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出与收获-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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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是唯一思考死亡的动物,也只有人才会对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处心存忧虑。”

    ——威廉·厄内斯特·霍金

    “正是在最黑暗的时刻心灵得到充实,并获取继续前进和坚持到底的力量”。

    ——佚名

    接下来的日子跟前几天没有两样,先是待在洗手间,再辗转到车里,我也不再去追究他们为什么像履行教条一样每天这样做。傍晚的时候,卢戈来了,我又被带回了纸箱。他最近来得更勤了,很多事都身体力行。或许是不放心其他人办事,也可能是他们内部不和,有的手下不听使唤。他把我牢牢拴在栏杆上,然后给我喝的。通常我都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喝了会怎么样。接着他又给了我一瓶,喝下去之后喉咙感到一阵灼烧。

    “我们得经由巴哈马把你带出去。”卢戈如实说。

    “到那儿后我要怎么做?又联系不上哥伦比亚那边。”我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不应该那样说,因为如果我被扔在巴哈马的话还能够寻求点帮助。当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们并没有打算这样做,卢戈这样胡编乱造只是为了扰乱我的心绪。

    “不能联系上吗?”他惊讶地问。

    “是的,没有从巴哈马飞往哥伦比亚的航班。”我回答,话一出口便又懊悔了。为什么我要陪这些骗子玩如此愚蠢的游戏,还说了这些蠢话?明知愚蠢,还是得跟他们玩下去,或许我内心渴望他们真的能够放了我,并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在被玩弄。

    “好吧,我们也不清楚接下来怎么安排。跟我们合作的海关人员下个星期不在那儿。”他说,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有底气。

    显然我什么都看不见,但如果我能看见,此刻他应该是一副奸笑的嘴脸。他的话自相矛盾,关于海关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是一派胡言,现在之所以这样说要么就是为了挽回颜面,要么仅仅只是以他一贯神经质的作风,继续变态地编了一个新故事。等等,这不跟他的同伙FBI先生告诉我的一样吗?他们要真是FBI的话怎么会有这种问题?这些家伙大概是《迈阿密风云》看多了。

    “好吧,我去巴哈马。你们会给我些路费吗?不然我怎么去哥伦比亚?”我说到,试图纠正之前犯的错误,况且这个游戏两个人配合才能玩下去,我就想看看他什么反应。

    “你这是痴心妄想,我们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递给我一瓶喝的。

    你搞错了,不是你们给我钱,我的钱都被你们抢走了,现在只是让你们归还其中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而已。

    “没有钱我怎么去那儿?”我装作无辜地问。

    “我们会想办法的。”他对这次谈话不甚满意,每当我质疑他,他就不愿将谈话继续下去,屡试不爽。

    “算了,就把我留在巴哈马吧,我会想办法去哥伦比亚。”我继续这样刺激他,逼他说出一个又一个谎言,有时深思熟虑,有时脱口而出。我当然知道关于巴哈马的一切也是他瞎说的,他们就这样不断地编造各种谎言,或为了让我不至于绝望,或为了迷惑我,又或者只是敷衍我,摆脱我的纠缠。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我不可能坐飞机离开去巴哈马,除非是躺在棺材里去,对这点我一直坚信不疑。

    “到时候再说吧。”他说的好像自己需要深思熟虑一样,其实就是被我的穷追不舍弄得猝不及防。

    “你们能不能把我放在机场?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会坐飞机离开,从此销声匿迹。”我只想放手一搏,反正事情也到这地步了。他的回答是自我被绑架以来最匪夷所思的一次。

    “不行,你是一个通缉犯,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我们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弄出国。”他故作严肃地说。

    哈哈,我实在忍不住想笑,这大概就是心理学家说的解离1吧。他想说的其实是他自己是个通缉犯,害怕放我走后我会去报案。这家伙的思维越来越扭曲了,难道他意识不到自己说这话有多愚蠢吗?

