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巨人-四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戴继宏一走出车间休息室,心里就不禁暗自盘算着各种问题的答案。长时间和李守才的接触,使他对技术副主任有了较多的了解。这位铸工专家理论上有一套,工作年头多,也有些实际经验,颇受人们的尊敬,正因为如此,他很矜持,和他谈什么问题,必须谈得有根有据,有头有尾,不能有半点缝儿,用李守才的话来说,就是“要有严密的科学根据”,否则,和他是很难谈下去的。因此,每当和副主任讨论什么问题时,心里总觉得有点儿紧张,不能畅所欲言,这倒并不是怕他批评,而是感到不对味儿。但是,李守才是车间的技术负责人,有些业务上的事,还非得和他打交道不行,久而久之,也就使戴继宏养成这样一种习惯:在没有见到副主任之前,先把所有要谈的问题,前前后后考虑周到,见面时就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主任办公室设在生活间的最高一层,还没有完全修缮安装完竣。室内的光线不很足,虽是白天,那临时装设的电灯,还在发出淡黄的光,隔着玻璃望去,像一个黄色绒球挂在那儿。

    此时,办公室的门关着,里边好像有谈话声,戴继宏没辨出谁的声音,便去敲了敲门——这也是他特别注意的事项,李守才很讲究这种据说是很文明的礼貌,不论谁来找他,得先敲敲门,得到允许后再进去,否则,他是不高兴的。

    这次,有人主动地为他开了门。进门一看,室内原来有两个人在,文书朱秀云,正划着一张什么表格,脸色很阴沉,眉头皱得很紧;技术员梁君,却嬉皮笑脸地坐在她的对面,等他看见是戴继宏进来时,脸色骤然沉下来了,慌忙地翻弄着手中的一本外文杂志。

    “小朱,李主任不在?”戴继宏问朱秀云。

    “刚出去不久。没在下边?”小朱对戴继宏笑脸相迎,和刚才的模样判若两人。通常称“下边”,就是指车间休息室。

    “我刚从那儿来,怎么没见到?”

    “他刚才说去下边的,”小朱说,“还说什么给你们找点事干干的哩!怎么没去呢?”小朱说后,冷冷地向梁君看了一眼。

    这一看,倒把戴继宏提醒了。为什么不问一问这位自称副主任的“知己”呢!

    “老梁,你知道吗?”

    “不知道。”梁君冷淡地说,好像在专心看他的外文杂志。

    “你有要紧的事吗?他很可能又去图书馆看资料去了,我挂电话问一问。”小朱说罢,放下手中的复写笔,就想去挂电话。

    “不用了!”戴继宏回答。他知道,主任要是去图书馆,一般事情是很难惊动他的,因此就连忙制止了她,然后又随口问道:“我想问一问,那个任务咱们到底接不接?”

    “听说还没定下来呢!”小朱知道他问的什么事,她自己对这事也很关心哩,“昨晚老杨问李主任,他还说什么要部里争取外购呢!”

    “啊?”戴继宏不满地哼了一声,立即转向梁君问道:“老梁,你说说,这家伙咱们就干不了?”

    “自己干?”梁君抬起头来,他像不认识戴继宏似的,从头到脚把他睨视个遍,然后又把头埋到杂志上,毫无表情地说:“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小朱一直在注意他们俩的对话,她非常讨厌梁君那种夜郎自大的不屑神色,因此,她不由得插了一句:“我听老杨说,他也想由咱们自己干!”

    “嘿,想不到老杨倒变成个幻想家了!”梁君皮笑肉不笑地说,腮上的肌肉,也随之抽搐着,“我可连想都不敢想。”

    听了这话,戴继宏心里像有一团火直往外冒,他显然被梁君那种阴阳怪气的模样激怒了。现在,他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不要再待在这儿了,否则,他心里的火会冲出来的,因此,他没等小朱说下去,就急忙抽身走出去,刚刚迈出门槛,他的耳边便传过来梁君嘲讽的笑声:“小朱,你知道癞蛤蟆什么时候吃上过天鹅肉的?”

