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为中宪大夫山西按察司副使寇慎所作墓志铭，塑造了寇慎仁民和敢于担当责任的形象。文章第一部分叙述顾炎武写作此文的原因。第二部分，以大量的细节描写记述苏州知府寇慎“周旋上下之间，化大事为小事”的过程，突出其爱民仁民和善于解决矛盾的形象。第三部分记寇慎的按状，其中以贼将其放归山林一事衬托其深得民心。第四部分记寇慎的铭辞，对其作出评价，“廉而劲，才而正。一方之人知其爱利百姓。”古人素有仁民爱物的传统，官员仁民爱物一般会得到百姓的支持拥护，会在历史中留下百世芳名。本文是对寇慎的褒扬，更是顾炎武和百姓对天下官吏的期待。阅读此文，反思当前中国仍有一部分人对清官能臣抱有的期许，我们更要重视当前中国政治制度的建构。

    【选文】

    天启①六年，寇公②为苏州知府③，炎武年十四，以童子试④见公，被一言之奖。于今五十有四年，而始得至同官⑤拜公于墓下。其年二月某日，公之次子泰征迁公之兆⑥，改葬于县东南之义兴原，而属⑦余为之铭。

    余苏人也，公之遗事⑧在于苏，救一方之困，而定仓卒⑨之变，为余所目见者，不可以无述。往者熹庙⑩之时，太监魏忠贤擅政[11]。苏松道参政朱童蒙[12]者，以杖杀不辜为苏人所哗[13]，具文[14]称病。巡抚周公起元疏劾[15]，得旨：巡抚削职为民，擢童蒙为太仆寺少卿[16]。俾之修怨于东林[17]，而斥逐异己，此党祸所由起也。乃公之守[18]苏也，未期月[19]而遭水灾，米斗至银二钱四分。公乘舟出郊，劝民兴工筑圩[20]，以食[21]农民。复至阊门河干[22]，立转般[23]客货之法，以食市中游手之民。城中机户数千人，以年荒罢织，适宣大、延绥、甘肃遣官赍银数万互市[24]缎匹，公又设法俵散督[25]之织造，以食业机之民。涂无饿殍而人心帖[26]然，则民固已诵公之德矣。奉旨征漕[27]，而大水之后，粒米无出，百姓嚣然[28]。巡抚既去，州县官并以朝觐[29]赴京。公行香至城隍庙[30]，万人群拥而呼。公问之曰：“尔何为者？”皆跪告曰：“漕米无从得尔。”公曰：“奈京仓告匮[31]，尔辈亦有晓事[32]者，顾[33]策将安出？”众曰：“惟明公为民请命[34]！”公曰：“三百亩以上纳米，三百亩以下折银，可乎？”众稽首[35]曰：“敢不竭力以从。”公乃亲巡属县[36]，限以期会，而手自计之，尚亏额万余石。乃括任内赎锾公费及移借帑金[37]，招商给帖[38]入楚买米，兑[39]军上船陆续至江。而巡漕御史受内指[40]，以疏请折漕[41]四分为前抚罪，并欲陷公，驳称米色不一，勒停江口[42]。公亲往争之曰：“罪在知府，何与军民？且吴中无米，自楚买之，安得一色？愚不知太仓之米果皆一色乎？”御史辞屈[43]。又廉[44]知公清正，无可罪，乃许其过江。而民既诵公之德，且服公之才略矣。

