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忘却悲伤
她还是那个穿着沙沙作响的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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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我来到皇家检察署的办公室时,发现那暗恋老板的秘书正盯着我看。实际上,她端详得更仔细了,我感觉她把我当成了情敌。莱特先生一只手拿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报纸,匆匆走了进来。他冲我满怀热情地笑了笑,看来他还没从生活模式切换到办公模式。现在我知道秘书小姐铁定把我当成竞争对手了,因为莱特先生冲我微笑的时候,她的表情分明带有敌意。莱特先生却没注意。“抱歉让你久等了,进来吧。”他下意识地整了整根本不存在的领带。我跟着他去了办公室,他关上门。我感觉秘书还在门外看着他。
“你昨晚没事吧?”他问,“我知道这种情况肯定难受。”
你去世之前,我的字典里只需翻出这些形容词:“不堪重负”“心烦意乱”“垂头丧气”,最多用“一筹莫展”来形容。如今,却要找出“痛彻心扉”“伤痕累累”“天塌下来了”这样的词来形容。
他不再下意识地摆弄领带了,我们言归正传。他重复了一遍我刚才的话——“‘你在干什么?’”
那人转过身来。尽管公寓里如同冰窟,但他的脑门上却布着一层汗珠。他说话之前停顿了一会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那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腔调,听起来总像是在调情:“我是埃米利奥·科迪。要是吓到你了真不好意思。”其实我立马就意识到是他了。我觉察到危险不知是因为所处的环境,还是因为我一早就怀疑是他杀了你,抑或是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危险,即便他跟你的事情没有关系?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发现拉丁人的性感——那种下巴线条轮廓分明和皮肤黝黑表现出来的阳刚之气——本身就是一种威胁而非迷人。
“你知道她死了吗?”我问,这些话听起来荒唐至极,我从不知道说这种矫揉造作的话。然后我记起了你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知道了,我看过本地新闻。真是太不幸了。”尽管这么说并不恰当,但他一开口,声音中就带着一股迷人的魅力,我觉得魅力也可能意味着陷阱,“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我知道这样很冒昧。”
我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朋友吧,我想。”
“我是她姐姐。”
“对不起。实在冒昧。”
他无法掩饰声音中的焦躁,开始朝门口走去,但我堵住了他的去路。“是你杀了她吗?”
我知道这话实在唐突,但这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精心设计的场景。“你一定是太伤心了……”他回答道,但我没让他把话说完。
“你本想让她流产,你要她别碍手碍脚,没错吧?”
他把手里拿的东西放下来,我发现是画布。
“你很不理智,你现在的情绪我能理解,但是……”
“滚!你给我滚!”
我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一遍一遍地冲他吼,即便他离开了我还是歇斯底里地喊着。阿米亚斯睡意未消,匆匆开了前门进来了。“我听见有人在叫喊。”沉默中他望着我的脸。不用我说什么,他已经明白了。接着,他佝偻着身子,别过身去,不想让我看到他的悲伤。
电话响了,我任凭答录机里的语音响起——“嗨,我是苔丝。”
那一瞬间,现实的规则被打破,你复活了。我一把拿起听筒。
“亲爱的?你在吗?”是托德的声音,我刚刚听到的只是答录机的问候语,“碧翠斯?是你吗?”
“她是在一间公厕被找到的。在那里五天了,就她一个人。”
接下来是一通沉默,这个消息跟他设想的全然不同。“我尽快过来。”
托德是我的安全港湾,这也是我向他托付终身的原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有他可以依靠。
我看着埃米利奥留下的那一堆画布,都是你的裸体画。你跟我不一样,你从不知道害羞,这些画肯定都是他画的,画上全是你的侧脸。
“第二天早晨你没有带着疑问去找芬伯勒警探?”莱特先生问。
“是的。他说埃米利奥去拿他的画确实太麻木不仁了,但并无其他。他告诉我验尸官可能要求检查尸体,在尸检结果出来之前不能指控任何人,也不要擅自得出结论。”
他的措辞过于官方,很有节制。这无疑激怒了我。也许我只是妒忌他,我的状态极不稳定,而他却能泰然自若。
“我原以为芬伯勒警探至少应该问埃米利奥,她被害的那天他在做什么。他却说尸检结果出来前他们不知道苔丝死亡的确切时间。”
秘书小姐拿着矿泉水进来了,谈话被打断,我莫名有些高兴。这会儿,我居然渴得要命,咕咚咕咚,我一饮而尽,这时我才发现她涂了珍珠粉色的指甲油,手指上还戴着婚戒。为什么昨天我只检查了莱特先生的左手?我为暗恋老板的秘书小姐感到难过,虽然不是肉体出轨,但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半,她的精神已经出轨。莱特先生冲她笑了笑。“谢谢你,史蒂芬妮。”他的微笑并无弦外之音,但坦诚的笑令人着迷,可能引人误会。我在等着她离开。
“所以我一个人去见埃米利奥·科迪了。”
我的思绪回到了刚才那段危险的时刻,想到指甲油和婚戒,我的手指抓得更牢了。
离开警局时,疲惫令我有些恼火。芬伯勒警探声称他们尚不知道你的死亡时间,但我知道,就是星期四。也就是西蒙说他把你留在海德公园的那天,只是你再也没离开过公园。其他都说不通。
我给你就读的艺术学院打过电话,一位带着德国口音的秘书接的电话,她没好气地告诉我,埃米利奥在整理学生的课堂作业。但我跟她说我是你姐姐,她的态度马上缓和了,把他的地址给了我。
我开车前往那里的时候,想起了有关埃米利奥地址的对话。
“我不知道。我们只在学校或者我的公寓见面。”
“他到底想隐藏什么?”