    我没有搭话,听了他最后那句,我实在抑制不住想笑的冲动,无法继续聊下去。我从不相信他们会让我活着离开或让我有机会报案。或许在刚刚绑架我的时候,他们只想谋财,并不愿害命,但是后来事情变了。整个过程拖得太久,这是他们没料到的,因此别无选择,只有杀了我。现在的他们可能感到进退维谷,想不出杀我的最佳方式,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我的尸体。我喝下的酒精饮料或许是起麻痹作用,这样他们要处置我的时候我就反抗不了,反正不会是为了免除我的痛苦,他们没这么人道。他们并不在乎让我遭受痛苦,相反还很享受。

    我坐在那里盯着眼前的虚无发呆,夜间看守FBI先生给我拿来了食物,当然还是汉堡。我几乎一口把它吃光了,饿得还想再吃十个,同时又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吃这个了,如果还有以后的话。通常都是夜间看守的人给我带吃的,如果他们不带的话我基本上就得饿着。

    FBI先生说:“你在等我过来?”

    “是啊,当然,上哪儿去了?”我回答。事实上跟他待在一起比跟卢戈和酷刑先生相处好得多。

    “处理些事情,我还给你带了些烟。”他递给我一包,又说:“晚点再过来。”

    “行。”

    我吃完东西后,他就回来了,说要把我带到洗手间去。他用枪指着我的背让我听话,并让我摸枪筒证明那是真枪,我怀疑他那天是独自看守我,有一瞬间想逃跑。后来没跑当然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首先我只是猜想他是一个人,也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人;其次,我深知自己身体太虚弱没有力气反抗,制服不了任何人;最后,他有枪,并且情况不利时肯定会开枪。我胆子不够大,于是白白丧失了这个机会,当然也无从知晓逃跑的后果到底是怎样,这就是生活。他把我拴在墙上就离开了,等我完事了叫他时才把我又带回纸箱。

    时间过得非常慢,我真希望它能飞逝,这样一来我的劫难就能早点到头,要么生,要么死。我不再胡思乱想了,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那一晚我睡着了一小会,尽管时间不长,却让我暂时摆脱了现实的痛苦。星期天早上一到,我在这箱子里也待满四个星期了。卢戈那疯子过来了,情绪异常激动,说不给我吃早餐,我早就见怪不怪。跟平常一样,我先被带到洗手间,然后是车里,今天是待在后备箱。傍晚回到纸箱的时候,卢戈很生气地在那儿等着我,还拿着一些喝的。

    他给我一瓶,说:“我们不会把你的家具或者个人物品送到哥伦比亚去,要留着作证。”我对这话一点也不惊讶,从来就没相信过他们之前说的要把家具之类的运到哥伦比亚去的话。这些贪婪的家伙将那些东西也据为己有了。

    “哦,是吗?那你们怎么处理那些东西呢?”我装作惊讶地问。他们要把我家人的照片留着作证据,这些暴徒以为我智商有问题呢?这些不都是证明他们罪行的证据嘛,反正也挺符合他们的思维逻辑的。

    “至少我能留着我家人的照片吧?”我试图再次惹恼他,偶尔戏弄他也挺有意思的。

    “不行!”他咆哮道。

    瞧,他果然被惹恼了。也对,一个将死之人还要家人的照片做什么?他们可能想留着这些家具布置刚偷来的房子吧。我不在乎,那些东西可以再买。我不再做声,他现在心情不好,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也一言不发,又给我一瓶喝的,然后就离开了。喝下去的这些东西对我没有什么效果。夜间看守的FBI先生过来看了我一眼,默不做声地走了,整晚都没回来过。他们的种种行为表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再过几天,也许是几个小时,不管怎样都会有一个结果。很快就会做个了断,我能感觉得到,直觉告诉我已经为时不远了。

    星期一早上卢戈和他助手来了,拿给我一个快压烂的苹果和一小瓶佳得乐,乞丐是没得选择的,只能吃这个,不过这个苹果貌似跟我一样有过一段悲惨遭遇。他们又给了我新的一包烟之后就走了。我把苹果能吃的部分都吃了,留了大半瓶佳得乐晚点喝,这些食物本就不多,好好利用很必要。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明天我就在纸箱待满整整四个星期了,四个星期前我没料到会待这么久。当然如果每个人都能够事先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一路走来就不会那么磕磕碰碰了。

    上午,卢戈和他形影不离的同党吵吵嚷嚷地走了进来。

    卢戈现在就站在我正前方:“还有件事让我们不得不晚点放你走。”讲故事时间到,我又能听到新故事了。

    “有一张你签的支票因为签名不清楚被退回了,银行打电话到你家留了信息。你认识银行的人吗?”卢戈问。直到他问起,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给他们签过支票,签的那些文件里可能包括支票吧,我也不确定。他说的关于签名的事倒不假,毕竟眼睛蒙着写字不太容易。况且,我有时还故意把字迹写潦草,给他们制造点麻烦,同时也期盼着有人能发现端倪。

