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叫亚历山大·德韦尔蒙。这个年轻人长着粉红色的皮肤,满头的金发。
他就好比是在真空中养大的。身上的所有部位百分之百都用肥皂或高露洁含氟牙膏彻底清洗过,穿着短袖花格衬衣,下巴上长了个小酒窝。他很娇嫩,很干净。一头真正的小乳猪。
过不久他就要满20岁了。这是个令人气馁的年龄,因为在这个年龄上的人依然相信自己无所不能。越觉得无所不能,越容易产生幻灭,脸上挨的巴掌也会越多。
可是对这个粉嫩的年轻人来说却不是那么回事,生活从来没伤过他一根毫毛。没有人揪他的耳朵揪到真的很痛。他是个乖小孩。
他妈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就像俗话说的,放的屁比她的屁股还要高。打电话的时候,她会说:“喂,我是伊丽莎白·德……韦尔蒙……”把姓氏第一个音节拆开,就好像她还想招摇撞骗一样……得了吧,得了吧……在我们这个年代,你可以花钱买到很多东西,可是对于那个表示贵族身份的“德”却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这种让人骄傲的身份是再也买不到了。就像奥勃利[33],他要在小时候就掉进魔药锅里才行啊。尽管她没有贵族身份,但这并不能阻止她戴着一枚镌有徽纹和姓氏第一个字母的戒指。
是什么样的徽纹?我寻思着。是一堆杂乱的王冠和百合花图案。法国猪肉店菜馆联合会在他们的信笺的笺头上用的也是同样的图案,可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的爸爸继承家业。那是一个用白树脂生产花园家具的企业。罗菲德克斯家具。
任何气候条件都不怕,保证十年不发黄。
当然,使用树脂家具感觉有点像是在米迷尔露营野炊。如果用柚木做,那会更漂亮,柚木凳坐久了会慢慢泛起一层漂亮的油光,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再加上花园的正中间还有一棵曾祖父种下的百年老橡树,树根处长满了苔藓……算了,别人留给你什么你都得收下,不是吗?
说到家具,我刚才说小德韦尔蒙的生活没有遭受任何挫折有些言过其实。是的是的。有一天,当他和一个正派人家的女孩跳舞时,那女孩曾让他很不舒服,女孩家血统纯正,就跟纯种的英国赛特狗一样。
那是在一场小型的交际晚会上,那些做妈妈的花了很多钱来操办这样的晚会,为的是不让她们的儿子有朝一日到外面去跟什么莱拉或者汉娜或者任何其他身上有很浓的硫黄味或者辣椒酱味的乱七八糟的女孩鬼混。
于是他出现在舞会上,穿着立领衬衫,手心不停地冒汗。他同这个女孩跳舞,他跳得非常小心,尤其要提防自己的裤裆不要碰到女孩的肚子。他试着扭扭腰,用威士顿牌皮鞋后跟上的铁块打打拍子。像这样,这是一种放松的方式,是一种稚嫩的方式。
跳着跳着,那女孩问他:
“你父亲他是干吗的?”(这是在这种家庭舞会上女孩子们经常提的一个问题。)
他一边牵着那女孩的手让她转圈,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他是罗菲德克斯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这家公司……有两百名员工……”
她没让他把话说完。她突然停止跳舞,把那双赛特狗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
“等等……罗菲德克斯?……你说的是……罗菲德克斯避孕套?!”
