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足尾镇是枥木县最为偏僻的地方，被称为该县的陆地孤岛。只有从桐生镇乘足尾铁路的火车，或者乘汽车通过悬绕在渡良濑川山谷的山间险道，才能到达那里。

    在去足尾镇途中，山岭上有一个偏僻的小镇铜山町，离此小镇约莫八公里处有一个高原——古峰原。

    可能是由于交通的极端不方便或没有宣传的缘故，这个距东京很近，而且离著名风景区日光不远且眺望绝不亚于其他日本高原的古峰原却人迹罕至。

    在这个高原最接近日光方向的一块平地上，这一两年新建起一座组合式别墅，可是当地却极少有人知道。

    这个建成后好象始终无人住过的别墅，从十一月末的一天晚上开始，却从里面透出光亮来。当然，不是电灯，是普通的油灯。

    从十二月中旬开始，高原的上空已是雪花飘舞。雪是被强劲的山风从男体山方向刮过来的，但要积成厚厚的雪层还需要一段时间。

    “由美究竟什么时候上山？那两亿圆在她那里不会出问题吧？”

    在别墅中间的会客室里，有两个人相对而坐。说话的是黑森，他掩盖不住焦躁不安的神色。

    “她马上就会来的。她还要将五千万圆的期票兑换成现金，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啊。现在正是年终，期票一时无法贴现。”

    回答的是美马。炉火映得他满脸通红，就象一个少年。

    “但是分手前，她告诉我最迟十一月份见面”。

    “您太急躁了！您还要在这里隐居五年呢！刚上山不久，因暂时见不到花添小姐就忍耐不了……当然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您已经被认为逃往巴西了，如果由美，不，花添小姐失踪的时间和您出走的时间过于接近，会引起人们怀疑的。”

    实际上，美马他们曾想制造“由美”和“黑森”一起逃跑的假象，这样好一块儿收拾掉由美和黑森，但因一时找不到扮演由美的演员而作罢。当然让纮子扮演也未尝不可，但考虑到她若长时间离开公司可能会引起警方怀疑，所以没这样做。

    “我这次之所以特地上山来探望您，并不是代表由美小姐，我是不能代表她的，更不是为了金钱，而是出于愿助您一臂之力的良好愿望。我对公司这个残酷的庞然大物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尤其对它一旦发生什么事件，就把罪责无情地转嫁给个人，毁掉其人生幸福的做法，深恶痛绝。这次您乘其不备，拿走它的两亿圆，真是大快人心，您用自身的行为告诉我们，螳臂也是可以挡车的。您真是令我可钦可敬的英雄啊。可是这样的英雄，竟儿女情长，因女伴稍晚来一步就受不了。”

    “你说得对，我感谢您的协力，在热海车站时，看到车里坐着的竟是你，我一下愣住了，以为是公司派人逮我来了。我真没想到，公司内还有你这样强有力的伙伴。为了把钱转换成不动产，当时我把两亿圆原封不动地托你转交给由美……当然，我不是怀疑你，但是由美不能按时前来，也令人不得不担心呀。”

    黑森哭丧着脸道。美马一边往炉内添柴火一边说：

    “喂，别这样愁眉不展的！要知道，您现在已经是一个拥有两亿圆的大富翁了，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大概是饿了吧？吃饭吗？今天，我在山下从一个猎人那里买到了野猪肉，虽说有点膻味，但做砂锅野猪肉还是蛮好吃的呢。”

    黑森点点头。看得出，他没有多少食欲。虽然刚过七点，但天已暗下来，外面风很大，风透过房子缝隙，吹得油灯火苗不住地摇曳。

    二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黄昏，落雪的高原上，一辆奇怪的汽车从与足尾相反方向的鹿沼町爬上来。

    车顶部安装有固定喷水龙头，吸水管、水管、藤篓等物，是一个既象吉普，又象消防车的怪模怪样的汽车。

    这辆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开足马力轰隆轰隆地爬上来。开车的是名城健作，助手席上坐着脸色有点苍白的纮子。车到别墅前，美马和黑森从里面飞跑出来。

