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巨人-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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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继宏、杨坚、张自力三人,几经思考,又征求了工段里一些师傅的意见,最后订出了浇注大机架的合理化建议。但是,由于这次浇注需要钢水量大,浇注系统复杂,他们对这个建议还没有足够的把握。不过,张自力对戴继宏说:“先把情况向领导上摆摆,让上下都有个底儿。”

    王永刚对他们及时提出新建议来非常高兴。他详细地听了戴继宏的解释,然后说道:“你们想得很大胆,也很巧妙,但是能不能行得通,我是外行,很难发表具体意见。我先跟李主任研究一下,明天再召集一个技术讨论会,让大家都来议论议论,和上次你提那个方案一样,让它也变成大家的建议,这样就好办了。”

    杨坚还有点顾虑,他说:“王永刚同志,这次不比上次,这个建议太不成熟了,要是被人家驳倒了呢?”

    王永刚笑着说:“那有什么关系?不成熟,大家一讨论会促进它成熟的;如果真的被大家驳倒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那说明它真的行不通,就重来好了!别怕!”

    戴继宏非常同意党支书的意见。他说:“老杨,王永刚同志说得对,没啥可怕的!反正咱为的是浇注大机架,驳倒了,咱再提新的。”

    接着,王永刚就去找李守才研究这事。技术副主任这两天正在为女儿的事发愁。菲菲一直吵着要回天津去,说这里没有她干的工作,弄得李守才一筹莫展,想再去劳资处谈谈,给她换个新岗位,又实在开不了口。但女儿既来了,实在不想让她回去,说老实话,这么大的姑娘了,回到天津去又能有什么作为?因此,这几天,他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考虑浇注的事!那天杨坚简单地向他谈了情况后,他一下子就把小伙子堵回去了,以后也没再过问。

    王永刚多少了解到李守才的一些思想情况。当他找到李守才的时候,先对菲菲的工作问题,给了李守才一些安慰,表示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对她重新进行安排。接着,又对上阶段的工作谈了些自己的看法,充分肯定了工人群众的创造力和所取得的成就;也对李守才的作用作了适当的评价,并恳切地批评他,要他注意自己那摇摆不定的情绪。王永刚企图通过这聊天式的谈话,能使李守才多少看到些工人群众的力量,从而增强克服目前这难关的信心。最后,他才提出了要开会讨论戴继宏等人建议的事。

    李守才听后,情绪似乎好一些,特别是党支书主动关心到女儿菲菲的工作问题,这使他非常感动。对王永刚恳切的批评也似乎有所触动,听的时候一言不发,不时点一点头。当听到戴继宏等人又提出新建议时,他流露出一抹震惊的表情,却没有说什么;对开会讨论这建议的事,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经摸到点党支部书记的工作作风来了,王永刚对任何工作,都要在广大群众中进行讨论,并为群众所了解和自觉执行才动手;反对他是无益的,也是提不出理由的。因此,也就顺水推舟地说:“讨论一下也好!”

    文书小朱把开会通知发出后,工人们来得非常踊跃,凡是暂时能离开岗位的人都来了。谁不关心这件事呢?这是铸造中头等重要的大事呀!就是听不明白,也要看看形势、听听结果呀!

    讨论会一开始便进行得很热烈,当戴继宏把他们的新建议摆出来时,会议达到了高潮。

    李守才这次却很认真地听建议的具体内容了。可是,这个过于大胆的建议,终于把他从那又大又沉的皮椅子里,震得站了起来,憋不住又大声地嚷道:

    “你这是怎么想的?真是乱弹琴!你这是根据什么想出来的?”目光直朝戴继宏逼视。

    戴继宏沉着地解释了他的想法的根据,同时请张自力作了补充,老铸工还举出当年在上海浇注那台机器部件的事例。

    “咳,看你们想哪儿去了?”李守才苦笑一声,“你们真会到处搬经验,上次老戴搬中型机架的经验还情有可原;现在,你竟然把三十年前的老古董也挖出来了!哎呀,老张啊,老张……啧……”他连忙咂着嘴,摇着头,表示非常遗憾,“这怎么能相比啊!”

