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弄神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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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以后所产生的愤怒,或者是他们被嘲讽的毒箭射中时所表现的精力,是任何语言、任何绘画都无法表达出来的。那些受了攻击而鼓动精力奋起抵抗的人,很快就会倒下来。那些头脑冷静、把恶毒咒骂的文章置诸脑后的人,才真正舒展出一个作家的勇气,因此弱者初看起来像强者,可是他们的抵抗只存续一段时间。头半个月,愤怒的吕西安写了一大堆文章,像落冰雹似的刊登在保王派的报纸上。他是和埃克托尔·梅兰两人分担着保王派报纸的批评重任的。每天他在《觉醒报》的办公室里,用尽全部精力向敌人开火,唯一没有私人目的而支持他的只有马丹维尔。人家也不让马丹维尔知道,敌对两派记者有友情的秘密联系,他们在茶余饭后谈笑之间,或者在木廊商场多利亚的店里,或者在戏院后台,彼此之间有过默契。吕西安到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去,没有人当他是朋友,只有保王党人同他握手;而拿当、埃克托尔·梅兰、泰奥多尔·加亚尔却不知羞耻地照样同斐诺、卢斯托、韦尔努以及几个绰号为“老好人”的记者亲亲热热。那个时代,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是文坛诽谤的集散地,类似妇女的闺房,各党各派的人、政客和官僚都可以去。在某个会议室里,法院院长责骂一个同僚不该到戏院后台,说那是斯文扫地,被责骂的法官后来在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碰见院长,那真是斯文扫地面对斯文扫地。卢斯托终于同拿当握了手。斐诺几乎每晚都到这儿来。吕西安有空的时候,也到这儿来研究敌人的意向,这个可怜的孩子只从敌人身上看到无可调和的敌意。

    那时候,党派门户之见所产生的敌意比今天严重得多。如今发条先是上得紧,最后都松散开来。今天的批评家扼杀了某人的作品以后,仍然向他伸出手去。被害人应该拥抱害他的人,否则就要受到猛烈的嘲讽。一个作家如果拒绝这样做,就会被人说成是不合群,难以相处,盛气凌人,无法接近,心胸狭隘,容易记仇。今天,一个作家被人背信弃义地在背上刺了一刀,他躲过了别人用卑鄙的伪善给他造成的圈套,或者吃了最恶劣手段的亏,会听见凶手向他问好,而且表示应该得到他的尊敬,甚至他的友谊。在美德变成罪恶,有些罪恶被树为美德的时代,一切都能原谅,一切都可解释。友谊成为自由当中最神圣的一种。意见绝对相反的领袖,说话都很温和,刻薄话也很客气。在那个时代,如果我们还记得的话,要有勇气才能使某些保王党作家和几个自由党作家在同一间剧院里出现。他们的眼光好比子弹上了膛的手枪,听得见充满深仇大恨的挑衅声,最微小的一点火花就能挑起一场争吵。左右两派都有几个特别受攻击的人,他们进场时谁没有见过邻座看客破口大骂的?当时有两个党派,保王党和自由党,浪漫派和古典派,同一仇恨的两种形式,这种仇恨可以使你理解国民公会的断头台。吕西安开始时是狂热的自由派和伏尔泰的信徒,现在变成了狂热的保王党和浪漫派。压在当时自由党最憎恨的人马丹维尔身上的敌意,也压到吕西安身上。因为马丹维尔是唯一热爱和呵护吕西安的人。他的友谊害了吕西安。党派对它们的岗哨是无情的,它们轻易抛弃失落潦倒的伙伴。尤其在政界,想成功的人非跟着大队人马走不可。小报的主要坏主意是把吕西安和马丹维尔合在一起攻击。自由党将他们一个推到另一个的怀抱。这番友谊,不管是真是假,使他们两个招来韦尔努无数恶毒的文章。韦尔努对吕西安在上流社会获得成功恨得要死,而且他同吕西安的所有旧友一样,以为诗人不久就要高升。因此所谓诗人的叛变,便被添加了许多严重的情状,使其显得更加恶劣。吕西安被称为小犹大,而马丹维尔则被称为大犹大,因为有人指控,不管有无理由,马丹维尔曾经带领外国军队走过佩克桥。吕西安笑着回答德·吕波,说他自己的确曾经将驴子带过了桥。吕西安的奢华生活,虽然是空架子而且建筑在未来的希望上,仍然惹怒他的朋友们,他们不能原谅他的高车骏马,认为他始终坐着马车,也不能原谅他在旺多姆街的富丽堂皇的场面。他们全都本能地感觉到,一个漂亮的青年,聪明风趣,已经被他们教坏了,会达到目的的,因此他们想打倒他,必须采取一切手段。

