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巨人-五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从车间休息室走出来后,戴继宏按照每天下班后的惯例,到工段里的工作场地检查一遍,然后才匆匆忙忙地去职工食堂吃晚饭。

    这是个可容两千人吃饭的大食堂,它坐落在工厂的一个角上。巧手的建筑工人们,把它建造得很舒适、宽敞。它结构简单,造型朴素,那些桌子,打开来可供八个人吃饭,折起来,可当做长长的坐椅,因此,食堂又可当做会场,一举两得。

    戴继宏来到食堂时,各个卖菜的窗口都已经挤满了人,都是些毛头小伙子和青年女工们,他们干活积极,吃饭也并不落后。戴继宏只好排在队伍的尾巴上,他的脚步刚站定,只见小刘已经用手抹嘴巴了,不用问,那个场地最平整的球场,又会被他捷足先登了。这个篮球队长,是很受他的队员们拥戴的。

    吃完饭,戴继宏急忙回到宿舍,洗了脸,换下工作服,就去技术员杨坚住的宿舍。

    这次关于铸造大型机架的事,开头,戴继宏曾找杨坚议论过,杨坚对要干这个大家伙,也是又激动又兴奋的。但当他听了李守才的分析以后,也多少被那个“三无一缺”唬住了。当时,他从技术问题上考虑得多些,觉得李守才所考虑的那几方面,也的确都是客观存在,真正干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对不依靠别人、自己来干这一点,他跟戴继宏是一致的,但怎样克服那些实际困难,他还来不及好好想,心里没有个底儿。因此,他向戴继宏说:“老戴,李主任所说的‘三无一缺’,不是没有根据的,这条路走起来不容易啊!”

    当时,戴继宏并没有反对杨坚的意见。隔了几天,他把各种问题作了全面度量以后,又去找杨坚,他向杨坚说:

    “老杨,咱们这么来琢磨,先把李主任的‘三无一缺’撇开,你先这么想:领导上就是直接给咱们下定了这个任务,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非干不行!你说说,那该怎么办吧?实打实的。”

    杨坚默默地考虑了一下说:“那只好根据现有的条件,具体考虑了。”

    “好!”戴继宏紧接着说,“那你就这么考虑好了,实打实的。我是这么想的,现在咱们把这活件当成走一条路,咱先把其他的路全堵死,什么外国进口呀、外国协作呀、外国资料呀,都是没门的。眼前只有一条路,不走就没别的路可走!这么一来,我就觉得非豁出去不行了!可就这么着,眼前就有点门了。”说罢,他把自己的初步想法告诉了杨坚。

    杨坚觉得戴继宏这种设想很有点道理,干什么困难的事,就得这么着,不能瞻前顾后、怕狼怕虎的。因此,就把脑子里原先那个“三无一缺”的框框打破了,重新开动了思想机器,沿着戴继宏提出的那个路子走去,觉得也并不是绝对走不通的。于是,两个人把各自的想法再一碰,又觉得很有门了。本想再细细研究一下,搞出个成形的东西来,只是最近几天,李守才紧紧地抓住他搞那个总结,也就没能抽出身来。

    今天,戴继宏决心找他碰一碰。因此,把时间抓得很紧,想把晚上的时间给他抢过来。

    他们都住在单身职工宿舍,但不在同一幢楼上,这是不久以前才调整的。本来,工人和技术员是同住的,戴继宏和杨坚、梁君同住一个房间,可是梁君意见很多,借口说技术员有自己的生活特点,晚上需要多看会儿书,写写画画的;工人需要倒班,住在一块儿不方便等等,再三要求分开来住。领导上考虑后,便把杨坚和梁君调到另一幢楼上住。这一调,戴继宏和杨坚都感到别扭,因为两人总爱经常碰头,研究个什么的,分在两下,找来找去很为不便,夏天还好,可以找出来谈,冬天就更别扭了,总得看梁君那难看的嘴脸。

    这回顾不了许多,非找到杨坚不行。

    戴继宏纽扣还没扣好,就急忙下了楼,在楼梯上,却和慌慌张张迎面而来的小刘撞个满怀。小家伙穿了一身运动衫,夹着个篮球,汗流浃背,他笑着向戴继宏说:

    “哎哟,我的大工长,何事如此惊慌?”

    “看把你忙的!”戴继宏看了一眼他那气喘吁吁的样子,“又赛球了?”

