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徐甥公肃①书

    【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给外甥徐元文的回信，可看作顾炎武对徐元文修史的建议。文章第一部分简介顾氏读史的过程，并说明自己“琴书俱尽”。第二部分简述修史应当“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顾炎武多次用典论证，嘱托徐元文“身当史局，因事纳规，造厀之谟，沃心之告，有急于编摩者，固不待汗简奏功，然后为千秋金镜之献也。”第三部分则是介绍自己在关中地域的生活情况，同时向徐元文反映各地百姓的困苦，以求庙堂之上深悉。因甥舅的天然关系，顾炎武得以以隐蔽的方式向当局提出修撰《明史》的建议，同时将自己所闻所见的民生疾苦直接传递给当局。虽然顾炎武终身不仕清，但这些建议和书信体现了顾炎武作为读书人的另一份责任和担当。

    【选文】

    幼时侍先祖②，自十三四岁读完《资治通鉴》③后，即示之以邸报④，泰昌以来颇窥崖略⑤。然忧患之余，重以老耄⑥，不谈此事已三十年，都不记忆。而所藏史录奏状⑦一二千本，悉为亡友借观⑧，中郎被收⑨，琴书俱尽⑩。

    承吾甥[11]来札惓惓勉以一代文献[12]，衰朽讵足副此[13]！既叨[14]下问，观书柱史[15]，无妨往还，正未知绛人甲子[16]，郯子云师[17]，可备赵孟、叔孙[18]之对否耳。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19]。忆昔庚辰、辛巳[20]之间，国步阽危[21]，方州[22]瓦解，而老成硕彦[23]，品节矫然[24]。下多折槛[25]之陈，上有转圜[26]之听。思贾谊[27]之言，每闻于谕旨[28]；烹弘羊[29]之论，屡见于封章[30]。遗风善政[31]，迄今可想。而昊天不吊[32]，大命忽焉[33]，山岳崩颓[34]，江河日下，三风不儆[35]，六逆弥臻[36]。以今所（者见）[37]国维人表[38]，视昔十不得二三，而民穷财尽，又倍蓰[39]而无算矣。身当史局[40]，因事纳规[41]，造厀之谟[42]，沃心[43]之告，有急于编摩[44]者，固不待汗简奏功[45]，然后为千秋金镜[46]之献也。

    关辅[47]荒凉，非复十年以前风景，而鸡肋蚕丛[48]，尚烦戎略[49]，飞刍挽粟[50]，岂顾民生[51]。至有六旬老妇，七岁孤儿，挈[52]米八升，赴营[53]千里，于是强者鹿铤[54]，弱者雉经[55]，阖门[56]而聚哭投河，并村[57]而张旗[58]抗令，此一方之隐忧，而庙堂[59]之上或未之深悉[60]也。吾以望七[61]之龄，客居斯土，饮瀣[62]餐霞，足怡贞性[63]，登岩俯涧[64]，将卜幽栖[65]。恐鹤唳[66]之重惊，即鱼潜之非乐[67]，是以忘其出位[68]，贡此狂言[69]，请赋《祈招》[70]之诗，以代麦丘之祝[71]。不忘百姓，敢自托于鲁儒[72]；维此哲人，庶兴哀于周雅[73]。当事君子倘亦有闻而叹息者乎？东土[74]饥荒，颇传行旅[75]，江南水旱，亦察舆谣[76]。涉青云[77]以远游，驾四牡[78]而靡骋[79]，所望随时示以音问[80]，不悉[81]。（《亭林文集·卷之六》）

    【注释】

    ①徐公肃：徐元文，字公肃，顾炎武外甥。②侍：陪从尊长。先祖：已故祖父。③《资治通鉴》：简称“通鉴”，司马光主持编著编年体通史，记载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至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间历史。④邸报：古代手抄君王诏命、臣僚奏章的纸张。⑤崖略：概略。⑥老耄：衰老。⑦史录：史料。奏状：奏章。⑧亡友：指顾炎武好友潘柽章，字圣木，号力田，受“明史案”牵连被凌迟处死，其《明史记》及借阅顾炎武书籍被焚。借观：借阅。⑨中郎：指蔡邕，人称“蔡中郎”。被收：蔡邕受董卓牵连下狱死。⑩琴书俱尽：蔡邕琴书散失。[11]□。[12]惓惓：恳切。文献：熟知典章制度之人。[13]衰朽：老朽。讵：音jù，岂、怎。副：称。[14]叨：忝、承蒙。[15]柱史：侍郎，徐元文任礼部侍郎。[16]绛人：高寿之人。甲子：年岁。[17]郯子：春秋时期郯国国君。[18]赵孟：赵鞅，赵简子。叔孙：叔孙昭子，名婼。[19]训今：教导当世。[20]庚辰：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辛巳：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21]国步：国运。阽危：面临危险。[22]方州：大地。[23]老成：年高贤德。硕彦：博学之士。[24]品节：品行节操。矫然：坚劲。[25]折槛：直言谏诤。[26]转圜：顺易。[27]贾谊：世称贾生，西汉思想家、文学家，代表作《过秦论》、《论积贮疏》。[28]谕旨：君王诏命。[29]烹：古代刑罚，煮杀：弘羊，桑弘羊，西汉重臣，官至御史大夫。[30]封章：机密奏章，用皂囊密封。[31]遗风：前人遗留的风教。善政：清明政治。[32]昊天：苍天。不吊：不哀悯庇祐。[33]大命：天命。忽焉：快速。[34]山岳崩颓：王朝覆灭。[35]三风：巫、淫、乱三种恶劣风气。儆：警醒。[36]六逆：“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种悖逆行为。弥臻：到来。[37]（者见）：睹。[38]国维：国家法纪。人表：品学表率。[39]倍蓰：亦作“倍屣”、“倍徙”，数倍。[40]史局：史馆。[41]纳：献。规：规劝。[42]造厀：促膝。谟：谋略。[43]沃心：以治国之道启迪君王。[44]编摩：编辑。[45]汗简：史册。奏功：上奏君王表彰个人功劳。[46]千秋金镜：亦作“千秋镜”，史镜。[47]关辅：关中。[48]鸡肋蚕丛：景象残败。[49]戎略：战乱。[50]飞刍挽粟：迅速转运粮草。[51]民生：民众生计。[52]挈：提、带。[53]赴营：谋求。[54]鹿铤：亦作“鹿挺”、赴险犯难。[55]雉经：自缢。[56]阖门：全家。[57]并村：合。[58]张旗：公开。[59]庙堂：朝廷。[60]深悉：了解透彻。[61]望七：年近七十。[62]瀣：露水。[63]怡：和悦。贞性：贞烈之志节。[64]涧：山间水流。[65]卜：卜问。幽栖：幽静栖息之地。[66]鹤唳：鹤鸣，此指战乱。[67]鱼潜之非乐：指隐居。[68]出位：超越本分。[69]贡：献。狂言：狂妄之语。[70]《祈招》：古诗名，此处指向君王进谏。[71]麦丘之祝：直言直谏。[72]鲁儒：儒家学者。[73]周雅：《诗经》中《大雅》、《小雅》，孔子删定《诗经》。[74]东土：陕西以东。[75]行旅：旅客。[76]舆谣：舆诵、民谣。[77]青云：远大抱负。[78]四牡：四马拉车。[79]靡骋：不能施展抱负。[80]音问：音讯、书信。[81]不悉：书信结尾用语，言有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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