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场的鬼魂-我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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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一个女人会在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才结婚?在我的时代,一个女人在二十四岁或二十五岁——甚至二十二岁——的时候就有了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如今……告诉我……我对你们这一代一点也不了解。我见少识寡啊。

    她:好吧,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理由,比如我遇见了一个让我心仪的男士,他也疯狂地爱上了我,他是……反正除了这些明显的理由,如果要说和你认为的完全相反的理由的话,那是因为在我这个时代没人会这么做的。如果你在我这个岁数时大家都这么做的话,那我就将是我大学班级里的唯一一个,我学友们中唯一一个念完哈佛后搬去纽约,(笑了起来)唯一一个在二十五岁才结婚的人。我们俩走到一起似乎是一种荒唐的冒险行为。

    他:(不太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吗?

    她:真的。(又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撒谎呢?

    他:对你的结婚,你的朋友们是怎么看的呢?

    她:他们……没人觉得吃惊。大家都觉得开心。可我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我就是敢冒险成家。我喜欢做第一名。

    他:可你还没有孩子。

    她:是的,还没有。反正,现在不要。我想,我们俩都同意等到事业上更稳定一点后再要孩子。

    他:写作的事业。

    她:是的,是的。那也正是我们要北上的部分理由。我们需要坚持不懈地写下去。

    他:这里为什么不行呢?

    她:我们不要在这个地方写作,不要被局限在一个闹市的公寓里,走到哪儿都能撞上彼此,走到哪儿都能遇见我们的朋友。我最近感觉很是紧张,简直坐立不安。我无法写作。我什么也干不成。所以我觉得只要我们能摆脱这个困境,我就会更有作为的。

    他:可你为什么选择和这个小伙子结婚呢?他是你遇见的最有趣的人吗?你说你想要冒险。我碰见过他。我也喜欢他,就在刚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还对我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我认为嫁给克里曼才算是个冒险。他是你大学时的情人——对吗?

    她:我不可能嫁给理查德·克里曼的。他是个精力旺盛的人。他更适合别的领域。我为什么选比利?因为他聪明,他有趣,我们可以一口气交谈好几个小时,他不会让我觉得无聊。他是个好人,而人们一般总认为好人都比较枯燥。当然,我知道他也有不少欠缺:他缺乏热情,他不是一颗燃烧弹[116]。可谁想要和一颗燃烧弹结婚呢?他很有绅士风度,他很可爱,他还仰慕我。他绝对地仰慕我。

    他:那你仰慕他吗?

    她:我非常爱他。可那与他对我的崇拜是不同的。只因为我想,他就搬到马萨诸塞来住了一年。他自己并不想来。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不会为他这么做的。

    他:可你有钱呀。他当然会为你这么做啰。你们俩的生活开销是靠你的钱的,不是吗?

    她:(被他的率直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他:呃,你在《纽约客》上发表过一篇小说,而他迄今为止未在任何商业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你们的房钱是谁埋单的?是你家。

    她:好吧,可现在那就是我的钱。它虽然来源于我家,但现在就是我的钱。

    他:所以他是靠你的钱生活的。

    她:你是在说那就是他会和我一起搬来马萨诸塞的理由吗?

    他:不是,不是。我是说他受惠于你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

    她:也许吧。

    他:你不觉得这样的形势对你相当有利吗,因为你有钱而他没有?

    她:我想,是的。有许多男人会觉得这样很不爽。

    他:也有许多男人会觉得这样很爽。

    她:是的,许多男人愿意这样。(笑)这两种人他都不是。

    他:你有很多钱吗?

    她:钱不成问题。

    他:幸运的姑娘。

    她:(几乎是在惊叹,就好像她每次想到这点都会觉得诧异)是的,非常幸运。

    他:是靠石油赚来的钱吗?

    她:是的。

    他:你父亲是小布什的父亲的朋友吗?

    她:不是朋友。老布什要比我爸爸年龄大一点。他们之间有生意往来。(加重语气)他们不是朋友关系。

    他:他们投他的票。

    她:(笑)如果只有布什的朋友投他的票,那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不是吗?还是那个世界。相同的世界。我爸爸——和我(她坦言),我想——也有小布什和他爸爸那样的利益关系。不过他们不是朋友关系——至少我不那么认为。

    他:他们不一起参加社交活动吗?

    她:有些派对他们俩都参加的。

    他:是乡村俱乐部吗?