    “又跟‘炼钢’干了一场,把他们‘刷’得光光的!妈的,要能在生产上干这么漂亮就好了。”小刘又联系起他们的大机架来了。

    “会干得漂亮的!”戴继宏肯定地说,“就看咱们的劲鼓得怎么样。快回去洗洗澡去,小心别叫冷水冰着了。”

    “没事儿!”小刘不在乎地说,“你又到哪儿去?”

    “我去找一下老杨。”

    “那你得快一点,晚了,可要被别人先找去了。”

    “不要紧,李主任的事儿听说搞完了。”戴继宏以为小刘说的是李守才找杨坚写技术总结的事。

    “不是指这个说的,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不过这是个秘密!”小刘说罢,一溜烟地跑上楼去了。

    “秘密!什么秘密呢?”戴继宏有点糊涂了,他感觉不出杨坚有什么“秘密”的地方,“管他什么秘密,找到他再说。”

    杨坚的宿舍在工厂园林区的另一端。从戴继宏的宿舍到那里,要通过这段园林区。现在正是最美丽的季节。周围,几排高大的法国梧桐围成天然的屏障,稍内,绿色的松墙紧靠翠绿的冬青,中间是一片碧毯似的草地,蓝色的木栅栏,围起一座座不同色彩、不同形式的花坛,栽植各种不同名目的花草,在最中间,是一个最大的圆形花坛,周围无数支喷水管齐向中心发射,阳光从天边射过来,映成虹霓状的彩色的雾,好看极了。

    在北方,春天特别短,夏天才是这里最美好的季节。每逢到夏天,职工们业余时间便在这里度过。一对对的青年男女,推着婴儿小车的妈妈,领着小孙孙的爷爷……还有那从来不知劳累的少先队员,也总爱选择这儿进行民兵操练;夜校的学员也在这儿复习功课;有的学习小组,干脆在这里开小组讨论会。现在,气候比较热了,人们多半在这儿乘凉。

    不过,戴继宏却很少来这里享受这种“清福”,他总是很忙,很忙……现在,天气这么闷热,他还不想坐在那儿乘凉,心里只惦念着快点找到杨坚。

    杨坚宿舍的房门关着,但没上锁,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呀?”里边有人在问。

    “我!老杨在不在?”戴继宏答。

    门开了,里边只有一个人在看书,戴继宏认得他是“炼钢”的技术员,随口问道:

    “老杨到哪儿去了?”

    “会女朋友去了!”

    “哪个女朋友?”戴继宏惊诧地问,他还没听说杨坚有什么女朋友哩。

    “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个技术员不相信地说,“就是你们车间的文书呗!”

    “噢!”戴继宏明白了,小刘所说的“秘密”也知道了,果然,他来晚了一步,只好往回走。不过,他生气地想:这不知是哪个“造谣公司”的出品,老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还应该提醒杨坚注意一下他工作的方式方法。

    出得门来,戴继宏感到有点儿失望,今晚又要白白放过去了,那可不甘心!一转念,再到师傅家去看看吧!于是,顺着马路就向家属宿舍走去。

    家属宿舍坐落在一片绿树浓荫之中,一色的三层楼房,红墙灰瓦,朴素大方,现在正是傍晚的时候,夕阳已落入地平线下去了,在上边还留着一片红光。大自然正在把淡墨似的夜色,泼在大地上。就在这时,宿舍楼上的灯光也全亮了,顺着窗口望去,无数只电灯,像黄绒球似的挂在那里,衬着深蓝的天幕,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张师傅的家,就在“图画”的正中。这个地方对戴继宏是无限亲切和熟悉的。但是,他刚走到师傅的楼门口,在淡淡的灯光下,他忽然看到从师傅家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熟悉的人影儿,戴继宏一眼便认出,前边那个是女天车工张秀岩,后边是技术员梁君,他心里一怔:他们俩这时到哪儿去?不过,立即把手一挥,心里说:“管他们上哪去!”然后,就一脚迈进师傅的家门里了。

    张自力的家里很清静,外间大屋子里,只有师傅的老伴张大妈一个人坐在那儿,看样子缝补着什么,他走上前亲热地叫了声:

    “大妈。”

    张大妈抬起头来,一见是戴继宏,满脸皱纹一下子舒展开了,忙大声招呼道:

    “是宏儿,快来。”

    戴继宏走到屋的正中,四处打量了一下,一看张自力不在,随即问道:

    “大妈,师傅不在家?”