“只是没提及这档子事而已。”
“我希望他住在霍斯顿这样的地方。有小资情调,时髦归时髦,但周围住的都是穷人。”
“你就是看他不顺眼,对吗?”
“这里到处都是涂鸦,看起来如同都市丛林。我估摸这种人晚上会拿着喷漆到处涂鸦,给这里打上时尚的标签,而不是让中产阶级的尿布堆积如山。”
“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噢,不知道。也许是跟我妹妹发生了关系,把她的肚子搞大了,然后什么都不管了。”
“你这样说好像我完全没能力经营自己的生活一样。”
我任凭你的声音在电话线之间回荡,听到你咯咯的笑声传来。“你不要把他当成我的导师,骂他有辱斯文。”
我跟你一本正经地说话时你从不当回事。
我总算找到了他的住处,他并没有住在霍斯顿,或者布里克斯顿,反正那里并没有出售劣质拿铁的咖啡馆,那都是具有小资情调的人光顾的地方。他住在里奇蒙,那样的地方漂亮、感性。他的房子也不是理查德·罗杰斯
设计的样式,而是像安妮女王的宝石,单是那个很大的前花园就顶得上派克姆的一两条街道。我走过特别长的前花园,敲响了他家古色古香的门环。
估摸你不会相信我居然穿过了整个院子,对吗?我的行为似乎很极端,但新近平添的悲痛让我早就没了逻辑和自控能力。埃米利奥开的门,我只能想到言情小说的陈词滥调来形容他,长相惊为天人,真能让人神魂颠倒,还能将一些本身暗含威胁的形容词安在他身上。
“是你杀了她吗?”我问,“你上次就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想当着我的面把门关上,但我顶着门没让他得逞。以前我从未用身体的力量对抗过男人,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强壮,看来之前聘请私教一丝不苟地健身的举动总算没有白费。
“她告诉房东一直接到恐吓电话,那人是你吗?”我问。
跟着,我听到他身后的玄关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埃米利奥?”他的妻子站在门口。我至今仍然保留着跟她有关的电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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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碧儿,我们的关系开始之前我向他打听过有关她的事,他跟我说他们结婚很仓促,在一起的时候倒也轻松,不过并不后悔。他们喜欢这种相伴的感觉,但有好几年没再发生性关系了。谁也不会吃对方的醋。你现在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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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亲爱的苔丝:
那还真是便宜他了。我想她应该也有四十几岁了吧,时间对女人要远比对男人残酷。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呢?肯定不开心啦。
Lol
碧儿
另,你为什么用Coreyshand字体写邮件?看着怪费劲的。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收件人:碧翠斯·赫明的iPhone客户端
亲爱的碧儿,你走在绷得笔直的道德钢丝上,纹丝不动,而我只是轻轻一晃,便掉了下来。我相信他。这件事谁也不会受到伤害。
苔丝,亲亲亲亲
另,我觉得这种字体看着挺舒服。
又另,你知道Lol是大声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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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苔丝:
你不会真这么幼稚吧?动动脑子。
Lol
碧儿
(在我看来,Lol是无尽的爱的意思。)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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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动脑子?你是不想让我给你写信了吧?赶紧离开美国回家吧。过得开心,亲爱的。
苔丝,亲亲
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韶华已逝,而她的丈夫仍然青春。在我的想象中,他们在二十五岁结婚的时候还是对等的,但在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两人的地位早已不相称。但玄关里站着的女子不到三十岁,有着一双令人心生怯意的淡蓝色眼睛。
“埃米利奥,出什么事了?”
她的声音如同刀切过玻璃一样清脆,透着一丝贵族气质,想必这房子是她的。我没有看她,问题直接抛向埃米利奥:“上星期四,也就是一月二十三日,我妹妹遇害那天你在哪儿?”
埃米利奥转身看着妻子:“我的一个学生,苔丝·赫明。昨晚本地新闻提到她了,记得吗?”