    她:是啊。休斯顿乡村俱乐部。

    他:那是个贵族专用的俱乐部吗?

    她:是的。十九世纪的贵族老爷。老一辈休斯顿人。许多成年礼舞会都在那儿举行。参加舞会的姑娘们还要举行大游行。那时你眼前就会出现一片雪白的漩涡。其余的人则在那里跳舞、喝酒、呕吐。

    他:在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你会去那个乡村俱乐部游泳吗?

    她:夏天里,我几乎每天都在那儿游泳、打网球,除了不营业的周一。有一个澳大利亚的职业网球手在那儿教我和我的一个朋友打球,他上课时我们帮他捡球。那时我十四岁。我的朋友比我大两岁,穿着也比我时髦得多,她还和那个教练睡觉。那个教练的助手是俱乐部里某个会员的儿子,人长得很可爱。他是杜兰大学[117]网球队的队长。我虽然没和他睡觉,但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干了。他是条冷鱼[118]。我没觉得享受。青春期的性爱实在糟糕。你根本不懂,你不过是想试试看自己是否能行,而你一点也不觉得那是种享受。有一次,他那玩意在我的喉咙里戳得太深了些,我呕吐起来,还算运气,我吐了他一身。

    他: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

    她:四十年代的姑娘们不会像这样吧?

    他:完全不同。在我的中学时代,露意莎·梅·奥尔科特[119]是个闭门不出的大家闺秀。你会在外面胡闹吗?你参加过成年礼舞会吗?

    她:哦,你是在探究我那肮脏的秘密。(坦诚地大笑)是的,是的,是的。我参加了。太糟了。我对它厌恶透了。我妈妈对这事可热心了。为此我们争执不断。在整个高中阶段,我们一直口角不断。不过我还是为她去参加了。(此时她的笑声更为柔和——她的笑容真可谓变化万千,那也表明她在骨子里是个安逸之人)她为此很是感激我。真的。也许我这么做是对的。在我去上大学的头一年,我那出生在萨凡纳[120]的妈妈对我说:“要和那些东部的女孩子好好相处,杰米·哈里。”

    他:你在哈佛的时候和其他参加成年礼舞会的姑娘们交朋友了吗?

    她:在哈佛,我们大家都把对成年礼舞会的热情隐藏起来。

    他:是吗?

    她:是的。我们不谈论它。我们把这个肮脏的秘密埋在自己的心里。(他们俩一起笑了起来)

    他:那么,你是和哈佛里的有钱姑娘交朋友啰?

    她:和她们中的有些人。

    他:怎么样?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她:你想知道些什么?

    他: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的时代不同,上的大学也不同。

    她:老实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是我的朋友。

    他:她们是否像比利那样——有趣,从不让你觉得厌烦呢?

    她:不是。她们都很漂亮,很会穿着打扮,很有优越感。她们,不,我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对谁而言有优越感呢?

    她:对那些披头散发、衣着随便、理科学得很好的来自威斯康星的姑娘们。(笑)

    他:你哪一门学科学得出色呢?你想要成为一个作家的想法是从哪儿来的?

    她:我很早就这么想了。我觉得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此后就一直努力向那个方向发展。

    他:你很擅长写作吗?

    她:我希望如此。我总觉得我是有那方面的才能的。只是我的幸运日还未降临。

    他:你在《纽约客》上发表过小说呀。

    她:那是桩了不起的事。我以为我从此可以一鼓作气攀登高峰了,可没想到——(用一只手比划出一根抛物线)噗——……

    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她:是五年前。那时我真是快活。我结了婚。我在《纽约客》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可随即我就失去了自信,我的思想没办法集中。你知道,集中注意力就是一切,或者说是关键所在。我觉得很是绝望,那就更加剧了我的问题,使我更加不自信起来。我觉得自己离一个可以有所作为的人渐行渐远了。

    他:所以你想和我谈谈。

    她:你是怎么把这两个问题联系起来的?

    他:也许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缺乏自信。你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人。

    她:我和男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是不会没有自信的。一般来说,我在和人打交道上是有自信的。我是对我的电脑越来越没有自信了。

    他:等到你住进我家,面对周围那一大片的沼泽,凭窗远眺,只有高高的芦苇丛和盘旋的苍鹭与你为伴……

    她:那正是我想要的一部分。在那里,我不会有男人,不会有那些男男女女,不会有派对,那样我就不会从人们的口中听到我所要的消息,我就不会那么疲惫不堪,满怀希望地[121],我也不会那么紧张兮兮,满怀希望地,我的状态就不会那么糟糕了,满怀希望地,我想——

    他:“满怀希望地”,这种说法不对。

    她:(她笑了起来。接着——令他吃惊地——她害羞地问道)有吗?是吗?