    “刚出去,”张大妈说,“刚刚回到家里,就把家里的硬纸盒子翻腾出来了,这么剪,那么糊,也不知捣弄个啥,糊了半天也没糊好,我一眼没看准,一抬腿又走了。”大妈用手一指:“喏,那一堆玩意儿。”

    一看那些纸片,戴继宏一下便猜出师傅又在制模型了。这是他的老习惯了,每干一个大铸件,总先做个模型摆弄摆弄,今儿大概没完全想好,所以没搞成又跑出去了,说不定正是去找自己哩。想到这里,他立即来个向后转,并向张大妈说道:

    “大妈,我还有点事,师傅不在,我走了。”

    张大妈留恋地把他送出门口,并且亲切嘱咐道:“有空儿多回家来,下回把破旧衣服也拿来,该补的补,该洗的洗。”说话的口吻,就像戴继宏的妈妈。

    戴继宏愉快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便大步走出屋外。

    刚踏入自己宿舍的楼门,顶头又碰上小刘向外走,小家伙像是猜出戴继宏的遭遇,同情地说:

    “怎么样,去晚了吧?”

    “叫你猜着了,不过,那可不是什么秘密!”戴继宏想为杨坚解释一下。

    “老杨这老实人也真有两下子!”没等戴继宏说完,小刘便抢着说,“明儿就得向他们要喜糖吃。”

    “别随着别人胡扯!”戴继宏严肃地向小刘说,“老杨有正经事,哪能这样说他。”

    “有什么正经事?”单纯的小刘,不知道戴继宏为什么这样严肃,有点不解地问道,“老梁说他们俩快成了!”

    “你不知道杨坚是团总支委员?”戴继宏觉得三句两句也解释不清楚,就这样点了一句,随后又认真地说,“以后不许再这样瞎吵吵,没有影儿的事,别瞎造谣,这样影响不好!”他像一个大哥哥教训不懂事的小弟弟。

    戴继宏一提醒,聪明的小伙子已完全清楚杨坚去做什么去了,他说:“好,我听你的!以后决不再说。”小刘也像个调皮的小弟弟,向戴继宏扮个鬼脸就跑开了。

    “这个淘气鬼!”戴继宏望着小家伙的背影笑骂道。

    来到了自己的宿舍,室内空无一人,张自力并没有在这儿等他,他想,师傅一定去找王永刚同志汇报情况去了。现在,时间不早了,他只好放弃再去找师傅的念头,决定自个儿先来思考思考那个方案,弄出个七八成,有个底儿就好了。

    天气有点闷热,穿一件衬衣也觉得汗涔涔的,能到马路上迎着风儿吹吹,一定很舒服,但是,戴继宏决心不享受这种舒服,心里有事装着不去办,干什么也是不舒服的。

    他把窗子全部打开,把电灯拧开,然后又从床头把那张揉烂的大型机架图拿了过来,放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这是个多么大的部件啊!从尺寸上看,它简直比这个房间还要大;从重量上看,二十辆汽车也载不动它。论技术条件,要求之高也是很少见的,怎么下手干呢?他把自己前两天初步所想的一切,还有工人弟兄们的献计献策,都又从头温习了一遍。闭上眼,那些“拦路虎”一个个飞快地跑出来了,张牙舞爪地在他的眼帘上跳跃,看那种耀武扬威的架势,似要一下子就把戴继宏扑倒。

    “是个难题啊!”戴继宏自语道,“非攻下来不行!”他暗自攥了攥拳头。

    想了半天,有些关口总感觉难以突破,特别是李守才所说的那“三无一缺”,怎么也破不了它。

    “这敢想敢干不是胡思乱想。”不知怎么搞的,李守才那教训人的声调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而且直往耳朵里钻。“老杨变成个幻想家了,想自个儿干……我连想都不敢想呢!”一下子连梁君那尖细的声音也向耳朵里钻了。“老戴,这个家伙是个棘手的活啊!”怎么,杨坚的声音也钻进来了?……

    人家工程师,技术员,这样那样的专家……都这样想,这样看,可自己呢?他陷入了沉思中。

    戴继宏出生在一个传统工人家里,他的祖父是上海的码头工人,在洋人的铁蹄和皮鞭下,过着牛马不如的搬运工生活,年纪轻轻的便压弯了腰,后来又得了气喘病。到戴继宏的父亲戴宏长大后,老头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干码头工人了。老头说:“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再说,咱们也不能祖祖辈辈给洋人干活呀!要干,到咱们中国人自己办的工厂干。”因此,千方百计地把戴宏送进了一家中国资本家合股经办的“东方机器制造公司”,在铸工车间当了一名翻砂工。就在这厂里,戴宏和另一个年轻的翻砂工张自力认识了,不久,便成为生死之交。