    戴继宏窝了一肚皮火走出办公室,刚要下楼,眼帘上立即映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自己所要找的人不就是他吗?于是,他急忙迎上前去。

    那个人影正是李守才。

    他确实是从图书馆出来。这几天来,他一直在为整理那个中型轧钢机主机架铸造的技术总结而忙碌着,出版社来信催促多少次了,要他快点寄去,为的是快点排版付印。出版社对这份总结很重视,因为这是我国自己第一次搞出来这样大的铸件,而且是在条件很差的情况下,用土洋结合的方法搞的,更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为了这份总结,他花了不少心血,因为整个铸造过程中一些新的创造,都是戴继宏、张自力他们这些铸工搞出来的,其中很多东西,又是长时期经验的积累和一些高超的技艺,很难用系统的理论来概括说明,有些东西,连戴继宏和张自力本人也说不清个来由,就知道这么干行,但写在总结上就不行了,得说出个道理来,才好让别人学习和推广呀!因此他不得不翻资料,查数据,反复核校。这两天,总算搞出点眉目来了。今儿上图书馆查对一个计算公式,查对结果也很令人满意,看来大功快要告成了,因此,心情也就很舒畅。从图书馆回来后,想到现场去看看,但大型工段上却没有一个人,正奇怪着呢,恰好郑心怀从那边走来了,他一问,才知道他们都在车间休息室里。

    “都在那儿做什么?”他问郑心怀。

    “讨论自己铸造主机架的事。可热闹了!”郑心怀不咸不淡地说。

    “乱弹琴!”李守才冲口说道,“谁让他们讨论的?”

    “戴工长呗!”郑心怀答。

    “这个老戴,就是不安分!”李守才自语般地说。戴继宏主张自己铸造主机架他是知道的,他简单地给年轻的工长摆过几回,把情况也作了分析,可是这个“愣头青”总是不听!那天他还告诉戴继宏说:“连厂长、总工程师都认为我的分析值得考虑,你怎么非一头撞南墙上不行?”谁知现在没经他的指示,戴继宏竟然组织讨论开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工人们,会讨论出个什么结果呢?要是和他的意见距离太远,被厂领导知道可就被动了。不行,不能让他们胡乱吵吵!于是,他也不多问什么,撇下郑心怀,就径直地向车间休息室来了,以致连迎面而来的戴继宏也没看到。

    刚进门,不料与向外边跑的刘向华碰个满怀,把他那从不离手的皮包也撞掉了,惹得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哄然大笑。

    “干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李守才低头拾起皮包。

    “对不起,李主任!”小刘抱歉地说。

    “李主任,我们决定自己铸造大机架了!”张秀岩抢先报信了。

    此时,戴继宏也赶了进来,听小张这么说,他吃了一惊,连忙瞪了小张一眼,但小张却没有看见。

    “怎么着?”李守才惊诧地问。

    “我们决定马上动手铸造大机架!”小刘还以为李守才没听清楚哩,又重复了一遍。显然,他也没看见戴继宏的眼色。

    “你们决定的?”李守才冷冷地问。

    很显然,想制止他们两个小家伙的那种说法,已经来不及了,戴继宏只得向前迈了一大步,纠正说:

    “不是我们决定的,李主任!我们刚刚合计了一下,觉得这大机架我们自己造得了,所以我们……”

    李守才马上接了下去:“所以你们就作出了决定,对不对?”

    “是我们要求。”戴继宏说。

    “对!是我们要求。”小刘也发觉他们刚刚的说法不大对头了,也就想顺水推舟地改过来。

    “哈哈哈!”李守才大笑起来,带有十足的、但却不十分恶意的嘲讽,“简直乱弹琴!自己铸造主机架,想哪儿去了!”

    “怎么是乱弹琴?是敢想敢干!”张秀岩不服气地小声咕哝一句。

    “别净说好听的了,小姑娘!”李守才以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说,“再想几天,你还要上天哩!可惜,你只能飞得吊车梁那么高。”回头又转向戴继宏:“别胡思乱想了,老戴,用不着你来操这份心,国家会安排得很周到的,听说进口没问题,放心了吧!”

    “那也不一定。”戴继宏疑虑地说,“时间能保证得了?”

