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诺问经理:“您相信杜·布律埃的剧本会使您赚钱吗?”
“这剧本有曲折的情节,杜·布律埃想模仿博马舍。普通观众不喜欢这一套,他们只欣赏充满刺激的东西。风趣在这儿是不受赏识的。今晚就全靠弗洛莲娜和科拉莉了,她们俩非常可爱,十分漂亮。这两个宝贝穿着极短的裙子,跳起西班牙舞来,准会迷住观众。这次演出是一次赌博。如果报纸为我登几篇有趣的文章,获得成功,我就可以赚进一万埃居。”
斐诺说:“我明白了,这剧本只受到行家的赏识。”
“邻近的三家戏院雇了一班人来捣乱,他们要喝倒彩;我设法破坏这个阴谋。我收买了这些喝倒彩的人,他们会装模作样地乱嘘一通。对面包厢里有两位商人,他们想使科拉莉和弗洛莲娜获得成功,各自买了一百张戏票,分发给亲友,他们能把捣乱的人赶走。这班捣蛋鬼收受了两方面的钱,很随便就可以走掉。这个办法可以博得观众的好感。”
斐诺喊起来:“两百张票!这些人真是贵重啊!”
“对啊,再多两个像弗洛莲娜和科拉莉那样的漂亮演员,有阔人供养,我的问题就解决了。”
两个钟头以来,吕西安耳朵里听见的,是样样事情都由金钱决定。在戏院如同在书店,在书店如同在报馆,再也不提艺术和荣誉。造币厂的硬币冲压机一下一下地砸在吕西安的脑袋上和心上。乐队奏着序曲,他禁不住拿正厅里乱糟糟的鼓掌声和嘘声,同他在大卫的印刷所里品尝到的宁静而纯洁、富有诗意的情景作对比。他同大卫只看到艺术的神奇魅力、天才的崇高胜利,和白翅膀的荣誉天使。他想起在小团体中度过的夜晚,禁不住流下泪来。
卢斯托问吕西安:“您怎么了?”
他回答:“我看见诗歌在泥泞里。”
“啊!亲爱的,您还有幻想。”
“可是难道我们必须在这里匍匐在地忍受这些大腹便便的玛蒂法和卡缪索,像女演员忍受新闻记者,像我们忍受出版商一样吗?”
卢斯托凑到吕西安耳朵边,指着斐诺对他说:“老弟,您看见这个矮胖子吗?他既没头脑,又缺天资,只有一颗贪婪的心,不惜代价想发财,做生意是能手,在多利亚的铺子里,要了我百分之四十的利还装着帮了我的忙……像他这样的人,有好几个未成名的天才青年,为了一百法郎,写信给他,跪倒在他脚下呢。”
吕西安心里由于极端厌恶而产生一阵痉挛,他想起了画在编辑室绿地毯上的那幅漫画: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
他说:“我宁愿去死。”
卢斯托反驳:“还是活着好。”
拉起幕布的时候,经理走了出去,到后台上去下几道命令。
这时候斐诺对卢斯托说:“亲爱的朋友,多利亚答应我,周报的股权三分之一归我,我付出三万法郎现金,条件是我当总编辑兼经理。这是一桩好生意。布隆代告诉我,正在起草限制报纸的法律,只有现存的报纸可以继续办下去。再过半年,要花一百万才能经营一家新报纸。所以我马上决定了,虽然我手头只有一万法郎。听我说,如果你能说服玛蒂法拿出三万法郎买我一半的股权,就是六分之一股,我就给你当我的小报的主编,每月工资二百五十法郎。你代我出面签订契约。我只想始终保持编辑的权利,保障我的所有利益,表面上却没有任何关系。刊登的稿件都作每栏一百苏,这样你对外付三个法郎,加上一些免费的稿子,每天可以拿到十五个法郎的外快。一个月就是四百五十法郎。可是我想保留报纸对人对事的攻击或者保护的决定权,也让你有卖交情或者发泄怨恨的权利,只要你不同我的意向相左。我或者支持政府,或者支持极端派,现在还没有定,可是我同自由党的关系暗中仍要维持。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是个老好人。也许我会使你得到我写的议会开会的报告,我大概是不能保留的。因此,你必须利用弗洛莲娜行使这小小的欺骗手段,叫她催药商紧一点。如果我拿不出钱来,我只能在四十八小时内悔约。多利亚将他的另外三分之一股权以三万法郎代价卖给他的印刷商和纸商。他自己白赚三分之一股权,还出账一万法郎,因为他一共只付出了五万法郎。一年以后,这份周报卖给宫廷可以值二十万法郎,如果宫廷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很有理智,想逐渐缩小报纸的力量的话。”