    于是六年春，织造太监李实疏论前抚周公及周宗建、缪昌期、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六人，欺君蔑旨，结党惑众，阻挠上供[45]。奉旨差锦衣校尉[46]逮捕。顺昌，吴县人也，为吏部文选司员外，素清介。士民皆愤懑不平。校尉之来，复多横索[47]。三月辛酉，抚按[48]等官至校尉所居西察院宣旨，有生员王节等数十人具呈率吁[49]，百姓各执香随之，至万余人。抚按二院不能禁。校尉称旨驱之，众曰：“尔奉魏忠贤之命，焉得称旨？”直趋上堂擒校尉，群殴之，毙一人。抚按逃入溷厕[50]。公挺身入，从容语曰：“今日周吏部赴京，未必便死。汝等作此举动，反贻[51]之害。不如各散归家，本府与上台计[52]，具疏[53]保救，庶或可全。”至日晡[54]时，众始退。公命医疗其伤者，以兵守之。而驿丞[55]奔告：有校尉往浙江者，舟至胥门[56]外，索供应，众共击之，火其舟。公亟出城慰谕[57]，校尉匿舵[58]尾下，幸不死，具衣冠送之出境。然苏人之围守校尉及周吏部者，街巷之间，千百为群，屯聚[59]不解。而抚按亦以兵自卫。公知抚按素与织监善[60]，说之令求解于忠贤。疏中委曲其事，而阴具[61]舟于河。数日天雨，围者少怠，公亲往西察院谓校尉曰：“可去矣！”馈之赆并死者之槥[62]，宵行送之出境。然后宣旨令周吏部就逮入京，而兵守空署如故。越一日，众始知已行，而惧罪仍屯不解。公密诇[63]得首事者颜佩韦等五人，以他事摄[64]之下狱。乃榜曰：罪人已得，余无所问。于是一麾[65]而散。二院解严，各归衙视事。而前疏亦下，责擒首恶而已。于是同二府推官审，拟斩二人戍[66]三人。狱上[67]，有旨：五人俱枭示[68]。抚按命公监刑[69]，五人稽首谢曰：“吾等激于公义，累明公矣！”遂慷慨就戮[70]。先是忠贤得织监密报，惧激吴民之变，彷徨累日。及抚按疏上，但谓从役[71]李国柱踏伤偶死。阁臣亦言国体[72]所系，不可播闻，遂依之。票旨[73]得不深究，而缇骑自此亦不更[74]出。然其所以周旋上下之间，化大事为小事者，公一人之力也。向非公平日之恩素结于民心，当此众怒如水火之时，焉知不激之挺而走险，以成意外之患耶！然宵人[75]皆以公为前抚周公所厚，适旨下勘御史周宗建赃罪[76]，公坐以旷官溺职[77]，第[78]追夺其俸。忠贤怒，持之不下，而于他疏批曰：“近日府官扶同[79]，以俸作赃，明是侮朕。”公自度不免[80]，会丁继母忧[81]，解官[82]归。不数月而忠贤败，使再迟之期年，公之得罪亦未可测也。

    按状：公讳慎字永修，其先自山西之榆次徙中部，再徙同官。祖嘉谏，肃府审理[83]。父遵孟，文县教谕[84]。公中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历刑部浙江司工部营缮司主事员外，迁虞衡司郎中，迁苏州知府。丁继母及父忧，崇祯元年服阕[85]，补广平知府。在任三月，迁山西按察司副使，昌平兵备，奉勅[86]监军。以前任苏州工部钱粮未完，降佥事[87]，分巡冀宁，剿贼有功。敌入山西，陷崞县，公守宁武拒之甚力，颇有斩获。迁山西布政使参议，分守朔州。以崇祯八年乞休，时年五十有八。而同官先为贼所残，公归，乃卜居山寨。又八年，李自成陷长安，被执，幽于秦府。贼有知公清官，薄其追饷，放归。优游林下[88]，读书自娱者二十七年。以四月八日无疾而逝，年九十有三。配习氏，惟孝克勤，能相夫子，以成厥家，封恭人。先公十年卒，年八十有二。子二人：瑞征、泰征，孙十二人，曾孙十人，元孙十二人，公及见元孙而没。惟公治剧定变[89]，有叔敖、子产[90]之风。若其七岁丧母，而哀毁[91]如成人。迎父丧于文县，冒干戈[92]而以柩返。捐金以济三党之阨[93]，赈里人之饥，其善行不能尽述。而余尝至关中，一寓书[94]于公。时公年垂[95]九十，犹细书手答，至二百余言，其恭[96]也如是。

    铭曰：廉而劲，才而正。一方之人知其爱利百姓。是以当事变之来，片言而定。宜其寿考[97]且康，而子孙蕃盛[98]。新卜斯原[99]，既安既靓[100]。是公之所以返于真，以复其性者耶？（《亭林余集》）