新闻播出的时候我在哪儿?在太平间陪你?扶母亲上床?埃米利奥一只手揽着妻子,声音不卑不亢:“这是苔丝的姐姐。她心里难受,有点儿……口无遮拦。”他想把我打发走。他就是这样打发你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苔丝可是你的情人。你认识我只是因为你昨晚想把你的画从她的公寓拿走,恰好被我撞见了。”
他的妻子盯着他,脸色突然变得暗淡。他将她抱紧。
“苔丝暗恋我而已。她只是一厢情愿,后来有些失控。我只想确保她没在公寓里捏造针对我的东西。”
我知道你想让我怎样反唇相讥:“孩子也是她一厢情愿的吗?”
他的手臂仍然揽着妻子,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哪里有什么孩子。”
对不起。顺便再为接下来的事情表示歉意。
“妈妈?”一个小女孩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妻子牵着孩子的手:“该睡觉了,宝贝。”
我以前问过你他是否有小孩,你却对我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惊讶。“当然没有,碧儿。”你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当然没有啦,如果他有小孩,我是不会跟他发生关系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的那根道德钢丝也许比我更宽一点儿,但这是你的底线,你是不会跨越的。在父亲发生那件事之后你是绝不会触碰的,这也是他在家竭力隐瞒的事情。
埃米利奥当着我的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这次我的力量没能抵得过。我听到他将门链挂上了。“不要来骚扰我和我的家人了。”我独自站在门阶上,对着门大声喊叫着。我反而成了门阶上站着的疯婆子。他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小家庭的受害者,被困在那个古色古香的漂亮家中。我知道,前一天我还说过警匪片里的台词,此刻,我仿佛置身于好莱坞。但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先例可循。
我在他们的前花园等着。天色渐晚,寒冷刺骨。这个陌生的花园白雪皑皑,周遭的一切都是我不熟悉的东西。我听到圣诞颂歌在脑中静静地演奏。你总喜欢欢快的曲子。《叮当欢乐颂》《东方三贤士》《先生,上帝福佑你们》,为派对、礼物,为欢乐的时光唱歌。我向来喜欢一些安静、发人深省的曲子。比如《平安夜》《在晴朗的午夜降临》,现在的歌是这样唱的:隆冬时节/寒风低吟/地冻如铁/水若磐石。我之前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为逝去的亲人唱的。
埃米利奥的妻子从屋里走出来,打断了我沉默的独奏。一盏安全灯亮了,照亮了她来时的路。我想她肯定是来宽慰她家花园里的这个疯婆子的,免得这里被弄得鸡飞狗跳。
“我们还没来得及介绍呢。我叫辛西娅。”
也许贵族生来就有冷静的基因。我下意识地对这个陌生、正式的礼貌做出反应,伸手向她:“我叫碧翠斯·赫明。”
她并不像在握手,而是捏着我的手。她的礼貌蕴含更温暖的意味:“对你妹妹的事深感抱歉,我也有个妹妹。”她的同情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昨晚新闻播出后,”她继续道,“他说他的笔记本电脑落在学校了。说很贵,对他的工作非常重要——他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可晚饭前我明明在他的书房见过那台电脑。我以为他出去跟别的女人鬼混了。”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要赶紧了却此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不想拿这事跟他吵。我以为那件事早几个月前就结束了。不过,这些都是我自讨的。我都知道。他以前就是这样对他第一任妻子的,只不过我以前从没意识到他前妻受的委屈。”
我没有回答,但我发现在这个近乎虚假的环境里,我居然不自觉地喜欢上她了。从房子里射出光来的安全灯熄了,我们几乎身处黑暗中,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们的孩子怎么啦?”她问。我自始至终只把他当成你的孩子。“死了。”我说。我想她在黑暗中淌着泪水,不知道是为你的孩子还是为她失败的婚姻而流。
“他多大了?”她问。
“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想来没有年纪吧。”
胎死腹中这样的字眼令四周一片死寂。我看见她的手下意识地搭在腹部,先前我并未发现她的肚子稍稍隆起,也许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她不管不顾地抹去眼泪:“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你失望,上星期四埃米利奥整天都在家里工作,他每星期都会拿出一天时间干活。我整天跟他在一起,后来还去参加过酒会。埃米利奥手无缚鸡之力,不提道德层面的东西,至少从身体条件来说,他没本事伤害任何人。”
她转身准备离去,但我还是打算在她的生活里丢下一枚炸弹。
“苔丝的孩子得了囊性纤维症,这意味着埃米利奥肯定是携带者。”
我多多少少打击到了她。
“不过我们的女儿很健康。”
我和你打小就了解遗传学,如同其他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了解他们父亲喜欢的足球队一样。尽管现在上速成班有点儿不合适,但我尽量让她明白其中的道理。
“囊性基因是隐性遗传,所以,即使你和埃米利奥都携带这种基因,同时又带有健康基因,你们的孩子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患病。”
“如果我没有携带囊性纤维症这种基因呢?”