    他:应该说“我希望”。也可以说“如果运气好”。在过去,在出身良好的姑娘被强行要求口交的时代之前,你从不会听到“满怀希望地”一词被如此错用。人们有时会用“in the hope of”来取代标准的说法“in hopes of”[122],不过我在你这种岁数想成为作家的时候,对这种小小的不规范就已经忍无可忍了。

    她:别这么做。你昨天也这么做过,不要再这么做了。

    他:我不过是在纠正一些英语用法上的小问题。

    她:我知道。可是不要。如果你想谈,我们就该好好地谈。如果是我把写好的作品交给你,想要你看一下,那么你可以纠正我的英语。可我们现在是在谈话——不是在英语考试。如果我把这场谈话视作英语水平测试,那么我就不会这么畅所欲言了。所以,请不要这么做。(停顿)现在言归正传,我的想法是如果我在社交生活中缺乏自信,那么我就该去努力工作,通过它再去建立自信,满怀希望地。不要嘲笑我。

    他:我笑是因为你,觉得比披头散发的威斯康星姑娘有优越感的你,也会有语法错误。而且还不愿意纠正错误。

    她:因为我感兴趣的是我的思想,我不在乎你是否认同我或我的用词。

    他: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做呢?

    她:为了显摆你的优越感吗?

    他:就用“满怀希望地”一词?那我实在太蠢了。

    她:是的,(大笑)你实在太蠢了。

    他:我觉得我怕你。

    她:(长长的停顿)我有点怕你。

    他:你是否想到过我也许会怕你?

    她:没有,我没有想到你会怕我。我想到过你也许会喜欢我,也许会喜欢和我待在一起,但我从没想到你会怕我。

    他:我真的怕你。

    她:为什么?

    他:你认为是为什么呢?你是个作家呀,满怀希望的作家。

    她:(笑)你也是呀。(停顿)我只能想到因为我年轻,因为我是女的,因为我长得漂亮。可我不会永远年轻的,到人老珠黄的时候谁还会来在乎你是个女的呢,至于长相漂亮嘛——难道这一点真那么重要吗?不过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别的什么理由。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他:我实在想不出来。

    她:如果你哪天想到了别的什么理由,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你想来想去也还是那三条理由,那你就没必要告诉我了。可如果你想到其他理由,也许那对我是很有帮助的,所以请你务必要告诉我。

    他:你洋溢着自信。你坐在这里双臂交叉摆在头上的姿势,用手把头发往上拢起来的姿势,让我明白了这种姿势也很美。这种姿势完美地展现出你的个性。你在微笑时也洋溢着自信。你的一举一动、你的玲珑曲线,无不洋溢着自信。你对自己的身体一定充满了自信。

    她:是的。不过与沼泽和苍鹭为伴,我的身体是不会给我自信的。所以我必须在这里找到我的自信。(她把头翘了起来)

    他:在你的头脑里,而不是在你的胸部。

    她:是的。

    他:你对自己的胸部有自信吗?

    她:有。

    他:你说给我听听。

    她:关于我对胸部有自信的事吗?我知道我的身上有人家喜欢的东西,有能引起别人嫉妒的东西,有人家也希望有的东西。拥有自信就意味着有人需要你——那就是自信的意义。自信就是有人赞成你,有人对你很是欣赏,有人渴望能拥有你。如果你懂这些道理,那么你就会是个拥有自信的人。我知道与此相关的有——

    他:你的胸部。

    她:我的胸部。我对它很满意。

    他:你真是个独特的人,杰米。在你身上很难找到别人的影子。

    她:你明白了人家需要什么,你明白了人家被什么吸引,你给他们吸引他们的东西,你就会得到你要的东西。

    他:那么,你觉得我被什么吸引呢?我需要什么呢?还是你根本不在乎吸引我呢?

    她:哦,我非常愿意吸引你。我很崇拜你。你是个伟大的神秘人物,你知道。你是魅力的源泉。

    他:为什么觉得我有魅力呢?