    “有。”

    “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把那张支票兑现,因为我们要重新把钱存入银行。”

    那一刻,我真想咒他下地狱,真的受够了,他自己就可以打这个电话为什么还要我做?但我还是说:“好。”回答这一个字都嫌多。

    于是他们把我带到桌椅旁,像惯常一样拨通电话。我让银行的代理兑现支票,从谈话中我才知道那是45000美元。打完电话他们就把我带回纸箱,重新拴在栏杆上。

    “你有多少朋友?”他漫不经心地问。

    “没多少。”我回应。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比较宅,不怎么与朋友来往,事实证明我唯一当作朋友的德尔加多也根本不值得交往。

    “是这样啊。”他说。

    “我总是跟家人待在一起。”我简短地解释,当然也不指望他能明白。

    “哦,仔细想想你有哪些同事和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你要离开了。”他自鸣得意地说。

    是否我将要永远地离去,他们再也联系不上我?离开的时候到了吗?

    他说完离开了,我的想法也得到证实,这出闹剧很快就要落幕,恐怕我只剩下几个小时可活,而不是几天。此刻我内心平静,只希望能有勇气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将要离开,这话没错,更准确地说其实是离开这个世界。

    那一天相当不正常,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人带我去洗手间或是车里,这也说明他们在做最后的准备。下午,卢戈来找我,要我打电话给我妻子,告诉她事情很快就结束。当然我不能跟她说所谓的结束,其实就是我的死期到了。他们还是把我带到打电话的地方,我跟妻子说了几句,然后是我儿子D.J.,他想跟我讲话。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想你了。”他说。

    “很快,儿子,很快就结束了。”我哽咽地说。

    “嗯,你回来陪我打游戏,教我做作业吧。”他又说。

    “回去就教你。”我说。

    “爸爸我爱你,也很想你。”他说。

    “我也爱你。”我说着就挂了电话。

    被带回纸箱后我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哭,因为我意识到那是跟儿子的最后一次通话,心中感到既幸福又痛苦。那是我打得最难受的一次电话,他的天真无邪也无法让身陷囹圄的我感到释怀,好在我还能跟他通上最后一次话。

    卢戈悠闲地走过来,给我一瓶喝的,打完电话后我也正好需要喝点东西来平复心情。卢戈又给了我一瓶,说:“你的车是在哪里买的?”

    “在1号公路上的康多丰田店。”我说,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我们打算明天把它还了。”他说。

    我已经对他们的谎话厌倦了,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难道直接去交易商那里跟他说“车还给你”吗?这样是行不通的,他们自己愚蠢,还以为对方跟他们一样,真让人无言以对。

    “哦。”我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我把他骂醒,说他是个十足的笨蛋,叫他不要再跟我说这些无稽之谈?我做不到。

    “我们在和海关里的人沟通,你很快就能走了。”他说。这话让人想发火,除了他自己还有谁相信?

    “嗯。”我说,“悉听尊便。”

    “我去看看谁值夜班。”

    他看我没什么反应,以为我相信了他的话。愚蠢至极。

    “哦。”我随口说,只想一个人待着。

    “今天你得喝得烂醉如泥。”他说着又递给我一瓶。

    “为什么?”我配合他问着愚蠢的问题。

    “只有头脑不清醒你才不会认出我们的样子。”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

    “好吧。”跟这个傻子说话真够无聊的。

    “喝完这些让身体慢慢适应。”他说。我喝了一些但没喝完。

    “都喝了!”他命令道。如果他不再骗我,告诉我真相的话,我是很乐意喝完的。

    还是按照他说的做了,我喝了一瓶又一瓶。跟儿子打完电话后我很痛苦,心情沮丧,不管应不应该,我只想借酒浇愁。这一次酒精在我身上完全起作用了,即使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也没有关系。卢戈又递给我一瓶后走了。我坐在那里回想他告诉我的所有谎话,他难道觉得那些话会有人相信吗?跟儿子的简短谈话让我无比悲伤,心中无法克制地想,如果当初我做出的是其它抉择,结局可能会好一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