    戴宏生就一个倔强的性格,对任何事情都是宁折不弯、百折不回,就像一块合金钢。在手艺上更是出众,再困难的活儿,一到他手里就解决了,因此,车间的工友都很敬爱他,他对工友们更是没有说的,谁有困难找到他时,说什么也要帮助解决,他家里有一碗米,可以匀给别人半碗;身上有一块钱,可分给穷哥们儿五角。那时候,张自力家里人口多,父亲多病,挣的钱不够用,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当戴宏知道这事后,硬是自己节省下来,把粮食送到张自力家里。张自力父亲死时,连个棺材也买不起,又是戴宏伙同几个工友卖卖当当,七拼八凑,帮助张自力埋葬了父亲,因此,张自力和其他工友,都把戴宏看成自己的亲哥哥。在好几次罢工斗争中,他被工人们选为自己的代表,在和资本家及国民党反动当局针锋相对的斗争中,他不怕敌人的威胁利诱,总是挺身而出。党的地下组织一直关心着他,经过培养教育,发展他入了党,从此,他就成为车间工人的领袖。不久,他介绍了张自力参加党的外围组织。

    “八一三”上海沦陷后,戴宏和张自力留在上海,继续进行地下斗争。不久,党领导下的新四军,在大江南北活跃起来,为适应抗日战争的需要,党在上海建立了地下兵站,为新四军采购军事器材和用品,戴宏的家,成为一个重要的联络点,戴宏成为兵站的负责人之一。张自力和他的十九岁的长子张峻岩,是戴宏的可靠助手,他们在工友们的帮助和掩护下,把大量的军事器材购买到手并转运到根据地,狠狠地打击了日本强盗。但是,不幸的是,在一次转运一批数量较大的军火时,他们被敌人的巡逻队发觉了,戴宏和张峻岩双双牺牲在日本强盗的屠刀之下。

    张自力曾不止一次地对戴继宏讲过他父亲和峻岩牺牲的经过。

    原来当敌人发现他们时,戴宏和张峻岩完全可以设法跑脱的,但是他们舍不得那十几箱军用器材,那是解放区人民用血汗换来的,是党花了无数心血搞到手的,一旦运到战场,将会打死多少敌人,使多少中国人免遭敌人杀害,因此,他们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它们。他们一共是四个人用三轮卡车运的,在敌人的追击下,他们情急智生,在一个弄堂拐弯处,把器材抛下来,由另外两个人转移,张峻岩开车引诱敌人逃向一个方向,戴宏扛一只空箱子逃向另一个方向,愚蠢的敌人,只顾追赶他们俩,于是,这些器材便得救了。张峻岩在跑了很长一段路程以后,连人带车都被敌人打伤了,他拼着最后一点余力,壮烈地把车子开进了黄浦江。戴宏则转弯抹角,跑跑站站,站站跑跑,最后在身负重伤后被敌人捉住,敌人对他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但当这群强盗确知从这个共产党员身上什么也得不到之后,便把他枪杀了。

    党的地下组织把这个沉痛的消息通知他们两家。正在病危中的戴宏妻子,在巨大的悲痛压力下也跟着死去,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孤儿,这就是今天的戴继宏。

    从此,戴继宏就在张自力的抚养下生活了。张自力和他的妻子,对待老友的遗孤,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在缺吃少穿的情况下,张自力把戴继宏送入了学校念书,他要对得住死去的战友,也要对得住活着的孩子。

    戴继宏的个性,从小便显得很倔强,他顽强地念书,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他跟班上的穷孩子都能合得来,张自力间或给他几个零花钱,他都舍不得花,帮助比他更穷的孩子买纸笔,受到穷孩子们的拥戴,散了学,都来找戴继宏玩。有钱的孩子,买各种玩具向他们炫耀,但戴继宏却带着穷孩子们,用黏土捏成各种各样的小机器模型,与他们抗衡。

    有钱的孩子们,看着那些小机器模型眼红了,伸手向戴继宏他们要,当然,戴继宏和他的小朋友,是不买这个账的。仗势欺人的少爷们,要不到手便动起武来,他们约定几个人,在一个小巷口把戴继宏围上了,并且向小继宏挥起了拳头。

    继宏从小就是在风雨中长大的,身上没有一根软骨头,他哪里会忍让呀,于是便奋力还击。温室中的花草,哪能抵得过霜雪中的青松,几个少爷被继宏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小继宏身上也被他们打伤几处,但回到家里却一声不吭,张大妈问到他时,只轻轻地说:“不小心走路跌的。”

    继宏上到小学六年级上学期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愿继续读下去了。这个早熟的孩子,看到张自力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实在无法养活这四口之家,自己怎忍心再加重家庭的负担呢。

    “张伯,让我做工去吧!”他向张自力请求道。

    “不!你不能做工,还得上学。”张自力觉得让这十三岁的孩子去做工,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老战友,尽管当时十三岁当童工并不是稀罕的事。“要好好上学!不许胡想。”

    “我不去!”继宏倔强地说。

    “为什么?”