    “就像一弪和一尺一样!”梁君近来很少说话,特别在大伙面前,比过去沉默了;今天讨论会进行很久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而且是轻轻地慢条斯理地说的。

    “对!一弪和一尺,虽然同是角度的度量单位,但人们决不能把它们互相比较。”李守才解释梁君的比喻。他心想:这个年轻人脑袋就是灵,想出这个恰当的比喻来。

    戴继宏站起来答辩说:“李主任,我们不是硬搬经验,我们是从那件事情中找来的线索。”他又对自己的建议进行了分析,并申述了自己的理由。

    杨坚见戴继宏说的理由不很全面,很为着急,生怕李守才全盘否定了,也急忙站了起来,有点紧张地进行了补充,但是,听得出来,杨坚所引证的论据,也不十分充分。

    梁君却敏感地抓住了这一点,他做了第二次发言,不过,他并不正面反对戴继宏的建议,也不表示对这个建议的态度,却从理论上把杨坚发言论点中的漏洞,一个个地端出来,一一加以剖析,像是代杨坚作解释,实则加以一一否定。他闪烁其词地说:“在原则上,我赞成老戴和老杨的多包浇注方法,对,应该给这个建议以科学的名称。”他郑重其事地补充一句:“多包浇注是个恰当的名称,这是个先进的方法,应该引起重视;不过,这里边的许多工艺问题,他们俩都没作解释。比如,老杨说:‘多包浇注必须保证同时顺利打开塞杆。’原则上是对的,但具体怎么保证这个‘同时’?怎样保证‘顺利’?只是一句空话而已,行不通的!”他的手轻轻地一挥。

    杨坚没等他说完,马上站起来说:“做到这点是有措施的,钢包一定要烘烤良好,平炉出钢前装塞杆;装前,塞头涂上石墨粉,这些我们都想到了。”说罢仍坐下。

    “姑且说是想到了,”梁君笑容可掬,谈吐清爽,故意把尖声压得低一些,“那么要烘烤到什么程度?塞头和塞座怎样配合呢?”他的眼睛望着杨坚。杨坚这次却没词了,不知是忙于记下梁君所提的问题呢,还是因没考虑周到无法答复这些问题而有些发窘,他没有抬起头来。这下,梁君却侃侃而谈了:“我不是给老戴和老杨泼冷水,不过,俗语说,‘行百里,半九十’,我们绝不要因前一阶段进行得很顺利,现在就可以匆忙了。对待科学,心急是不行的。”他摆出一副公正而权威的样子,“在对待下阶段浇注问题,我既反对草率从事的态度,也反对固步自封、消极等待的思想。我们应该采取积极的措施。”他最后这几句话,是针对李守才坚持等待大平炉装好后再行浇注而言的。但是,采取什么样的积极措施,他却只字未提。

    尽管李守才不满意梁君对他含沙射影的批评,但他却从梁君的发言中得到不少启发,找到了否定戴继宏那个新建议的论据。他也全面地分析了这个建议,并且用自己的全部理论知识,阐述了这种浇注方法的不现实性与缺乏可能性,最后又归结到责任的重大与严重的后果上去。他说:“在对待大机架的浇注上,我的态度是宁可多要点保守,少一点冒险;我情愿做个老保守,却不愿看到危险性的后果。”他间接地回答了两方面对他的批评,看得出他是动过一番脑筋的。

    会议至此有点冷场。

    戴继宏和杨坚等人,由于考虑得不够成熟,没法再全面地为自己的论点辩解;铸工们虽然全心全意拥护工段长的建议,但也没有办法进行补充和反驳对方。不过,戴继宏和杨坚,却从梁君和李守才的话中,找出建议中不成熟和不周到的地方,这却是他们俩意外的收获。因此,他们只顾往自己的小本上记了。

    王永刚在冷静地观察着会议的进程,并认真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是,每个人的态度都清楚地映在自己的心中。现在,他已经初步估量到这个新建议的分量,并且看到它已经在人们心目中占据了位置,大家都在思考它,这正是他主张开这个会的目的。当然,他也看到建议的不足之处,而这些不足之处,也为大多数人所认识了。会议不宜再进行下去了。他估计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再讨论出什么结果来,相反,却可能降低这个建议的分量。因此,他站起来说:

