心一点,我的老好人,耐心一点……
“我带您去一个我很喜欢的地方。”
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无拘无束的服务生点头哈腰,神情狡黠地朝他笑笑:“先生晚上好哇……(又换了新的呀……哎,我还是喜欢上次那个棕色头发的……)先生,还是像平常一样要最里面的那张小桌子吗?……向您敬礼(这些小娘们他是去哪里勾搭上的呀?)……您把衣服给我好吗?好极了。”
他是在大街上勾搭到的,蠢货。
但事情绝不像我所预想的那样。
他推开一家小酒店的门并把住门让我走前面,一个什么都能看明白的服务生只问了一句我们吸不吸烟。仅此而已。
他把我们的衣服挂在衣帽架上,趁着还没什么事的当儿,瞅了一眼我那袒胸露肩的美妙的晚礼服,我明白他不后悔刚才刮胡子时由于双手不听使唤而在下巴上留下那道伤痕。
我们用球形玻璃杯喝着可口极了的红酒。我们吃着很精美的菜肴,它们搭配得恰到好处,没至于糟蹋我们那玉露琼浆般的美酒。
一瓶1986年夜丘产的热夫雷—香贝丹葡萄酒[6]。酒瓶上面有一个穿着天鹅绒短裤的小耶稣像。
男子坐在我对面,眯缝着眼睛喝酒。
现在我可以更清楚地打量他了。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羊绒衫。一件穿旧了的圆领衫,手肘处有补丁,右边手腕处有一个被钩破的洞。这也许是他二十岁的生日礼物……他母亲发现他有些失望地噘着嘴巴,忐忑不安地对他说:“穿吧,你不会后悔的……”说完她还把他搂过来亲了一下。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很不引人注目的粗呢外套,由于碰到的人是我,由于我火眼金睛,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件外套是定做的。在老英格兰裁缝店,当衣服直接从嘉布遣大道的车间里出来时,衣服上的标牌通常要大一些,就在他弯腰去捡餐巾时,我看见了那个标牌。
那条餐巾他是故意弄掉的,为的是搞清楚我穿的到底是不是长筒袜,我猜想是这样。
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许多事情,但他从不谈他自己。每次当我用手摸自己的脖子时,他总会忘记自己讲到了哪里。他对我说:“您怎么样?”我也一样,从不跟他谈我本人。
在等着上甜点的时候,我的脚碰到了他的脚踝。
他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然后又突然缩回去,因为果汁冰糕上来了。
他说了句什么,可声音太小,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们都很激动。
真煞风景:他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
整个餐厅里的人都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他身上,他赶紧把手机摁掉。他这下子毫无疑问糟蹋了许多很好喝的美酒。食客们的喉咙因为受到外来刺激,大口吞进去的酒被哽在了那里。一些人噎住了,手指紧紧地抓着刀柄或上过浆的餐巾的褶皱处。
这种该死的通信工具,走到哪里都会跟到哪里,任何时候都这样。
粗鲁无理。
他感到无地自容。他穿着妈妈的圆领羊绒衫,突然觉得浑身燥热。
他朝那些人一一点头,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深感不安。他看着我,肩膀有些塌下去了。
“真不好意思……”他依然朝我微笑,但好像没那么春风得意了。
我对他说:
“没有太大关系的。我们又不是在电影院。有朝一日,我会干掉某个人。干掉那个在看电影时回电话的男人或女人。当您在报纸上读到这样的社会新闻时,您就会知道是我做的……”
“我会知道的……”
“您看社会新闻版吗?”
“不看。不过,我准备去看,因为这样我就有机会在那里看到您。”
果汁冰糕真的,怎么说呢……真的好吃极了。
提振精神后,我这位迷人的王子在喝咖啡时坐到我身边来了。
坐得那么近,现在他可以确信了。我穿的确实是长筒袜。他感觉到我大腿根处的吊袜带的搭扣。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他撩起我的头发,吻着我的颈子,吻我颈后的小窝窝。
他对着我的耳朵喃喃细语,他说他非常喜欢圣日耳曼大街,喜欢勃艮第葡萄酒和黑茶藨子冰糕。
我亲他下巴上的小伤口。我一直在期待这一时刻的到来,我要全神贯注。
喝完咖啡,埋单,给小费,取我们的外套,所有这一切只是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细枝末节,细枝末节而已。碍手碍脚的细枝末节。
我们心潮起伏。
他把我的黑色外套递给我,就在这时……
我非常欣赏他的身手不凡,我要脱帽致敬了,他的动作非常隐蔽,几乎不露痕迹,真的是计算好了,真的做得滴水不漏:他把外套披在我主动奉上的丝绸一般柔滑的光溜溜的肩膀上,趁着半秒钟的空当斜眼瞄了一眼上装里面的口袋,想瞅一眼手机上留下的信息。
我猛然回过神来。猛然之间。
这个叛徒。
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你这个坏蛋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我的双肩这么圆润这么温馨,你的手又离得这么近,就是天塌下来你也不该心猿意马呀!
还有什么比看见我向你主动奉上的稣胸更重要的呢?
当我期待你的气息掠过我的背脊时,你怎么还让别的事情去打扰你呢?
你就不能跟我干完之后再去摆弄你那该死的破玩意吗?
我把我的外套一直扣到衣领。
到了大街上,我感到冷,我好累,心里很难受。
我叫他陪我走到第一个出租车招停站。
他慌了神。
向SOS求救吧,小伙子,你不是有那玩意吗?
他没有求救。他泰然自若。
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就像陪一个要好的女友去搭出租车一样:我搓搓她的衣袖让她暖和一点,我跟她聊着巴黎的夜景。
自始至终几乎都不失君子风度,这个我懂。
在我坐进一辆马恩河谷省[7]牌照的黑色奔驰车之前,他对我说:
“哦……我们还会见面的,对不对?我连您住在哪儿都不知道……留个地址或电话号码之类的东西给我吧……”
他从他的记事本上撕了一小截下来,草草地写下了一串数字。
“给您。第一个号码是我家的。第二个是我的手机号码,您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跟我联系……”
这一招我早料到了。
“千万不要犹豫,随便什么时候,好吗?……我等着您。”
我叫司机在街尾放我下车,我需要走一走。
我对着想象中的罐头盒狠狠地踹了几下。
我恨手机,我恨萨冈,我恨波德莱尔和所有的好色之徒。
我恨自己的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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