    “怎么不一定?咱们拿钱,他们出货,现钱交易,他们赚的是钱,还怕他们不干?”李守才有把握地说,“至于时间问题,不能太性急嘛,咱们搞建设是百年大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迟个一年半载的,也不要紧。”他又轻松地说:“看,领导上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李主任!”戴继宏有点激动地说,“我们大跃进就是要争取时间,赶到前边去!哪能净依靠别人?老牛破车慢腾腾地走路,那咱什么时候赶上世界先进水平呀?”

    正在沉思中的张自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斗朝地上磕了两下,接着戴继宏的话说:“李主任,老戴的话有理呀!咱这么大的国家,依赖别人总不是办法呀!”

    仍在激动中的戴继宏又插了一句:“厂党委不是说过,要我们积极准备条件,自己铸造吗?”

    李守才觉得老张头和戴继宏的话都很好笑,有点近于幼稚,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他应该安定一下“军心”,因此,索性找个地方坐了下来,点燃雪茄烟,然后慢悠悠地说:“党委副书记不过是随便说说,不是什么正式指示。当领导的,当然要作这样的号召了,就是我,也不反对你们积极准备条件呀!干不成大的,干个小玩意儿也有好处嘛!不过,这一般号召同具体行动不能同日而语。”

    “这话我不懂。”戴继宏说。

    “嘿!你不是很聪明的吗,”李守才善意地嘲笑道,“为什么连这意思也不懂了呢?党委书记不是一向告诉我们,要慎重地对待新产品试制工作吗?你怎么把这方面给忘了?你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理解,就会懂了,要积极,更要慎重!”

    “那也不能一点也不行动呀!”戴继宏很少听过李守才发过这种议论,今天竟然讲出这种奇妙的、令人难以捉摸的说法来。不过,戴继宏多少明白他讲这番话的实质了,那就是原地踏步。

    “谁说我们一点也没行动?”李守才有所触动地站了起来,他不能容许他的下级这样看他,这是违反厂部的指示精神的,厂里是指示他要积极行动起来的,而他自己的下级却这么看他,这哪成?这话要反映到厂领导的耳朵里去了,可不大好,得扭转小伙子这种看法,因此他连忙说:“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积极行动,不过没和群众见面罢了!我和老梁他们一直埋头在中外资料堆里哪,我刚刚还在图书馆查找有关资料,我把老杨还留在那儿继续搜集哩。”

    小刘对他讲的一套,心里很不满意,于是就撅着嘴嘟囔道:“老埋在书堆里有什么用!”

    “怎么,不向书本请教,来向你请教?”李守才教训地说。

    戴继宏听了这话,忍不住又说道:“李主任,向书本请教谁也不反对,但是,重要的是实地干,边学边干,要有股子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敢想敢干的精神。”

    听了戴继宏老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李守才有点不耐烦了,他用手一摆,意思是叫戴继宏别再说下去了,他接着说:“好了,好了,你们别来教训我了!大家知道,这自力更生,不等于处处单干,咱们国家底子薄,技术水平低,搞建设,哪能不依靠引进点先进东西呢?再说那敢想敢干,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是乱想乱干!对于党的政策,大家知道,我自觉还不比你们理解得差;对于完成上级任务,我自信还不比你们的干劲小。依我主观愿望,一个早晨就把大型轧钢机全部做好,那有多痛快!但是那能达到吗?……”说着说着,兴起了,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性急的小刘却有点听不下去了,他冷不防地插了一句:

    “李主任,照你这么说,我们只好坐着等候从国外进口了?”

    李守才很不高兴小家伙打断他的话,于是挖苦道:“为什么要坐着等,站着等也行嘛!如果你们觉得闲得慌,那也容易,车间还有几个造型机的基础要挖,待会儿去领几把铁锹来,最好人手一把,好好劳动锻炼锻炼,那样,你们就不会想入非非了。”

    刚说到这里,车间文书小朱突然走进来了,看见了李守才连忙大声说道:

    “哎呀,李主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你快回去吧,有客人!”