    她:因为除了在你的窗外盘旋的苍鹭之外,没人知道你的任何事情。大家都这么想:只要你是个名人,别人就会知道你的一切。可是你的情况不同,你写的东西使你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出了名,但你不是汤姆·克鲁斯。(笑)

    他:汤姆·克鲁斯是谁呀?

    她:他是个红得发紫的人,你简直搞不懂他是何方的神圣。那就是汤姆·克鲁斯。如果你日复一日沉迷于明星杂志上对那些名人的报道,虽说你其实并不了解他们的一切,可你会感觉自己很了解他们了。但没人会觉得自己了解了你的一切。

    他:每当我的书出版了,人家就会以为他们了解了我的一切。

    她:这样认为的人都是傻瓜。你是个有神秘感的人。

    他:你想要吸引一个神秘的人。

    她:是的。是的,我想要吸引你。那么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你呢?

    他:你的胸部吸引我。

    她:告诉我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你整个的人都吸引我。

    她:还有别的吗?

    他:你的大脑。我知道你会以为我是按二〇〇四年的生存法则这么说的,可我的生活并不遵循那些法则。

    她:那么,我的大脑是不是真的吸引你呢?

    他:到目前为止是的。

    她:还有别的吗?

    他:你的美丽。你的迷人。你的优雅。你的直率。

    她:好吧,我把这些都给你好了。

    他:你把这些都给了比利。

    她:是的。

    他:你说比利仰慕你是什么意思?他是如何仰慕的?

    她:我们去得克萨斯的时候,他想去我小时候玩过的地方看看。他想要在我四岁时保姆摇过我的秋千上坐一坐,他想要玩一玩我和保姆玩过的跷跷板。他让我带他去看我的学校,金凯德学校,那样他就能看见我们在那里搅拌黄油的三年级教室和用皮氏培养皿做科学实验的四年级教室。我还带他去了校图书馆,因为我是图书馆俱乐部的会员,那是专门为优等生设立的俱乐部。站在图书馆的窗口,他凝视着校园里一片葱翠的校舍,就好像一个浪漫派的大诗人看见了天上的彩虹。他一定要看看我们的大操场,四年级的运动会上我在那里参加了高跷竞走,那简直就像中世纪的庆典活动,紫色和金色的旗帜在四面八方迎风飘扬,我实在太激动了,离开起跑线没走了几步就摔了个嘴啃泥,尽管我在这个项目上非常拿手,原本是指望获取优胜的。他一定要开车从我在里弗奥克斯的家出发,沿着我上学的那条路开,那样他就能看见在司机开车送我去五英里外的金凯德的一路上可以看见的草坪、树木以及房舍。在休斯顿,他哪里也不去,光在我十五岁时常常散步的那条路上慢跑。比利永远都对这种事乐此不疲。我的那个自我就是吸引他的磁极。如果我梦见自己在做爱——每个人都会做这样的梦,不论男女——他就会嫉妒我的梦。如果我去了卫生间,他就会嫉妒卫生间。他嫉妒我的牙刷。他嫉妒我的发夹。他嫉妒我的内衣。他每条裤子的口袋里都放着我零零碎碎的内衣。我是在把他的衣服拿去洗衣房时才发现的。想知道更多吗,还是到此为止就可以了?

    他:看来,仰慕不仅仅意味着他爱上了你,还意味着他爱上了你的生活。

    她:是的,我的历史对他来说就是个奇迹。我整天听他在我耳边说那些疯狂的甜言蜜语。不论是我在穿衣服还是脱衣服的时候,我总是感觉自己站在一扇窗户后面,而他正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窗户上。

    他:曼妙的曲线当然比跷跷板更引人入胜啰。

    她:当我置身在卧室里幽暗的光线下,他会对我的背影赞不绝口。当我穿着短裤在厨房间准备早餐的咖啡,他会跑过来从后面搂住我的胸,亲吻我的耳朵,一边还对我朗诵济慈的诗句:“有的叹息表示是,有的表示不,/有的叹息表示我已无法忍受!/哦,我们该怎么办,是去还是留?/哦,摘下甘甜的苹果,让你我一同分享!”[123]

    他:呃,能够吟诵出济慈写的情诗,看来,比利真是他那一代人里的珍稀动物。

    她:是的。他确实是的。他对我引用过许多济慈的诗。

    他:他引用过他写的书信吗?他引用过济慈的最后一封信吗?他写那封信时比你还年轻五岁,但已是病入膏肓。几个月之后,他就死掉了。“我有一种已成为习惯的感觉,觉得我的现实生活已经结束,”他在信里写道,“我是在过着一种幽灵般的生活。”

    她:不,我不知道他的书信。至于说什么幽灵般的生活,我没听他说过这句。

    他:告诉我,作为一个被疼爱的对象,你是如何找到力量来承受住这份爱妻崇拜的?

