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义利之辨是传统政治思想中的重要命题，主张道义一方大抵认为道义高于功利，主张功利一方则认为功利较为优先，除去特殊的社会变革时期，传统士大夫大都是主张道义优先的。本文顾炎武结合明太祖、唐太宗、唐玄宗等史料表达了道义优先于功利的主张，并对明末士大夫“读孔、孟之书，而进管、商之术”提出了批评。我们反思传统义利之辨，注意界定利的公共属性是必要的。如果利是公利而非君臣的利益，那么道义与利是不矛盾的；相反如果利是君臣的私利，那么义利之辨的答案也应该是明确的。阅读此文，我们应当理解、体会顾炎武对于天下生民的责任与担当，他秉持道义原则的精神是现代读书人应当继承和发扬光大的。

    【选文】

    《孟子》曰：“无政事则财用不足。”①古之人君未尝讳言财也，所恶于兴利者，为其必至于害民也。昔我太祖②尝黜③言利之御史，而谓侍臣曰：“君子得位，欲行其道。小人得位，欲济其私④。欲行道者心存于天下国家，欲济私者心存于伤人害物。”此则唐太宗责权万纪⑤之遗意也。又广平府⑥吏王允道言：“磁州临水镇产铁，请置炉冶。”上曰：“朕闻治世天下无遗⑦贤，不闻天下无遗利。且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财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利源塞，而必损于民。今各冶数多，军需不乏，而民生业已定，若复设此，必重扰之矣。”杖之流海外⑧。圣祖“不肩好货”⑨之意，可谓至深切⑩矣。自万历中矿税[11]以来，求利之方纷纷[12]且数十年，而民生愈贫，国计亦愈窘[13]。然则治乱盈虚之数[14]从可知矣。为人上者[15]，可徒求利而不以斯民为意与？

    《新唐书·宇文韦杨王列传》赞曰：“开元中，宇文融[16]始以言利得幸。于时天子见海内完治[17]，偃然有攘却四裔[18]之心。融度帝方[19]调兵食，故议取隐户剩田以中主欲[20]。利说一开，天子恨得之晚，不十年而取宰相。虽后得罪，而追恨融才犹所未尽也。天宝以来，外奉军兴[21]，内蛊艳妃，所费愈不赀计[22]。于是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23]各以裒刻进[24]，剥下益上，岁进羡缗[25]百亿万，为天子私藏，以济横赐[26]，而天下经费自如[27]。帝以为能，故重官[28]累使，尊显烜赫[29]。然天下流亡日多于前，有司备员不复事[30]。而坚等所欲既充[31]，还用权娼，以相屠灭，四族皆覆[32]，为天下笑。”孟子所谓“上下交征利而国危”[33]者，可不信哉！呜呼，芮良夫之刺厉王也曰：“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34]三季[35]之君莫不皆然。前车覆而后不知诫，人臣以丧其躯，人主以忘其国，悲夫！

    读孔、孟之书，而进管、商[36]之术，此四十年前士大夫所不肯为，而今则滔滔皆是也。有一人焉，可以言而不言[37]，则群推之以为“有耻之士”矣。上行之则下效之，于是钱谷之任，榷课[38]之司，昔人所避而不居[39]，今且攘臂[40]而争之。礼义沦亡，盗窃竞作[41]，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42]。后之兴王所宜重为惩创[43]，以变天下之贪邪者，莫先乎此。（《日知录·卷十二》）

    【注释】

    ①“无政事则财用不足。”语出自《孟子·尽心下》，“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②我太祖：明太祖朱元璋，字国瑞，明代建立者，庙号太祖，安徽凤阳人。③黜：贬退。④济私：谋私。⑤权万纪：唐吴王李恪、齐王李祐老师。⑥广平府：旧行政区域名，治所今河北永年。⑦遗：舍弃。⑧流：流放，古代刑罚。海外：四海之外，指边远之地。⑨“不肩好货”：出自《尚书·盘庚下》，“朕不肩好货”。肩，任。好货，好利之人。⑩深切：深刻、切实。[11]矿税：矿业税，对矿业行业征收的税费。[12]纷纷：多而杂乱。[13]国计：国家经济、财富。窘：穷困。[14]治乱：安定与动乱。盈虚：盈满与虚空。数：定数。[15]为人上者：指最高统治者。[16]宇文融：开元能臣。[17]完治：大治，政治清明、经济繁荣。[18]偃然：骄傲自得。攘却：驱逐。四裔：四方边远之地居民。[19]度：揣测。方：刚。[20]隐户：逃户，古代逃避徭役、出逃他籍之人。剩田：空地。中：音zhòng，符合。[21]奉：供给。军兴：军用财务。[22]赀计：计量、计算。[23]韦坚：字子金，唐臣。杨慎矜：隋炀帝，唐臣。王（钅共）：唐臣。杨国忠：唐臣，杨贵妃兄。[24]裒刻：苛敛民财。进：升官。[25]岁：年。进：献、呈。羡：剩余、富余。缗：古代穿钱绳索，指钱币。[26]济：成就。横赐：君王赏赐。[27]自如：不受限制。[28]重官：高官。[29]烜赫：昭著、显赫。[30]有司：官吏。备员：居官有职无权或居官不作为。事：治理。[31]充：满足。[32]覆：灭。[33]“上下交征利而国危”：语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征：取。[34]芮良夫：姬姓，《史记·周本纪》载芮良夫劝谏周厉王勿用擅长敛财的荣夷公。刺：斥责。厉王：周厉王，姬姓，名胡。[35]三季：夏、商、周三代的末期。[36]管：管仲，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谥敬，辅佐齐桓公称霸。商：商鞅，姬姓，公孙氏，主持秦国变法。[37]“可以言而不言”：出自《孟子·尽心下》，“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餂：音tiǎn，诱取。[38]榷、课：税。[39]居：担任。[40]攘臂：捋起衣袖、伸出胳膊。[41]作：兴起。[42]餍：满足。[43]惩创：警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