    “就是不去!”

    “不去不行!”张自力生气了,“不去上学,别回家里来!”他想吓唬他一下。

    他不知道,小继宏是吓不住的,他真的不回家来了,一连几天不见影儿。

    这下,可把张自力吓坏了,只得到处去找他。好容易才把他找到,原来他央求一位工人叔叔,把他介绍到一家小铁工厂当徒工去了。由于他个子很高,他说自己是十六岁了,老板相信了,也就收留了他。

    当那个工人叔叔把继宏想做工的本意说出来后,张自力又疼又气。疼他这样小就体恤到自己的苦处,气他那样不听话。万般无奈,最后还是由张自力出面,辞了那家铁工厂,转到自己做工的工厂当翻砂工。看在自己身边,张自力比较放心。就这样,继宏成了张自力的徒弟。

    这时,张自力已经入了党,领导厂里的工友们进行着地下斗争。戴继宏从小就得到党的阳光的抚育和革命斗争的锻炼。他成了老铸工的可靠助手,曾十分机智地躲过反动派军警特务的搜查,为张自力传送信件和宣传品;当张自力他们秘密集会时,他总是在门外放哨,常奋不顾身地想出各种办法迷惑前来侦察的特务,掩护了集会的同志,保证了组织的安全。有个解放区来的老党员,曾称戴继宏为工厂中的“红小鬼”,暗地里,同志们也就这么叫开了。

    上海解放前夕的护厂斗争中,这个胆大机警的“红小鬼”,又干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受到了党组织的表扬:

    那是在黎明前的一个夜晚,解放军已包围了大上海,人们已经听见前沿阵地的枪炮声,蒋匪帮像一群丧家犬似的惊慌失措。但是,在他们的主子美帝国主义的授意下,他们要在逃命之前,对一些工厂进行疯狂的抢掠和破坏。戴继宏他们工厂隔壁的另一家大机器厂,便是他们抢劫破坏的对象之一。强盗们拆卸了所有贵重的机器,用一只只大木箱装起来,放在十轮大卡车上,派重兵看守着,准备从海上运走。情势紧急极了,护厂的工人们抵抗不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时,枪炮声响得更急了,解放军冲锋的号声传过来了,敌人也更加慌张了,眼看着就要下命令将抢掠的机器运向码头,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一个少年机灵地躲过敌人的监视,一头钻进大卡车下面,只见他手疾眼快,从身上掏出一把尖利的匕首,对着卡车轮胎猛烈地刺着,刺完这一辆,又爬过去刺另一辆,等他刺完的时候,敌人的集合号吹响了,这批亡命的强盗要开车逃走了。但是,当司机启开发动机的电门时,汽车却不再动弹了。司机们下来一看,每辆卡车的轮子都干瘪瘪地嵌在地上,任你怎么加大油门,也是无济于事,它们像一只只受了重伤的狗熊,匍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蒋匪军的指挥官暴跳如雷,不停地用手枪柄打人,嘴里不停地谩骂着。仍然伏在卡车下面的那个少年,却一动也不动,暗自高兴地笑着。

    时间不待,敌人无可奈何地扔下车子,狼狈地逃去。

    那个伏在汽车下面的少年,就是工人阶级的儿子戴继宏。

    解放后的戴继宏真是如鱼得水呀!在政治运动中,他处处走在前边,生产上也干得更起劲了,不久,他成为厂里解放后发展的第一批青年团员中的一员。在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的时候,他又随着张自力支援了新厂的建设,在张自力的带领下,他铸出许多不同的机器部件,多少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和老戴宏一样,小继宏也对自己的阶级弟兄充满着深厚的感情。熟悉他的人,传说着他不少动人的事迹,谁家里有困难了,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工资送去;某个同志安家了,他就带着一帮青年小伙,帮着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漂漂亮亮;哪个青工情绪不高了,他就找他去聊天,用自己亲身的经历,用自己的感受,帮助自己的阶级兄弟提高政治觉悟。

    有一次,一个工人得了伤寒病,不久,他的爱人也传染上了,两人先后住了医院,家里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怎么办?”组织上商议帮助解决的办法。

    戴继宏挺身而出:“我上他家里住去!”