    她:哦,(柔柔地微笑)我知道该如何处理的。

    他:你身上具备了所有的性魅力,然而你还是觉得不安与绝望。

    她:我们常常做爱。可是对一方来说是兴奋之源的性爱,对另一方却并不总是那么回事。只有在开始的时候,双方的感受基本上相同。

    他:你的话让我想起了过去。

    她:你最后一次与女人发生情事是在什么时候?

    他:在你参加成年礼的时候。

    她:这么长时间没有和女人发生过关系你觉得难受吗?你真的这么长时间没有过性爱了吗?

    他:是的。

    她:难受吗?

    他:从某种角度来说,一切都让我难受。

    她:但那种事特别难受的。(他们的声音都轻了下去,有辆车在窗下经过,几乎听不清他们的话语)

    他:那是让你觉得特别难受的事情之一。

    她:干吗要这样?我知道你住在乡下,住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可那儿一定也……嗯,你说过附近有所大学的。我知道你的岁数,但那儿一定也有读过你的书、被你的书大为感动的女孩子。干吗要这样?干吗要放弃那个,干吗要放弃城市的生活?

    他:是它们放弃了我。

    她:什么意思?

    他:就是这个意思。

    她:我不明白。

    他:你不会明白的。

    她: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当然明白不了。你曾经考虑过要改变一下放弃性爱的想法吗?

    他:我正在改变。所以我还留在这儿。

    她:呃……你过奖了。如果你确实是这么多年都没有过,那我觉得实在是荣幸之至。

    他:杰米。杰米·洛根。杰米·哈里·洛根。你会说几国语言吗,杰米?

    她:说不好。

    他: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我喜欢你的得克萨斯口音。

    她:(笑)我在念大学的时候还拼命想改掉我的得克萨斯口音呢。

    他:是吗?

    她:是的,真的。

    他:我还以为你会充分利用这个优势呢。

    她:这和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我参加过成年礼舞会是一个道理。和我不愿意告诉别人我和老小布什参加的是同一个乡村俱乐部也一样的。

    他:可那毕竟是事实呀。

    她:呃,我尽量隐瞒这样的事实。除非是出于嘲讽的目的。我刚去哈佛的时候真的是一口完美的“伙计们”[124],可我很快就改掉了。

    他:太糟了。

    她:哦,我谁也不认识,而且我才十八岁。我刚到威格尔斯沃思[125]的时候,大家都看着我,我就说:“嗨,伙计们。”他们以为我是个最傻帽的阿乡。后来我就再也不这么说了。与那里的大多数新生比起来,我算是很天真的。与那些在曼哈顿上过大学预备班的孩子比起来,我就是个老土。他们让我觉得害怕。如果说我今天有得克萨斯口音,那是因为我今天有点神思恍惚。也许今天比平时更严重一点。每当我神思恍惚的时候,我的口音就会溜达出来。

    他:你说话真的是滴水不漏。随便什么事你总有理由的。

    她:是啊,我了解我自己。非常了解。我认为。

    他:这是三联句式。我了解我自己。非常了解。我认为。

    她:你知道谁喜欢这么说吗?康拉德。

    他:三行联句。

    她:是的。康拉德的三行联句。你注意过没有?(她拿出压在玻璃茶几上一本杂志下面的平装书给他看)我搞到了这本《阴影线》。你上次提到这本书后,我就去巴恩斯—诺布尔书店[126]找,结果买到了。你对我背诵的句子几乎一字不差。你的记性真好。