    生活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充满变数,每做一件事就会带来相应的结果。如果我当初的做法不同,结果也应该不同,只是是否会更好,谁也无从知晓。正因如此,我做了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结局是生是死都得承受。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此时此刻我只能在这里。

    自我安慰或继续追悔都不能改变什么。如果问那些经历过不幸的人是否希望能改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们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然而每个人都只能活在当下,不可能有机会重来。这就是我此刻应该做的,接受现实。磨难总是让人有所收获,并且常常给我们带来全新的感受,这些感受是没有经历磨难的人不能体会的。祸福相倚是不变的真理,不幸的是,这其中的福我有生之年是无从享受了。

    夜间看守的FBI先生进来了,像往常一样给我带了汉堡和炸薯条。此刻能有吃的固然好,但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若能活着出去,以后再也不要吃汉堡。”坐着吃着汉堡,希望它能使喝醉的我清醒一点,确实有这个效果,我吃完后感觉好多了。

    我身体深处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那就是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持续了四个星期的不堪经历就要落下帷幕。我不知道他们将怎样结束我的生命,也懒得去猜。他们不断编造各种故事来扰乱或安抚我的心情,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伪装成相信他们的鬼话还寄希望于他们的傻子。卢戈是一个撒谎成性的变态,说谎跟呼吸一样自如。他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很聪明,没人能够打败他,而且每个人都得迎合他的想法。事实上他不过是依靠暴力威胁来操纵别人,毫无个人魅力可言。

    那天仓库里骚动混乱,似乎是卢戈召集这些暴徒开了个会,或者说是神经病罪犯公司召开了理事会更为妥帖,所有人都到齐了,毕竟要做最后的准备。傍晚,卢戈进来说要我签些文件,可能是最后一次,签完之后他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再命令我喝东西。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盯着眼前的虚无静坐,大部分时间没有人过来。想到只剩很短的时间可活,我不再睡下,而是一会儿坐一会儿躺,等着看我的预感是否灵验。

    1994年12月14日,星期二,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平静如常,结束的时候却惊心动魄。这一天改变了我的一生,甚至差点结束了我的一生。这一天之后的四个星期里,我的生活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天天被栓在墙上,天天忍受折磨和侮辱。这四个星期不仅改变了我的生活,还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以及居住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认识。当然,这些日子也带来了一些好处,使我更加相信自己,更加坚定信仰,更加体会到身上那股顽强的生命力和永不放弃的求生欲望。

    那天早上我在那儿坐了很久,等着有人给我烂掉的苹果和佳得乐。酷刑先生给了我佳得乐,但没给苹果。几分钟后,他们来带我走,今天没去洗手间,而是直接去车里。整天我都被拴在汽车方向盘上,直到因车内的湿热而脱水昏迷。

    傍晚,他们把我送回纸箱。卢戈很生我的气,因为他发现我把他花五美元买的床垫烧了一个洞。我没有理他,他继续喋喋不休,我还是不理他,他就冲我大吼大叫,我仍然无动于衷。坐在那儿,我大概算了一下他们到底从我那儿弄走多少钱,他们几乎把我所有的银行账户、客户账户、个人退休金账户等都洗劫一空,共达120万美元。再加上房屋、家具的40万,他们一共敲诈了至少160万。(我当时算错了,其实远远不止。)他那廉价的床垫我丝毫不放在心上,也不在乎他是否因为我把它弄坏而生气,他一直是个小气的家伙。

    我在箱子里躺了一会儿,友好先生出人意料地过来了,跟我说:“起来吧,你要回家了。我带你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我不知道他说的“家”是指去见上帝还是什么,总之就是不相信他。

    “说好要让我住酒店好好冲个澡的呢?”我试探他。你们抢了我160万,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此外,我全身污秽不堪,如果可以的话想洗干净再离开这个世界,尽管我知道这个想法听起来很傻。

    “我们找不到一个保险的酒店,但是你马上就能够回到家人身边。”他热情地说。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不想冒着被抓的风险带我去酒店,也不在乎我死的时候是脏还是干净。他嘴里的“家人”,恐怕是指我已经过世的那些亲人吧。

    “好的。”我无精打采地说,听到这个消息本应该高兴,但是潜意识告诉我这不过是假象,事实上我当晚就得死,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确信这一点。