    李守才对来车间访问的客人,向来是不热情的,不是要资料,就是介绍经验,而且一谈就是半天;何况,现在他正在百忙之中,因此,随便地向小朱说:“哪里来的客人?告诉他,就说没找到我。如果要介绍经验,就向他说,以后印出来了送给他们。”

    “是出版社来的人。”小朱说。

    一听小朱这话,李守才慌了手脚了:“啊,啊!是这么回事,我马上回去。”着急地催促小朱道:“你快跑回去招待客人,我马上就来。”

    小朱不高兴地扭身走了。

    李守才也随着迈开他那蹒跚的步子,边走边说:“没事情做,你们就好好挖土吧!”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了,原来因为走得太急,把手里的皮包也丢下了,他拿起皮包又叮嘱道:“小赵,去仓库领几把锹去!”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小赵不情愿地看了看戴继宏,说:“我去拿锹去了?”

    戴继宏无言地点点头。

    小刘憋不住又说话了:“哼,得!这回可有事干了!”

    大伙儿愣住了,不知怎么说才好。

    张秀岩没好气地说:“一听说出版社来人就忙了,他就只顾搞他的技术总结。”

    “什么技术总结?”有些人还不十分清楚这回事。

    “小朱说的,就是铸造中型轧钢机的经验,李主任把它写成了总结,要交给出版社出版。”

    小刘这才明白:“怪不得这么热心!要是对铸造主机架那么热心就好了。”

    小刘说完,没人理会他,大家还在沉思中。

    半晌,戴继宏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张自力的脸,然后艰难地开口说:“师傅,看来第一关就通不过。”

    张自力没立即回答,习惯地把帽子脱下来抖抖,其实抖了几下,什么也没抖掉,然后又把它戴上,这才说了话:“其实,这种态度咱也该能料到几分,上次铸造中型机架时,他还不就是这样?开始推三阻四,后来被咱拉着走了,还是慢腾腾的。他这种人,和咱们工人不同,咱们要耐心点。”

    老铸工桑布听了这话,深表同意地说:“他一向就是这样,树叶掉下怕砸破了头,干啥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小刘马上又接了过来:“那倒不见得,去年为铸造中型机架作总结时,他恨不得把所有成绩都记在他的功劳簿上。”

    戴继宏感觉这样议论下去没有什么好处,忙制止小刘说:“算了,那些老账有什么翻头?咱还是多想想眼前的事吧。”

    张自力沉思着说:“王永刚同志回来,这事就好办一些。”

    话还没说完,小赵扛了几把铁锹匆忙地回来了,还没来得及把铁锹放下,就气喘吁吁地说:

    “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众人一齐问:“什么好消息?”

    “王永刚同志回来了!”

    “真的?”大伙都喜出望外地瞪大了眼睛。

    张自力拍了一下赵虎子的肩头道:“你这小子倒能耐,知道咱们在盼着王永刚同志回来,就想给咱们来个谎喜。”

    “我从来就没听他说过真话!”小刘故意夸张地说,其实,他什么时候也没听人家说过假话。

    “谁要骗你们是属这个的。”赵虎子急了,把手伸出来,做了个乌龟爬行的样子。

    戴继宏急切地问道:“王永刚同志在哪里,你快说说。”

    小赵这才找个地方坐下,从身上掏出手绢来,满把地擦着头上的汗,然后说:

    “我刚才去仓库领铁锹的时候,听‘炼钢’一个工人说,他们车间去上海参观的同志,提前在昨天回厂了,据那个人说,今儿个全体都要回来了,你们说,王永刚同志还不一块儿来?”

    戴继宏问:“你听得真切?”

    小赵回答:“我问过他好几遍哩!”

    “师傅,那太好了!”戴继宏的眉毛展开了。

    听到王永刚就要回来的消息,张自力心里也感到很高兴,他向戴继宏说:“那你就好好准备一下意见吧……”

    张自力的话还没说完,上班的铃声响了,戴继宏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说:

    “同志们,咱们干活去!”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多么洪亮爽朗啊!是从哪儿陡增了这股力量?张秀岩一边走一边看看工段长……