    “看来,大家对这个建议都很感兴趣,很为重视。能不能行得通?看来也还有很多具体问题。现在意见还很难统一。不过,咱们今天的讨论很有好处,一方面深化了这个建议,另方面又找出它的缺陷,收获很大。我看,会议就开到这儿吧!戴继宏和杨坚等同志,根据大家的意见,再进一步充实一下。别灰心,你们基础不错嘛!”他鼓励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以这个建议为基础,搞它个方案出来,同意他们意见的同志,可以进一步帮助他们,出出招儿,想想点子,使方案变得切实可行;不同意他们意见的同志,可以另起炉灶,再搞出自己的方案,最后,几种方案在一块比较,那就会更有把握了。”说到这里,他向李守才说:“李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

    “那也只好这样了!”李守才勉强地说,“不过,我请大家注意,要冷静地考虑问题的后果,要干有把握的事。”

    会议便散了。

    晚上,工人们又不约而同地到戴继宏住的宿舍里来。

    这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很长时间以来,这间房子是工人们业余集会的中心。在这里,他们谈天说地,讲古论今,高兴时碰到节日或周末,还会搞个小型文娱晚会,小刘把手风琴一拉,张秀岩一敞开嗓子,整个房间便充满愉快欢乐的气氛。但是,在这里集会最频繁时,却是在干活儿碰到关键问题的时刻。这些关键要把谁难住了,他们就自动地到这里来,把问题一摆开,大家便七嘴八舌,各献其策,各显其能,由于发挥了集体智慧,很快就可以搞出新的门道来。

    杨坚也经常参加这种集会,他在这儿,吸取很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同时,他也帮助工人们出主意,想点子,因此,工人们对他是欢迎的。最近,由于浇注问题到了这个关口,他到这里来也就更勤了。今儿晚饭刚吃过,他就来这儿了。桑布师傅下班后也没有走。这样的会总有他一份的。

    不过,今天的集会却显得非常沉闷。白天技术讨论会上不愉快的阴云,好像还没有驱散,就连爱说爱闹的小刘,也懒得说话了。只有郑心怀还显得随和些,不过,他看到大家都是那样一张张严肃的面孔,也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而且,妻子来信要钱,还没有寄去,他心里也有点烦闷。

    天气闷热得很。外边的天空,布满了浓重的乌云,远处还传来隆隆的雷声,窗户和门都大敞开,但是也没有风透进来,只有讨厌的蚊子和小小的飞蛾,围着电灯飞转,有时还趁机会叮谁一口。就这样,被叮的人也不愿意张口骂一句这讨厌的东西,不过,谁要把它捉到手,却不轻饶它,用手指狠狠地捻死它,作为一种发泄。

    在难耐的沉寂中,还是小刘首先打破这窒闷的空气。他说:“妈的,今天的会开得真别扭,连个结果都没有。”

    “怎么没有结果呢?”张秀岩也是个忍受不住沉默的人,她今天原打算去看一场电影的,但白天的会使她也窝了一肚皮的火,也就没有兴致去看了。吃完饭,看着张自力往这个方向来,她就知道今儿大家一定又要聚一块讨论这事,也就随在父亲的后边来了。

    “有什么结果?”小刘马上诘问道。

    “王永刚同志不是说了,可以以那个新建议做基础吗?”秀岩回答他,并用眼睛望着其他人。

    “可是李主任说行不通啊!”赵虎子接着说,在这种场合下,青工们发言总是积极的,“他是技术负责人,不点头,行吗?”

    “依我看,咱也不能完全照他的眼色行事,”李大炮也抢着说,“起初要全依着他的意见,现在咱们可能还没动手哩!依我看,咱们就按老戴在会上讲的那个多什么……法来?”他摸了摸后脑勺,说不出那个建议的名称了。

    “炮弹在炮筒里卡壳了!”小刘看着李大炮的模样笑着说,“没听梁公子给命名吗?多包浇注法!对不对,老杨?”