    【注释】

    ①天启：明熹宗朱由校1621～1627年间年号。②中宪大夫：文官名。寇公：寇慎，字永修，号礼亭，陕西同官人。墓志铭：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文字。③知府：府级行政长官，辖州县。④童子试：又称“童试”，科举考试的一种。⑤同官：地名，位于今陕西铜川。⑥兆：墓地。⑦属：同“嘱”，嘱托。⑧遗事：前人事迹。⑨仓卒：亦作“仓猝”，匆忙：仓卒之变，非常事件。⑩熹庙：明熹宗朱由校，庙号熹宗。[11]擅政：专政。[12]苏松道：行政区域名，明代辖苏州、松江两府。参政：官职名。朱童蒙：字求我，号五吉。[13]杖杀：用杖打死。不辜：无罪之人。哗：喧闹、反对。[14]具文：撰文。[15]巡抚：官职名。周起元：字仲先，号绵贞，东林七君子之一，福建海澄人，时任右佥都御史。疏劾：具疏弹劾。[16]擢：音zhuó，提拔。太仆寺：古代中央掌车马机构，置卿、少卿、丞等。少卿：副职。[17]俾：音bǐ，使。修怨：报宿怨。东林：东林朋党。[18]守：守卫。寇慎时任苏州知府。[19]期月：整月。[20]圩：音wéi，堤。[21]食：音sì，喂食。[22]阊门：城门名，位于苏州古城西。河干：河岸。[23]转般：宋代以后的漕运方式，将各地漕粮集中储存集中运往京师。[24]赍：携带。互市：贸易活动。[25]俵：音biào，散发。俵散：散发。督：监督。[26]饿殍：饿死之人。帖：安定。[27]征漕：征收漕粮。[28]嚣然：饥饿貌。[29]朝觐：臣子朝见帝王。[30]行香：明清时官吏每至朔望入庙焚香叩拜。城隍庙：供奉守护一方神仙的庙宇。[31]京仓：京城粮仓。告匮：宣告匮乏。[32]晓事：明达事理。[33]顾：但。[34]请命：代人请求保全其生命或解除其困苦。[35]稽首：跪拜礼，叩头至地。[36]属县：管辖县域。[37]锾：钱币。赎锾：赎罪的钱币。帑金：国库钱币。[38]帖：官府文书、公文。[39]兑：交换。[40]巡漕御史：明清监察御史奉命外出巡视漕运者，称巡漕御史。内：皇宫。指：指使。[41]折漕：漕粮折银征收。[42]勒停：强制停止。江口：江水与其他水流汇合处。[43]辞屈：理屈词穷。[44]廉：考察。[45]上供：将征缴赋税交给朝廷。[46]锦衣校尉：锦衣卫校尉，锦衣卫底层官职。[47]横索：勒索。[48]抚按：巡抚和巡按。[49]具呈：备办呈文。率吁：呼吁。[50]溷（音hùn）厕：厕所。[51]贻：致使、贻害。[52]上台：上司。计：谋划。[53]具疏：列文分条陈述。[54]晡：音bū，午后三点至五点。[55]驿丞：官职名，掌管驿站。[56]胥门：城门名，位于苏州古城西。[57]慰谕：宽慰、抚慰。[58]匿：藏匿。舵：船舵。[59]屯聚：聚集。[60]善：友善。[61]阴：暗地、秘密。具：置办。[62]馈：赠。赆：临别赠送行人的路费、礼物。槥：音huì，简陋棺材。[63]诇：音xiòng，侦查、探听。[64]摄：拘捕。[65]一麾：一挥，举事简捷。[66]戍：防守边疆。[67]狱：案件。上：呈上。[68]枭示：斩头、示众。[69]监刑：监斩。[70]就戮：受戮、被杀。[71]从役：奴仆。[72]国体：朝廷体统。[73]票旨：明清内阁学士代皇帝批答章奏，书写批语于票签，贴至疏面。[74]缇骑：逮治犯人的禁卫吏役。更：重新。[75]宵人：小人。[76]适：恰逢。勘：审查。赃罪受贿罪。[77]坐：犯罪。旷官：不称职。溺职：失职。[78]第：只、仅仅。[79]府官：州府长官。扶同：伙同。[80]度：衡量。不免：无法幸免。[81]丁忧：遭逢父母丧事，子女守丧，三年内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82]解官：解免官职。[83]肃府：肃王府。审理：理刑官。[84]文县：位于甘肃陇南。教谕：学官名，掌文庙祭祀。[85]服阕：守丧期满、脱去丧服。[86]奉勅：亦作“奉勅”，奉帝王命。[87]佥事：官名，副职，掌监察。[88]林下：隐退之处。[89]治剧：处理繁杂事务。定变：平定事变。[90]叔敖：孙叔敖，名敖，字孙叔，辅佐楚庄王称霸。子产：姬侨，字子产，又字子美。[91]哀毁：居丧悲伤异常而毁损其身。[92]干戈：战争。[93]捐金：捐助钱财。济：救助。三党：父族、母族、妻族。阨：困厄。[94]寓书：寄信。[95]垂：临近。[96]恭：容貌端庄、谦逊有礼。[97]寿考：长寿。[98]蕃盛：繁茂、兴旺。[99]卜：占卜。原：平原。[100]既：且。靓：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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