“那你的孩子不会遗传,只有父母双方同时携带才有可能。”
她点点头,仍然心有余悸。
“最好去检查一下。”
“好的。”
我想让她颤抖的声音平复下来:“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现在也已经有了新的治疗方案。”
我在白雪皑皑的花园里感受到了她的温暖。“费心了。”
埃米利奥站在门阶上,大声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动,也没有理会他,而是专注地看着我:“希望杀害你妹妹的凶手伏法。”
她转身慢慢朝房子走去,打开安全灯。在灯光的照耀下,我看到埃米利奥一只手揽着她,但她挣脱了,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他瞥见我在望着他们,转身离去。
我在寒冷的黑暗中一直等到屋子里的灯熄灭。
我沿着天寒地冻的路面驱车回到你的公寓时,托德打来电话说他已经上了前往希恩罗机场的航班,早上能到,想到他我多了些许安全感。
转天早晨,我站在机场抵达区的栏杆旁,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他,我的目光还在其他人身上搜寻,难道我把他当成了理想化的人,抑或是把你也理想化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似乎比我印象中的瘦了一些,身形也更小了。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他有没有看到你寄给我的信,但是并无消息。
他给我带来了一箱衣服,反正他把认为我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拿来了,包括在你的葬礼上穿的正式服装,还有我的美国医生开的安眠药处方。他到这里的第一天早上就让我好好吃饭。我知道在这里描述我们的关系有点儿偏题,但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他是我的安全绳,可他仍然不能阻止我下坠。
托德来这里的事我没告诉莱特先生,但我把我跟埃米利奥在门阶上的冲突,以及我在花园跟他妻子谈话的事跟他说了。
“我知道埃米利奥有动机杀害苔丝,比如害怕丢掉工作,也有可能怕自己的婚姻受到连累。现在我还知道他撒谎成性,为了自己的私欲歪曲事实。即便在苔丝的姐姐我面前,他还声称泽维尔只是一个意乱情迷的学生做的白日梦。”
“你相信科迪太太为他做的不在场证明吗?”
“当时我肯定相信,我喜欢她。但后来我想了一下,她可能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和未出生的孩子选择撒谎。我想她首先考虑的肯定是她的孩子,她不会愿意让他坐牢的,即便发现丈夫不忠,看在女儿的分上,她也不会离开埃米利奥。”
莱特先生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你没将这次跟他见面的事告诉警方吗?”
这份文件肯定是警方调取的关于我的电话记录。
“没有,两天后,芬伯勒警探告诉我,埃米利奥·科迪在他的上司海恩斯探长那儿投诉了我。”
“你觉得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莱特先生问。
“我也不确定,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在同一个电话中,芬伯勒警探说他们已经拿到尸检结果了。他们这么快就拿到结果还真是让我惊讶,不过他告诉我,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们总是设法快一点儿,这样家人也好举行葬礼。”
抱歉在你死后还要再对你的尸体动刀,这是验尸官要求的,我们也就没说什么。我觉得你不会介意,你向来对死亡看得很开,并不留恋遗体。里奥去世的时候,我和母亲紧紧抱着他的尸体,自欺欺人地觉得我们仍在抱着里奥。而六岁的你却走开了,你的勇气让人心生怜悯。
而我对死亡充满同情心。我们发现拇指姑娘死在小屋里的时候,你当时才五岁,哭着用纤细的手指戳它的尸体,想发现死亡是什么样子的。十岁的我紧紧地用丝巾裹着它,总觉得尸体是受人尊敬的、珍贵的。我听见你笑话我这么在意一只兔子,但问题是,我总是相信尸体不仅仅只是灵魂的归宿。
但是,你被发现的那晚,我强烈地感觉到,你离开了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如同旋风一样飘然而去。你在人生相反的方向追逐绚丽的云彩。也许我的想象力是被你厨房里挂着的那幅夏加尔
的画作启发的,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知道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承载你的任何东西。
莱特先生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沉默有多久了。
“你对尸检结果怎么看?”他问。
“很奇怪,其实我并不在意她的尸体有什么状况。”我说,决定将夏加尔和追逐绚丽云彩的想象力压在脑海中。但我还是向他透露了一点儿:“孩子的身体几乎是他们的全部,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双臂能抱起一个小孩,能抱住他整个人。但当我们长大后,身体已经不能再承载我们的全部。”
“我问你对尸检结果怎么看的意思是,你相信他们的结论吗?”