    “哎呀，终于来了！”

    在黄昏的暮色中，美马露出白牙齿笑道。

    “怎么，不是由美？”

    看到助手席上坐着一个女人，原以为是由美而欢欣鼓舞的黑森，此刻看到是纮子，大失所望地叫了一声。他已从美马口中得知纮子也是“同伴”，因而见到在公司里就认识的纮子，也并不感到惊讶。

    “由美为什么还没有上来呢？”

    纮子感到意外似地问道。

    “那么说，她没到公司上班？”

    听了纮子的问话，黑森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心里更加不安。两亿圆放在由美那里，她要是独吞这笔巨款，自己躲在这深山受罪，又有什么意义呢？

    几年来，他们象夫妇一样同居生活，可谓知心，但一旦涉及这么一笔巨款，他胸中不由地涌起了疑云。

    “花添小姐其实已经来了。”

    美马笑嘻嘻地道。

    “怎么？什么时候？在那里？”

    黑森迫不急待地问道。

    “您不要焦急嘛，其实，今天早上，你还睡觉时，她就来了。她告诉我，今天是圣诞节，在晚上大家到来之前，请别告诉黑森先生。于是，我就安排她在另外的房间休息。”

    “美马君，你真坏……现在可以叫她出来了，因为大家已经到齐了呀。”

    黑森激动得象孩子似地，眼睛闪着泪花道。对他来说，这将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的物欲、性欲都将得到满足。看到黑森这种神情，美马不禁感到好笑，道：

    “好了，好了，请进去吧，还不着雪呢。到屋里暖和暖和，吃圣诞节的晚宴吧。”

    室内，闪烁着昏暗的灯光，纮子一走进来，不由得停住脚步：

    “这是什么怪气味？”

    “是呀！”

    名城也抽着鼻子道。

    “噢，是灯油的气味。煤油用完了，暂时用野猪的油点灯。那野猪肉是从山下猎人那里买来的。我们的鼻子已经习惯了，你们初来乍到，嗅出臭味来了。请忍耐一下吧！要知道，买一点灯油，也得花一天的时间呢。”

    美马解释道。

    “野猪吗？有这么臭？”

    “光臭还不要紧，他每餐还让我吃野猪肉呢。这里的景色和温泉是无可挑剔的，就是食物太差劲。”黑森道。他听说由美已经来了，恢复了平静。而且，他大概看出四人之中他年龄最大，对初次认识的名城还摆出长者之风。

    但是，他的平静和得意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黑森和他们三人一起吃着名城和纮子从山下带来的食物。他好久未能享受这么丰盛的饭菜了。晚饭毕，大家又散开在火炉旁，可是由美还没有出现。

    “该把由美叫出来了吧？”

    黑森终于忍不住问道。

    “美马，由美在哪一间屋子？”

    名城也问。

    “你那么想见她？”

    美马扫了黑森一眼，冷笑道。雪花轻轻地飘落在窗户上，油灯芯吱吱作响。

    名城不由地浑身打了一个颤。美马的冷笑意味着他已向案板上的鱼举起了菜刀。

    “到这边来！”

    美马站起，三个人随在他后面。

    虽说这是个比较宽敞的别墅，但走廊两侧不过只有三个房间、一个仓库和一个厨房罢了。两个房间已被美马和黑森作为卧室，如果由美住在别墅内，那么一定住在剩下的那个房间。

    但是美马径自从那个房间门前通过，引他们来到厨房。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名城脑海中闪过。由美从十天前就没上班。按照计划，她应该在一星期前来到山上，可是美马说，是在今早来的，他或许隐瞒了什么吧？

    厨房角落有一个一米见方的盖子，里面是天然的冷藏库。美马打开盖子，把手中的油灯伸进洞内，然后回过头来向后面的几个人努努嘴。

    首先弯腰往里面看的是黑森，因为油灯昏黑，他看不见里面，就一直在洞口弯着腰。

    不一会儿——名城看到了，花添由美的尸体。窝在一立方米左右的暗室内。可是脸色反而比活着的时候更红润。也许是因为较长久地被放在冷暗的地方的缘故吧，死斑比通常的尸体发紫。