    他把手铐从栏杆上解开,最后一次把我带去浴室,像上回一样告诉我应该怎么做,还说他会把我眼睛上的胶带拿掉,让我洗好澡换好衣服后就叫他。我面前仍是一桶脏水,一块肥皂,一把牙刷和一支牙膏,还有上次没有的除臭剂。他们把胶带拿掉的时候把我的皮肤和头发都粘掉了,疼痛异常。胶带把我鼻子上的皮肤都扯下来了,几乎能看到骨头,整个鼻子和耳朵鲜血直流,大把的头发也都扯下来了。虽然伤得不轻,但我也不在乎,他们更是不在乎。我整个头皮就像油腻的肿块一样贴在脑袋上。

    卢戈不知道从外面什么地方对我喊道:“刚开始你的眼睛可能会有不适,看不太清楚。”我明白他并不关心我,只是不明白他这话于我而言有什么用处。

    我没有回应他,于是他又问:“你能看见吗?”

    我心里清楚他们期待什么答案,就顺着答道:“不,看不太清,眼前一片模糊。”这不是真话,我更了解自己的情况,问题不在我的视力本身,而是胶水把眼睛粘住了,根本睁不开。

    能完全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瘦骨嶙峋的自己后吃了一惊,从未想过自己能掉这么多肉,遗憾的是我不能把这个减肥方法推广出去,不然肯定能赚很多钱。胳膊上烧伤留下的伤口感染了,呈恶心的黑色,但不知道为什么,摸起来不疼了。我继续尽力清洗着自己,他们说如果水不够的话水槽里还有。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虚弱,连把桶里的水提起来倒到马桶里都做不到,将其重新接满水放在地上也费了很大的劲,长时间的囚禁让我身心重创。由于洗漱用品不足,我竭尽所能,却也只能像鸟那样洗了个澡,然而这对全身脏兮兮,连牙都很久没刷的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清理一番后,我换上他们从我家里拿来的衣服,穿在瘦弱的身上显得太大了。他们不给我剃须刀,我的胡子也刮不了,可能他们怕我拿那塑料剃须刀当武器吧。胡子留得太长让我仍然看起来像个流浪汉,不照镜子我也知道。没有镜子也好,我就不用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收拾完后,我对着墙壁喊他们进来,从我后面走过来一个家伙对我说:“把眼睛闭上。”

    “我来把你带回椅子那儿,别睁眼,否则就要你的命,听明白了吗?”他说。

    好吧,又拿性命来威胁我,还是老样子。反正我横竖都得死,睁开眼会被他们杀死,不睁难道有什么不同死法?这个问题值得思考一下。

    “明白了。”我回答,我的厌烦就和他们的贪婪一样,已经无以复加。

    卢戈在某处嚷到:“他的眼睛怎么样了?”也许卢戈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笨,他从远处看着我,这样就算我不听话睁开眼也看不到他。简直多此一举,去仓库的第一天我就能从那独特的嗓音辨认出他。这说明他不在意我是否看到其他人,如果出事他肯定会找他们当替罪羊,真是个好领导,他的那些下手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吗?

    “他看起来就像是严重的晒伤,仅此而已。”友好先生回答他。幸好他不是我的医生,不然子弹孔也会被他当作小刮伤来治。我眼睛周围的皮肤都被胶带侵蚀了在流血,什么沙滩上才能晒伤成这样?

    “别睁眼,不然杀了你。”他又说,像家长一遍一遍叮嘱自己的小孩。我心里想跟他们对着干,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乖乖听从了他们的话。

    他给我的眼睛涂了一些膏药,瘙痒稍微缓解了一些,但伤口是不是能像他们期待的那样快速治愈就无从知道了。每搽一次药他都要说一句“别睁眼,不然杀了你”,既然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给我治疗,难道是想把我弄好看一些再杀我?此刻我感到很困惑,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有一瞬间我以为是自己搞错了情况,他们其实不打算杀我。但我马上意识到这不过是人之将死的一点念想,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友好先生说笑着问我想不想等眼睛好后再离开,我对他的自作聪明不屑一顾,他也只好继续手头的工作。

    涂完药后,他再一次把我的眼睛包起来,这次先垫上有气泡的包装膜,包装盒子的那种,亏他们想得到,然后又用跟之前一样的灰色胶带绑了一遍。弄完后他问我是否看得到光线,我说看不到,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多绑了几层,直到确定我真的看不见才满意。