我尴尬极了,庆幸没有把夏加尔那档子事说出来。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抱歉我没有说清楚。”
我仍然觉得刚才的话荒唐至极,不过还是冲他笑了笑,姑且算是自我解嘲。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要我谈谈对尸检结果的看法,但就像我之前问及芬伯勒警探为什么结果出得这么快一样,莱特先生问起时,我再次答非所问。现在,我必须说出真实的想法了。
“那天晚些时候,芬伯勒警探把尸检报告拿到公寓,告诉我结果。”
他说他宁愿亲自交给我,我觉得他人真好。
我从你起居室的窗户看到芬伯勒警探正沿着陡峭的地下室台阶下来,我当时在想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是因为台阶上结了冰块十分湿滑,还是因为他并不期待这次会面。跟在他后面的是女警弗农,她的鞋子是防滑的,比较适合这样的天气,她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抓着栏杆,以防摔倒,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晚上还得回家照顾孩子。
芬伯勒警探进入你的起居室,但并没坐下,也没脱去外套。我试图把你的暖气开到最大,但你的公寓仍然出奇的冷。
“从尸检报告上来看,我想苔丝在生前并没有受到性侵害,这点你应该感到宽慰。”
嘴上虽然没说,但我一直担心你被强奸,这样的想法一度令我抓狂。这个消息的确让我松了一口气。
芬伯勒警探继续道:“现在我们已经确定她的死亡的时间是一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这样的说法证实了我之前的判断,自从与西蒙在公园见面后,你就再也没离开那里。
“尸检报告表明苔丝死因是手臂外伤失血过多。”芬伯勒警探继续说。
“而且没有打斗的痕迹,她的死没有外人介入。”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个过程像是将外语翻译成母语。
“不。苔丝是不会自杀的。”
芬伯勒警探一脸和蔼:“在正常情况下我相信你说得没错,但当时并非正常环境,不是吗?苔丝不仅很伤心,还得了产后抑郁症……”
我打断他的话,迁怒于他根本不了解你的为人,却胆敢在我面前这样分析你。“你见过有人因为囊性纤维症而死吗?”我问,他摇摇头,像是要说什么,但是我没让他说出口,“我们见过自己的弟弟痛苦地呼吸,却救不了他。他拼命想活下来,但仍旧被自己的黏液活活憋死了。当你见过挚爱的人为了活下来拼命抗争时,你肯定会倍加珍惜生命,不会轻言放弃。”
“我说过,在正常情况下,的确……”
“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我的情绪很激动,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心。看来我得动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跟他晓之以理:“她接到的那个威胁电话肯定跟她的死有联系吧。”
“她的精神病医生告诉我们这种情况极有可能是她幻想的。”
我很震惊:“什么?”
“医生告诉我们,她的产后抑郁症已经相当严重。”
“你是说那些电话都是我妹妹幻想的,她已经疯了?是这样的吗?”
“碧翠斯……”
“你之前告诉我她患有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搬出精神病这档子事了?”
跟我的雷霆震怒不同,他的语气相当有节制:“从现有的证据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
“可是阿米亚斯说电话是真的,而且苔丝的失踪还是他报的案。”
“但苔丝接电话的时候他从未在场。”
我想告诉他,我到你家的时候,你的电话线都被拔了,但这不能证明任何问题。那些电话仍然可能是你幻想的。
“苔丝的精神病医生告诉我们,产后抑郁症的症状包括产生错觉和妄想。”芬伯勒警探继续道,“很遗憾,患上产后抑郁症的女人有可能伤害自己,还真有这样的悲剧。”
“但苔丝不会。”
“她的尸体旁边有一把刀,碧翠斯。”
“你是说她身上还带着刀?”
“是厨房用的刀,上面有她的指纹。”
“到底是什么样的刀?”
我也不大确定为什么会这么问,也许这让我隐约想起了研讨班上那些作威作福的发问者。他犹豫了一会儿,道:“一把五英寸长的赛巴迪剔骨刀。”
但我却只听到“赛巴迪”几个字,也许是因为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不用去听接下来这段血腥的描述。也许“赛巴迪”三个字让我吃惊,因为想到你会拥有这么一把刀我就觉得相当荒唐。
“苔丝不可能买得起一把赛巴迪牌的刀。”
我们的谈话演变成一场闹剧了吗?轰轰烈烈地开场,最后却毫无结果。
“也许她是从朋友那儿得到的呢?”芬伯勒试探性地说,“或许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
“那她会告诉我的。”
同情心缓解了他的怀疑。我想让他明白,我们姐妹会事无巨细地分享生活中的点滴,因为那是编织我们亲密关系的纽带。你一定会跟我说赛巴迪剔骨刀的事,因为这东西很重要,可以直接连接你我的生活,我们会分享生活中的琐事,当然包括这种高档的厨具。
“无论事情有多小,我们都会告诉对方,想必这就是维持我们亲密关系的原因吧,无论多么不起眼的事情,我想她会主动告诉我赛巴迪剔骨刀的事。”
是的,我知道这样的说法并不足以令人信服。
芬伯勒警探的声音中满是同情,但言辞凿凿,那一瞬间我在想,不知警方是否跟我们的父母一样也会相信预先设定的参数。“你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你需要找个人为她的死负责,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
基于我对你的了解,我打断了他的话:“自从她出生后我就很了解她,这点谁也比不了我。她绝不可能自杀。”
他同情地看着我:“她孩子死的时候你并不知道,对吗?”看得出来他并不想搬出这样的话题。
我无言以对,他朝本已遍体鳞伤的我狠狠地打了一拳,令我喘不过气来。他曾经间接地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但我转念一想,你只是去了某个地方没有告诉我罢了。关系不亲密意味着你还活着。但这次却再也无法奢望这样的结果。
“她去世之前买了航空邮票,不是吗?在展览路上的那家邮局买的。所以她一定给我写信了。”
“你收到她的信了吗?”