    他:只是对书本,只是对书本。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了。

    她:你听听。三行联句,富于戏剧性的三行联句。第三十五页,他刚刚被任命为船长,因而有点欣喜若狂。“我飘下了楼梯。我飘出了庄严的办公楼大门。我继续飘向前方。”第四十七页,他依然陶醉在欣喜中。“我想着我那条素昧平生的船。这实在让人开心,实在让人烦恼,也实在让人费尽心思。”第三十五页,描写大海。“这个广袤的世界既不接受任何感动,也不保留任何记忆,对生命的价值更是不屑一顾。”这本书里这样的句式比比皆是,尤其是在结尾的地方。第一百三十一页。“可我要告诉你,吉尔斯船长,我的感觉。我觉得我老了。我一定真是老了。”第一百三十页。“他宛如一个精致而可怖的稻草人,竖立在死亡之船的船尾楼上,吓走了来吃腐尸的海鸟。”第一百二十九页。“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恩惠——虽然活得朝不保夕、无比艰辛——他常常如此告诫自己。”第一百二十五页。“伯恩斯先生绞着双手,突然喊了起来。”接着,一:“没有水手干活,先生,船怎么进港呢?”下一段,二:“我无言以对。”下一段,三:“呃——大约在四十个小时后,这问题居然解决了。”接下来也全都是这种句式。同样在第一百二十五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最后一夜,那个黑沉沉、刮着风、星光闪烁的夜晚。我掌着舵。”这一段后面还有许多句子,接下来是第二段。第二段的开头就是,“我掌着舵……”

    他:(一切都仿佛是在调情,也包括引用康拉德)完整地念给我听。

    她:“我掌着舵,太疲倦了以致不能发愁,太疲倦了以致不能进行连贯的思考。我的心头时而涌起一阵辛酸的喜悦,时而又骤然下沉,因为我想到在黑暗的甲板的另一头,船艏楼里正挤满被热病击倒的船员——他们中的有些人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都是我的错。可现在没工夫去琢磨这种事。没工夫去后悔。我必须掌着舵。”如果你想,我可以再多读点给你听。(放下书)我喜欢读给你听。比利不喜欢听我读书。

    他:掌舵。我必须掌舵。你还看过康拉德别的小说吗?

    她:我过去常常看。看了不少。

    他:你最喜欢哪一本呢?

    她:你看过他写的《青春》吗?写得棒极了。

    他:《台风》[127]如何?

    她:也很棒。

    他:你在得克萨斯的时候,你和那些靠石油发财的百万富翁的女儿们穿着比基尼在乡村俱乐部里游泳的时候,也看书吗?

    她:你怎么提起这档子事,你真有趣。

    他:你是她们中唯一一个喜欢看书的人吗?

    她:是的,你说对了。你知道,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喜欢看书让我变得很可笑。有一次我被逮住了,我觉得那实在太尴尬了,就不再那么做了。我常常把书卷在《十七岁》[128]杂志里,那样就没人知道我在看什么书了。不过我克服了那种心理。被人逮到的尴尬要比看书本身来得有劲得多,所以我就不再那么做了。

    他:你把什么样的书藏在《十七岁》里?

    她:我是在十三岁时被人家逮到的,那时我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29]一书藏在《十七岁》里读。人家纷纷取笑我,可如果他们读过这本书,他们就会明白它要比《十七岁》这种杂志有趣得多。

    他:你喜欢《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吗?

    她:我非常喜欢劳伦斯,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不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我不想让你失望,但在那个年龄段我实在是看不太懂。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看了《安娜·卡列尼娜》。后来,我还有幸把它重读了一遍。那时,我总是读那些我还理解不了的书。(笑)不过,那对我没有坏处。对了,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在十四岁时看什么书呢?哈代。我看哈代的书。

    他:哈代的哪些书?

    她:我记得我看了《德伯家的苔丝》。我记得……还有一本叫什么来着?很有趣的那本。不是《无名的裘德》。究竟叫什么呢?

    他:那本书里面是否有个红土商人?不会是《远离尘嚣》吧?

    她:对呀,就是《远离尘嚣》。

    他:还有一本书里也出现过这个红土商人。那本书叫什么来着?主角是个女的,是个悲剧的女性。哦,我的记忆力。(可是,她没有听到他的这句抱怨。她正热衷于回忆着她的十四岁。而且回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她:是《呼啸山庄》。我喜欢《呼啸山庄》。读那本书的时候我年纪还要再小一点,大概十二三岁。我是在看了《简·爱》之后才知道那本书的。

    他:真了不起。

    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感觉已与他很熟了)你是在给我面试工作吗?

    他:是的,我是在给你面试工作。

    她:什么工作?