    科拉莉在体育剧场登台的前几天,吕西安同埃克托尔·梅兰两人手挽着手走进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梅兰埋怨吕西安在弗洛莲娜事件中帮了拿当的忙。

    “您让卢斯托和拿当两人成了您的死敌。我给了您很好的忠告而您没有利用。您赞美别人,为别人做好事,您的善行将残酷地受到惩罚。弗洛莲娜和科拉莉两人同在一间剧场,是永远相处不好的,她们一个想胜过另一个。您只有我们的报纸可以为科拉莉出力,而拿当呢,除了剧作家的有利地位以外,在剧评方面还有自由党的报纸受他支配,而且他在报界的时间比您长。”

    他这句话恰好说中了吕西安的秘密心事。他发觉拿当和加亚尔对他都不能坦诚相见,他是有权利要求人家对他推心置腹的;但是他不能抱怨,他改变阵营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加亚尔压他,说新党员要经过长期的考验才能得到党的信任。吕西安在保王党和政府的报纸内部发现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嫉妒,这种嫉妒是人们在面对一只可以分享的蛋糕时暴露出来的,嫉妒使他们变得同群犬争食一样,发出同样的咆哮声,露出同样的态度、同样的性格。这些作家使尽阴谋诡计,在当局面前互相攻击,互相指责对党不够热心;为了排除一个对手,他们想出最卑鄙恶毒的办法。自由党没有什么内部争吵的题目,因为他们远离权贵,并不得宠。吕西安看出保王党内部有一个错综复杂的野心织成的网,他既没有相当的勇气拔出剑来斩钉截铁地解决难题,也没有相当的耐心去理出头绪,他既不能当他那个时代的阿雷坦,也不能当博马舍或者弗雷隆,只能守着自己的唯一愿望,那就是诏书到手,这意味着他能攀上一门好亲事。他的前程全靠运气,再加上他的俊美容貌的帮助。卢斯托原来十分信任他,将他心中的秘密知道得一清二楚,懂得怎样一击可以打中诗人的要害。因此,那天梅兰带吕西安去滑稽歌舞剧院的观众休息室时,卢斯托为吕西安设下一个可怕的陷阱,让他跌下,摔倒了。

    斐诺同德·吕波在吕西安面前谈话,他拉着德·吕波,假装亲热地握了吕西安的手,说:“我们漂亮的吕西安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一帆风顺的人。”他一边说一边轮流望着吕西安和德·吕波,“在巴黎,好运气有两种,一种是物质方面的,那就是人人都可以积聚的金钱,另一种是精神方面的,社会关系,地位,进入某些人无法进入的社会,我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德·吕波抢着说,十分友好地向吕西安望了一眼。

    “是,我们的朋友。”斐诺边说边拍着吕西安的手,“我们的朋友在这方面有了不起的成就。说真的,吕西安比嫉妒他的人有更多的方法,更多的聪明才干。外加他长得十分俊美,他的旧朋友们眼红他的成功,说他是运气好。”

    德·吕波说:“这种运气永远到不了傻瓜和饭桶头上。试问,拿破仑能说是运气好吗?在他以前,统率过意大利方面军的将领有二十多个,正如现在有上百个年轻人想踏进德,图什小姐府上,而交际场中已经把她视为您的女人了,亲爱的!”德·吕波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继续说,“啊!您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宠爱,德·埃斯巴夫人、德·巴热东夫人和德·蒙科尼夫人都迷上了您。您不是今晚要参加菲尔米亚尼夫人的晚会吗?明天,您不是要到德·格兰利厄公爵夫人的盛大交际会里去吗?”

    吕西安说:“是的。”

    “请让我给您介绍一位年轻的银行家杜蒂耶先生,他完全配得上您,因为他也在很短时期内挣了一份可观的家业。”

    吕西安同杜蒂耶互相打招呼,谈起话来,银行家请吕西安吃饭。斐诺和德·吕波都是高深莫测的人,彼此相当熟识,可以永远成为朋友。他们似乎在继续刚才开始了的谈话。他们让吕西安、梅兰、杜蒂耶和拿当在另一边谈话,自己朝滑稽歌舞剧院休息室里摆着的几张无扶手也无靠背的长沙发走去。

    斐诺对德·吕波说:“亲爱的朋友,告诉我事情真相!吕西安是不是真正有靠山?因为我的编辑们最厌恶他,在站到他们一边以前,我要请教您一下,是否值得破坏他们的计划,帮助吕西安。”