我拜托邻居每天去我的公寓帮忙检查,还给纽约当地的邮局打了电话,叫他们检查,却一无所获,不过现在肯定到了。
“也许她是想给我写信,但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辩驳苍白无力。芬伯勒警探同情地看着我。
“我想孩子死后她肯定特别难受,”他说,“她不希望任何人卷进来,甚至包括你。”
我进入厨房,母亲以前常把这样的举动称为“消磨时间”,但这次并非为了消磨时间,而是全盘否定他说的话。几分钟后,我听到前门关了。他们不知道说话的声音会从密封不严的窗户飘进来。
女警弗农小声说:“这样会不会有点儿……”她声音渐弱,或许只是我没听清而已。
接下来是芬伯勒警探在说话,我想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伤感:“她越早接受真相,也就越不会自责了。”
但我早就知道真相了。我们深爱着对方,关系亲密,你绝不会自杀。
大约一分钟后,弗农拿着你的背包走下台阶。
“抱歉,碧翠斯,刚才就应该给你的。”
我打开背包。里面只是你的钱包,钱包里放着借书证、旅行卡和你的学生证,这样的社会标签只能让你和图书馆、公共交通工具、艺术学院扯上关系,而不能证明你今年才二十一岁,被杀死在一间废弃的公厕里,五天后才被发现,最后却被认定为一起自杀事件。
我打开内袋,但并没发现里面有给我的信。
弗农挨着我坐在沙发上。“还有这个。”她从一个硬纸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信封夹在纸板之间,我被她的细心感动了,就像上回拍摄场景重现的节目时,她为我收拾衣服一样,“是她小孩的照片。这是我们在她的外套口袋里找到的。”
我从她手中接过那张拍立得的照片,不解地说:“可她的孩子死了呀。”
弗农点点头,作为母亲她更理解这样的做法:“这种情况下照片对她可能才更重要。”
我首先看到的是你用双臂抱着小孩的样子,手臂上没有伤痕。照片上看不到你的脸,但我实在无法想象你已经死了,到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
我看着小孩。他双眼紧闭,像在睡觉。他的眉毛如同铅笔画出的羽绒,并未完全成形,却几近完美。这张脸上看不到人世间的一丝粗俗、残酷和丑陋。他很美,苔丝,完美无瑕。
现在我有了这张照片,我会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弗农擦干眼泪,以免滴在照片上,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同情心。我在想,感情如此外露的人怎能做得了警察。此刻,我不愿去想你的孩子,不愿去想你抱着他的样子。
刚同莱特先生说了拍立得照片的事情,我唐突地站起来说要去洗手间。进入洗手间后,我关上门,眼泪夺眶而出。有个女人在洗手台旁,也许是个秘书,也许是个律师。不管是谁,她的举止都相当谨慎,没有问我为何哭泣,却在离去的时候对我微微一笑,意在安慰。我有很多话对你说,却不想告诉莱特先生,所以,我干脆坐在这里,为泽维尔哭过后,再把接下来的事情告诉你。
弗农离去大约一小时后,母亲和托德来到公寓。他开着我租来的车不辞辛劳地去小哈德森接来了母亲,证明他是个相当合格的女婿,当然,他这样的举动早在我意料之中。我把芬伯勒警探的话跟母亲和托德讲了,母亲脸上的表情似乎放松下来。“但我觉得警察搞错了,妈。”我说,却见到她有些畏缩。母亲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你宁愿相信她是被谋杀的?”