    酷刑先生走过来,轻拍着我的背说:“你其实也不坏。”

    他的话让我想吐,这样说是因为我遭受折磨仍不失尊严,还是因为我没有反抗他?可能只是想杀我前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话说回来,有哪个人傻到像我这样把自己的财产拱手交出,倒霉到自己失踪多时却无人关心?没有。

    我被带到有纸箱的那个房间,他们没有把我扔进箱子,而是拴在椅子上,我明白接下来很快就会有事情发生。如果真是这样,我只有几个小时可活了。卢戈进来了,心情不错,毕竟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杀人的。

    “看来我们这个酒店的伙食不好,你瘦了。”他说着忍不住笑了。

    “还有,你的房子转给D&J国际公司了。”他说。他们明知我知道这些也没用,其实大可不必告诉我。D&J,我想可能指的是丹尼和乔治吧。

    “哦。”我还会在乎吗?不,不会。

    “熟食店卖不了,我也不想折腾了,只打算把店里的设备卖点钱算了。”卢戈说。他都感到疲倦了,那我呢?三天时间都卖不掉一家熟食店,多令人感到意外呀!他们卖掉设备多捞点钱也是好的,真是贪得无厌,就差写诗歌颂一下。

    “设备转手就不值钱了,你们赚不了多少。”我告诉他,想挫挫他的锐气,实际上说的也是真话。

    “等着瞧吧。”他不相信地说。

    是啊,你是卢戈,别人会多给你一些的,会也只是因为你们擅长坑蒙拐骗。

    他们这个时候显得很坦诚,不再向我隐瞒什么,毕竟死人不会泄露任何事情,他们又何必担心说这些话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呢?卢戈和他的同伙进来又离开,好像是对一个将死之人致以最后的敬意。FBI先生也进来了,还跟我聊了会儿天。

    “你马上就能回家了,不高兴吗?”他激动地说。

    除非是真的。“高兴。”我毫无感情地回答。

    “跟海关里的那几个人都沟通好了。”他说。

    是啊,肯定是这样,不然还有其他版本吗?“哦。”我说。

    “等轮到他们当班就行了。”他说。

    是等到夜深人静、路上没人的时候好把我的尸体运出仓库吧。

    在这场风暴之中,我找到了平静,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我明白自己已经尽力了,至少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家人都还平平安安的也算是安慰,只是想到自己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不免有些伤感。生活并不公平,这一点我很清楚,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只是现在身处这种境况的我无法看清罢了。我并不感到害怕,到时候也不会向那些人求饶,宁愿保有尊严地死去。面对死亡,我并不畏惧,心中只有一份难以言表的平和与宁静。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独自面对,因为我始终相信上帝不会在我需要他的时候抛弃我。时至今日,就让这份信仰伴随着我一起迎接命运吧。

    卢戈的到来让我从深思中回过神来。

    “打电话给你朋友,告诉他们你要走了,再也不回来。”卢戈说。

    意思是我已经跑到终点,要永远离开并有去无回吗?“好。”我回答,对于他的一派胡言丝毫不在意。

    “告诉他们你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离开是因为交了新女朋友,婚姻出现问题。就说你女朋友的名字叫莉莲·托雷斯。”他告诉我。又是一个有趣的故事,都能评上普利策奖了。他真以为别人会相信这话吗?亏他想得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莉莲·托雷斯原来是他们中的一员。

    “听明白了吗?”他威胁说。

    “明白了。”最终我还是答道,试图接受他让我撒的这个弥天大谎。

    “告诉他们你绝望得想自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撒这个谎不容易,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这样说,原来是想让他们以为我是自杀死的,真有意思。

    “好。”我回答。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这就是他们为我安排的死因:另觅新欢从而婚姻失败,再导致自杀。这个故事编得还不错,了解我的人可能一下就能识破这个谎言,但是生活本来光怪陆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人们还是很好骗的。

    事情已经毫无悬念,几个小时后我必死无疑。死神正在敲门,门也即将被打开,我虽不相信这就是他们蓄谋已久的一切,但也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尽管没有丝毫希望,我还是得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刻,而这一刻即将到来。

    他们让我打的这些电话是我这辈子打得最莫名其妙的电话。

    “让你自己听起来是真的绝望,明白吗?”卢戈这个时候用他的惯用手段威胁我说。

    “嗯。”我说。没必要再与疯子纠缠,反正绝望也正符合我现在的心境。

    “很好,那你想好要跟谁打电话了吗?”

