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父亲很不甘愿，他也赖着要跟我表叔走。我表叔当然不答应了。我表叔不但不答应，还要派交通员小东护送我父亲回家。
小东嬉皮笑脸地说：“走吧？回家推磨去，我正好想吃大妈用海英菜包的锄头饼啦。”
我父亲瞪了小东一眼，生气了。他不要小东护送，说能找到家。但我父亲嘴上说能找到，心里还想赖在他们一起，不想离窝。这期间，小唤还向我表叔投去求情的眼光。我表叔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边摆弄着缴获的几枝枪，一边小声地和几个战士研究事情。而小唤和那个女兵像分别已久的亲姐妹一样，早就在一边，有了说不完的话。小唤甚至还“咯咯”地笑了几声。
“我们马上要执行重要任务，大丑，你赶快跑回家，再不走，天就黑了。”我表叔看我父亲还在一边和小东粘呼，走过来，严厉地说。说完还摸了摸我父亲的头。
我父亲把头歪一下，不让他摸。我父亲心里难受、憋屈。可又不知道为什么难受，为什么憋屈。我父亲看到女兵和小唤也停止了悄悄话，一齐望向我父亲。我父亲和小唤的目光对视一下后，小唤的目光便慢慢移开了，低下了头。
我父亲眼巴巴地看着我表叔，难受地说：“钱六被鬼子逮着了……他说认识你。”
“我知道。”我表叔说。
“你真的买过他的枪？”
我表叔白一眼我父亲，没吭声。
“海州城的人说他通新四军，可他是钱六啊？大贼头！”
“那是以前。”
“他通吗？”
“我表叔不爱答理我父亲了。”
“他被吊在上清泉炮楼上，晒鱼干了。”
“我知道。”我表叔说。我表叔沉着冷静，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我父亲觉得我表叔简直神通广大了。我父亲不再说话，他看到，有四五个武装人员抱着鬼子的军装从一边的芦苇丛中钻过来了。他们快步走到我表叔面前，说，都搞干净了。
我表叔说了声“好”，又说：“行动吧。”
我表叔挑一件鬼子的军装，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对我父亲大声吼道：“还不走，你想让我大姑把你小腿敲断吗？给我滚回去！”
我表叔的大姑就是我祖母。我父亲看我表叔真发怒了，只好一边哭一边走了。我父亲走没几步，回头看看。我父亲看到队伍里的小唤了。小唤也眼巴巴地看着我父亲。小唤嘴巴撇一下，也像要哭的样子，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轻轻抬抬手。但小唤的手没有抬起来，连摇晃一下都没有。我父亲只好撒腿跑了。我父亲没跑几步，又停下了。我父亲还想回头看。他真的回头看了，这回他没有看到小唤他们，芦苇已经挡住他们的身影了。但我父亲看到芦苇丛后闪出来三个鬼子，领头的正是我表叔，还有三个伪军。他们扛着枪，向拦海大堤方向走去了。
他们是干什么去呢？我父亲想，是端鬼子的炮楼，还是去救钱六？
我父亲不要小东护送，他撒开腿，向南浦滩方向跑去了。
我父亲走在通往鱼烂沟村的田间小道上。他不再奔跑了。他已经奔跑好一会了。他奔跑到南浦滩时，回头向东望去。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了，模模糊糊的，只有近处连绵的海英菜在风中招摇。太阳红彤彤的，我父亲很没劲地往鱼烂沟方向走去，软软丢丢、松松垮垮的。
瘸三是在半道上迎到我父亲的。瘸三看着泪流满面的父亲，什么也没说，要把我父亲掐到他脖子上。我父亲摇着身子，不让他掐。我父亲赌气地说：“我自己有腿。”
我父亲说完，一个人又狂奔起来。
疯狂奔跑的父亲眼前次第出现了幻影，那是表叔一次一次路过我家的影子，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有时我父亲知道我表叔来了，有时我父亲根本不知道，是第二天我祖母告诉他的。我表叔执行任务时，大多数时候是两个人，有时是三个人，也有一群人的时候。但是他身边的人经常换。我父亲一边跑一边想，如果小唤也在队伍里，说不定也会和表叔一起执行任务路过我家的。那样的话，就能和小唤又见面了，就又能看到小唤细瘦的面容了，就能和小唤说说话了。
想到这里，我父亲奔跑就有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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