“我需要了解事情的真相。你难道不想……”
她打断我的话:“我们都知道真相是什么。她精神出了问题。那位督察告诉我们的。”她擅自将芬伯勒警探晋升为督察,以此证明她的观点更有说服力,不过我还是察觉到了她声音中的绝望,“也许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妈说得对,亲爱的,”托德插话道,“警方既然这么说肯定有依据。”
他挨着母亲坐在沙发上,像别的男人一样张开双腿,占据了两个人的空间,不拘小节,男子气十足,他脸上带着笑,望过一脸紧绷的我,定格在母亲和蔼可亲的脸上,笑容很是真诚。
“好在尸检结束了,我们可以准备葬礼了。”
母亲点点头,像个小姑娘似的一脸感激地看着他,他的大男子主义显然让母亲很受用。
“你们准备让她在哪里安息呢?”他问。
“安息?”好比是让她躺在床上,转天早上一切都会好起来一样。可怜的托德,他的委婉表达让我愤怒,但这不是他的错。母亲显然不介意。“我想把她葬在村里的墓地里。挨着里奥。”不妨现在告诉你,你会安葬在那里,在我感觉无比脆弱的时候,我总会幻想你和里奥在某个地方,不管在哪儿,反正会在一起。想到你们两个能拥有彼此,我的心情也就不那么绝望了。当然,要是真有这么个地方,第三个人也会顺理成章地加入。
我想告诉你接下来的事情才叫人痛苦。我从硬纸信封里拿出照片,递给母亲:“是苔丝孩子的照片。”
母亲并没有从我手里接过照片,甚至都没瞧上一眼:“可孩子死了啊。”
对不起。
“是个男孩。”
“为什么会有照片,这也太恐怖了。”
托德帮我打起了圆场:“我想应该是孩子死了后有人拍的,算是哀悼吧。”母亲看了托德一眼,这样的眼神她一般只会留给家人。托德耸耸肩,像是刻意逃避这种古怪且引人不快的主题。
我并没打算放弃:“苔丝想让孩子跟她葬在一起。”
公寓里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刺耳:“不,我不同意。”
“这是苔丝的愿望。”
“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个私生子吗?难不成这就是她的愿望?她还想让这样的耻辱弄得满城皆知吗?”
“她从来不觉得这个孩子是耻辱。”
“那她应该这么想才对。”
母亲向来一意孤行,这样的脾性是受英格兰中部偏见四十年影响的结果。“你想在她的棺材上刻个红色的‘A’
吗?”我问。
托德插话道:“亲爱的,那可不合适。”
我站起来:“出去溜达一会儿。”
“在这样的雪天溜达吗?”
言辞中更多的是责备而非关切。这话是托德说的,但从母亲口中说出更合逻辑。我以前从未跟他们独处过,也只是刚刚才发现他们的共同点。我在想难道这就是我嫁给他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这种亲密感,哪怕是消极的方面,也能带给我一种安全感而不是一种漠然的态度。
我望着托德,他来吗?
“我还是在这里陪妈吧。”
过去,我总觉得无论我的生活中发生多么糟糕的事情,总有托德可以依附。可现在我意识到,谁都不是我的安全绳。你的尸体被发现后,我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垂直落下,速度之快,落差之深,任谁也阻止不了。我需要一个人同我一起,在万丈深渊中陪我冒险。
我进去时莱特先生肯定注意到了我浮肿的脸。“你还撑得住吗?”
“我好得很。”我的语调听起来很轻松。他察觉这是我想要的风格,便继续道:“你有没有问芬伯勒警探要尸检报告的复印件?”
“还没有。我相信芬伯勒警探的话,尸检报告中说除了手臂上的伤并无别的异常。”
“后来你去公园了?”
“是的,我一个人去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强调是一个人去的,即便现在,托德令我失望的感觉仍在我心头飘荡,即便毫不相干的事情也能让我感觉到。我瞥了一眼时钟,快一点了。
“我们休息一下,吃完午餐再说可以吗?”我问。我跟母亲约了一点十分在拐角的一家餐馆吃饭。
“当然可以。”
我说过我会按照我的发现向你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略过什么。但如果不把母亲的感受说出来,于你于她都不公平。我定下规矩,偶尔可以绕点儿弯子。
我提前几分钟到达餐馆,通过窗户看到母亲已经在桌旁坐定。如今她已经不再做头发了,没了烫发的夹子,头发垂头丧气地搭在脸上。
见我来了,她紧绷着的脸放松下来,在餐厅中央拥抱了我,挡住了一位前去厨房的服务员,不过她并不在意。母亲将搭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现在长些了)。我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风格。悲痛将母亲惯常的作风榨得荡然无存,令本已伤痕累累的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感,我想起了母亲在黑暗中穿着沙沙作响的晨衣,尚未开口说话便已让我感受到了她温暖的双臂。
我点了半瓶里奥哈葡萄酒,母亲关切地看着我:“你确定要喝酒?”
“半瓶而已,妈,就咱娘儿俩。”
“可是一点点酒精也能叫人心情沮丧。我从书上看到的。”
沉默片刻之后,我们笑了,几乎是发自内心的笑,因为同丧亲之痛相比,沮丧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无法忘怀过去的一切,肯定会很难熬。”她说。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皇家检察署的律师莱特先生人很好。”
“你之前去哪儿了?”
