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夏天实在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如果不是因为和小唤的相遇以及紧接着的邂逅和进城、送麦子,我父亲对这年的夏天和以往的无数个夏天一样,不会留下什么记忆。夏天的鱼烂沟村,杂乱的村子里,贫乏的田野阡陌上,依旧和以往的夏天一样干燥、潮热,到处都是水泽、浦汪和池塘,到处都是嗡嗡乱飞的苍蝇和吸血的蚊虫,蓦然间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响起清晰或模糊的枪炮声。每当枪炮声响起的时候,我父亲就会想起队伍里的小唤,就担心她会不会被子弹打中,会不会被炮弹炸飞。而这样的担心也会充斥着那些黑漆而恐怖的夜晚,让父亲的心蠢蠢欲动。同时,我父亲也和他这个年龄段的无数少年一样,也会感受到青春期特有的孤独和快乐。孤独和快乐同样的莫名其妙,又同样的稍纵即逝。在这样的环境中,笆帐上的喇叭花会枯萎、蔫巴,藤蔓会萎缩、生锈,不远处的一格格盐池也会漶漫或生出卤臭味,随着东南风飘荡在鱼烂沟村的上空。瞬间而至、席卷一切的暴雨使村子里的猪圈、鸡窝、茅厕里的污水漫溢,把村街变成令人作呕的泥塘。然而,整个夏天还是渐行渐远了,预想中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我表叔没再路过我家,小唤更是音信全无,就连贼头钱六也杳无消息,他是死了呢?还是被我表叔救下?还有花脸军曹,他得知他的三个鬼子兵被消灭后,会不会气急败坏去报复?主要是那天最后的行动,即表叔他们化装成鬼子,是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呢?我父亲一无所知啊。至于很远的南浦滩,我父亲自然也去过几次,甚至有一回,还向东一直跑到了拦海大堤——那儿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没变而一切又都变了。
似乎夏天刚一过去秋天跟着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眨眼间寒风呼啸,春节临近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父亲随着家人收割高粱、玉米,收了菜园里的萝卜、白菜,种了冬小麦,还学着堆了一个大草垛,跟瘸三进过一次城,卖了几口袋杂粮。当然也看到过几次鬼子。看到鬼子我父亲就紧张,就想起被晒鱼干的钱六,还有被烧的丁头舍,还有躲在水里的小唤。在许多闲下来的时候,我父亲会站在南沟的码头嘴上,向东南方向眺望。特别是在临近春节的农闲时节,我父亲经常神情呆滞、恍惚,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独行或仰望。邻居们不知道我父亲怎么突然变了,会不着边际地在我祖母面前夸道:“看看,你家大丑眨眼就长大了,成人了,不声不吭的,多好。”
就是这个不声不吭的少年,又经历他人生中一次最重要的奔跑——正是寒冬腊月一个雨后阴沉的早上,地上的烂泥被冻成了疙瘩,村路上的积水成冰,走上去透滑,河里的冰面上已经有孩子在打陀螺了。我父亲正在做一个小冰车,预备到河上滑冰玩。就在我父亲叮叮咚咚劈木刨板的时候,突然听到闷闷的炒豆一样的爆竹声,连绵不绝的爆竹声时紧时密停不下来。我父亲立即扔下手里的活,跑出门外。我父亲站在南沟的石码头上向东南望去,越过村庄外灰色的田野,什么也望不见。我父亲意识到那不是爆竹声,在不是太远的地方正进行一场激烈的枪战,而且还伴有零星的炮声。我父亲想起了表叔的队伍,想起队伍里的女战士,想起雀斑女孩小唤。我父亲心急火燎地返身跑回打谷场边的老榆树下,噌噌噌爬上了几丈高的老榆树。我父亲以为爬上老榆树能看见战场的准确位置,可我父亲什么也没有望见,他只看见不少村民从屋内出来,他们没有在温暖的牛屎火边烤火取暖,而是十分关心远方的枪炮声——也许他们和我父亲一样,意识到此次枪炮声比以往听到的都要密集和激烈,肯定是一场大仗或恶仗。但是他们应该和我父亲一样,什么都没有望到。我父亲睁大眼睛,用力远眺,他只看到在田野上奔跑的刺骨的寒风,还有田头野地里伫立的几棵败秃的杂树。我父亲没有在树上久呆。他突然做出一个果敢的决定,“噌噌噌”地从树上滑下来,绕过村里人的视线,跑出了村庄,向枪声响起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父亲没有向南浦滩跑去,感觉枪声并不是来自那个方向。我父亲奔跑的方向是一个叫塘圩的盐村。如果去朱滩,我表叔曾经开会的祠堂,可以不经过塘圩。但我父亲判断出枪声也不是来自朱滩,而是在塘圩东南的十圩一带。但当我父亲在近午时分跑到十圩时,发现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在十圩外的土地庙前,我父亲脸色煞白地喘着气。没有了枪声,我父亲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了。土地庙在一个岗头上,远处是一些破败、荒废的盐池。一望无际的盐池里零星地汪着水泽,水泽里结着厚厚的冰。我父亲望着阴郁的天空下空旷而灰暗的盐池,心里越发的失落和沉重。我父亲先前的目的非常清楚,如果是我表叔的队伍和鬼子交火了,队伍里就肯定有小唤。每次打仗都会死很多人,伤很多人,也许小唤会死了,也许会受伤,也许没有伤到一根毫毛。但无论如何都会在队伍里看到她。小唤最好不要死,最好也别毫发无损,最好是受伤,受一点点轻伤,不影响走路和说话的伤,这样我父亲就能把她领回家养伤了,路上还能说说话。我父亲奔跑时就是这样想的。让我父亲非常失望和悲伤的是,枪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没有枪声,我父亲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见到小唤的机会。我父亲站在十圩外的土地庙前,竖耳倾听,什么声音都没有。无所适从的父亲迈着沉重的双腿准备返回鱼烂沟村,就在这时,他看到盐池堰硬上走来一个人,一个挑着担子的人。我父亲迎上前去,问:“老伯,你听到打枪了吗?”