    他:这个工作就是离开仰慕你的丈夫,去和一个你能对着他大声朗读的男人一同生活。

    她:呃——你一定是疯了。

    他:是的,可那又怎么样呢?我疯狂地想要待在这里。我疯狂地想要待在纽约。我来纽约就是因为我疯了。我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也是因为我疯了。我昨天离不开你,今天也一样,所以我要面试你,要给你一份离开你的小丈夫、去和一个七十一岁的老头过一种幽灵般的生活的工作。让我们继续面试。跟我谈谈你的男人们。

    她:(现在柔和下来,几乎处于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你想知道些什么?

    他:(尽量柔声细语地)我想要死于嫉妒。告诉我你拥有过的每一个男人。你已经告诉过我那个杜兰网球队的小伙子,你说在你十四岁的那年夏天这个家伙把他的鸡巴插到你的喉咙深处,然后你就吐了他一身。尽管这样的话题叫人难以消化,但我还想听更多。是啊,再多说点。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好吧,先说说我的初恋。我的第一个情人。他是我的老师。高中老师。那是在我高二的时候。他当时二十四岁。他是个——他引诱了我。

    他:你当时多大呢?

    她:那是在三年后。我十七。

    他:十四到十七之间没有内容要汇报吗?

    她:有啊,不过都是些进一步的青春期的性灾难。

    他:都是灾难吗?就没有一次觉得有劲吗?

    她:有几次蛮有劲的。有一次,在庄严肃穆的休斯顿乡村俱乐部里,有个成年人撩起我的T恤衫亲了我的奶头,真有劲哦。我当时被吓得目瞪口呆。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我等他回来,再来亲亲我。可他自己也一定吓坏了,因为我接下来见到他的时候,他表现得就好像我们之间啥也没发生过。他是我大姐的一个朋友。三十刚出头。而且,他刚与我姐姐的一个最漂亮的女友订了婚。我哭了个昏天黑地。我以为他不回来是因为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他:你那时多大?

    她:那还要早一点。我十三。

    他:接着说。说说你的那位老师。

    她:他是个完全我行我素的人。他不想吸引住任何人。(笑)不过那时,他不是高中学生。他是个成年人。所以对我来说,他很有些吸引力。

    他:对你而言,他是个岁数很大的人,对吧?告诉我,十七岁的姑娘感觉到的二十四岁的小伙子的那种老,是否比三十岁的女人感觉到七十一岁的老头的那种老更老呢?十三岁的姑娘感觉到的三十岁的男人的那种老,是否比三十岁的女人感觉到七十一岁的老头的那种老更老呢?我们早晚都要碰到此类问题的。

    她:(长长的停顿)是的,我觉得那个老师很老很老。他是缅因人。缅因州对我来说简直是异国他乡。似乎很有异国情调的。他不是得克萨斯人,他也没有钱。所以他要做这个工作。他一直致力于教书工作。大学毕业后他已经参加过两年“为美国而教”[130]的活动。参加这种活动是没有一分钱进账的。

    他:什么叫“为美国而教”?

    她:哦,天哪,你真是个老古董。那是一项志愿者活动,内容是大学毕业生自愿地去美国最缺乏教育资源的学校服务两年,去教所谓的“特权阶层以下的人”[131]——

    他:“特权阶层以下的人”这个字眼叫你心烦了。

    她:(开怀大笑)我不喜欢这个字眼。

    他:为什么?

    她:呃,这个字眼有什么意义呢?特权阶层以下的人。你要么是有特权的人,要么是没特权的人。如果你处在特权阶层以下,那就代表你没特权。特权这个词本身就已表示凌驾在贫穷之上了。我讨厌这个字眼。

    他:你自己就是个很有特权的人。人家甚至可能认为你这个人特权过剩呢。

    她:好吧。你这么说是为了惩罚我不是像露意莎·梅·奥尔科特那样的人吗?是为了惩罚我在十四岁的时候为一个年轻的网球手口交呢,还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个男人亲了我的奶头而让我觉得兴奋呢?

    他:我不过是在问你是否是那个理由使你觉得这个字眼不正常。

    她:我只是觉得这个用法是错的。错误的英语用法。就像“满怀希望地”。

    他:你真是让我爱得死去活来。我对你又是爱来又是恨。

    她:因为我告诉了你我的初恋吗?你想要爱我爱到死去活来吗?

