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正始是魏少帝曹芳240～249年间的年号，正始之后老庄兴盛，名士风流“蔑礼法而崇放达”。文章第一部分，顾炎武此文批评了老庄兴盛所引起的“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的危害。第二部分提出了亡国亡天下之分，“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作者认定老庄兴盛是亡天下的表现。第三部分则以山涛为例论证清谈亡天下。文章最后指出“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从传统道义论出发，指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观念体现了顾炎武面对风俗日下的责任担当。正是类似顾炎武这样的传统读书人担当，中国传统社会虽有政权更迭，但文脉绵延不绝。我们读书人更有责任将这种道义的担当继承下去。

    【选文】

    魏明帝殂①，少帝即位②，改元正始③，凡④九年。其十年，则太傅司马懿杀大将军曹爽⑤，而魏之大权移矣。三国鼎立，至此垂⑥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洛下⑦。乃其弃经典而尚老、庄⑧，蔑礼法而崇放达⑨，视其主之颠危⑩若路人然，即此诸贤为之倡[11]也。自此以后，竞相祖述[12]。如《晋书》言王敦见卫玠，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13]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14]。《宋书》言羊玄保二子，太祖赐名曰咸、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15]王微《与何偃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16]《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17]《南史》言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18]其为后人企慕[19]如此。然而《晋书·儒林传序》云：“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20]此则虚名虽被于时流，笃论未忘乎学者[21]。是以讲明六艺，郑、王为集汉之终[22]；演说老庄，王、何为开晋之始[23]。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胡互僭，君臣屡易[24]，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25]，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26]。

    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27]，至武帝革命[28]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29]，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30]。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31]，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余年之间，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32]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33]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如山涛者既为邪说之魁[34]，遂使嵇绍之贤，且犯天下之不韪[35]而不顾。夫邪正之说，不容两立[36]，使谓绍为忠，则必谓王裒为不忠而后可也[37]。何怪其相率臣于刘聪、石勒[38]，观其故主青衣行酒而不以动其心者乎[39]？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40]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卷之十三》）