    谈到这里,德·吕波同斐诺集中注意力对视了一会儿。

    吕波说:“怎么,亲爱的,您以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夏特莱和德·巴热东夫人肯原谅吕西安对他们的攻击吗?德·巴热东夫人设法使夏特莱补了夏朗特省省长的缺,而且被封为伯爵,正准备胜利地班师回昂古莱姆呢。他们唆使他进了保王党,目的是想摧毁他。今天,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来推翻答应过这个孩子的诺言,您也去找一个借口吧!找到了,您就是帮了这两个女人的大忙,终有一天,她们会记得的。我掌握这两个女人的秘密,她们恨这小家伙到这种程度,连我都很惊异。这个吕西安原本可以摆脱他最凶恶的敌人德·巴热东夫人,只要提出一些所有女人都乐于接受的条件就停止他的攻击,您明白吗?他既年轻又长得漂亮,他能用爱情的浪潮来淹没这种仇恨,那么他就会变成德·吕邦普莱伯爵了,墨斗鱼会在国王的宫廷里给他谋到一份差事的,某些清闲的职位之类。吕西安可以当路易十八的漂亮的侍读,或在什么地方当个图书馆员,一个挂名的行政法院审查官,国王的娱乐总管,等等。这个小傻瓜错过了机会。也许这就是人家不肯原谅他的原因。他自己不去提条件,反而接受人家的条件。自从吕西安受骗答应等待国王诏书那天起,夏特莱就前进了一大步。科拉莉断送了这孩子的前程。如果吕西安没有女演员当情妇,他会再去追求墨斗鱼,而且准能追到手。”

    斐诺说:“这么说来我们就应该干掉他了。”

    “用什么方法?”德·吕波漫不经心地说,他想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面前炫耀自己。

    “他有合同约束必须为卢斯托的小报写文章。他现在身无分文,要他写稿更容易。如果掌玺大臣觉得有一篇嘲讽文章是针对他的,而且有人向他告发文章是吕西安写的,那么掌玺大臣一定认为他不配得到国王的恩宠。为了使这位外省的伟人进一步失去理智,我们已经准备好科拉莉的失败,他会发觉他的情人被人喝倒彩和无戏可演。一旦诏书无限期搁置以后,我们就可以嘲笑他的贵族梦想、他当接生婆的母亲和开药房的父亲了。吕西安是个没有多少勇气的人,他一定会倒下去,然后他从什么地方来,我们就送他回到什么地方去。拿当通过弗洛莲娜将玛蒂法拥有的杂志六分之一股份卖给我,我还能收买纸商的那一份,现在只剩下多利亚同我两个;我们俩可以协商,将这份杂志吸收到宫廷方面来。我之所以呵护弗洛莲娜和拿当,是用买回我的六分之一股权作条件的,他们既然卖了给我,我理应帮他们的忙;可是首先,我想知道吕西安的手中握有多大的胜券……”

    吕波大笑说:“您真不愧为老狐狸。好吧,我就喜欢您这样的人……”

    斐诺问行政法院审查官:“您能给弗洛莲娜弄到一份永久的合同吗?”

    “可以。可是我们得除掉吕西安,因为拉斯蒂涅和德·玛赛不愿意再见到吕西安这个人。”

    斐诺说:“放心睡觉吧。拿当和梅兰的文章加亚尔答应篇篇发表,吕西安哪怕一篇也不行,我们这样就断了他的生路。他只有马丹维尔的一份报纸可以自卫和保护科拉莉,一份报纸对抗所有的报纸,他是顶不住的。”

    “我会告诉您部长对哪些地方最敏感;可您叫吕西安写的文章,原稿要交给我。”德·吕波回答,他对斐诺根本不提答应吕西安的诏书原来就是一个骗局。

    德·吕波离开了休息室。斐诺走过去找到吕西安,用一种使许多人上过当的和蔼口气向他解释:他不可能放弃他的稿子,他也不愿打官司,这样会破坏吕西安在保王党内的希望。斐诺喜爱那些相当坚强、敢于改变自己政见的人。吕西安和他,不是在人生道路上常有机会见面,而且可以互相帮助吗?吕西安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在自由党内,以便必要时可以代他攻击政府或者极端派内拒绝帮他的人。

    斐诺最后说:“如果有人愚弄您,您怎么办?比如某个部长,以为您变了节,便可以拴住您,再也不怕您,把您撵走,您难道不应该放出恶犬去咬他的小腿吗?您跟卢斯托翻了脸,他恨您入骨。您同费利西安见了面却不说话。您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朋友。我这一行的一条法则就是要同真正强有力的人和睦相处。您到您的交际圈子里,可以帮我的忙,等于我在报纸上帮您的忙一样。可是首先得谈生意!写几篇纯文艺的文章给我,这些文章不会给您惹麻烦,而您就是履行我们的合同了。”

    吕西安对斐诺的一番话,只觉得是友情加上精明的打算,其中对他的颂扬,加上德·吕波的恭维,使他心情愉快;他竟向斐诺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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