    一列由南向北开的列车,在平坦的轨道上风驰电掣地向前疾驶。在中间一节硬座车厢中,靠近窗子的地方,坐着一位中年人。这人约有三十七八岁,穿一身褪了色的黄军装。紫铜色的脸膛,满脸的络腮胡子,黑黑的浓眉下长着一双炯锐而深邃的眼睛,这眼睛显示出他充沛的精力,也显示出他那善于洞察一切的能力。旅途的辛劳,多日没刮脸,他的模样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多了。这位中年人就是北方机器厂铸钢车间的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王永刚。他随着厂里的参观团,在上海东方机器厂参观学习了十几天,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现在,列车载着他们正向他们亲手兴建的钢铁大厦飞驰而来。汽笛一声长鸣,发出了快要进入车站的信号。

    王永刚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远远地看到了那一片宏伟的建筑物,如林的烟囱,蛛网般的脚手架,高压电线像一条条无限长的怪蟒,把头汇聚在一个地方,身子向四方伸展。骤然,厂房上空升起一片金黄色的雾霭,不断地向天空扩展,啊!“炼钢”又在出钢了。党支部书记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旅途的倦意一下子消失了,他又聚精会神地欣赏起这工业新城的容貌。

    火车的速度放慢了,它似乎在游动,一会儿便静止下来。王永刚从行李架上,取下了旅行包,然后就走下车来,下车后不远,就与卧车厢里的参观同伴们汇聚在一块儿了,大伙儿向他投过慰问的目光,其中一个兄弟车间的副主任亲切地对他说:“老王,把你累垮了吧,让你一个人坐硬席。”

    原来他们从上海乘车时,本来都买上了卧铺票,但在上车后不久,硬座车厢内忽有一个旅客病了,王永刚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请列车员把那个病人接到自己的铺位上来。他自己搬到硬座车厢中去。

    “我又不是泥捏的,坐几天火车就垮了!”王永刚笑着回答那个副主任的慰问,“过去,一连几夜急行军又该怎样?伙计,一旦有仗打,我这个老兵的两条腿,还可以跟美国鬼子的飞机赛赛哩!”

    同伴们都笑了起来。

    出车站后,离车站近的同志,都纷纷回家了;王永刚的家也在车站附近,甚至可以一眼看到家门口那几株葱绿的小白杨。家园在望,他心里也不由想到他那两个小孩不知在不在家里,他临走时,曾嘱咐妻子,在孩子放学后,找点体力活让他们干干,不知她照办了没有……心里虽然想着这一切,身子却自然地登上了那辆直通北方机器厂的公共汽车。

    汽车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直接开到厂门口。下了车,站在厂门口,像一个阔别很久的人回到家门口了,洋溢着无限亲切的感情,四处观望这个“家”变了样没有。不用说,加速兴建的工厂区是大变样了,原来有脚手架的地方,现在拆除了;走时还是一片钢梁铁架的基础,现在是几十米高的大厂房了;厂门口那个高大的光荣榜上,又贴出许多不太熟悉的照片……

    “小鬼,你回来了。”正在沉思中的王永刚,猛然感到肩上落下了一个厚大的手掌,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厂党委书记刘魁站在他的面前,“小鬼”是刘魁对他的老称呼。

    “哦,政委。”他也沿用过去的习惯称呼。

    “下车就奔厂里来了,不累?”党委书记看出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

    “不累。我刚下汽车,想到车间去看看。”

    “快去看看吧,我想他们一定在等着你哩,”刘魁笑着说,“去吧,把参观学习带来的东西,快点传给他们。”说罢,党委书记扬扬手,走了。

    王永刚琢磨着书记的话,迈开壮阔的步子,走进厂门去了。

    一阵热风扑面吹过来,生疏的但也是熟悉的场景,映入了他的眼帘,机器抖动着盛着砂子的铁斗,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压缩空气吱吱地尖哨;电动斗车上摆着各种制好了的模型;一切都蒙上一层薄的黑灰。戴继宏、张自力和那些老老少少的铸工们,正紧张地干着活儿。

    “哎呀,快看哪,王永刚同志回来了!”从高高的天车上传出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居高临下、随时可以俯瞰全车间的女天车工张秀岩,首先发现了党支部书记的到来,她像一只玲珑的小鸟,边叫边跳地从天车上飞了下来。

    喊声引起工段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的目光一齐射向王永刚,然后一齐热情地扑到他的跟前。王永刚把手中的旅行袋放下,脱下了帽子,解开了纽扣,用帽子扇着风,亲切地、轮番地看着每一个工人。

    党支书的突然出现,几乎把大家给惊呆了。机灵的小刘,简直高兴得要跳了起来,他抢先向前,拉住王永刚的手,热情地说道:

    “王永刚同志,你可回来了!”