    尸体没有通常的那种臭味，而有较强烈的煤油味。这种气味，名城好象在什么地方闻过。

    “美马！”

    “对，是我干的。”

    美马绷紧的脸，这时泛起笑容。

    “我把她的肉和野猪肉混在一起，让黑森吃了。这家伙是杀害你们父亲的凶手，因而这样处罚他，也未尝不可。”

    “可是，那是人肉呀！”

    “人肉又怎么样？人死了，就变成一堆蛋白质，和野猪肉没什么区别。我是把她一片一片地切下来的，实际上，我也沾光吃了她的肉。”

    听罢，名城真想呕吐。纮子再也没有力气站着，蹲到地上。美马红红的嘴唇好象刚咬过带血的肉。

    “喂，黑森先生，你该醒一醒了，名城，帮助一下。”

    美马对名城的惊愕和责难毫不介意，他扛起开始清醒的黑森。被放到走廊上后，黑森完全清醒了过来。

    “你，你杀人！”

    黑森嘴唇哆嗦着悲鸣。

    “是谁杀人！五年前，品川工厂的储气罐爆炸时，是谁借灭火之机把两个人杀死！”

    “你是什么人？什么人？！”

    突然被捅破秘密，黑森惊讶不已。

    “这两个人，是被你杀死的两个人的子女。你毁了两个家庭的幸福，而得到的报酬是保安课长的交椅和由美的肉体。”

    “你所说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忠实执行灭火作业呀。”

    “那么，公司给你一千万圆的退职金是怎么回事？一个课长，又是因工作失误而被解雇，公司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额外的钱？”

    “我不知道，既然公司给我，我就接受了。”

    “那么，请听听这录音！”

    美马向纮子示意了一下，纮子开始播放偷录的黑木与黑森对话的录音。

    ——“我还接受您的命令，把……

    ——住嘴，现在你还要旧事重提干什么？”

    从录音磁带中传出黑木和黑森的声音，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旧事重提，让你为难了吧，你说，‘接受您的命令，把……’就闭嘴了，其实你后面的话应该是‘把人杀死了’吧”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小玩意儿，怎么能作为证据，再说录音的内容，都是很普通的日常会话，要说杀人，是你杀了人，我要告发你！”

    “你这恶魔！”黑森发狂地叫道。

    因为美马的冷酷无情，黑森和名城、纮子三个人一时忘记了敌我，靠在一起。

    “黑森，你吃了如同你妻子一样的女人的肉，你才是冷酷无情的人呀。怎么样？把你的秘密都讲出来吧，这样至少可以减轻你的罪行。”

    “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能告诉你这样的恶魔。”

    “是吗？那就不要说了。我们到那边去劝你吧。”

    美马说出这些可怕的话后，站了起来。

    “该动手了。”

    美马向名城、纮子命令似地说毕，走出别墅。两人把黑森留在别墅内，不由自主地、茫然地跟在美马后面，好象完全丧失了斗志。

    别墅外面，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雪压弯了树枝，覆盖了原野、裹住了山峰，把古峰原与整个世界隔离开了。

    “黑森，听见了吗？”美马对着装在别墅门口的扩音器喊道。

    “你不必答应。你可以从扩音筒听到我的声音。我们现在已经把别墅的所有的门都关闭了，门是预制的不锈钢门，轻易不能打开的，那窗外的百叶窗也都放下来了，从里面打不开。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进行一场精彩的表演，你猜，是什么表演？是放火表演，为了庆祝这神圣的圣诞节之夜，我们要举行盛大的放火表演。怎么样？好主意吧？别墅里里外外都被我们撒上了焦油，这种油燃点高，不象汽油那样熊熊地烧，而是慢慢燃烧。我现在点火了，外面是银色的世界，红红的火焰将映在白雪上，一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一会儿，圣诞夜宴中该用你的烤肉了！”

