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下是一个码头,停着三五条木船,已装满药草、皮张、桐油、山果之类。水手预支得一些工钱,兀自去买快活,空剩下细微的潮声轻拍河岸。唯能打破这静寂的,便是码头一侧的边缘处,搁浅着一艘极破旧的木船,细长的桅尖上挑一盏小巧的红纱珠灯,于夜色中掷一个如醉的晕圈,码头便有了少许活力。
不久,舱中摇出一个颤颤的人影,倚桅费力地坐下,抬眼望那红纱珠灯,布满纹路的额,染了一抹嫣红,便痴痴地闭住眼,沉入久远的回忆。终至耐不住冷清,厚厚的唇间,艰涩地挤出一支幽幽的歌谣,没有词,只有曲。那曲起伏回旋,苍凉袭人,把许多难言的心事,一把一把地交给不知忧愁与快乐的流水,或沉入河底,或随波漂远,刹时便无痕迹。
他实在太累了。
累得如这艘搁浅的船,浑身是伤斑与倦怠,岁月绝似灰褐的苔衣,一层层涂抹在船帮及船底。从昔日年轻的面庞上,若船的坼印,渐渐地深深浅浅刻出许多条纹。只有这流水依旧,总是不老。他倒并不觉得自己老了,只是累而已。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元宵夜,船老板叫他到一家灯铺去买一盏红纱珠灯时,他壮如一匹山豹,能把一腔对于女子别有的情愫,——化入随口抛出的歌中。在珠光宝气的灯铺,他见到站在柜台前的一个女子,一时竟呆了。
“我买灯。”
“什么样的?”女子细眉一挑,透出一脸的娇媚。
“红纱珠灯。”
那女子瞟了他一眼,眼光分明落在他厚实的胸脯上,热热的。
“大哥,这一盏好不好?是我亲手扎的。”
小巧的唇上,忽地绽放了一朵笑,羞羞地浅浅地染红了他一怀心思。接灯时,他的手指无意中触着了她的手指,竟有些甜腻。走了好远,他还回头望那站在灯影里的女子。
后来,他有了一条船。
一支篙便伴随他丈量这条河,每年元宵节,他都要去灯铺买一盏红纱珠灯,一直挂到它旧了破了。可那卖灯的女子早已不在,听人说,嫁给一个贩桐油的商人了。
他的船再不给人载货,而是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停泊,靠做零工过活。当惯水手的他,竟畏怯起河上的风险来,总觉得这条命并不全属于自己。
一到夜晚,他便把点燃的红纱珠灯挂在桅尖,那光柔柔地抚慰他寂寞的思绪。他常常想起她,不知她的名和姓,亦不知她在何方,只那一朵笑颤颤地缀在心上,浅浅地红,风霜雨雪也不能使它褪色。
船终于搁浅,年深月久,旧了,破了,再也无法漂流。
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
因白日帮人办丧事,赚得一瓶烧酒及一些熟菜,便从舱中找出,摆在船板上,细细地喝和嚼。盅中的酒,因珠灯的投光而漫开一片红晕,极美,呷一口,暖暖地从喉头流到心上。
坡岸上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渐渐地大到眼前,是一个挽着一篮衣物,准备下河去浣洗的女佣,发丝已见微白,背有些弯勾。离破船不远的河面,立着两架木桥,木桥是杉木原条拼成的,隙缝间生出青苔。
每夜这时候她都来浣洗衣物。
她忽地在破船前站定,停了一阵,问:“喂,大哥,不年不节的,你挂这珠灯做什么?”
他带几分醉意,说:“我喜欢。”
“我们家大奶奶不喜欢。”
“她不喜欢与我何干?”
女佣喉头似被什么噎住,终于低低地说:“她是做灯出身,如今可是富贵堂皇,一见这灯就想起从前的寒酸,如得了重病一样难受。”
她走向河边的木跳,不一会儿,河水便开始哗哗地响,一双手搓着宁静的夜。
他的心亦被搓痛。
终于河水复归安宁。女佣洗完了衣,经过破船时,将几个银钱抛在船板上,随即脚步声便远去,身影斜斜地一直小到河岸上去了,没入镇上的光影与声响之中,再不可见。
他猛地跳起,拾起那钱,用力摔到河上去,划出几道凄白的线。河水痉挛了几下,夜又合拢,无一条细小的隙。
他懂她的意思:把红纱珠灯取下来。
他又倚着桅坐下了,极疲惫极颓丧,不说话,亦不唱曲,呆滞如木雕。
下半夜,忽下起雨来,雷在镇子上空翻滚,闪电一亮,照见他一张苍白的脸。
雨愈下愈猛,相继泼熄了镇上的灯火——家家户户皆已歇息,收敛了它多余的亢奋。
桅尖的灯在风雨中摇晃了一阵,也灭了。整个世界沉入一片厚重的黑暗,一切都不可明辨,如一个谜。
到第二天早晨,那搁浅在河岸的船突然不见,因昨夜的大雨,河水正漫到破船的位置,许多浑黄黝黑的泡沫与木屑挤在沙滩上。
一镇子的人并不觉得奇怪。
船是被推沉到河底去了,抑或是顺流漂远,都不可知。反正是那船破旧了,那人苍老了。
那女佣每夜依旧挽一个竹篮,到木桥上去浣洗衣物,望着那河岸空去的一块,忽有些怅然、凄然。
夜色中再没有那一盏红纱珠灯了。
不久,那女佣到镇中一些大户人家去送请柬,原来是大奶奶添了一个白胖孙子,做“三朝”的酒席要摆一百桌。
河水还是如此从容不迫地流,哗、哗、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