    张秀岩连忙搬过一条凳子,让王永刚坐下。

    张自力亲热地上下打量着王永刚,隔了一会儿才说:“老王,看样子你还没回过家吧?”

    王永刚笑着说:“一下火车,公共汽车就把我拉到厂门口来了;身不由己,就把腿抬进车间来了。同志们这些日子可好啊?”

    众人一齐回答:“好!”

    张秀岩却不十分乐意地说:“好什么呀,老样子!”

    “噢!怎么了,小姑娘?”王永刚笑着问道,“有不如意的事吗?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小刘主动地替小张答话了:“谁敢欺负她哟!她是因为那个大家伙的问题,心里不畅快。”

    “不畅快好啊!”王永刚说,“要畅快了就不大对劲了。”

    小刘听了心里猛地一动:“王永刚同志,你也知道我们打算干那个大家伙的事了?”

    “这事还能保住密?”王永刚反问。

    “有人通风报信了?”

    王永刚哈哈大笑起来:“看你这个小家伙说的!”

    王永刚的到来,太出大伙儿的意料了,他们只顾得高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特别是戴继宏,两只手搓来搓去,不时地用手指头拢自己的冲冠发,张自力嘴里不断地“嘿嘿嘿嘿”笑着,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王永刚的一举一动,一时反倒沉默起来。

    只有张秀岩比较随和些,她摸了摸书记的帽子,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当她看见地上放着的那鼓胀胀的旅行袋,好奇心胜的姑娘,忍不住提起来试了试,诧异地发问了:

    “哎呀,王永刚同志,买的什么好东西?这么沉。”

    王永刚笑着说:“光顾说话啦!”说着随手打开旅行袋,“喏,小刘,你要买的《 林海雪原 》。喏,小张,你要的《 红旗谱 》。喏,戴继宏,你的《 毛泽东选集 》第三卷……”

    戴继宏大为惊异:“啊,我的?”他不敢伸手去接了。

    “怎么,不需要?”王永刚问。

    “太需要了!”戴继宏这才急忙把书接过来,“不过,我……我没托你买呀。”

    “呃,我没忘,你倒忘了?”王永刚提醒他说,“我刚来时,你不就告诉我,还缺一本《 毛泽东选集 》第三卷吗?”

    戴继宏摸了摸头,想起来了,他说:“没忘记!”转脸向大伙说:“今年王永刚同志刚调来时,问我学习主席著作没有,我说学了,就是没学好,另外还缺一本第三卷。我是无意说出来的,谁知王永刚同志倒有心记下来了。”

    王永刚微笑着说:“我也是受到人家启发才记起来的。”

    戴继宏不解地问道:“受到什么启发了?”

    王永刚用赞扬的语气说:“在东方机器厂里,人人学习毛主席著作,而且活学活用,所以人家生产才搞得那么好。”

    一提东方机器厂的事,大家都想听听人家的先进经验,张秀岩性急地抢先说:“王永刚同志,你不是向人家先进单位取经去的吗?你快给我们介绍一下他们厂的先进事迹吧!”

    张自力连忙阻拦说:“就你性急,老王刚下火车,还没休息呢!”

    “累倒不累,”王永刚说,“不过,今天不准备多说了,隔一两天,我要好好给你们传达传达,但是,有一点可以先向你们透露透露,就是人家东方机器厂里,把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革命精神,贯彻到实际行动中去了!”

    “他们怎么贯彻的?”小刘关心地问。

    王永刚略为思索了一下,然后说:“表现在很多方面。不过,我只说一点,你们就知道了。他们能够以粗干精,以小干大,做出许多尖端产品。最近,他们又要在‘五大皆空’的情况下,自己制造万吨水压机。”

    “啊?自己制造万吨水压机?”这一意外的惊人的消息,把这一伙工人惊呆了,因为他们都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全世界万吨水压机没有几台,那都是工业最发达的国家造出来的。这是技术员梁君有一次给他们讲业务课时,讲出来的。他还说,我国要制造万吨水压机,根据外国专家估计,至少还要二十年。

    现在,小小的东方机器厂,竟然准备着手制造万吨水压机!那可能吗?