    “对!”杨坚点点头,不过,他心里说:这并不是梁君命的名,而是科技书上早有了的,梁君比别人会搬罢了,不过,他并没说出来。

    “依我看,就用多包浇注法干好了!”大炮到底还是把炮弹射出来了。

    “别老是‘依我看’了!”桑布老师傅插嘴说道,“这事得好好琢磨琢磨,要干,咱们就得生法儿一干成功,不能照你这大炮性子来。”

    “这话说得对!”张自力赞同老桑布的话,“先把这种方法吃透再动手,毛毛糙糙会坏事的。现在,主要看大伙儿了,大家得多出招儿才行啊!”他这话是带有号召性的,但也是说给戴继宏听的,他希望戴继宏多听取广大工人的意见,来充实这个浇注方法。

    戴继宏当然能够理解师傅的心意,因此也附和着说:“对,现在就看大家出招儿了。‘三个臭皮匠,合成个诸葛亮’,咱们这么多人出点子,还有咱们的‘秀才’,”他用手推了推身边的杨坚,“我就不信搞不出个好的浇注方法来。”

    “我觉得我们非走多包浇注这条路不行。”杨坚一看点他的名了,他也接过来说,“散会以后,我把李主任和老梁提出的问题又考虑了一下,现在看来大部分都可以解决,”他从身上掏出自己的小本本,“我先说说,大家看行不行?”随即他就把自己所想的向工人们作了介绍,最后他又说:“从理论上讲,这种方法是有根据的;从实际上讲,有接近的例子。我看,就按王永刚同志说的,以这个建议为基础好了。”

    “我完全赞成这个意见。”小刘站了起来,又把袖口向上卷了卷,咽了口唾液,鼓起勇气,把他们几个青工在会后想到的一点建议提了出来,“老戴,我添补一点点小意思。关于老梁提的那个塞杆配合问题,我建议这么来:塞杆装好后,在钢包外用石棉绳将注孔堵塞住,并将塞杆打开,然后,然后……妈的,怎么搞的,也卡壳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大炮这次却没有“卡壳”,他接过来说:“然后装入干沙和石墨粉,再压紧塞杆,就行了!”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刘说,他用力捶了李大炮一下,“大炮替我把炮弹打出去了!”

    “为什么要这样操作?”戴继宏听了这两个小家伙的话,很受启发,他又紧紧地问了一句。

    “这样可以防止钢水渗进塞杆塞头缝里去,保证顺利打开塞杆。”赵虎子没等他两人说话,就抢着回答了。

    “嘿,他们仨是一块商议好了的呀!”秀岩看出这三个小家伙的苗头来了,“真不简单哩!”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说开了,多半围绕上午会上所提出的问题,杨坚不断地往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他从经验得知,工人们的只言片语,很可能变成非常宝贵的思考线索;同时,他也又一次体会到,工人们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就像地下矿藏一样。当然,需要你好好去开发,去凝炼,才能发挥它们的作用。

    正当大家说得热闹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从外边走了进来,用那爽朗的声调说道:“嗬!这儿可真热闹,这么多人!”

    众人一看,原来是党支书站在他们面前,炯炯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抚过。大伙儿都一齐站了起来,表示对他的欢迎。他笑着说道:“大家快都坐下来,要不,我也不坐了!”

    大家这才各自坐下。王永刚就势挤在两个工人中间。

    “王永刚同志,哪阵风又把你吹来了?”小刘首先笑着问。

    “不是风把我吹来的,是我自己走来的。”王永刚一到工人中间,他的话总是妙趣横生,“老靠风吹着走还行?前些日子有人说,我们这些头头们,全靠整风推着走,一不整风了,我们就不走了。小刘,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啊呀,王永刚同志,咱可没想得那么多,咱脑瓜儿简单。”小刘笑着说,“咱是说,是说……”他啥也说不出来了。

    王永刚一看又笑了:“看把你急成这个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以后得使脑瓜儿变得复杂点;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脑瓜儿太简单,还能领导好吗?我说这话对不对?张师傅!”

    张自力手捋着短须,笑着点头说:“老王的话在理。我也常向他们这些小青年说:你们这些在蜜罐里长大的人,把世界上一切都看成甜的,这可不行!想当年,我们这个年岁,就不这样,好多事逼着我们去想,去看,好多复杂的事儿,我们也能看透个七八成……”

    “爹,你又来了!”张秀岩看见爹又把自己的话匣子打开了,生怕他收不住,就想止住他,“人家都在谈正经事哩!”