    他:是的。

    她: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总之,那就是“为美国而教”的意思——一个类似于和平队[132]的国内组织。他参加了这项活动,这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不过他也需要还清一些大学里的贷款,而他又不想放弃教书,不想改行从事金融业,于是他选择了到休斯顿的一家贵族学校去教书,因为那里的收入相当可观。他在那里一门心思教书——与那里的社交圈子全无瓜葛。他对此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对此还相当厌恶。在学校的停车场里,有学生开来上学用的宝马,有教职员工开的小汽车,本田之类的,还有一辆是他的车——一辆已经行驶了十二年的到处都是斑斑锈迹的车,挂着缅因州牌照,后门是靠拉一根绳子来关住的,因为把手已不知去向。如此彻底的特立独行,这样的人我以前从未碰到过。他对金凯德的等级制度毫不在乎。他是我的历史老师。我们班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有时事讨论小组的班级。

    他:这段感情是怎么开始的呢?

    她:怎么开始的?我每个礼拜都要去他的办公室聚会。他为我打开了一个我从来不知道其存在的思想世界。我一到他那里,我们就会起劲地谈个不停,久而久之我对他有了那种感觉,尽管此前的那些经历都叫我无比困惑——不管你知不知道,这种事在今天早已司空见惯了——我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只是个女孩子,我还不懂那种感觉就是性意识。(莞尔一笑)可他懂的。这段往事太美妙了。开始就是这样的。

    他:这段感情持续了多久?

    她:整整一年。在我去上大学的时候,我们计划好了要同居在一起。可我们没能在一起,我当时真是伤心欲绝。大学的第一学期我简直是泡在泪水中度过的。可我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小丫头了。这次我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了困境。我和大学里的姑娘小伙们打成一片,我又重新建立起自信。我过得很快活。就这样,我去上了大学,他也不再给我回电,我过得很快活。

    他:这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肯定是又找到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她:你讨厌他,就像讨厌那个网球手一样。

    他:要猜到这一点,对一个从幼儿园到十二年级[133]都在金凯德上学的姑娘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一年后他给我写了封信,那时我终于已经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他说他甩了我是为了我好,他说他当时觉得很困惑……不过,你也许是对的。

    他: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故事了。

    她:怎么啦?(浅浅地一笑)我不过才告诉了你一桩事情。

    他:你不过才告诉了我三桩事情,可我已经明白了故事大意。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具备了性魅力。

    她:你吃惊了吗?

    他:没有,可我觉得苦恼极了。

    她:为什么?

    他:哦,杰米。

    她:你不想说吗?

    他:说什么?

    她: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苦恼。

    他:因为我疯狂地爱上了你。

    她:呃……我就是想听这句。

    他:(停顿很长时间,他感觉到的更多是痛苦,而她感觉到的更多是新奇)那好。为了这份离开你的丈夫去和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同居的工作而进行的面试到此结束。我会打你电话的。

    她:真的吗?

    他:我会打电话告诉你你的面试结果。

    她:好。

    他:你随时都能开始工作吗?

    她:如果我得到这份工作,我就要看看我能否把我的生活安排好,那样我才能安心工作呀。然后我才会给你答复。

    他:这不公平。我失去了权威。

    她:你感觉怎么样?

    他:我来的时候充满了权威感。可我走的时候一点权威感都没有了。

    她:你感觉好吗?

    他:过去以为自己对样样事情都非常了解的一个男人,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团困惑。我要走了。

    她:你和我待在一起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他:对的。

    她:我们的关系越是好,我们的情形就越糟糕。

    他:是的,确实如此。

    (他起身离开。屋外,站在公寓大楼的台阶上远眺着对面的教堂,他想起了什么:《还乡》,这就是那本里面有红土商人的哈代小说的名字。对于书本,他的记性很好吗?不对,他对书本的记性也不好。他到现在才刚刚想起那个悲惨的女主角的名字,过去他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尤苔莎·维尔。他没有移步走向大街,而是拼命地抑制住想要返回去揿她的门铃、想要告诉她那是《还乡》里的尤苔莎·维尔的念头,如果他再上楼去,他就又能单独和她待一会了。他们从来没接过吻,他从来没爱抚过她,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就是他的爱情的最后一幕。他的记性只有这一次让他失望了。在整个这段对话中,只有一次。不对,还有一次:在她问起他独居有多久了的时候。这个问题会不会是她上一次问的?或者会不会她根本就没问过这个问题?得了,她没必要对他的健忘有更深一步的了解,她已经了解得够多了。就算他们从来没接过吻,就算他从来没爱抚过她——又怎么了呢?他觉得难受吗?又怎么了呢?是他的爱情的最后一幕吗?随它去吧。别介意了。没工夫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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