这么问真是出其不意。
“不是,是在花园里用的家具。”他回答道,他真的没料到女孩会问这种问题。真的没有,这女孩真是个傻瓜。真是笨啊。幸好这一支舞曲放完了,他可以直奔酒菜台,喝点香槟酒润润嗓子。他真的没料到。
这种情况出现很正常,这女孩根本就没人要,根本就是赖着别人的那种货色。
20岁,我的上帝啊。
小德韦尔蒙考了两次才通过中学毕业会考,驾考倒是很顺利,第一次考试就拿到了驾照。
不像他哥哥,重考了三次。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驾驶证可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因为本地的考官是个十足的大浑蛋,而且是个酒鬼。这里是乡下。
亚历山大像他哥哥和表哥们一样,是趁放暑假的时候在他外祖母家那边考到驾驶证的,因为外省的考试费比巴黎便宜,培训费大约相差1000法郎。
还好考试的那一天,那个酒鬼考官几乎滴酒未沾,他草草地在那张粉红色的纸上签了字,没耍什么威风。
亚历山大可以用他母亲的那辆高尔夫,前提是在她不用车的时候;母亲用车的时候,他就开谷仓里那辆用旧的标致104。像别人一样。
那辆旧车性能良好,但车里有一股鸡屎味。
暑假没剩几天了。他很快就要回莫扎特大街的那套大公寓了,还要到撒克斯大街那家私立商业学校去上学。那个学校的毕业文凭还没有得到国家承认,但学校的全名缩写很复杂,叫什么I.S.E.R.P.或者I.R.P.S.或者I.S.D.M.F.,反正就是这种味道的东西。(狗屁高等学院。)
我们这头小乳猪在夏天这几个月里变了许多。他开始放荡了,甚至开始抽烟了。
他抽的是万宝路清淡型的。
这都是因为他新结交的朋友,他迷上了当地一个大农场主的儿子弗朗克·曼若。那家伙绝不是等闲之辈。他有的是钱,穿得花里胡哨,爱自吹自擂,爱咋咋呼呼。他会彬彬有礼地问候亚历山大的外祖母,同时对他那几个小表妹垂涎三尺。
弗朗克·曼若很高兴认识小德韦尔蒙。弗朗克多亏有了他才见到了大世面,才可以去参加那些有许多娇媚可爱女孩参加的晚会,在那里喝的是香槟酒,而不是什么谷星啤酒。他的本能告诉他,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他应该在那里有一席之地。咖啡馆的后厅,那些没教养的女孩,弹子房,农贸市场,偶尔去去还可以,而到某某大城堡去参加某某名流的晚会,精力花在那里才值得呀。
小德韦尔蒙对他新结交的这位暴发户朋友也很满意。多亏了他,小德韦尔蒙才能开着敞篷跑车在那些铺了石屑的林荫大道上风驰电掣,在土伦的省级公路上横冲直撞,一边不停地朝那些开着雷诺4L汽车的乡巴佬挥手要他们让道,这事让他父亲很心烦。他把衬衫上的扣子多打开了一颗,甚至把受洗时的圣牌都戴上了,显示自己的侠骨柔情。女孩子喜欢这样的男孩。
今夏最有排场的晚会将在今晚举行。拉罗什普克伯爵和拉罗什普克伯爵夫人将为他们的小女儿艾莱奥诺尔大宴宾客。从马延省到贝利地区的最偏僻的角落,所有上流社会人士都会到场。社会名流数不胜数,依然是名门闺秀应有尽有。
这是有钱人参加的晚会,来宾个个珠光宝气,绝无半点浮华。女士们穿着袒胸露肩的晚礼服,雪白的肌肤,戴着珍珠项链,抽着特清淡的烟,发出神经质的笑声。对弗朗克和亚历山大这两个小色鬼来说,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夜晚。
绝对不能错过。
在那些来宾眼里,一个有钱的农场主永远是个农夫,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工业家永远只是个商人。更何况你还要去那里喝他们的香槟酒,在灌木丛中泡他们的女儿。这些矫揉造作的女孩并非不爱交际。她们系出名门,是布永的戈弗雷[34]的后代,都同意把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向更远的地方推进。
弗朗克没有邀请函,但亚历山大认得负责签到的那个小伙子,没有问题的,你偷偷塞给他100法郎他就放你进去。如果你乐意的话,他还可以像在汽车俱乐部聚会的时候一样,大声报出你的名字。
最大的难题是汽车。对那些不大喜欢扎人的灌木丛的女孩来说,汽车的作用可就大了。
那些可爱的千金小姐不想太早回家,便向她们的爸爸请假,要找一个护花骑士送她们回去。在这样一个地区,一户人家和另一户人家相隔数十公里,如果你没有汽车,那你要么是个没什么能耐的家伙,要么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情况十分危急。弗朗克那辆“银鼠”送去检修了,亚历山大也不可能开他妈妈的那辆车,她已经把它开回巴黎去了。
还剩下什么?剩下那辆天蓝色的104,座椅上、车门上全是鸡屎,车厢里的地板上甚至还有稻草,风挡玻璃上还贴着一个“打猎是自然行为”的标语。仁慈的上帝啊,真是可怕。
“你老爹呢?他去哪里了?”
“旅行去了。”
“他的车子呢?”
“哦……在家里,干吗问这个?”
“怎么在家里?”