    “我的代理人凯茜·利尔和我的朋友吉恩·罗森。”凯茜·利尔是我的房地产经纪人,她跟吉恩·罗森还有我都不熟。我之所以打电话给她们两个,是想引起她们的怀疑,进而有所行动。但或许他们也只会认为我疯了,并不放在心上。

    “先给谁打?”卢戈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我脑海中出现他长着一个鬣狗的头,对我垂涎三尺的样子。

    “凯茜·利尔。”

    他们拨通了号码,我跟凯茜讲话,以一种沮丧和绝望的声音,同时又控制住不让自己笑出来。她对于接到我的电话明显很困惑,我告诉她自己婚姻失败,交了新女朋友想要马上离开,还说自己整个人已经精神崩溃了。

    对方没有反应,只说:“哦。”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然后他们又拨通了吉恩·罗森的号码,让我听电话。我还没来得急开始说话,吉恩就告诉我说德尔加多刚去过他那里,还说不需要他再做代理律师。这段话肯定也被这帮人在分机上听着。我不等他继续讲下去,便赶紧把刚才说过的故事又跟他讲了一遍。我通话的时候,卢戈在我耳边指示我,让我跟对方说虽然他将会失去我这个客户,但马上会有一个D&J国际公司的新客户来找他。吉恩是否知道自己的这个新客户就是由一群神经病组成的犯罪团伙,而且专门干一些敲诈勒索的事情?要是知道的话他肯定会很激动,并且感恩戴德的。当我告诉他那个编造的故事后,他也很困惑,不知道说什么,当然我相信他肯定听过比这更离奇的故事。

    指名要吉恩当他们的律师,还真是卢戈的一贯作风,一来没有人敢不服从他的命令,二来他也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不妥。我挂了电话之后,卢戈勃然大怒。

    “你没按我说的去做,是不是要我好好收拾你一下,嗯?”他咆哮道,我仿佛看到他七窍生烟的样子。这本来就是个馊主意,他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对于这通电话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便没有答话。管他呢,尽管放马过来,我懒得再跟你们玩下去。卢戈正在挑刺,以便有借口把事情了结,而且最好是我自己按捺不住被他抓住把柄。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有没有把柄都无所谓,他铁定是要我人间蒸发的。卢戈不仅精神错乱,而且脾气暴躁无常,他一直恨不得杀了我,我身上的血腥味已经使他疯狂,再也无法自控。

    “你听起来不够绝望!”他吼道。

    爱因斯坦先生,那我听起来像什么?我默不做声,回应已没有任何意义。

    “再打电话跟他说一遍,这一次语气一定要绝望点,否则有你好看。”他叫道。已经陷入狂怒的他估计再也抑制不住想杀我的欲望。

    “好吧。”我说。这做法简直愚蠢至极,给一个人打两次电话说同一件事情,不像是正常人做的事。对方会怎么想?难道要跟他解释说,第一次跟你打电话时我本应该听起来绝望一点,但是绑架我的暴徒认为我做得不够,所以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怎一个离谱了得?这些暴徒就不想想我再打电话过去难道不会引起对方怀疑?

    于是他们再一次拨通电话递给我,我奉命行事。一方面心里觉得这样很愚蠢,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让自己听起来心情绝望,太难做到了。吉恩尽力表示理解我的状况,并且还祝福我,他脑袋里想的应该是我已经疯了才是。他们在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把电话抢过去挂断了,简直是明智之举。

    “这回好多了。”卢戈说。我倒觉得跟第一次没什么不同,都毫无感情,但卢戈满意了并且离开了,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一连串事情疯狂得让人难以置信。

    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他们递给我一个佳得乐大小的瓶子,让我喝里面的东西。我喝了几口,是水果味的,他又给我一包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又喝了几口,我感觉到有人站在旁边看着我,可能是卢戈。

    “都喝完,慢点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在海关里的人凌晨两点才上班。”他说。真希望他不要再讲那些可笑的海关的事,凌晨两点根本没有飞往巴哈马或其它地方的飞机,他们只是想等到街上没人的时候把我的尸体运出去。