    “怎么,我说的是邪门歪道?”张自力瞪了女儿一眼。

    “小张,你说什么是正经事?”王永刚笑着问张秀岩,“不见得只有铸造大机架才是唯一的正经事吧?”

    秀岩低声说:“现在这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嘛!”

    “对,这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可是,这任务要谁去完成呀?”

    “当然要咱们车间来完成了。”

    “咱们车间里大伙的思想,是不是都一致了?”

    “当然——不,我可不敢说,有的人可能就不一致。”秀岩吞吞吐吐地说,她感觉这个问题不太好说清楚。

    “还可能什么,肯定就有人跟咱们的想法不一致。”小刘接过来说。

    “好了!”王永刚进一步说,“如果干这活的人想法不一致,这个任务能完成得好吗?”

    “当然不能喽!”

    “可见,咱们不管干什么事,得先把人的工作做好,大家思想一致了,行动才能一致,才不怕去打硬仗。”王永刚坚毅的话语,吸引了大伙的全部注意力。接着,他又问道:“这思想上的一致和行动上的一致,又从哪儿来呢?”

    但是,这次却没有人一口回答出来了,几个发言积极分子,有点向后缩了,他们互相望着,都希望对方来回答,但谁也不吭气儿。王永刚把目光转向戴继宏。

    戴继宏正在仔细思索党支部书记的话。他感到王永刚的问话不多,分量却是很重,包含着深刻的内容。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但一直没有很好地去寻找它的答案。不久前,党支书和他谈到郑心怀的问题时,曾要求他认真地做好工人的思想工作,使工人们对工作有明确的目的性和自觉性,干起活来自然就有劲了。这种目的性和自觉性从何而来?怎样才能变成思想的动力?他苦思了很久,并同杨坚和张自力一块研究过,最后,他们从毛主席著作里得到了答案。他考虑了一下,笑着回答道:“王永刚同志,我琢磨着,还是为了共同闹革命。”

    王永刚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闹革命?”小刘惊诧地问,“咱们社会主义了,还革谁的命啊?”

    “看看,想得多简单!照你说,咱们现在就没有革命对象了?”王永刚说。

    “是呀!”小刘还理直气壮哩,“上次老梁到我们这儿来串门,就说我们国家里没有剥削阶级了,大家全都一致了。”

    “嗬,这话更新鲜了!倒挺合乎逻辑,没有剥削阶级了,当然也就没有革命对象了,于是,也就全都一致了。”王永刚说,“那我向大伙儿提个问题,小刘,你先答一答,咱们国家里地主死完没有?”

    “没有。”

    “他们跟咱们一致了?”

    “那哪能一致?和咱们是死对头呀!”

    “那我再问你,资本家搬到另一个星球上没有?”

    “哪能搬那儿去呀,他们也舍不得那定息啊!”

    “他们跟咱们工人阶级一致吗?”

    小刘憨笑:“怎么能呢?他们有的人成天还想着挖咱社会主义墙脚哩!”

    “好!我再问你,世界上还有没有帝国主义?”

    “怎么没有!”赵虎子代小刘回答了,“美国就是头号的。”

    “他们还压迫别人不?”

    “他们的本性就是压迫别人的!”秀岩愤愤地抢着回答,“爹常说,美帝国主义一心想把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人民踩到他们的脚底下,还想奴役全世界人民哩。”

    “还有一群坏蛋你们还没说呢!”李大炮说话了,“蒋介石那个老兔崽子还没死心哩!前些日子报上登着,他们还派特务来进行破坏呢!”

    “那咱再回头看看,还有没有革命对象?有没有剥削阶级?小刘,你再答答看。”党支书还点小刘的名。

    “这么一数,还真不少哪!”小家伙摸了摸后脑勺,“以前还没多想这事哩!”