“因为让-雷蒙要把它彻底洗一遍。”
(让-雷蒙是他们家的门卫。)
“好哇,真是好极了!我们借这辆车去参加晚会,然后再还给他。呵呵,神不知鬼不觉。”
“不行不行,弗朗克,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
“等等,如果随便出了什么岔子,爸爸会把我宰了的,不行不行,不可能的……”
“会出什么岔子呢,胆小鬼?呃,你希望出什么岔子啊?!”
“不行不行……”
“他妈的,你给我闭嘴,‘不行不行’是什么意思?我们15公里去15公里回。那条路那么直,那个时候路上人影都没有一个,你说哪里会出问题?”
“如果出了一点点纰漏……”
“会出什么纰漏呢,呃?出什么纰漏?我得驾驶证已经有三年了,可我从来没出过问题,你听见了吗,没出过问题。”
他把小手指放在门牙下面,仿佛要连根拔出来一样。
“不行不行,我不同意。不能开爸爸的捷豹。”
“臭婊子,你怎么这么笨!真是难以置信!”
“……”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开你那辆他妈的鸡窝车去拉罗什家?”
“只能是……”
“等等,我们不用带你表妹去吗,不用在圣西南捎上她那个女同学吗?”
“要啊……”
“你觉得她们愿意把她们的小屁股放在你那满是鸡屎的座位上吗?”
“不会愿意……”
“就是嘛!……我们就借你父亲的那辆车,我们慢悠悠地开,几个小时后我们就把它好端端地送回原处,就这么简单。”
“不行不行,不开爸爸的捷豹……(沉默了片刻)……不开爸爸的捷豹。”
“等等,我找个人带我去。你真是太蠢了。这是今年夏天最重要的晚会,你却要开你那辆运猪的车去。没问题。它开得了吗?”
“可以开。”
“臭婊子,真是难以置信……”
他扯他的脸皮。
“反正没有我你也进不去。”
“是呀,是不去还是坐你的垃圾车去,我不知道哪样更好一些……你要小心看清楚,可不要带只母鸡去哟。”
在回来的路上。早晨5点钟。这两个男孩灰头土脸,很疲惫,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烟味和汗臭,可就是没有泡过妞的气味。(晚会很美,可没挖到宝,情况就是这样。)
两个男孩在波努伊和安德尔-卢瓦尔省的西塞勒杜克间的D49号公路上一言不发。
“现在你看到了吧……我没把车子撞坏吧……呃……你看到了吧……你有什么必要老用‘不行不行’来烦我。明天让那个大胖子让-雷蒙把它擦得亮光光的,爸爸的车……”
“咳……早知道派不上用场,还不如开那一辆车……”
“从这个方面讲倒是真的,裤带……”
他摸了摸裤裆。
“……你没见太多的世面吧?……我不要紧,反正我明天有个幽会,我要跟一个长着一对大奶子的金发女孩去打网球……”
“哪一个?”
“你知道那个……”
这句话他永远也不会说完,因为有一头野猪,一头至少有150公斤重的野猪这时正在穿越公路,既不看右边也不看左边,这头蠢猪。
一头行色匆匆的猪,也许刚参加完狂欢聚会回来,好害怕被它父母责骂。
他们最先听到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然后是车头“嘣”的一声。亚历山大·德韦尔蒙说道:
“他妈的。”
他们停住车,他们把车门打开,下车查看情况。那头猪一下子就死了,右前方的车头撞坏了,保险杠没有了,散热器没有了,车灯没有了,车身也变形了。连捷豹的小车标都撞掉了。亚历山大·德韦尔蒙又说了一句:
“他妈的。”
他醉得太厉害了,太累了,再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是,在这一刻,毫无疑问,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等着他的将是多大的麻烦。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弗朗克朝野猪的肚子上踢了一脚,说道:
“好吧,我们不能把它留在这里。我们至少要把它带回去,把猪肉割下来吃……”
亚历山大也开始乐了:
“是呀,野猪的腿肉味道鲜美……”
这一点也不好笑,情况甚至有些惨不忍睹,但他们却发疯般笑了起来。肯定是疲劳和紧张造成的。
“你母亲肯定会很高兴……”
“毫无疑问,她会高兴得不得了。”
这两个小笨蛋,他们笑得太厉害,肚皮都快笑破了。
“好吧……我们把它放到尾箱里去,怎么样?……”
“好呀。”
“他妈的!”
“又怎么啦?!”
“里面装满了东西……”
“呃?”
“我跟你说尾箱是满的!……有你爸爸的高尔夫球袋,有许多葡萄酒箱子……”
“啊他妈的……”
“那怎么办?”
