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绝招-聂鑫森与贺绍俊的一次“后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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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绍俊

    聂鑫森这个名字在当代文坛上算得上是一个已经有着悠久历史的“品牌”了。我尤其喜欢他的短篇,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称他是短篇高手。读多了他的作品,逐渐对他的写作有了些感性的认识,以为他的创作很有个性。最近又读到他的一些谈创作的文字,更印证了我的这些感性认识,于是我就接续着他的创作谈,与他作一次精神上的跨时空对话。我把这种对话方式权且称之为“后对话”,也算是赶一次“后现代”的潮流——

    贺:既然聂兄称得上是短篇高手,那就专门来谈谈短篇小说吧。且看看聂兄本人对短篇小说是如何理解的。

    聂:短篇小说是一种最能体现作家机智的文学样式,它一般(不是全部)不以演绎事件的全过程见长,剪裁的功夫表现在片段的截取,即“截面”。在一个较小的时空范畴里,演绎一个较大的时空概念,使人物在一个恰如其分的“片段”里,展示自己的历史、性格和命运。

    短篇小说是可以写一种情境的,一种充满着强烈情绪色彩的境界。这种情绪是小说中人物内心世界的外在显现,形成了一个与人物息息相关的氛围,两者融乎一体,难解难分。它有点近似于诗的意境,我说的只是“有点儿”,并不完全相同。

    短篇小说似乎还可以写一个极短暂的印象。这印象自然很具有诗的特质,而重要的是通过这一极典型的一瞬,透出对人生、对社会的无限感慨。这一瞬是人物活动历史的“定格”与凝固。二贺:我这是在与多年前的聂鑫森对话,但我发现他的这段话表达出来后,便凝固在时间的长河中,延续至今,与现在的聂鑫森的思想仍然重合。聂兄虽然在文坛出道颇早,然而最初是写诗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才转入写短篇小说。他一进入短篇小说领地,便出手不凡。从上面的这段话就可以看出,他开始进行短篇小说写作时便对短篇小说具有了相当’理性的把握。这恰好印证了我读他的小说时的一个强烈感觉,这就是一种精致感。他的小说不是随意拼凑而成的,几乎每一篇都是一种精心构思、反复琢磨的结果。我记得1995年读到聂鑫森的《紫绡帘》,当时极为兴奋。我后来在一篇回顾1995年文学创作的文章中写道:“我读到聂鑫森的《紫绡帘》,如此精致、凝练,读罢令人击掌。如今短篇已被冷落,每年若有几个《紫绡帘》这样’的短篇,就很可满足的了。”翻开他的短篇小说集子,则是一篇接一篇的《紫绡帘》……聂鑫森的诗意是由古典诗词而不是现代白话诗歌熏陶、培育出来的。这一点倒是可以在他的小说中取到大量的证据。他的一些小说构思就是来自古诗词的意境。比如北宋词人贺铸的一阕《青玉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竟先后引出了他的两篇小说的灵感,一篇是《烟波芥舟》,一篇就直接引用词章中的一句,是《梅子黄时雨》。前者写“文革”期间一名管教干部与一名被判为“现行反革命”的历史教授的交往,后者写大革命年代一位伞铺老板与一名地下共产党员的交往。他还时不时地信手拈来一些诗句入其小说情节,或者自己代小说主人公吟诗赋词,且句句都典雅工整,这些诗句如同颗颗珍珠镶嵌在小说之中。

    聂:曾为中医的父亲,熟谙古代典籍,于诗词古文一途,曾对我朝夕课读,得益匪浅。父亲的朋辈中,有不少见多识广之人,耳闻目睹,常怦然心动。及长痴心于文学创作,与古城各种人物多有交往,特别是一些湘军后裔,他们之中有学者、书画家、名医、企业家、贩夫走卒,每与之交谈,便得到许多精彩的故事及人物,兴之所至,挥写成篇。

    贺:听聂兄所言,就知道他写小说是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化作为支撑的,这种文化不仅是指典籍文化,就如他对古典诗词的爱好和谙熟,也包括存活在我们身边的各种文化形态,如地域文化、民俗文化,等等。我就注意到,湘潭在他的小说中有着精彩的表现,浓郁地域文化氛围,成为结构小说的重要资源。

