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中午休息时间。随着车间基建的加速进行,现在的休息室,已经大大改观了。墙壁已经粉刷一新,窗明几净,粉壁生辉。两端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又高又长的用木板隔开的柜橱,这是铸工们存放工作服的地方。但休息室里的其他陈设仍然很简单。乒乓球台还是原来的,摆在屋子的正中间,球网绷得紧紧的,说明有人刚刚在打球。台上放几个饭盒,有的人还正在用饭盒喝开水。
快要踩到九月沿上了,但天气仍然很热,青工们只穿着背心,只有老桑布没舍得把工作服脱下。
戴继宏、张自力和杨坚正蹲在一个角上,低声商讨什么。只见戴继宏对着一张图纸不断地比划,张自力频频点头,这三个人是不知道什么叫休息的。而小刘却神色庄重地端坐在一群工人中间,活龙活现地叙述着他遇到的一件了不起的事。
“好!咱就给你们讲上一讲。”小刘把用来盛水喝的饭盒,猛地往地板上一放,由于用力过猛,上边溅出几点水花来,有几滴溅在坐在最前边的张秀岩的脸上,她生气地瞪他一眼,小刘抱歉地向她笑了笑,又只顾说自己的:“早上刚刚上班不久,你们几个上型砂工部去捣弄沙子去了,杨坚和张师傅在砂型背后谈话,老戴正蹲在砂型底下观察……观察什么呢?观察地形吧!我呢,也在一边出神儿,咱还想对最后浇注大机架出点小点子。正在这时,党委书记跟厂长从左边的门口进来了。他们是常来的,咱也没有注意,谁知后边还跟着好几位客人,进门后就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我想,又是来参观我们铸造大机架来了,咳,现在有啥参观的?只是个空砂型。要参观,你过两个月再来,看点真玩意儿,才带劲。我偶尔用眼睛一瞅,当中有一个个子最高的人,好像有点面熟,在哪儿见过呢?一时又想不起来。”说到这里,小刘搔了搔后脑勺,看样子他现在还在回想这事,不过,也还没想起来,于是,他又有点生气地说:“妈的,我这人就是记性不好,忘性不坏,这脑袋瓜,也挺混蛋的!”
众人听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李大炮说:“骂得对!完全正确。”
老桑布师傅急于听下去,忙说:“别打岔,让小刘说下去!”
小刘诡谲地笑了笑,然后说:“我这个脑袋还又挺顽固,想什么非想到底还不行。”他又搔搔头,“我再那么一想,你们说,怎么样?”
众人说:“想起来了?”
“咳,是想起来了!那个人的相片,在报上常常看到,我想他一定是个大首长。”小刘更加神气了,“没错,准是!”
秀岩笑着说:“现在该吹了!”
“吹?哼!没有这点眼力还算有本事?”小刘骄傲地晃着脑袋,“正当我再想下去的时候,刘魁同志向我招手了,看意思是让我过去,我当然就大大方方地过去了;刚走到跟前,那位大首长就向我走来了,他笑着问我:‘小同志,你是干什么的?’”小刘故意把嗓子压得很低,学着那位首长讲话,然后又接着说:“我赶紧就地立正,”他当场又做了个立正的姿势,“‘报告首长,我是铸造大机架的!’首长又问我:‘铸得怎么样,有困难吗?’我赶紧回答说:‘报告首长,困难很多,我们不怕!’首长听我说,笑了,看样子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又问我:‘你们准备什么时候铸出来?’我说:‘按计划是年底,可我们想十月底就把它干出来!要依我们青工的意思,国庆节前就提前完成。’首长一听,更加高兴了,说道:‘那很好啊!不过,你们有把握没有?能保证质量吗?’这一问,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秀岩笑着问:“你的能耐呢?你不能这样来回答,”她也把双脚一并,立正着说:“报告首长,我们一定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这种回答方式,是她从小说和电影中的女战士那儿学来的。
大伙儿也随声附和道:“应该这样回答!”