    别人以为他开玩笑,说:“你怎么去?一个大小伙子,什么也不会弄。”

    还有人说:“伤寒病会传染,弄不好便沾上的。”

    可他说:“我身体棒,病菌不敢惹我!”又保证似的说:“孩子有什么难料理的,谁说男的就不会带孩子?我就会带!”

    第二天,他不声不响地搬到那位同志家里去了。一个晚上,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两个孩子带到工厂的浴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又用业余时间,替孩子做了两套玩具——泥捏的机器和纸糊的飞机。星期天,还把墙壁全部粉刷了一遍,用“六六六”粉彻底消了毒……等孩子的父母出院的时候,两个孩子直拉着他不让走,嚷着说:“我要戴叔叔住在咱家!”

    由于他各方面表现都很好,群众中威信很高,很快便入了党。

    戴继宏在业务上也很钻研,车间的老师傅,不管年纪大小,技术高低,他都虚心向人家学习,因此,他掌握了很多铸工方面的专长绝艺;同时,他还一直坚持上夜校,现在,中技快毕业了。因此,小刘经常开他的玩笑:“老戴也快成大知识分子了!”

    戴继宏真正大显身手的,还是上半年铸造中型轧钢机机架的事。

    那时,厂里基建、安装正在紧张进行中,生产上还顾不上,但就在这时,上级派来一项任务,制造一台中型轧钢机。主机架的任务落在他们工段的身上。开头,车间技术副主任李守才也不大想接,认为型砂不好解决,主要是强度不够,戴继宏却竭力鼓动工段长张自力,要他主动把任务接受下来,并保证提前完成。

    任务是在车间技术领导信心不足的情况下接受下来的。但戴继宏配合张师傅,并拉着刚实习期满的技术员杨坚,共同创造了“中字一号”砂,铸成了主机架,使这项重大任务胜利完成。在总结这项任务的时候,张自力忽然向领导上提出一项建议:

    “我这个师傅早当过了头,工段长也当了不少年了,年纪不饶人,位置该让出来了,让年轻人接接班吧!”意思很明显,老铸工想叫戴继宏出来当工长。

    领导上了解戴继宏的思想和业务能力,因此,就接受了张自力的建议。

    戴继宏却不愿答应,他说:“比思想,比技术,比经验,比威信,我哪点也比不过张师傅,我挑不起这个担子。”

    当时的党支部书记笑着说:“年纪不小了,该学会挑重担子了。有困难,太费劲,师傅也帮助托托嘛!”

    张自力满口应承:“行!只要我这把老骨头不散,我就给你撑一把劲,担吧,继宏!”

    工段里的青工们都非常赞成,纷纷鼓动他说:“老戴,让你担你就担吧!我们都会帮助你。”

    工段里也有持不同意见的,那就是郑心怀。郑心怀比戴继宏大好几岁,干活儿也很熟练,也常找个窍门什么的,平时看到领导上信任戴继宏,心里就有些不服气,这次提拔戴继宏当工段长,他就更觉得不舒服了,但这人有意见从不当面提出来,只是在背后瞎嘀咕:“哼!工人阶级讲大公无私,可为啥提拔个工段长还得讲私情?”

    这话一下子被小刘听去了,于是当面就顶他:“你说这话也不害臊,是不是没让你当工段长,你不舒服?不过,一个人也得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

    从此,郑心怀不敢再发牢骚了。

    技术员梁君对戴继宏当工段长也很不满,他以不十分负责的态度说:“这个同志毛里毛躁的,太愣了,骄气又重,当上工长,就怕会助长他这种情绪的发展,给工作带来损失。”听起来,好像很能为工作着想。

    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他完全不是为工作着想,他反对戴继宏当工长,自有他见不得人的东西。

    梁君是天津人,祖父和父亲都是大资本家,据他自己说,小时候还随父亲去过香港,见过不少大世面,高中阶段是在天津一所著名的教会学校上的,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到美国留学的很多,不过,梁君高中还没毕业,天津就解放了,当然,向往已久的美国,也就去不成了。

    在天津的一个工业大学里,他念了四年,一九五六年分配到北方机器厂的铸钢车间当技术员。不知怎么搞的,自从来到这儿后,他就对戴继宏不大顺眼。戴继宏比较爱动脑筋,也爱提意见,技术员编制的铸造工艺,有不适合生产实际的地方,他就要提出来,当他有几次也同样给梁君提出来的时候,梁君就感到不舒服了;因为梁君不大爱去现场,他编的工艺出现的问题也就比较多,戴继宏对他提的意见也就比较多,因此,梁君觉得这个工人简直专门跟他找别扭。有一次,两人竟然吵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引起的:为铸造中型机架,梁君搞了个配砂方案,戴继宏一看,觉得里边有不少行不通的地方,于是就去找梁君,想让他改进一下,谁知见了面,梁君却说:

    “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好了!就你意见多!”