“公园。拿到尸检结果后。”
她伸手搭在我的手上,我们像情侣一样把手搭在一起,大方地放在桌布上。“我不应该让你去的。天太冷。”她温暖的手罩在我的手上,令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幸好我和母亲无论去哪儿,都会在口袋或者手提包里放上两包纸巾,小塑料袋里放着湿巾。我还带着凡士林和唇膏,以及一些看似无用的急救药,以防我不分场合地哭起来,比如在高速公路上或者超市里。手提包里一大堆备用的物品跟悲痛如影随形。
“托德应该跟你一起去的。”她说,对托德的批评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我的肯定。
我用手帕擦去眼泪,手帕是她上星期给我的,是小女孩用的那种棉质手帕,上面带着绣花。她说棉料的手帕没纸巾那么扎人,而且还经济些,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做法。
她握紧我的手:“你应该被人宠爱。”
这话要不是母亲说的,我定会把它当成陈词滥调,可她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听起来怪新鲜的。
“你也一样。”我答道。
“我不确定是否值得拥有。”
你肯定会觉得这样的谈话莫名的直白。不过我早已习惯,你却没有。我们在家庭聚餐时像是总会出现幽灵,无人敢谈及禁忌话题,我们谈话时如履薄冰,总是会将话题引入死胡同,最后大家都不再说话。现在,我们要把不速之客统统赶走,什么背叛、孤独、失去、愤怒,统统赶走,只剩下我和母亲。我们视若无睹地谈论着它们。
有个问题我从未问过她,主要是因为我确定自己已有答案,不过我仔细思忖后,觉得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为什么只叫我的中间名,而不是名字?”我问。我想她和父亲,尤其是父亲,肯定觉得阿拉贝拉是个美丽且浪漫的名字,可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于是他们替我选了个古板的名字碧翠斯。但我想知道具体细节。
“你出生前一星期,我们去国家剧院看了《无事生非》。”母亲答道。她肯定察觉到了我的惊讶,因为她又补充道,“在有孩子之前我们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我们晚上会去伦敦,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家。碧翠斯是剧中的女主角。她勇气十足,率真、独立。虽然你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但这些性格都适合你。你父亲说阿拉贝拉这个名字没什么特点。”
母亲的回答实在出乎意料,我有点儿惊讶。我在想如果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我一定会加倍努力争取配得上这个名字。我本可以成为一个勇敢的碧翠斯,而不是成为一个失败的阿拉贝拉。不过,现在虽然我想继续听母亲讲过往的事,却没办法在上面花太多时间。刚才的问题只不过是想引出真正的问题。
母亲居然相信你会自杀,你肯定很难过,而且还是在里奥去世后,她明明知道死亡带来的后果痛彻心扉。如我说过的那样,我想告诉你,出于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她正死死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你肯定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你为什么觉得苔丝会自杀?”我问。
即便她对这个问题感到讶异,也没表现出来,她回答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我宁愿我的余生感到愧疚,也不愿让她感受一秒钟的恐惧。”
她的眼泪落在白色的锦缎台布上,但她并不介意侍应正好奇地望着她,丝毫不在意社交场合“正式”的礼数。她还是那个穿着沙沙作响的便袍,坐在床头,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面霜味的母亲。她第一次流露出苍老的意味时我曾一眼瞥见,如今,这样的状态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见母亲为我黯然神伤,我才明白一个人的心里竟能藏着如此浓烈的爱意。当年里奥还在的时候,我在寄宿学校,没有亲眼见到。如今,我发现她的悲恸既让人动容又是那样的美。让我感觉为人母也是件恐惧的事情,我害怕要经历她的那些事情,你对泽维尔肯定也是这样。
短暂的沉默之余又是一通沉寂。母亲终于开口:“你知道我并不怎么关心审判的事,坦白说是一点儿也不关心。”她望着我,想知道我的反应,但我仍旧不发一言。我曾在不同的场合无数次听到她说这番话了,关于伸张正义或者报仇这些事她毫不在意,她只关心你。
“她上了好几天头条。”母亲骄傲地说(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对所有媒体的关注感到自豪)。她觉得你应该出现在所有人的头版上,成为新闻的焦点,不是因为你的故事,而是因为所有人都需要了解你的一切。他们应该了解你的善良、你的暖心、你的天赋、你的美貌。母亲不会说“让时钟停下来”,而会说:“快看新闻”“打开电视啊”“看看我的女儿多优秀”!
“碧翠斯?”
我的视线模糊了,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你没事吧,宝贝?”
她声音中的焦虑总算让我清醒过来。看到担忧写在她的脸上,我极不情愿让她担忧我,但好在侍应正在清理旁边的桌子,所以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太久。
“我很好。真不应该喝酒,没别的事。中午喝点儿酒就让我脑袋晕乎乎的。”
我在餐馆外面答应母亲周末会去看她,还保证会像往常一样,晚上给她打电话。我们在明媚的春光下拥抱道别,我望着她走远。在午休返工的上班族闪亮的头发和步履轻快的脚步中,母亲那头毫无光泽的灰色头发格外显眼,她步履蹒跚,似乎正在承受悲伤的重压,她佝偻着背,身体像是不堪重负。她在人群中的画面让我想起汪洋中的小船,这小船仍在漂浮简直不可思议。
不管我的问题对她的冲击力有多大,终归有个限度。但你肯定想知道泽维尔是不是跟你葬在了一起。当然,苔丝。他当然跟你葬在一起,就躺在你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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