挑担的是一个中年人,一身灰尘,挑着的两只筐里坐着两个衣衫破旧的脏孩子。中年人停下来,目光呆滞又怀疑地看着我父亲,摇摇头,继续走了。
我父亲跟着他走回土地庙,看着中年人挑着担子向村里走去,心里突然委屈,眼里涌出了泪,随即泪水就像拦海大堤决堤般地涌出。
我父亲不知道他的奔跑毫无意义。当他非常泄气地走在返回的路上时,还并不知道一家人正在到处寻找他,正在为他担忧。当调查了半个村庄的瘸三向我曾祖父报告我父亲已经跑出村时,我曾祖父立即命瘸三去追赶。瘸三当然没有追到我父亲。我父亲也没有在半道上迎到瘸三。我父亲在天傍晚回到家时,才知道他闯下的大祸。但是,这一次,我曾祖父出人意料地没有打我父亲,就在我祖母手持磨棍要好好教训我父亲时,反而被我曾祖父拦下了。我曾祖父把他带到自己的房中,让我曾祖母做一碗好面给我父亲吃了。
我父亲的这次冒险引起全家人一连多天的担忧。
也许就在我父亲吃面时,我曾祖父萌发一个大计划,他老人家要把我父亲送到县城去读新式学堂了。
我祖父没被花脸军曹吓死之前,我父亲一直读书,以一年两笆斗小麦的学费在丁圩读私塾,教他的是一个叫丁四的老先生。我父亲不是一个聪明的学生,五年的私塾,手心无数次被丁四先生打肿。我祖父死后,我父亲就不再读书了。我父亲以为他会从此离开学堂,没想到他一次迎着枪声的奔跑,让我曾祖父极不放心。本来就想振兴陈家门庭的我曾祖父,渐渐熄灭的希望又突然萌生,他把振兴陈家门庭的大任全部寄托在我父亲身上了。在我曾祖父看来,读书是唯一的希望,既能让他的孙子成才,又能约束他狂野好动的心。
我曾祖父有个远亲,是海州城里五大家族“殷葛沈杨谢”之一的杨家。杨家是大财主,有良田四千亩,盐池五百滩,城里还有商号和工厂,我曾祖父已经修书一封,托城里的杨家介绍我父亲读城里的私立小学了。
但是我父亲实在不愿意再读书啊。我父亲心里惦记着小唤,知道一旦进城,就再也见不到小唤了。
我曾祖父十分严厉,丁四先生只会打我父亲的手心,把我父亲的手心打肿。我曾祖父早几年打起我父亲来,会把他屁股打烂,那是我父亲读了两年私塾后的春节,我曾祖父以为我父亲一定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在一次邻居购地请我曾祖父作保时,我曾祖父就派我父亲写地契,格式我父亲能背上来,许多字却不会写。我曾祖父十分生气,觉得我父亲的两年书白念了,还在邻居和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人还没到家,就脱下鞋底,把我父亲的屁股扇肿了。所以别看我曾祖父年事已高,抖起威来,还是不减当年,还是让我父亲敬畏三分。
就这样,我父亲在万分不情愿的情况下,在春节过后一个明丽的日子里,再次坐了回小毛驴,来到海州城,落住在杨家提供的一幢废弃已久的老宅子里,成了海州私立育英小学高级部五年级一名插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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