    “恶魔，住手！”

    从扩音器中传来黑森的狂叫声。

    火被点着了。引火的地方顿时腾起蒸气与浓烟，不一会儿，火势蔓延到整个建筑物。

    从墙缝里喷吐着火舌，冒出浓烟。

    “喂，放我出来！”

    忍耐不住的黑森对着扩音器喊叫。

    “你说出来，我就饶了你。”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么，我们就让你死。过一会儿，扩音器的电线被烧断，你想说也来不及了。”

    “我说，我说了，你放我出来吧，烟把我呛得透不过气来！”

    从里面传出拍打百叶窗的声音。

    “把脸对着窗户的空隙说！说了以后，才考虑放你出来！”

    黑森终于屈服了，他说道：

    “那天，因为被告知要在第三车间进行灭火演习，我就在VEA3305储气罐旁待命。”

    “灭火演习？谁的指示？”

    “黑木总经理。大火在预定的时刻燃起来了，但不是黑木预先告诉我的由名城建设的汽车引起，而是明和化成的油罐车和名城建设的汽车相撞引起的，而且，油罐车内坐着总经理的儿子黑木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故。我赶快把黑木明从车内救出来。亏得他所开的油罐车没有装油，得以避免爆炸，但却引起满载油的名城建设的汽车起火，造成车灾。”

    “我父亲，他怎样了？”

    名城胸中也燃起怒火。

    “我是在很长时间后才知道车内坐着的是名城建设总经理。救出黑木明时，那里已是一片火海。”

    “后来又怎么样了？”

    名城催促道。杀人凶手是谁？现在马上就触到事件的核心秘密了。从扩音器里传出咳嗽声，看来室内已充满烟雾。

    要快！

    “我难受极了！”

    “快说，说出来后，放你出来！”

    “我把明救出来时，黑木总经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抱起消火水龙头，向汽车喷水。当时车内还有两个人，黑木把水压升得最高，用高压水向车内拼命想出来的两个人身上猛烈喷去。那两人在汽车相撞时，可能就已经受伤，如今又受这么高水压的水的冲击。因而与其说他们是被火烧死，倒不如说是被水冲击死的。”

    “那么，你帮了他的忙吗？”

    “我没有办法，水压加高以后，他一个人抱不住水龙头。”

    “为什么这么残忍地杀害甚至靠自己的力量都已经难以逃脱火险的两个负了重伤的人？”

    “这，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仅仅帮了一下他的忙。你们快放我出去，我已经透不过气来了，坏人是黑木总经理，不是我。”

    黑森的声音变成抽泣，越来越弱。火已经烧到墙外。

    “好的，我给你打开门，出来吧。”

    美马喊道。这时，名城跑到车旁，把为保湿而一直慢转动的发动机的转速加到最快、然后拿下固定在汽车上的水龙头对准别墅的门。美马很快地将灭火器的吸水龙头插进别墅大门旁的温泉内，然后立刻打开门锁。

    “好了，门开了，出来吧。”

    美马声音刚落，别墅的门从里面向外打开了，黑森从浓烟和火焰中跌跌撞撞地闯出来。这时，水龙头以每秒钟700加仑水量，对准黑森射出。这样高水压的水，能冲塌高墙，撞弯铁栏栅。刚逃出别墅的黑森，被水冲撞得五脏俱裂，又倒在浓烟火焰之中。

    火继续在燃烧。熊熊的火吞啮了烟，染红了雪。火屑和不断落下的雪混合在一起，在翻卷。别墅的房顶倒塌了，震得白桦树抖下了雪。

    神圣的夜，星光闪烁……

    美马低声唱道。

    第三天，当地的猎人发现别墅被烧。报纸报道在火烧后的废墟，发现一具男尸。

    看了这报道，名城和纮子感到纳闷：应该有两具尸体呀……

    第四天，纮子上班时，看到花添由美一本正经地坐在秘书室办公桌前时，惊讶得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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