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是个女人吗?或者说,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吗?女人肯定是女人,但并不漂亮,四十多岁了,结结实实,健康得让人羡慕。那张脸又大又圆,只有这样大这样圆的脸,才盛得下她不断生发的笑意。她不怎么说话,脸上的笑就是对人的问候和抚慰,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冯嫂是个乡下女人,是招聘到山庄从事清洁工作的临时工,每月五百元工资,一个星期还只能休息一天。她对这种待遇非常满足,公公婆婆替她带孩子,丈夫老实地种着那几块田几块菜地。她到城里打工赚些现钱,一个星期回一次在郊外的家。这样的日子真是太幸福了,她没有理由不快乐。
冯嫂当然不住在山庄里,她在离此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房间,走廊上设灶做饭,屋里头睡觉,租金很便宜。除了吃饭和睡觉,她的身影总是闪现在山庄里。她负责清扫山庄大门与四号楼之间的这一片地方。花坛里草丛中有丁点儿果皮、纸屑吗?没有!大道上小径边有灰土、狗屎吗?也没有。她负责的地段,永远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像她脸上的笑意一样,很单纯很诚挚,让人看了周身都舒服。
山庄里有个自发组织的健身队,很奇怪,十几个人中没有一个男的。她们都不需要上班了,提早离岗的,按时退休的,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块来了。这个目标就是锻炼身体,保持体形,恨不得重返青春的年华。她们早晚活动的地方,是进山庄大门数步,往右一拐,登几级石阶后的一个用青石板铺砌的大坪,大坪的正中央是一个喷水池,两边是一个挨一个的水泥花坛,里面种着四时花草,花坛前面是一张张固定的木靠椅,可以供人休憩。健身队活动的有效地段,在石坪的前端。
冯嫂总是把这一块地方清扫得特别认真,真正是一尘不染。
健身队的临时队长,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婶子,大家称她“蓝婶”或“蓝队长”。她一见到冯嫂,就说:“谢谢你为我们天天打扫舞台!”
冯嫂说:“我特喜欢看你们跳舞哩,跳得真好!”
“你也来学吧。”
“乡下人,笨,学不会!我看哩,辛苦你们了!”
蓝婶在这一刻,有了一种大演员的感觉。
健身队的名堂真多,剑舞、伞舞、扇子舞、红绸舞、腰鼓舞、太极操……道具自己置,服装自己备。但观众很少,尤其是男人们颇为不屑,这不是瞎起哄吗?老胳膊老腿的,跳起来难看。
只有冯嫂是个热心的观众,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新鲜,都很灿烂,于是脸上的笑像啤酒泡沫一样往外涌。她坐在旁边观赏,还负责看守“演员”的外衣、提包之类的东西,一直到她们尽兴而散。
在一个傍晚锻炼结束后,蓝婶放在椅子上的外衣口袋里的钱夹不见了,当时的观众只有冯嫂和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蓝婶望着刚刚离去的冯嫂,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小声地告诉了同伴们。
有人说:“蓝队长,去把她追回来,搜她的身。看不出,她一脸的笑,还做这种事。”
蓝婶说:“里面也就两百元钱,别去难为她了,以后大家多留个心眼。这事,也别往外说。”
这样的事,怎么会不往外说呢?山庄里许多人都知道冯嫂手脚有些不干净,也就对她有了警惕之心。见冯嫂走过来,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转过脸匆匆而过。
冯嫂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依旧满脸是笑,依旧认认真真地当她的清洁工。那块健身队表演的场地,依旧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但她看表演时,一定会坐在很远的地方,快快乐乐地欣赏这些老姐姐的舞姿。
蓝婶心里想:这个人不简单,可以装得没事一样。
天空突然阴下来,开始了一连半个月的暴雨,天昏地暗。本省的好些山区,洪水泛滥,山体滑坡,垮了不少水库,倒了好多农舍,死人伤人的消息不断地从电视、报纸上公布出来。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一个雨后初晴的上午,吉平山庄石坪的上空挂起号召募捐的大横幅,喷泉前方摆上一张办公桌,有专人登记募捐人的姓名和捐款的数目。蓝婶领着健身队队员,使劲地打腰鼓助阵。
当社区负责人宣布“募捐活动正式开始”时,腰鼓声停止了,整个会场安静下来。
冯嫂从人丛里挤出来,手里拿着一沓百元钞票,满脸是笑地走到那张办公桌前。
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冯嫂,分明带着一种疑问。
“冯金兰女士捐款一千元!”
众人“啊”了一声,很响,很长。
冯嫂捐完款,笑着向大家鞠了个躬,从容地走了。
蓝婶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很热,队员们都惊疑地望着她,分明是问:你真的丢了钱夹吗?
几天后,冯嫂辞职回乡下去了。走的时候,还特意向蓝婶和健身队的所有人告了别,脸上的笑还是那么透明。
健身队一如风吹云散。早上和傍晚,那块石坪上空空荡荡。
蓝婶感到很委屈,这些老伙伴都不信任她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失眠的夜晚,蓝婶的脑海里老是出现冯嫂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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