    聂:这当然与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湘中名城湘潭有关。这座建于后汉萧梁时代的城市,到处遗留着各朝各代的痕迹,随处可见的古雅的楼台亭阁如一页页苍灰色的历史,特别是晚清以降,名人辈出,曾国藩、王阊运、杨度、齐白石、黎氏八骏……自小浸淫其间,不能自拔。

    贺:我以为这便是聂鑫森小说的最为重要的一点:传统文化的厚积薄发。他的小说基本上是一种文化小说,我这里当然专指他的短篇小说。而且,在短篇小说中,厚积薄发这四个字表现得更为突出。短篇小说篇幅短小,少到三两千字,多也不过六七千字,或写一个片段,或写一段情绪,有时是舍大树专注枝叶。在这薄薄的分量里,你却丝毫不会感到单薄,分明有一股厚重的力量从中喷发出来。这就是聂鑫森小说给你的感受。这种厚重的力量,便是文化蕴涵所致。

    聂:我很喜欢齐白石的画。读他的画总有一种亲切感,这不仅仅因为后学的我与他同乡,更重要的是他的画是独特的,有鲜明的艺术个性,有一种表述他对世界评判的不与人同的见解。

    贺:我对聂兄的这段话很在意。其实他是自觉地将齐白石的艺术作为自己的参照标准的,他从齐白石的艺术世界中领悟到一些诀窍,再化用到自己的短篇小说创作之中。从一定的意义上说,他的短篇小说在其艺术特色上与齐白石的水墨画有许多相似之处,大致上说,有这么几点:一是有关艺术形式的,他活用了齐白石的“似与不似”。齐白石认为,作画之妙在于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聂鑫森的小说创作也是遵循这一原则,他不注意全貌性的问题,能抓住人物或事体的本质,以最简洁的叙述勾画出来,传其神采。聂兄是如何评价齐白石的神似之论的呢?

    聂:齐白石敢于由繁入简,使生活高度浓缩和精练,故一些大师说他的画是简到再不能减去一笔。他的虾与真虾相去甚远,腹节少了,后腿也减少了,但不离虾形,而神采奕奕,宛若欲跳出纸外。他的小鸡,也只是寥寥数笔,但形神俱备。

    贺:二是有关艺术思想的,他深深认同齐白石的平民精神。这一点很重要。这使得他的文化小说不至于因为追求文化意蕴而越来越走入精英化的象牙塔,他能将文化品性与平民精神协调起来,达到了一种既有典雅性又具平常心的境界。

    聂:齐白石来自生活的底层,他能以一个平民的眼光,去发现这些民俗中的美感,将日常的器物撷入画中,表述热爱生活的真纯……如他画一棵白菜,题款说:“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这是一种平民思想的反映,你能说它简单?

    贺:聂兄一再提及齐白石的画白菜,其实是很有道理的。白菜是一般百姓桌上的家常菜,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色彩和独特的造型,很少有艺术家将其作为艺术对象的。显然,聂鑫森对齐白石画白菜的由衷赞美,已不仅仅是一种艺术鉴赏活动了,他完全是在思想精神上引以为同道。他的一篇小说《清白图》,其灵感恐怕就是来自于齐白石的画白菜。他写那位廉洁清正的知事白江涛,刚到县衙,当着众人画一幅画以表心迹:“白江涛拎笔飞快地画一棵根壮、帮肥、叶大的白菜,是极好的大写意,只用水墨,不用色。然后,题了两行款:官不可桌上缺此味,民不可脸上有此色。”

    聂鑫森的小说最感染人的,还是作者通过作品所抒发的强烈的文人情怀和清高、清正、典雅的文化品性,他由此出发,也对那种世俗化、欲望化等社会心态进行了贬斥和批判。他通过不同的人物、情节,表达着这一主题。从这一角度看,在聂鑫森几十来年的短篇小说创作的历程中,思想发展突破的轨迹并不是很大。这既反映出他的思想成熟稳健,也反映出他在文化上的守成性。这也许是一种局限,但也许是一个可贵的优点。有的论者认为,聂鑫森应该在创新和变革上步子更大一些,这样才会“火”起来,我对此则持审慎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几十年来的路子,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至于哪种方式能“火”起来,那就很难说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聂鑫森可以故步自封,至少,在思想的深度开掘上他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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