    “不好好想是不行的,以后得好好想想。”王永刚向小刘说,实际上也是向大家说的,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明显的,人们一下子都可以看得见的。还有许多不明显的哩!像人们脑子里的个人主义,闹工资,闹待遇,生活腐化,道德败坏,这些都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也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咱们日常生活中还有不少现象,也值得咱们很好地琢磨。比如,咱们说,要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地搞建设;有人就说:‘还得人扶着走,就想飞了?哪能行!’咱们说,要敢想敢干,攀登科学技术高峰;有人说:‘这些人的脑袋又热了,不知天高地厚,净说胡话。’咱们说,应该人人政治挂帅,处处政治挂帅;有人就说:‘政治又不能当饭吃,要提高效率,还得物质利益刺激。’咱们说,干部应该德才兼备,又红又专;有人就说:‘甭管是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多极了!一时说不尽,大家想想看,这都是啥思想?有这种思想的人,能够跟咱们思想一致、行动一致吗?不对这种思想进行革命行吗?”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沉默起来。因为这话里有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平常很少想过的,特别是那些小青年们,甚至感到很新奇。因此,小刘忍不住又问道:“王永刚同志,你说的这些,都是实情话,可我们怎么去革命呢?”

    “老杨,你说呢?”王永刚又去点杨坚的名了。技术员一直躲在一个角落里,静听别人在说话。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人一多,口一杂,他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此刻,听到王永刚和工人们的这一番谈话,好像明确了许多问题。他稍经思索,回答道:“我觉得咱们现在革命的含义和过去是一样的,只不过形式有所不同罢了。我们工作的本身就是革命的内容之一。现在,咱们在工作中不但要克服各种技术问题,而且首先还要战胜各种阻碍我们工作前进的错误思想,这里边往往也包括我们自己的思想,不对它们进行革命,工作就无法进行。”杨坚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用眼睛望着党支部书记,好像问:“我说得可对?”

    王永刚连连点头,表示肯定。

    可是,小刘却说:“老杨,你今儿怎么变得这么文绉绉的了?尽说些叫人揣摩不透的话。”

    “你为什么揣摩不透呢?”王永刚问他。

    “太文了,太深了!”

    “那怪你自己。”书记意味深长地说。

    “怪我啥?怪我没上大学,没喝老杨那么多墨水?”小刘对书记的话不太服气了。

    “看你这小家伙想哪儿去了?”王永刚笑着对他说,“我是说怪你平常没好好学习政治,光贪玩了,对很多问题都不懂。你说,我批评得对不对?”

    小刘低下头来不再争辩了。书记批评得很对!自己虽然二十来岁了,始终玩心不退,业余时间多半用在玩上,不是下棋,就是打扑克,一见赛球,两条腿就迈不动了。张师傅和戴继宏曾经批评他好几次,数劝他好好学习,但他总感到自己是个工人,既不想当技术员,又不去当领导干部,学那些不沾边的政治理论干啥呀?倒不如休息得好,玩得好,干活时劲儿足,出活快,质量也好,因此,工段长的话就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来了。最近,工段里好多同志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戴继宏也要他好好学学。他想,毛主席著作可得好好学一学,因此就买了几本书,还订了几个笔记本,可是一到学时,又有许多“拦路虎”挡住了去路,看不上一页半页的,就看不下去了,于是劲儿又泄了下来。心想,反正咱就是听党的话,按党的话来干活的,不去伤那份脑筋了。有时看到张师傅有点空儿就拿起《 毛泽东选集 》来看,看不上几句就得问别人,心里反而觉得这老头儿有点好笑,这么一大把年岁,还读什么书?……今天,听了书记和其他同志一些话,才知道自己对很多道理还搞不清,别人看成很简单的事,自己思想还解不开,这不都怪自己没好好学习政治吗?因此,他有些惭愧地说:“王永刚同志,你批评得很对!”

    “那以后该好好学习了吧!”工段长却趁机借了东风。

    “认真学习也是件不简单的事,”王永刚又说,“一个人能把学习坚持下来,持久不断,也是一种革命的本事。生活中有些人就是坐不下来,连半个小时的书也看不下去,这是对自己要求不严的表现,我年轻时也有这个缺点。”书记回忆着说:“那时,我觉得我当红军是为了打白匪、闹翻身的,当兵会打仗就行,学习,去它的吧,那是首长和知识分子的事。可后来,首长告诉我说:‘咱们是干革命的,要把旧中国改变为新中国,要把旧世界改造成新世界,不学习哪能干这么大的事业?’当时首长还说,长征时,咱们的毛主席骑在马上还看书哩!我们有些老首长,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好,但是学习劲头却很足,他们说:‘为革命而学习!’我那点文化和理论知识,就是在他们的影响下学来的,由于养成习惯了,要不学习反倒有点不舒服了。”

    王永刚这段话说得很长,但听的人却非常专心,都感到亲切动听。有的人,为自己平时没抓紧时间学习而惭愧,现在,心里顿时增加了一股劲。小刘把拳头一挥说:“王永刚同志,从今以后你看着吧,咱一定不再糟蹋时间,向你们老红军老革命学习!”