    “不是我的意见多,”戴继宏起初还耐住性子说,“根据你这种方案配砂,会出娄子的。”

    “出了娄子我负责。”梁君盛气凌人地说。

    “你负责有什么用?”戴继宏实在忍不住了,“计划完不成,出了废品,还不是国家受损失!”

    “依你说怎么样?”

    戴继宏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既然你认为你可以代替我,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好了!”梁君把原来的方案拿过来,狠狠地一揉,扔一边去了。

    “我劝你还是少摆架子,多为国家着想!”戴继宏实在气愤不过,不能不这样批评了两句。然后,他憋着气自己搞了个配砂方案,和杨坚一块进行了几次试验,最后成功了,这就是著名的“中字一号”砂。中型轧钢机机架,就是用这种砂铸造出来的。

    技术革新成功了,当然应该受到表扬;但领导上越表扬戴继宏,梁君就越加反感,他认为这是贬低他这个大技术员。他经常这样说:“一个工人有啥了不起,不过有把力气罢了!”还说什么:“一个人的工龄长,也成为得奖、评模的资本了。早知道,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去当工人,那样,现在我就有二十五年工龄了!大学教授也得对我甘拜下风了。”

    这些怪话多半是针对戴继宏说的。现在,要提拔戴继宏当工段长了,他怎能表示赞成?

    但,这仅仅是原因之一。

    再一个原因,只有观察锐敏的人才能觉察出来,那就是梁技术员最近又有点垂青于天车女工张秀岩了。

    他原来是和文书小朱很好的,毕业到这儿不久,便把这个心地单纯的小姑娘搞得晕头转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又转而向张秀岩“发动攻势”,有事无事就找张秀岩聊天,一下班就借故去张师傅家,对张秀岩百般献殷勤。张秀岩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心眼很直,性情活泼,一开头,以为梁君和小朱好上了,对他和自己接近,根本不介意,说啊,笑啊,唱啊,无拘无束的。谁知梁君倒以为小张对他也有意了,于是就向张秀岩表白,他并不真喜欢朱秀云,而是喜欢秀岩。这下,小张才明白,原来梁技术员还有这么一手!当时,她即断然拒绝,随后见面时便带理不理了。

    梁君偏偏把这笔账记在戴继宏的身上,他认为是戴继宏从中作梗,因之,对戴继宏的意见就更大了。

    杨坚对梁君的话却很不以为然。他说:“戴继宏这个人,最大优点就是阶级觉悟高,思想品质好,干劲大,钻劲足,在工人中威信也高!有了大家的帮助,他会是一个呱呱叫的工段长。”

    小草挡不住大风,因此,戴继宏当工段长的事很快就被领导批准了。

    一当上工段长,戴继宏陡然觉得身上的担子重了好几倍,以前在师傅手下干现成的活儿,做现成的事儿,说现成的话,真是轻松得很。现在可不然了,计划需要安排,工段的任务需要如期完成,需要订这规章,执行那制度,许多想象不到的事都会找上头来;更重要的是要带好工段这阶级队伍,要做人的工作,进行思想领导……当了工段长,才知师傅过去的担子挑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开头一两个月,真把他急坏了,幸而领导支持他,群众帮助他,特别是张师傅关照他,他有事也知道和大家商量,因此,干得还比较顺利。由于没有什么重大任务下来,生产上也没经受过多大风难险阻。

    谁知这任务到来时,却是这样猛、这样重呢!

    他得知厂里要干大型轧钢机时,是又高兴又担心的。担心自己刚刚当上工段长,能不能带着大家胜利地完成这项任务;高兴的是,我们国家将自己制造这样的大设备,这对社会主义建设,将有多么大的贡献呀!他们能直接参加这项建设,多么令人自豪!特别是在帝国主义和各国反动派联合起来疯狂地封锁我们、反对我们、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们的时候,哪个中国人的心里不燃烧着满腔怒火,不攒着一股子冲天的干劲?大家怀着无比的憎恨,决心化气为力,把这怒火、干劲、仇恨都凝在一块儿,用在生产上,狠狠地打击这帮黑心狼!现在,党要我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制造大型轧钢机,这股劲不正是用在刀刃上?