    对梁君的话记忆最深的小刘,不由有些怀疑地问王永刚道:“王永刚同志,这是真的?”

    没等王永刚回答,张秀岩却嗔怪地顶了他一句:“听你说的,王永刚同志还骗你?”

    王永刚对他点头笑了笑。

    这消息对他们震动太大了,震得他们好久说不出话来。还是有心计的戴继宏会发现问题,他问道:

    “王永刚同志,他们哪‘五大皆空’?”

    “照世界通常的情况,制造这样大的机器,必须有大锻件、大铸件、大机床、大厂房、大专家。可是,现在东方机器厂一样也没有,不是‘五大皆空’吗?”

    “好啊!太好了!”戴继宏听了简直坐立不安了,王永刚的话,像一把熊熊烈火,把他满腔的热血点燃了,“真是个革命劲头!比起人家,我们‘三无一缺’算什么!”

    “怎么,我们也有个‘三无一缺’?倒新鲜!”王永刚笑盈盈地问。

    “这是李主任的创造!”小刘忙不迭地说,“‘三无’,就是无大的造型设备,无大的吊车,无大的热处理炉;一缺,就是缺少制造大型铸件工艺资料。现在全厂都传开了。”

    一向拙口笨腮的李大炮憋不住了:“我看这一缺倒是不假。”

    “怎么,你也随着这么说了?”小刘的胳膊抬老高,对着李大炮扬着拳头。

    “你,你让我说完。”李大炮的脸憋得像猪肝一样。

    “好,大炮,慢慢说,别急!”王永刚鼓励地说。

    “一缺,就是缺少他们那种敢想敢干的革命精神!”

    “说得对!”戴继宏满口赞同道,“咱们缺的就是这个。”他心想:现在有不少人,他们表面上并不反对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方针,有时他们自己嘴里也喊几句,但就是不在实际工作中贯彻,大型机架的制造,不就是这样被拦住的吗?想到这里,他无限激动地说:“王永刚同志,人家东方机器厂干得太棒了!比起人家,我们又落后了!不过,我们一定要赶上去,一定要把自力更生的精神,贯彻到实际行动中去。”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说得对!我们一定这样干!”

    王永刚满意地向工人们看了一眼。他很高兴,自己内心那炽烈的革命火焰,已开始把工人们内心的火种点燃了,肯定地说,这火焰会越烧越高,越烧越旺。因此,他也激动地说:“大家的劲头很足,好极了!我跟大家有同样的体会,我们应该把这种劲头和精神在实际工作中表现出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看表,然后说:“快下班了,我再到上边看看,改天再详细给你们传达吧!”说罢,站起身来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向张自力说:“张师傅,你先准备一下,咱们找个时间,开个支委会。”

    张自力连忙点头说:“好!”

    王永刚走后,大家一齐把眼睛望着戴继宏,好像说:这把火已经完全烧起来了,你看怎么办吧!

    仍旧沉浸在激情中的戴继宏,又把目光投向张自力。

    张自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胸有成竹地说:“王永刚同志刚回来,有很多情况还不摸底,你好好考虑考虑,把情况详细向他汇报一下,把你的想法说得越全面、越具体越好。”

    戴继宏感到师傅考虑得非常周详,是应该这样,他回答道:“我就照你的话办!晚上我再去找老杨研究一下。”

    “那也好!”张自力赞同地说,“你跟老杨谈时,能比划下来,就比划下来,白纸上有了黑印儿,就不易忘啦!”

    正说到这里,车间里的电铃又丁丁零零地响起来,随着下班的信号,扩音器也张开了大嘴,哇啦哇啦地唱起来,随后,工厂广播站的播音员,用激动的声音,向职工们报告全厂的“今日新闻”,只听她说:“……同志们!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炼钢车间一号平炉,又创造了一次新纪录,出钢时间又缩短十五分钟,已赶上世界先进水平……”

    这些话,又在戴继宏那波涛起伏的思潮中,狠狠地搅动了一下,他急匆匆地走出了车间休息室。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