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故乡总是给人们难以割舍的自然感情，古人留下了很多忆家、归家的诗词文章。昆山三徐想要在家乡为在外漂泊了多年的顾炎武建筑房子以安养晚年，顾炎武知悉后写了这封信回绝了外甥的美意。顾炎武给出了两方面的理由，其一于己不忍回乡，先回忆了人生三个阶段，继而总结现在回乡既“乖良友之情，弥失故人之望。”其二，于甥增加资费，招人口议。最后总结，于己于甥，顾炎武不宜回乡。文章文辞流畅，说理清晰，难以回驳。但是文章的开头已然暗示了顾炎武对于家乡朋友的惦念，理性分析的背后是作者无法言语的回忆，自然感情与理性分析之间的矛盾显示着顾炎武的无奈。

    【选文】

    老年多暇，追忆曩①游，未登弱冠②之年，即与斯文③之会，随厨俊④之后尘，步杨、班之逸躅⑤，人推月旦⑥，家擅雕龙⑦，此一时也。

    已而山岳崩颓⑧，江湖沸汹⑨，酸枣之陈词慷慨⑩，尚记臧洪[11]；睢阳之断指淋漓[12]，最伤南八[13]。重泉[14]虽隔，方寸无暌[15]，此又一时也。

    已而奴隶鸱张[16]，亲朋澜倒[17]，或有闻死灰[18]之语，流涕而省韩安[19]；览穷鸟之文[20]，抚心而明赵壹[21]。终凭公论，得脱危机，此又一时也。

    凡此三者之人，骑箕化鹤[22]，多不可追；哲嗣闻孙[23]，往往而在。此即担簦戴笠[24]，陌路相逢，犹且为之叙殷勤，陈夙昔[25]，班荆郑国之野[26]，贳酒黄公之垆[27]。而况吾甥欲以郡中之园为吾寓舍，寻往时之息壤[28]，不乏同盟[29]，坐今日之皋比[30]，难辞后学[31]。使鸡黍蔑具[32]，干糇以愆[33]，既乖[34]良友之情，弥失故人之望。

    且吾今居关、华[35]，每年日用约费百金。若至吴门[36]，便须五倍，吾甥能为办之否乎？又或谓广厦之欢，可以大庇寒士[37]；九里之润，亦当施及吾侪[38]。而曰：吾尔皆同声气同患难之人，尔有鼎贵[39]之甥，可无挹注[40]之谊？因罤觅菟[41]，见弹求鸮[42]，有如退之[43]诗所云，“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44]者，吾甥复能副[45]之否乎？虽复田文、无忌[46]，不可论之当今，假使元美、天如[47]，当必有以[48]处此，而如其不然，则必以觖望[49]之怀，更招多口之议。况山林晚暮[50]，已成独往之踪；城市云为[51]，终是狥人[52]之学。然则吾今日之不来，非惟自适[53]，亦所以善为吾甥地[54]也。（《亭林文集·卷之三》）

    【注释】

    ①暇：空闲。曩：以往。②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加冠，示成人，身体尚未健壮，故称弱冠。③与：结交。斯文：儒士。④厨俊：“八厨”、“八俊”并称，指度尚等侠义才俊之士。厨，以财济人。⑤杨、班：扬雄、班固。扬雄，字子云，西汉辞赋家，代表作《法言》、《太玄》等。班固，字孟坚，东汉史学家、辞赋家，代表作《汉书》、《两都赋》。躅，音zhú，足迹。逸躅：踪迹。⑥月旦：品评人物。⑦雕龙：善于修饰文辞。⑧山岳崩颓：王朝覆亡。⑨江湖沸汹：社会动荡不安。⑩酸枣陈词：指东汉末年臧洪、张超等人于酸枣会盟起兵反抗董卓，臧洪演说盟誓。慷慨：情绪激昂。[11]臧洪：字子原，汉末臣。臧洪与张超、袁绍为友，张超被曹操围攻杀害，袁绍见死不救，臧洪与袁绍结怨，臧洪后被袁绍包围于东武阳城，宁死不降，被杀，东武阳城百姓殉死。[12]睢阳断指：指唐代张巡为保睢阳，遣南霁云向御史大夫贺兰进明求救，贺兰进明不允，南霁云断指明誓。[13]南八：南霁云，行八，故称，唐代将领。[14]重泉：九泉。[15]方寸：心神。暌：音kuí，隔离。[16]鸱张：嚣张。奴隶鸱张，指顾炎武家奴陆恩与叶方恒诬告顾炎武，参见《从叔父穆庵府君行状》。[17]澜倒：凶猛。亲朋澜倒，指顾炎武从叔顾叶墅、从兄顾维与其争夺家产的案件，顾炎武室庐被毁，参见《答再从兄书》。[18]死灰：火灭后的冷灰，借指心绪消沉。[19]韩安：韩安国，西汉臣。韩安国下狱曾言“死灰独不复然乎？”[20]穷鸟之文：指赵壹为感谢友人救命之恩所作《穷鸟赋》。[21]赵壹：字元叔，东汉辞赋家，性格耿直，屡抵罪，几度死，代表作《穷鸟赋》、《刺世疾邪赋》。[22]骑箕：去世。化鹤：婉辞，死亡。[23]哲嗣：敬称，他人之子。闻孙：闻达的子孙。[24]担簦：背着伞。戴笠：戴斗笠。[25]夙昔：往昔。[26]班荆：朋友相遇，铺荆坐地，共坐谈心。班荆郑国之野，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伍举奔郑，将遂奔晋。声子将如晋，遇之于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27]贳：音shì，赊欠。黄公：卖酒者。垆：放置酒瓮的土台。黄公之垆，出自《世说新语·伤逝》，“王浚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王浚冲，王戎，字浚冲。[28]息壤：栖止之地。[29]同盟：同伴密友。[30]皋比：虎皮，借指讲席。[31]后学：后进学者。[32]鸡黍：飨客饭菜。蔑具：竹编器具。[33]干糇（音hóu）：干粮。愆：过失。[34]乖：背离。[35]关、华：地名，关中、华阴。[36]吴门：指顾炎武家乡苏州昆山。[37]“广厦之欢，可以大庇寒士”：出自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38]九里之润：出自《庄子·列御寇》，“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吾侪：我辈。[39]鼎贵：显赫尊贵。[40]挹注：挹彼注兹，指接济帮助。[41]罤：捕兔网。菟：通“兔”。[42]鸮：音xiāo，猫头鹰。[43]退之：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首。[44]“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语出自《题木居士》。[45]副：符合。[46]田文：战国时期齐国贵族，袭封于薛，又称薛公，号孟尝君，战国四公子之一。门下食客数千。无忌：魏无忌，战国时期魏国贵族，封于信陵，又称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之一，门下食客三千。[47]元美：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明代文学家。天如：张溥，字天如，号西铭，明代文学家，代表作《五人墓碑记》。[48]有以：有为。[49]觖望：怨恨。[50]山林晚暮：晚年隐居。[51]云为：所为。[52]狥人：屈从迎合。[53]自适：自我闲适。[54]地：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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