卢斯托喊起来:“你真走运。”
“如果你尝过我从前穷困的日子,你就不会这样说了。眼前这时候,我还有无可救药的苦恼:我是一个帽子商人的儿子,我爹至今还在公鸡街上卖帽子。我要发迹,只有来一次革命,如果不把社会秩序推翻,我就应该有几百万家私才行。我不知道,在这两年中,革命是不是比较容易一些。要是我像你朋友一样,有一个贵族的姓氏,情况就变得有利了。不要作声,经理来了。再见!”斐诺边说边站了起来,“我要去歌剧院,明天我也许要跟人决斗了;我写了一篇猛烈攻击两个舞女的稿子,签上了自己的名,这两个舞女有将军们做朋友。我是猛烈攻击歌剧院了。”
经理问:“为什么?”
斐诺回答:“每个人都同我斤斤计较:这一个减省我的包厢,那一个拒绝订我的五十份报纸。我已经将最后通牒送给了歌剧院:现在我要的是订一百份报纸和每月四个包厢。如果他们接受了,我的报纸就有八百个订户,一千个付钱的订户。我还有办法找到另外二百订户,明年正月我们就有一千二了……”
经理说:“您最后会弄得我们破产的。”
“您有病啊,您!您只订了十份报纸,我却为您写了两篇精彩的文章登在《议政报》上。”
经理赶快说:“我对您并不抱怨。”
斐诺又说:“卢斯托,明晚见。你到法兰西剧院给我回音,那里恰好有一出戏首演;我不能写稿,报馆的包厢就让给你了。我优先挑选你,你为我花了大气力,我感谢你。费利西安·韦尔努向我建议,愿意放弃一年工资,出二万法郎收买报纸的三分之一股份,可是我只想当个独一无二的主人。再会。”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家伙真狡猾。”
“啊!这个吊死鬼前途无量。”卢斯托回答,不管正在关包厢门的精明经理是否听见。
经理说:“他吗?将来一定是个百万富翁,人人尊敬,也许还结交上了一些朋友……”
吕西安说:“仁慈的天主,多可怕的强盗窝!您还想起用这样一位美妙可爱的姑娘去促成这样一桩买卖吗?”他边说边指着弗洛莲娜,她正向他们频送秋波。
卢斯托回答:“而且她一定会成功。您不知道这些尤物多么忠心耿耿又多么聪明!”
经理接下去说:“她们一旦恋爱,爱情的深度和广度可以洗清她们的缺点和错误。女演员的爱情由于同周围环境产生极强烈的对比,所以越显得美好。”
卢斯托说:“那就是在污泥之中发现了一颗值得镶在最尊严的王冠上的钻石了。”
经理说:“哎哟,科拉莉分心了。我们的朋友使科拉莉着迷,他自己还不知道,他害她演不出好戏来了;她忘记了答话,两次都没有听见提示。”他对吕西安说:“先生,我求求您,请您躲到这个角落里。如果科拉莉爱上了您,我就叫人告诉她您已经走了。”
卢斯托大声说:“不!告诉她这位先生要一起吃夜宵,那时她爱怎样就怎样,她就会演得同著名的马尔斯小姐一样好。”
经理走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我的朋友,您怎能安心叫弗洛莲娜小姐请求药商拿出三万法郎,去收买斐诺用同样价钱买来的股份的半数呢?”
卢斯托没有让吕西安把话说完。
“亲爱的孩子,您是从哪个国家来的?这位药商根本不是人,不过是爱情带来的银箱而已。”
“您的良心呢?”