    【注释】

    ①魏明帝：曹叡（206～239年），字元仲，魏文帝曹丕长子。殂：音cú，死亡。②少帝：曹芳，字兰卿，239年即位，254年被司马师废去帝号，贬为齐王。即位：亦作“即立”，指开始成为帝王、皇后或诸侯。③改元：帝王改用新年号。正始：240年～249年之间魏少帝曹芳的年号，正始元年即240年。④凡：总共。⑤司马懿（179～251年）：字仲达，曾任职过曹魏的大都督、大将军、太尉、太傅，辅佐魏国四代君王的辅政重臣，后成为掌控魏国朝政的权臣。曹爽：字昭伯，曹真之子，封武安侯，249年被诛族。⑥垂：传承。⑦名士：恃才放达不拘小节的人。风流：才华出众、不拘泥于礼教的人。洛下：洛阳。⑧经典：儒家典籍。尚：尊崇。老、庄：老子和庄子，指道家，主张“清静无为”、“道法自然”等观点。老子：姓李名耳，字聃，道家思想创立者。庄子：庄周，道家思想代表人。⑨礼法：礼仪制度。放达：豪放豁达。⑩主：君主。颠危：覆灭。[11]倡：倡导。[12]竞相：争抢。祖述：效法、模仿。[13]《晋书》：唐房玄龄等人合著，记载三国时期至东晋的历史。王敦（266～324年）：字处仲，协助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东晋权臣，后发动政变，史称“王敦之乱”。卫玠（286～312年）：字叔宝，清谈名士和玄学家，官至太子洗马，古代四大美男之一。谢鲲（281～323年）：字幼舆，两晋时期官员，官至豫章太守，故又称谢豫章。长史：官职名，掌兵马。“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出自《晋书·卫玠传》，“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何平叔若在，当复绝倒。”永嘉：西晋怀帝司马炽年号。正始之音：三国魏正始年间，以何晏、王弼为首，糅合老庄道家思想与儒家义理的谈玄说道风气。王辅嗣：王弼。王弼（226～249年），字辅嗣，曹魏玄学家，曾注解《周易》和《老子》，受曹爽牵连，疠疾而亡。何平叔：何晏。何晏，字平叔，曹魏玄学家，受曹爽牵连被诛族。[14]沙门：佛门、佛教徒。支遁[314～366年），字道林，关姓，世称支公、林公，别称支硎，东晋高僧、佛学家、文学家，善草隶，好畜马养鹤。“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出自《晋书·郗鉴传》。[15]《宋书》：记述南朝刘宋历史的纪传体史书，梁代沈约撰写。羊玄保，刘宋时期重臣。林下，闲雅、超逸。“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语出自《宋书·羊玄保传》，“（羊玄保）子戎，有才气，而轻薄少行检，玄保尝云：‘此儿必亡我家。’官至通直郎。与王僧达谤议时政，赐死。死后世祖引见玄保，玄保谢曰：‘臣无日（石单）之明，以此上负。’上美其言。戎二弟，太祖并赐名，曰咸，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石单）：音dī，黑石。日（石单）：音mì dī，金日（石单）：西汉政治家，汉武帝托孤。[16]王微：字景玄，一作景贤，南朝刘宋时期人，善属文，能书画。何偃，字仲弘，好清谈，曾注《庄子·逍遥篇》。“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出自《宋书·王微传》，“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吾真庸性人耳，自然志操不倍王、乐。”王，疑为王衍；乐，疑为乐广。[17]《南齐书》：记述南朝南齐的纪传体断代史，梁代萧子显撰写。袁粲：字景倩，时任刘宋吏部尚书。张绪：字思曼，南朝宋齐时期重臣。“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出自《南齐书·张绪传》，“宋明帝每见绪，辄叹其清淡。转太子中庶子，本州大中正，迁司徒左长史。吏部尚书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宜为宫职。’”[18]《南史》：记述南朝宋、齐、梁、陈四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唐代李延寿撰写。何尚之：字彦德，曾在建业南讲学授徒，世称“南学”。王球：字倩玉，曾任刘宋吏部尚书。“正始之风尚在”：出自《南史·何尚之传》，“尚之亦云：‘球正始之风尚在。’”[19]企慕：仰慕。[20]阙里：孔子故里，借指儒学。流俗：世俗。纵诞：放纵恣意、荒诞。《晋书·儒林传序》载：“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间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运极道消，可为长叹息者矣。”[21]被：覆盖。时流：世俗之辈。笃论：确切的言论。[22]讲明：解释说明。六艺：儒学六经，即《易》、《书》、《诗》、《礼》、《乐》、《春秋》。郑：郑玄。郑玄，字康成，山东高密人，东汉末年经学家、思想家，注儒家经典，世称“郑学”。王：王肃。王肃，字子雍，山东郯城人，曹魏时期经学家，注儒家经典，编《孔子家语》。[23]王：王弼。何：何晏。[24]羌：音qiāng，羌族，传说为古代炎帝部落的部分后裔。胡，古代对西北少数民族的称呼，引起西晋时期的“永嘉之乱”。僭：音jiàn，乱。易：改变。[25]充塞：闭塞、阻绝。率兽食人：指恶政伤民，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朱熹注：“厚敛于民以养禽兽，而使民饥以死，则无异于驱兽以食人矣。”《孟子·滕文公下》载：“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26]“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语出自《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朱：字子居，哲学家，主张“为我”。墨子：名翟，哲学家，墨家学派的创立者，主张“兼爱”。[27]嵇绍：字延祖，嵇康之子。嵇康，字叔夜，曹魏时期思想家，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竹林七贤之一；官至中散大夫，又称嵇中散。晋文王：司马昭，字子上，曹魏权臣，西晋奠基人之一，其子司马炎尊封其谥号为文王。[28]（晋）武帝：字安世，西晋开国皇帝，司马昭嫡长子。革命：更换朝代。[29]山涛：字巨源，曹魏西晋时期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临刑前托孤嵇绍于山涛。[30]时：当时。屏居：退隐。私门：私人住宅。就：就职。[31]消息：消长盛衰。[32]荡阴：地名，位于今河南汤阴。荡阴之战：永安元年，晋惠帝司马衷讨伐成都王，战败于荡阴，嵇绍以身护主被杀，古以“嵇侍中血”、“嵇绍血”称忠臣之血。[33]乘舆：音射ngyú，君王诸侯所乘坐的车，借指君王。败绩之事：指晋惠帝荡阴战败。盖：覆盖。晚：晚年。[34]魁：首位。[35]韪：音wěi，是。不韪：过错。犯天下之不韪，做普天下的人认为不对的事情，出自《左传·隐公十一年》，“不度德，不量力，不亲亲，不征辞，不察有罪，犯五不韪，而以伐人，其丧师也，不亦宜乎？”[36]两立：并存。[37]王裒（音póu）：字伟元，山东昌乐人，西晋学者；大司农郎中令王脩之孙，司马王仪之子。王仪被司马昭所杀，王裒不臣西晋，隐居授书。[38]刘聪：一名刘载，字玄明，匈奴人，十六国时期汉赵君主，弑兄登基，攻灭西晋，俘虏并杀害晋怀、愍二帝。石勒：字世龙，羯族，十六国时期后赵建立者。[39]故主：晋怀帝。青衣：汉以后卑贱者着青衣。行酒：依次斟酒。青衣行酒：指晋怀帝被俘受辱。动心：思想、感情波动。[40]肉食者：统治者。匹夫：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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