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抗战-芦苇荡里的伏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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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唤踉跄着扑向她父亲,腿一软,摔倒在地。

    水塘对面芦苇丛中的鬼子已经追过来了。鬼子的黄衣服和绿叶芦苇交替闪过,还把芦苇撞得东倒西歪,连鬼子杂乱的脚步声都听到了,甚至鬼子的喘息声也清晰可闻。小唤完全忘记了危险,她太伤心了,跪在地上不住地流泪,把自己哭糊涂了。好在我父亲还没糊涂。我父亲脑子清醒得很。我父亲知道,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会被鬼子堵住的。

    “鬼子!”我父亲叫一声,拉起小唤,再次狂奔起来。

    这一带地形小唤比我父亲熟。小唤虽然跑得没有我父亲快,在她带领下,三转两转,浅滩、湖泊、河岔、沼泽,还有一簇簇、一丛丛的芦苇,迷宫一样。比如水里隆起的一条岸地,跑着跑着,前边说不定就是很深的湖泊,让人无处可走。比如明明是一片水泽,水里还生长着一团一团水藻,但只要冲过这片浅水(可能也就腿肚深),再穿过横在前面的芦苇,就是一块坚硬的盐咸地或水草地。如此这般,没跑多久,就甩掉了鬼子,看不到鬼子的影子了,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但我父亲和小唤都知道,鬼子还在附近,危险还在四周。

    因此我父亲和小唤没敢停留太久,他们要继续奔跑,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但总体是一直向南。越往南,离“两合水”的安全地带越近,也就越安全。在他们奔跑途中,芦苇也一会儿稀薄,一会儿稠密。芦苇中的湖泊、汪塘也有深有浅。浅的水汪直接就奔过去了,深的水、面积大的水就绕着跑。一些水鸟被惊起来,有的飞上天空,有的顺着水路跑,一闪就没了影子。

    但即便是小唤熟悉地形,如此急促地跑来跑去,一会儿也就跑没了方向。但,小唤知道怎么跑,跑晕了也会跑。他们七拐八拐,像跑迷宫一样。我父亲只觉得耳边呼啸着,似乎还有乱七八糟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喹哇”的,“咔咔”的,“咩咩”的,芦叶鞭子一样抽在脸上都浑然不觉。

    这样不知跑了多久,小唤实在跑不动了,脸色又青又白,一头栽到地上,古怪地发出一声怪叫:呱——仿佛在石板上摔死一只鼓涨蛙。这一下摔得很重,肯定也很疼。我父亲正要斜刺里冲过一道沟岔,只好一个急刹车,回身拉起小唤。可小唤像面条一样,又瘫坐到草地上。我父亲也被她带倒了。

    我父亲也累得不行了,他竖起耳朵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另一侧的水塘里有几只黑色的水鸟,还有芦花色的野鸭子,它们安静地漂在水面,慢悠悠地浮动着,对发生在它们身边的奔跑充耳不闻。我父亲跪蹲在小唤身边,也不再拉她了,估计鬼子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这里,便索性坐下来。

    我父亲嘴唇煞白,满身汗水地大喘着粗气。

    我父亲喘了几口,稍稍平稳些,把身上的花篮拿下来。花篮里是一只面口袋,口袋里是十来斤小麦面粉。我父亲查看一下面粉,好好的。我父亲这才发现,由于奔跑时溅起的水花喷到花篮里,面粉都湿了。

    “没有鱼锅贴子吃了……”小唤说不下去了,她硬咽着,抽泣着。她只有伤心了。我父亲还看到小唤的身上许多地方都出血了,手上,胳膊上,脸上,还有脖子里,都有一道一道的血痕,那是锋利的芦叶划过的痕迹。我父亲觉得小唤一定很疼,因为我父亲的脸上也火辣辣地疼痛。

    小唤又悄悄抹泪了。她连她父亲的尸体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她从今后更是无家可归了。我父亲也不禁悲伤起来,想安慰小唤,又不知说什么。我父亲心里发干,喉咙发干,愁眉苦脸地看着远处,看着水,看着芦苇,看着天。

    我父亲突然想回家。我父亲还想,如果小唤愿意,她可以一起回。

    我父亲心里激动地热了一下。

    这时候,突然响起几声枪响:“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坏了我父亲,也让小唤不知所措,她往我父亲身边一蹴,几乎扑进我父亲的怀里了——其实她已经和我父亲撞到了一起,头和头“砰”地撞了下。枪声没有住,更激烈地响起来。我父亲和小唤都顾不得对方,“嗖”地跳起来,虾腰又跑。但没跑多远,又站住了。因为突然响起的枪声又突然住了。我父亲和小唤不知道跑还是不跑。再跑又向哪跑呢?继续向南?还是向西?如果不是太阳,我父亲都不知道方向了。我父亲知道他是离家越来越远了。

    就在小唤和我父亲跑还是不跑左右为难的时候,芦苇荡里又响起喊叫声。不是鬼子的哇里哇啦,是中国人在喊,而且是在喊大丑。

    “大丑!”