    “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理他。

    “你得喝得烂醉,我们才能把你丢在机场。”他告诉我,又开始讲故事了,我得配合。

    “然后我会怎么样?”我问。这个故事还不赖。

    “我们在海关那边的同伙会把你先藏着,天亮后就让你坐飞机去哥伦比亚。”他信心十足地说。撒谎也不打草稿,竟然不知道只有下午才有飞往哥伦比亚的飞机。

    “护照和钱呢?”我问,试图让他露馅。

    “我们走时会给你一个背包,东西都装在里面。”他说,显然被我的问题惹恼了,但我就是想激怒他,戏弄他,看他编故事的速度能有多快。

    “哦。”我说。

    “到时候如果不顺利你也不要找我们麻烦,我们可不会在那里逗留。”卢戈告诉我。所以说他讲的一切都是扯淡。

    “当然。”我答道,就陪着他玩,让他继续编造他的谎言。

    我想他可能不记得自己上回告诉过我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那就是因为他们没法把我弄上去哥伦比亚的飞机,所以我必须经由巴哈马离开。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上回跟我讲了什么,毕竟都只是一时兴起,随口瞎说的。当你一直不断地编故事时,还要考虑到每个细节并且始终保持前后一致,这个真不容易做到。

    或许他们觉得我没那么好的记性,故事才一天一个样,导致每个都说不通,前后矛盾。开始的时候说他们是“自家人”,后来说是FBI探员,最后我都弄不清他们到底称自己是什么。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一群贪婪嗜血的罪犯。起初说几天就放了我,后来一拖再拖。先称要直接把我送去哥伦比亚,后说去巴哈马,现在又回到最初方案,通过海关直飞哥伦比亚。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信口开河,每一次都随便编个故事敷衍我。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因为太想离开仓库而导致神志不清,记不得他们说的话了?或许这一系列自相矛盾的故事仅仅只是他们组织混乱的结果?他们从来就没什么计划,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终于整明白了:既不会让我去哥伦比亚,也不会让我继续活下去。

    我坐在那儿,小口地喝着瓶子里的东西,这时友好先生进来了。

    “再见,马克,很抱歉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跟我道歉。

    省省吧,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吗?“嗯。”我说,感觉不出他话里有任何诚意。

    “马克,你必须得消失,再也不回来,这一点你必须理解。这样做别人就会以为你死了。”他强调。现在我明白了,他们是让他来做说客。不过似乎他的消息也不怎么灵通,还当他们会放了我。

    “明白,我保证你们再也不会看见我或听到我的消息。”我说,试图让他相信我的话,尽管只是徒劳。

    “很多人都说他们明白,其实不然,你要是回来或去报警的话,你们全家都得死。”他不容置疑地说。

    “我懂。”我回答,实际心里觉得这场对话只是在浪费时间。

    他们给我喝的肯定不只是酒,只喝一点就像被车撞了似的,头昏眼花,神志不清。他们给我下药了,可能是因为前些天给我喝的东西达不到他们想要弄晕我的效果。

    卢戈走进来说:“喝完这个,还有一瓶。”

    “还有?”我问。估计没喝完这瓶我就晕了。

    “嗯,还有一瓶。”他含糊地说。

    FBI先生进来了,把什么东西放到我手上,说:“这是180块钱,我们只有这么多。”

    从我那儿抢走120万,现在只有180块?这些家伙已经把钱花光了。

    我不知道自己目前为止都干了些什么,只是晕头转向地把钱塞进兜里。无论如何,他们表演得不错。我的头开始摇晃,像被人们挂在汽车后窗的娃娃那样。卢戈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走瓶子,免得我把它扔到地上,这东西对他们还挺宝贵。

    “你想躺下吗?”他问。

    “好。”我小声说,连嘴也张不开,每一个字都让我吃力,仿佛身体瘫痪了似的。

    他给我松绑,然后把我带到纸箱,扔在床垫上,又把我拴在栏杆上,尽管我这副样子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他把瓶子递给我,让我把剩下的喝完。祝自己好运吧,我心想。点燃一支烟却不能抽,因为我的嘴唇已经没有了知觉。接着,突然之间,世界仿佛离我远去,我陷入昏迷,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像这样昏过去的机会。

    ***

    1解离(deflection),是人意图由过度的幽默、抽象的概括、问问题而不表达自己的想法、减少情绪等来避免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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