“亲爱的朋友,良心这东西不过是根棍子,专门用来打别人,从来不打自己的。您怨什么鬼啊?机遇使您在一天之内就碰上了我足足等了两年的奇迹,您还谈什么手段?怎么!我觉得您像个聪明人,认为您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一定会像那些闯江湖的知识分子一样,会有独立的想法,谁知您还窃取宗教上的顾虑,吃一个鸡蛋也要自责为犯了贪欲罪……如果弗洛莲娜成功了,我就坐上总编辑的位子,每月固定收入二百五十法郎,我负责走访大剧院,把杂剧院留给韦尔努,您帮我一把,接手全部的街头剧院。那时您就可以得到每栏三法郎的稿费,您每天写一栏,每月三十栏,可以得到九十法郎;您还有六十法郎的书卖给巴尔贝;然后您每月可以向戏院要十张票,四家戏院一共四十张票,您卖给戏剧界的巴尔贝,可以卖四十法郎,这个人我可以介绍您认识。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每月挣两百法郎。您要有卓越的才能,可帮斐诺一把,在他的新周报上发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件,因为这种稿件是签名的,不像在小报上那么随便。那个时候您就每月可以有三百法郎。亲爱的朋友,很多有才干的人,像每天在弗利科托饭馆吃饭的德·阿尔泰兹,要花十年才能挣到一百埃居。您用一支笔,每年可到手四千法郎,还不算书店的入息,要是您替他们写书的话。一个县长只拿一千埃居的俸禄,就在县里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我且不对您谈白看戏的乐趣,因为过不多久您就会厌倦,可是您可以自由进出四家戏院的后台。开头一两个月,您要严厉而且刻薄,您就会收到诸多的请客帖子,被邀请参加女演员的聚会,她们的情人也来巴结您;您再也不用在弗利科托饭馆吃饭,除非您到了口袋里只有三十个苏,而城里也没有人请您吃饭的时候。下午五点您在卢森堡公园无聊得不知干什么才好,第二天您就变成一百个可以左右法国舆论的特权人群中的一人。三天以内,如果我们成功的话,您可以用三十句俏皮话,每天发表三句,使一个人恨不得去死;您可以使您四家戏院的女演员们拿出钱来,供您享乐;您可以使一出好戏遭到惨败,使一出坏戏风靡巴黎。如果多利亚拒绝印您的《雏菊》,而且不付您一分钱,您可以叫他到您家来,低声下气地用两千法郎买您的稿件。只要您有才干,您在三家不同的报纸上刊登三篇文章,造成声势,要破坏多利亚的几桩投机买卖,或者他寄托了希望的一本书,您就看见他像铁线莲般爬上您的顶楼,而且赖在那里不走。还有您的小说,眼前所有出版家都颇有礼貌地赶您出门,将来他们要到您家排队,被多盖罗老头估计只值四百法郎的,要抬到四千法郎!这就是当新闻记者的好处。因此我们要防止所有新来的人接近报馆。要进入报馆,不仅要有伟大的天才,还要有十分的运气。而您却在同您的运气无理取闹!……您瞧,如果我们俩今天不在弗利科托饭馆遇见的话,您还可能等待三年,或者像德·阿尔泰兹一样,在阁楼上饿死。等到德·阿尔泰兹像贝勒那样有学问,成为像卢梭那样的大作家,我们早已发了财,能支配他的财产和荣誉了。斐诺当上众议员,而我们呢,也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不是当上了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就是为了债务被关进圣-佩拉日监狱了。”
吕西安想起了他目睹的一幕,不由得喊起来:“斐诺把他的大报卖给出价最高的部长,正如他把捧场话卖给巴斯蒂安夫人,同时诋毁几句维吉妮小姐,说巴斯蒂安夫人的帽子比报上以前捧过的帽子更高明。”