    “大丑……”

    “喊你的!”小唤说,“听,大丑。”

    “表哥……是表哥!”我父亲惊喜地冲着天上大声应道,“哎——我——在——这——我在这……”

    我父亲跳起来,他蹦得太高了,落地时差点摔进水里。

    我父亲还是跳进水里了,他要抄近道去和我表叔会合。我表叔的突然出现,太让我父亲激动了,他声音都变了,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像是水塘有引力似的,“噗嗵”一声就跳下去了。池塘水不算深,但也超过膝盖了。我父亲腿抬不起来,跑起来就费劲。“哗,哗,哗……”他是淌着水的,清澈的池水被绊得喷溅起来,也发出快乐的笑声。

    但是我父亲还是跑错方向了——我表叔从另一侧出现了。我表叔腰里插着驳壳枪,手里还举着一支三八大盖,冲我父亲大叫道:“大丑,这边,这边!”

    我父亲在水里扭过身,不小心趴到了水里。池塘里的鱼惊得跳了起来,“噼噼叭叭”水花四溅。我表叔笑了。我表叔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七八个人,也跟着笑起来。还有一个女的,虽然身穿便衣,却打绑腿扎武装带,又挺拔又俏丽,她脸上红扑扑的,看我父亲慌张的样子,惊异地叫道:“小心!”

    女兵的话音刚落,父亲就心急的脚下绊蒜,“噗嗵”趴到了水里,激起了更大的水花。我表叔和战士们再次大笑起来。女兵没笑,她担心地睁大眼睛看着我父亲,还推身边的一个战士——他曾随我表叔到过我家,还曾出现在泉神庙门口的人群里——女兵推着他的胳膊,说:“小东你下去帮帮他呀。”

    那个叫小东的战士不但没下水,还反过来推女兵道:“你下,正好洗个澡。”

    原本恐怖、阴森的芦苇荡,突然变成了乐园。我表叔身边的人都像看景一样地看我父亲在水里扑腾着爬上岸来。我父亲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不好意思,但他特别好奇我表叔怎么会在这时候赶来,怎么知道他们被鬼子追赶的四处躲藏。当我父亲得知那几个鬼子被我表叔率领的队伍打了伏击干掉后,开心地“噢噢”大叫起来。

    “表哥,你是怎么赶来的?”我父亲又扯住我表叔的衣角问。

    “我们指导员会神机妙算!”小东凑过来打趣道,“大丑,要说,这次伏击,你还立了一功啊。”

    我父亲不知道他立了什么功,但只要立功,就开心啦。我父亲又“噢噢”地叫起来。

    妄形大叫的父亲突然看到小唤了。小唤刚才还笑逐颜开的脸突然地阴沉下去。我父亲当然知道小唤为什么不开心了——虽然我表叔为她报了仇,击毙了鬼子,但亲人毕竟还是死了。我父亲年纪太小,还不会去安慰一个家破人亡、处在极度伤心中的女孩。

    也可能是大家都看到小唤了。看到小唤就想起被鬼子杀害的那个渔民了。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我表叔走近她,蹲下身,问她:“他是你什么人?”

    “是她爹。”我父亲抢着说。

    小唤眼睛扑闪着,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那个打着绑腿、扎着牛皮带的女兵,眼里含着泪,小声说:“你们还要女的么?我想跟你们走……”

    “你几岁啦?”那个打绑腿的女兵走到小唤跟前,扶着小唤的肩膀,轻声问,“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叫小唤!”我父亲继续抢着回答。

    小唤点点头,又说:“我,我十六岁。”

    “她骗人,十五岁。”我父亲大声说。

    小唤脸红了。

    “啊?你都十五岁啦?”女兵说,“我入伍时也十五岁。”

    刚刚揭露小唤撒谎的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什么大事一样,他真想帮小唤证明她确实是十六岁。但人家女兵说了,她入伍时也十五岁。

    “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绑腿女兵说。

    “知道,打鬼子的。”

    女兵对小唤的回答很满意,她透着英武之气的眉眼露出笑意地望着我表叔,意思是显而易见的:她可以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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