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一定程度上言，如何为学、治学的内容是个人的选择，但是读书人的治学方式和内容与社会要求相关，并且通过学说的传播对社会实践产生影响，因此一定程度上，读书人具有天然的“公共”属性。自然而然，读书人应当审慎地检视自己的为学态度和治学内容。顾炎武此文以答友人书信的方式批评了以王阳明为代表的明代中后期兴起的“言心言性”学说。第一段摆明论点，第二、三、四段对比先秦圣贤与现世君子的治学态度和治学内容，最后，作者提出为学应当“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去除空虚之学，兴经世致用之实学。明末的顾炎武比明中期的王阳明经历了更多国破家亡的伤痛，其学问多有现实的骨感，以顾炎武为分界点，明清学术由心学转向实学。

    【选文】

    比往来南北①，颇承友朋推一日之长②，问道于盲③。窃叹④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⑤，而茫乎不得其解也。

    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⑥；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⑦。性命之理，著之《易传》⑧，未尝数以语人⑨。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⑩；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11]；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12]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13]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14]颜子之几乎圣也，犹曰：“博我以文。”[15]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16]。自曾子[17]而下，笃实无若子夏[18]，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19]

    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20]，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21]，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22]。我弗敢知也。

    《孟子》[23]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24]，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25]。以伊尹之元圣[26]，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27]，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28]。伯夷[29]、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30]。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31]，而不知不忠与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32]，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

    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33]。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34]，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35]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虽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区区之见[36]，私诸同志而求起予[37]。（《亭林文集·卷之三》）

    【注释】

    ①比：近来。往来南北：顾炎武顺治十四年秋从江苏北上山东、河北、辽宁、山西、河南等地。②颇：很。推：推崇。一日之长：年龄稍大，出自《论语·先进》，“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③问道：请教事理。问道于盲：向盲人问路。④窃叹：私自感叹。⑤言心言性：指王阳明等人倡导的心学，主张“正心”、“致良知”、“知行合一”，强调心性的作用。⑥夫子：孔子。“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语出自《论语·子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⑦子贡：端木赐，复姓端木，字子贡，春秋卫国人，孔子得意门生，善言辞，儒商始祖。天道：天理、自然规律。“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语出自《论语·公冶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⑧著：写作。“性命之理，著之《易传》”语出自《周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易传》是解释《易经》的著作，相传为孔子所著，共七种十篇，《系辞传》上下篇、《彖传》上下篇、《象传》上下篇、《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和《杂卦传》，称为“十翼”。⑨未尝：未曾。数：音shuò，屡次；多次。数以语人：多次告诫别人。⑩行己有耻：行为有廉耻底线，出自《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11]好古敏求：爱好古道，勤奋地追求，出自《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12]尧：唐尧，伊祁姓，名放勋，号陶唐，谥曰尧，帝喾之子，上古五帝之一。虞：虞舜。精一：精纯、专一。“惟精惟一”出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心”有人心与道心两种，人心容易沾染私欲，故危，道心发于义理，故微，人只有精研专一，才能保持执中。[13]“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语出自《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朱熹注：“历数，帝王相继之次第，犹岁时气节之先后也。允，信也。中者，无过不及之名。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戒之也。”[14]循：沿袭、遵循。“下学而上达。”学习平常的知识，却悟出很高的道理，语出自《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15]颜子：颜回（公元前521～前490年），名回，字子渊，春秋鲁国人。颜回好学追仁，孔子得意弟子，为七十二贤之首。颜回早逝，孔子哀叹：“噫！天丧予！天丧予！”几乎圣也，颜回元明时期被尊为“复圣”。“博我以文”，以文献丰富我的知识，出自《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16]哀公：姬姓，名将，春秋鲁国国君。明善，辨别善恶。“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出自《礼记·儒行》，“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博学以知服”，此外《礼记·中庸》载：“博学之”。[17]曾子：本名曾参（前505～前436年），字子舆，春秋鲁国人，孔子门人，明世宗尊封“宗圣”。曾子是儒家文化由孔子传承至孟子的重要人物。[18]子夏：卜商，字子夏，人称卜子，孔子门人。[19]“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语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笃志：志向坚定。切问：恳切求教。近思：思考当前面临的问题。[20]“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指学者能力像草木一样，差异较大，语出自《论语·子张》，“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21]识：音zhì，记住。多学而识，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22]祧：音tiāo，承继、超越。东鲁：孔子。二帝：尧舜。心传：佛教用语，不立文字，心心相传。[23]《孟子》：儒家“四书”之一，记录孟子及其门人的学说思想。[24]谆谆：音zhūn，反复告诫。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均为孟子门人，《孟子》记载了他们与孟子的部分问答。[25]出处：出仕或隐退。去就：任官或辞官。辞受：推辞或接受。取与：亦作“取予”，收受或给予。[26]伊尹：商汤大臣，名伊，尹是官名、右相，有莘氏陪嫁商汤的奴隶，后辅佐商汤灭夏、整顿吏治，后又放逐并辅佐太甲成为圣王。元圣：圣人。[27]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指伊尹辅佐其君其民成为尧舜一般的人。[28]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出自《孟子·万章上》，“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29]伯夷：商末孤竹国国君长子，《史记·伯夷列传》载，孤竹君死后，伯夷与其弟相互让贤，不受君位；周武王伐纣，伯夷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伯夷“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30]“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语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31]忠与清：忠诚与清白。“忠与清之未至于仁”语出自《论语·公冶长》，“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32]忮：音zhì，嫉妒。求：贪求。“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语出自《论语·子罕》，“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臧，善。[33]博学于文：出自《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畔，同“叛”，背离。行己有耻，见第⑩条注释。[34]“不耻恶衣恶食”语出自《论语·里仁》，“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恶，劣。议，商议。“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语出自《孟子·万章上》，“（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被：覆盖。[35]备：具备。“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语出自《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朱熹注：“强，勉强也。恕，推己以及人也。反身而诚则仁矣，其有未诚，则是犹有私意之隔，而理未纯也。故当凡事勉强，推己及人，庶几心公理得而仁不远也。”[36]愚：谦辞，我。区区之见：浅薄的见识。[37]起予：启发我，出自《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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