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顾炎武回答了如何对待门人的问题。古人一向注重将自己的学说思想传播给门人，然后由门人发扬光大，传至后世。文章第一部分介绍书信来由，朋友劝顾炎武收徒授课，“立名誉，以光显于世”。第二部分则是顾炎武回绝自然之请，并对此观点痛加驳斥，顾氏认为当时部分读书人经诗不明，以应试之文、帖括之学，行利禄之实，不足以担负起治学的责任，因而顾氏“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不再收徒授课。第三部分，顾氏对待学问传世的态度，专心著作《日知录》，以求后世君子酌取。顾炎武讲求“为己之学”、不贪求虚名显达、不贪求利禄丰厚的治学态度尤须当代读书人警醒。

    【选文】

    伏承来教①，勤勤恳恳②，闵其年之衰暮③，而悼④其学之无传⑤，其为意甚盛⑥。然欲使之效曩⑦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⑧，以光显⑨于世，则私心⑩有所不愿也。

    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余人，而位高者至公卿[11]，下者亦为博士[12]，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13]乃断之曰：“盖禄利[14]之路然也。”故以夫子[15]之门人且学干禄[16]。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17]而况于今日乎？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18]于经术也审[19]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20]，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21]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22]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23]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24]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25]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26]则欣然矣，以其袭[27]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28]，殆于“瓦釜雷鸣”[29]，而叩以二南、雅、颂[30]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31]，若狥[32]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33]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34]。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35]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36]也。

    所著《日知录》[37]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38]之同好[39]，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40]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41]之愿矣。夫道之污隆[42]，各以其时，若为己[43]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44]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注释】

    ①来教：敬辞，来信。②勤勤恳恳：诚恳。③闵：怜悯。衰暮：迟暮、晚年。④悼：悲伤。⑤传：传授。⑥盛：深厚。⑦效：仿效。曩：以前。⑧名誉：好的名声。⑨光显：荣显。⑩私心：个人内心。[11]公卿：三公九卿。[12]博士：学官名，掌课试。[13]班史：班固所著《汉书》。班固，字孟坚，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编著纪传体断代史《汉书》。《汉书》，班固记载西汉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著作。[14]禄利：爵禄利益。[15]夫子：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时期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创立者。[16]干禄：仕禄。[17]“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语出自《论语·泰伯》，“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至：意念所及。[18]藉：凭借。[19]审：明白、清楚。[20]本经：经书。[21]科举应试文章。[22]矧：音shěn，况且。赀：财货。纳赀，纳粟捐纳，明清时捐纳财货入学国子监。[23]徙业：改变职业。[24]躁竞：急躁争求。[25]五经：指儒家五部经典著作，即《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26]白沙：陈献章（1428～1500年），字公甫，号石斋，别号碧玉老人、玉台居士、江门渔父、南海樵夫、黄云老人等，广东新会人，人称白沙先生或陈白沙，世存《白沙集》。陈献章开创了明代心学，后启阳明心学。阳明：王守仁（1472～1529年），字伯安，别号阳明，谥文成，世称阳明先生，浙江余姚人，明代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语录，文体名，言论记录。[27]袭：奇。[28]几：矮桌。案：长桌。[29]殆：大概。瓦釜雷鸣，庸才显赫。[30]叩：叩问。二南：《诗经》中的《周南》、《召南》。雅：《大雅》、《小雅》。颂：《周颂》、《鲁颂》和《商颂》。[31]“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语出自《孟子·尽心上》，“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彀率：弓张开的程度。[32]狥：同“徇”，顺从。[33]来：招揽。[34]暇：空闲。[35]私淑艾：取人之善以自治其身。[36]同堂：同学。[37]《日知录》：顾炎武读书札记，初刻八卷于康熙九年，后康熙十五年刻本三十卷，康熙三十四年刻本三十二卷，现行版本为黄汝成集释。[38]贻：赠。[39]同好：志趣相同之人。[40]王者：行王道之君主。[41]毕：完成。区区：谦辞，我。[42]污隆：升降。[43]为己：提升自我修养。“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出自《论语·宪问》，“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44]鄙：谦辞，浅薄。硁硁：浅薄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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