“把它塞进车厢里面,放在车厢地板上……”
“真的吗?”
“是的,等一等,我去找样东西保护里面的坐垫……你看看尾箱里面,是不是看见有一条花格子旅行毛毯……”
“一条什么东西……”
“一条花格子旅行毛毯。”
“什么样的?”
“……上面有蓝绿相间的格子,在最里头……”
“啊!是条毯子……一条巴黎人盖的毯子……”
“你要这么说也行……赶紧拿来。”
“等等我来帮你。没有必要把他的真皮座椅弄脏……”
“你说得对。”
“婊子养的它真重!……”
“大惊小怪。”
“而且好臭。”
“喂亚历……这可是在乡下……”
“我讨厌乡下。”
他们重新回到车上。重新发动没有任何问题,显然发动机还是好的。这是万幸。
车子开了几公里远后,车后面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开始时有响动,接着听见猪叫,从他们的背后传来。
弗朗克说:
“婊子养的这头笨猪它没有死!”
亚历山大没有说话。他已经受够了。
那头猪开始站起来,在那里左冲右撞。
弗朗克紧急刹车后,大喊道:
“喂,我们赶紧逃走吧!”
他脸色惨白。
车门哐地关上了,他们离开汽车一段距离。汽车里面已经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
奶油色的皮椅被拱穿了。方向盘拱坏了。榆树木瘤做的变速杆拱坏了。头枕也拱破了。车子里的一切被它拱得面目全非,面目全非。
小德韦尔蒙筋疲力尽。
车内的动物眼睛暴突,大獠牙周围全是白沫。看一眼都会心惊肉跳。
他们决定躲在门背后把车门打开。然后躲到车顶上去。这也许是个好办法,但他们万万没想到,刚才那头猪踩到了中心控制按钮把车门全都反锁上了。
车钥匙还插在汽车的控制台上。
哎呀……可以说,这辆车已经彻底报销了,彻底报销了。
弗朗克·曼若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款很上档次的手机,心烦地拨了火警电话。
消防队到的时候,那头畜生已经稍微平静了一些。勉勉强强。可以说它已经没什么好破坏的了。
消防队队长围着这辆汽车转了一圈。他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忍不住说道:
“这么漂亮的一款车,真让人痛心啊。”
接下来的情景更是惨不忍睹,特别是对那些喜爱漂亮东西的人来说……
其中一个消防队员去找了一杆像反坦克火箭筒一样的特大的卡宾枪来。他把所有的人都疏散开,然后瞄准。野猪和汽车玻璃同时炸开。
汽车里面漆上了新的颜色:红色。
到处都是血,连手套箱里面,连车载电话的按键中间都未能幸免。
亚历山大·德韦尔蒙已经麻木了。可以说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或者只有一个想法,把自己活埋或者让那位消防员把火箭筒瞄准他。
他才不会这么想。他在想当地的流言蜚语和环境保护人士的意外收获……
应该说他父亲有的不只是一辆豪华的捷豹车,还有顽固的反对绿党的政治目的和倾向。
因为绿党想禁猎,想建立一个自然生态园和别的什么东西,许多乡下的大产业主对此十分厌烦。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坚持的战斗,到今天为止他几乎都稳操胜券了。昨天晚上他还在饭桌上一边切鸭子一边说:
“瞧啊!格罗莱和他那帮跟屁虫在望远镜里又少了一只鸭子可看了!啊啊啊!”
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野猪在未来的区议员的豪华捷豹里炸成无数碎片,这会让他有一点局促不安。当然只是有一点,不是吗?
车窗玻璃上甚至还粘着猪毛呢。
消防队员撤走了,警察也撤走了。明天会有一辆道路清障车开过来把这堆阻碍交通的黑不溜秋的废铁弄走。
我们这一对狐朋狗友沿着大路往前走,无尾常礼服挂在肩上。他们无话可说。而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想的。
弗朗克说道:
“你想来支烟吗?”
亚历山大回答:
“是的,很想。”
他们就这样走了好一阵子。太阳在田野上升起来了,天空现出了玫瑰红,还有几颗星没有隐去。万籁俱寂。只有兔子从地沟里跑过后传出来的青草的窸窸窣窣声。
最后,亚历山大·德韦尔蒙转身问他的朋友:
“喂?……你刚才跟我提到那个金发女郎……有一对大奶子的那个……那个女孩是谁呀?”
他朋友朝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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