卢斯托冷冷地回答:“您是个大傻瓜。斐诺在三年以前连靴子都穿不起,吃饭在塔巴尔饭馆吃,每顿十八个苏,为了十法郎代人起草广告传单,他身上怎么穿上的礼服,等于圣母怎么怀上耶稣一样,是个猜不透的谜。如今斐诺个人有一份报纸,估计值十万法郎,有付钱而不要报纸的订户,有真正的订户,还有他叔父代抽的间接税,他每年有两万法郎收入;他每天都有奢华的宴席等着他,从上个月起有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明天他要当上一份周报的头头,不花一个子儿就得到了六分之一的股权,每月五百法郎工资,还有他叫股东出钱而他不支付的稿费每月一千法郎。您是头一个,如果斐诺同意给您每页五十法郎的话,您会很高兴地为他白写三篇文章。等到您爬到同他地位相等时,再来判断他吧,人是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判断的。如果您盲目地顺从,斐诺说声‘进攻!’,您就进攻,斐诺说一声‘捧场!’,您就捧场,您就有伟大的前途。要是您有仇家,要报仇,只要对我说一声:‘卢斯托,我们干掉这家伙吧!’我们每天在报纸上登上一句话,您就能把您的朋友或者敌人痛揍一顿。您再在周报上登上一篇大文章,把他再开一次刀。如果事情对您十分重要,而您又变成斐诺所需要的人,斐诺就会让您在一份有一万到一万二订户的大报上,把您的敌人当头一棒打死。”
听得入迷的吕西安说:“您相信弗洛莲娜一定能叫药品商做成这笔买卖吗?”
“我当然相信!现在是幕间休息时间,我去同她说两句话,让事情在今天晚上就办妥。她听了我的报道以后,会用上她的全部聪明才智,再加上我的一份。”
“那个老实商人,在那里嘴巴也合不拢地欣赏着弗洛莲娜,一点不怀疑人家要敲他三万法郎的竹杠!……”
卢斯托大声说:“您又说蠢话了!为什么不说我们抢他呢?亲爱的朋友,如果部长收买报纸,再过半年药商的三万本钱可能变成五万。何况玛蒂法目的不在报纸,只为着弗洛莲娜的利益。等到人家知道玛蒂法和卡缪索共有一份报刊,因为他们会合做这笔生意,所有的报刊都会登载说弗洛莲娜和科拉莉好话的文章。弗洛莲娜就出名了。她可能同另一家戏院订一份一万两千法郎的合同。总之,玛蒂法每月可节省一千法郎,本来要用在向新闻记者送礼和请客上的。您既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经。”
吕西安说:“可怜的人!他还希望快活地过一晚呢。”
卢斯托说:“他还要被无数的理由锯成两半,直到他买下斐诺的六分之一股份,向弗洛莲娜出示他的收据为止。而我,第二天,我就是总编辑,每月拿一千法郎。我的苦难已经到头了!”弗洛莲娜的情夫喊起来。
卢斯托走了出去,剩下昏头昏脑的吕西安。他跌落到思想的深渊,飞翔在现实世界之上。在木廊商场他看见了出版商的诀窍和炮制荣誉的方法,他在戏院的后台徘徊过,看见了墨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关键、一切事物的机制。他欣赏舞台上的弗洛莲娜,心里羡慕卢斯托的艳福。他有一阵子早已忘却玛蒂法了。他待在那里不知有多久,也许只有五分钟。他觉得简直是天长地久。火热的念头燃烧着他的心,他的感官也被女演员们的形象挑逗得热烘烘的。女演员们淫荡的眼睛被胭脂衬托抬高,胸脯白得耀眼,穿着肉感的巴斯克紧身衣,褶子十分下流,短裙下面露出穿着红绿底色袜子的大腿,穿鞋的方式刺激正厅的观众。两股腐败的洪流齐头并进,仿佛在水灾中两片水面要合而为一,它们吞噬了包厢里的诗人。诗人在包厢的角落里,手肘靠在红天鹅绒的栏杆上,手向下垂,眼睛盯着幕布,这种混合着雷电和乌云的生活,他很容易接受,尤其是经过用功、单调、不为人知的生活以后,他像在深沉的黑夜里,新的生活像焰火似的闪闪发亮,他更容易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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