    “为革命而学习!”李大炮接着说。

    “对,应该这么理解。”王永刚鼓励他们说,“工作是为了革命,铸造大机架是为了革命,学习也是为了革命,这样,我们目标明确了,思想就一致了。”说到这里,他又向戴继宏看了一眼,说:“老戴这方面做得就不错嘛!毛主席著作学习抓得很紧,业务学习也不放松,我看就值得你们这些小青年学习。”

    工段长听了书记的表扬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可不值得学,我还差得远哩!张师傅才值得学哪,他年纪这么大,每天晚上还坚持学习《 毛泽东选集 》,光笔记就记了两大本。”

    “嗨,干吗把我这老头拉出来,”张自力摆了摆手,“我学那几页书还能算?要不是继宏常常给我‘拄拐棍’,我连字还认不全哪。”

    “好啊,你们这爷儿俩真有意思,”小刘说,“过去学干活时,你当师傅,”他指着张自力,“现在你又成了徒弟了。”

    “这事本身就是一种革命行动,值得大伙儿学习啊!”王永刚鼓励地说。

    话越说越多,内容越说越丰富,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原来比较沉郁的空气,被党支书的到来给赶跑了。这时,清凉的晚风也从外边吹进来,大家感到心里非常惬意。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外边已落过了雨,天边的乌云也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湛蓝的天空,已经星斗满天,一轮明月,放出银白色的光辉。表上的时针,已指向十点了。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郑心怀,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王永刚想,时间不早了,该让他们休息了,桑布师傅路远,也该回去了。于是,他站了起来,笑着说:“老戴,让大伙儿睡觉吧!我的眼皮老是向一块粘了。”

    戴继宏把书记送到门口。王永刚又对他说:“老戴,把大家的情绪掌握住,别心急,你自己更要沉着,今天白天的会,我认为还是开好了的,会上提那些问题,你跟老杨细细地考虑一下,我们要求快,但更要求稳,保证质量,好中求快,稳中求快!好,快回去睡觉吧!千万不许加班。”说罢,书记把老桑布的手一扯,说:“老鹰,咱们一块儿飞吧!”原来他们俩都是骑自行车的。

    戴继宏感觉王永刚的话很对,应该很好地领会,不过,最后那句话,他却只是口头答应下来了,因为,人们都走了,杨坚却留了下来,他问工段长说:“老戴,咱们还得……”

    “正合我的心意!”

    不一会儿,在马路旁一处明亮的路灯下,出现了两个人影儿。

    两个人把刚才大伙提出的补充建议,仔细研究分析了一下,又一个一个地充实到他们原来的建议中去。这样一来,他们俩都感到,比起讨论之前,建议的面貌大大改变了,内容丰富得多了,于是,两人的心里,都多少有点像悬着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老戴,还是群众的智慧丰富!”在回宿舍的路上,杨坚忍不住说道。

    “那当然,”戴继宏深有同感,“远的不说,就拿咱铸造这大家伙以来,哪一件事不是群众共同出点子干出来的!怪不得,毛主席一再指示说,干什么事都要走群众路线。”

    分手以后,戴继宏高高兴兴地回到宿舍里来。但是刚进屋,便听见有人在哼哼,他起初以为谁在打鼾,没留意,就拿一条手巾去洗澡间洗冷水澡。回来之后,这哼哼声却更大了,仔细一听,原来是郑心怀发出来的。他走上前,轻轻地问道:

    “怎么了,老郑?”

    “我脑袋疼。”郑心怀的声音很低弱。

    戴继宏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吃了一惊:

    “哎呀,太烫了!快起来,上医院。”

    他把灯拧开。其余的人也差不多都醒来了,一齐惊问:

    “怎么了?”

    “老郑烧得很厉害!”