    谁知李主任却把这股劲从刀刃上往别的地方拨,说有这困难、有那困难,什么“三无一缺”,“异想天开”……冷水一齐向群众的热情上泼。

    完成这个任务真是那样困难吗?这些日子以来,戴继宏一直在琢磨着这主机架铸造中的关键问题,跟自己过去所铸造的各种铸件对照着,考虑它们的解决办法。想来想去,觉得那些“关”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的,就如同在实际生活中好多事情那样,看起来好似很困难,但是,一步步坚韧地、耐心地做下去,不是也一件件克服了?他记得小时候,曾经和一些孩子到一座山跟前去玩,那时在他们孩子们的心中,觉得这山高极了,可是,不久便看见有几个大孩子,攀着一块块石阶,不一会儿就攀到山顶上了,他看了很羡慕,但也有点不服气,觉得他们长两只脚,我也长两只脚,为什么他们能上去,我就不能?鼓鼓劲!上!于是,一步一步地、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向上攀,最后也攀到最高峰了,和那些大孩子并排站在一起,回头再一看下面,觉得一切都在眼下,原来这山也并不怎么高,只不过刚才自己把它看得过高了。

    他想起毛主席在《 愚公移山 》这篇文章中的教导。心想:中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连压在头上的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都能挖掉,难道制造大机架这点困难就不能克服?不,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坚持下去”,“不断地工作”,所有的“关”都能闯过去的!想到这里,戴继宏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茶杯里的水被震得溅了出来。

    于是,他又回过头来,静静地思考主机架的浇铸过程,重新回忆铸造中型机架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现在它更大、更重了,又该怎么走?他努力找出它们的共同点来,细心地对比着。这时,最近这些天来,工段的工人们所提出的各种建议、想法,也都一齐出现在他的面前。张师傅关于改进砂子强度的办法,桑布师傅关于模型结构和型芯的考虑,李大炮关于用移动式干燥窑干燥砂型的建议,小刘关于拔模的天真想法……甚至,张秀岩关于下芯时吊车怎么开,都在他脑子里成为具体的东西了,这些东西,开头好像都是东鳞西爪互不相关,但现在,脑子里忽然跳出根红线来,一个一个地把它们串上;同时,它们又你串我,我串你。连平时看来一些不相干的东西,也拉在一块儿了,甚至拉得很远,远到他开始当翻砂工时浇铸第一个铸件,到支援新厂后的一些零星印象……真奇怪,连自己在业余学校笔记本上的投影图,也跑过来了;师傅平常一些无意的交代,也跑出来了;在炼钢车间的一些偶然发现也钻出来了,好像这些东西都是专门在等待他,就等他一声召唤似的。

    一下子,心里亮堂了,脑子的思路打开了。起初,思路像山间的一条小溪流水,汩汩地流着,继之越流越湍急,越汇越汹涌,最后却像长江的浪涛一样,直泻奔腾!于是,他迅速地拿起了笔,把这万顷波涛,理出一条系统的脉络,在面前的图纸上,画了下来,以致有人推门进来,他还没有察觉。

    进来的人是郑心怀,他看见戴继宏那种聚精会神而又汗流浃背的样子,有点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想:“大热天,到底贪图什么,这样废寝忘食地干?就为了当好这个工段长,出点风头?真不值得!哪像自己,悠哉游哉。‘无官一身轻’,这话真不假!”一下子,对自己没当上工段长倒有点心安理得了。他往床上一躺,拿起那把破芭蕉扇,怡然自得地扇起来。

    突然,“咚”地一下,门被谁踢开了,又是小刘冒冒失失地回来了。当他看见戴继宏那种专心致志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地说:“你在写什么呀,老戴?”

    “人家是写情书,小刘!”郑心怀阴阳怪气地说,“别打扰大工段长。”“情书,给谁写的?”小刘倒有点信以为真了。

    “用你的话来说,这是个‘秘密’!”戴继宏笑着说,他直起了身子,伸伸懒腰。

    “你这个秘密瞒不了我。”小刘自作聪明地说。

    “真的吗?”郑心怀在一旁冷笑着问。

    戴继宏没心思跟他们开玩笑,看看已写得差不多了,就把面前的纸张收拾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汗水已经湿透了衬衫,身上黏糊糊的,于是,就端起脸盆,往宿舍的盥洗室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笑着说:“真的,这是个很大的‘秘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