    郑心怀想挣身起来,但是还没坐起来,身子却像软面条似的又躺下去了。

    戴继宏连忙代他找了裤子和褂子,一件件替他穿上,把他扶在床沿上坐下,问道:

    “你感觉着心里怎么样?”

    “难受极了,头晕得很。”他有气没力地说。

    “上午他就说脑袋疼。”赵虎子说。

    戴继宏这才想起,为什么白天开会时他一言不发;今晚上大家一块谈笑,他也精神不振。“你为啥早不说呢?”他抱怨道。

    郑心怀最近不大好意思请病假了。过去有病无病就去医院,一去就是半天,工人们对他意见很大,上次工会小组开生活会,同志们对他计较地位、消极怠工、追求享受等等资产阶级思想,展开了严格而恳切的批判。张自力还进行了回忆对比,沉痛地谈了旧社会工人的种种苦难以及今天当家做主、建设社会主义的光荣,耐心地启发他的阶级觉悟。这次会对他的震动很大,他的心有些动了,以致现在真有点头疼脑热,倒不好意思再请假了。今天,没请假,主要还想听听讨论的结果。晚上,他觉得似乎好一点,也就懒得动,谁知大伙儿从这儿散走后,这病就来劲了。

    对戴继宏善意的抱怨,他也不好说什么。

    戴继宏帮他穿好了衣服,小刘说:“叫救护车吧?”

    “算了!”戴继宏知道叫救护车,还得去打电话,电话接通后,还得去叫醒酣睡中的司机,这样会惊动许多人,使很多人睡不好觉。“我来吧!”说罢,对郑心怀说:“来,老郑,伏在我背上。”

    这次,郑心怀倒很听指挥。戴继宏背起了郑心怀就向外走,宿舍里其他几个工人也跟了出来,工段长转回头说:“黑天半夜,去那么多人干什么?你们都睡觉去,明天还得战斗呢!”

    “那你呢?”

    “别管我!”说罢,就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去了。

    戴继宏身强力壮,但郑心怀也是膀大腰粗,身子肥壮,背起来也感到有点吃力,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只想快点赶到医院。

    一气儿背到医院的急诊室,但室内大夫却不在,一个刚刚看过病的工人告诉他,大夫到楼上查病房去了。

    戴继宏只好把郑心怀放在一张病床上,对他说:“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去找大夫。”

    他赶到病房,正好大夫查病房刚结束,正在用酒精擦拭手指。戴继宏叫了声:“大夫!”

    大夫抬头看了看,一下子便认出他来了,又是那个愣小伙子!他笑着问:“又背病号来看病了?”凭经验,大夫知道了戴继宏的来由,他已经不止一次为戴继宏带来的病人看病了。

    戴继宏笑着点点头。

    大夫急急忙忙地来到急诊室,当他看见病人时便笑着说:

    “是你啊,怎么又病了?”他把体温表递给郑心怀。

    可见,他们也已经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了。

    大夫用听诊器听了听病人的前后胸,然后又看了看体温表,多少有些吃惊地说:“这么高!”

    戴继宏急问:“多少度?”

    “摄氏四十度。不过,没关系,是重感冒。”

    “怎么办?大夫!”

    “住院吧,住两天院就会好的,没关系。”看见戴继宏那焦急的样子,大夫安慰他说。

    戴继宏又把郑心怀背上了病房,找到了床位,一切都安置好了,然后对郑心怀轻声地说:“老郑,大夫说了,重感冒,没关系,你安心养两天吧,我回去了。”

    郑心怀虽然发着高烧,脑子还是清醒的,这两个多小时的经历,他看得清清楚楚,现在,看见工段长那憨厚善良的面孔伏在自己的眼前,他的眼睛不由得有点湿了。他努了努嘴,从内心里发出声音来:

    “老戴,谢谢你,可把你累坏了!”

    “你说的什么话呀!安心养病,明天再来看你。”

    郑心怀激动地点点头,他似乎初次感到工段长的声音是这样柔和、亲切。

    戴继宏从医院走出来,东方已经隐现鱼肚白,地平线下,似有淡红的云霭在上升,等他走到宿舍时,这云霭已经变成千万条闪光的金线,一轮红日已冉冉上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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