小刘却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说得倒很好听,要是当着首长的面,你们就会觉着嘴不大听自己使唤了。”
“怎么,大首长模样儿挺严肃吗?”桑布师傅小声地问。
“一点也不!可我就是紧张。我想了半天,才说:‘我觉着是有把握,可我不当家。’首长又笑了,问:‘你们谁当家呀?’我说:‘老戴!’‘那就让你们老戴来一趟吧!’可这时候,老戴已经不再观察地形了,正跟张师傅、杨坚一块儿嘀咕什么哩。看样子,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还以为是平常来参观的哩!因此,我就放大嗓子叫了一声:‘老戴!’”
“干什么?”由于小刘仍在表演当时的情况,声音很大,戴继宏正蹲在墙角边和张自力说话,听这叫声,以为是在叫他,猛地回头问了一声。
秀岩忙笑着说:“不是叫你,小刘在讲故事哩。”说罢,又催促小刘道:“老戴怎么了?”
小刘又继续说道:“我说:‘老戴,首长叫你!’这个家伙还不以为意哪,他头也不回地问我:‘哪个首长?’我说:‘在这儿,你快过来!’老戴这才认真朝这边看,这一看不要紧,可把他忙坏了,因为党委书记、厂长、大首长、还有大首长带来的客人,都一齐望着他。他老先生这才慌了手脚,看样子一下子想越过大砂型跳过来。”
张秀岩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地说:“哎呀,那么宽怎么跳?他不怕掉进地坑里去?”
“幸亏有你提醒,他才没有跳,慢慢从一边绕了过来。”小刘调皮地说。
秀岩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他一拳,说:“看你这个死鬼,又嚼舌头!”
“哎,你怎么老打岔儿?”李大炮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究竟,就制止小张,转脸又去问小刘:“后来呢?”
“后来,老戴就过来了,”小刘接着说,“老戴说些什么,咱没完全听清楚,那么些人围着他,我也不好向前凑。现在,就让他告诉咱吧!”说罢,便又转脸高声叫道:“老戴,来告诉咱们,你跟那位大首长说了些什么?”
这时,戴继宏他们的事已合计好了,戴继宏也正想过来加入他们的谈话,听小刘叫他,就立即过来了。他笑着向小刘问道:
“你就知道嚷大首长长、大首长短的,你知道这位大首长从哪儿来的吗?”
小刘说:“我想,一定是从北京来的。”
“猜得还不大离儿,”戴继宏笑着说,“正是从北京来的中央首长,专门来看咱们铸造大机架的。”
“啊!中央首长?”秀岩惊讶地叫了一声,“真遗憾,没看到!”
其余的人也都表示了同感。这一来,小刘更加得意了,他向大伙儿晃着脑袋:“嘿嘿!怎么样?”
性急的张秀岩再也坐不下去了,她催促戴继宏道:“快点说说,中央首长和你说了些啥?”
“我向首长们汇报了情况,”戴继宏沉着地回答说,不过,声音里还带着些兴奋和激动,“首长们听了很高兴,他说,咱们干得好,干得有志气,符合党的自力更生精神。还说,帝国主义和他们的仆从们,千方百计封锁我们、卡我们,就想让咱们的钢铁巨人永远站不起来。首长说,这也是一场尖锐的阶级斗争,不过,这是国际范围的。首长说,咱们能够打破他们的封锁,奋发图强攻克科学技术尖端,是长了咱们中国人民的志气。”
桑布师傅激动地说:“说得痛快!说到咱们心眼儿上了。”
“首长还告诉咱们,”戴继宏继续说道,“咱们全国工业战线上,都在自力更生方针的鼓舞下,创造着奇迹。上海东方机器厂万吨水压机制造得很顺利,人家用土洋结合的办法,使用电渣焊的办法,把几百吨的横梁焊起来了。”
“哎呀,真棒!上海工人干得真带劲!”铸工们纷纷赞叹地说,“咱们得向他们学习啊!”
“首长说,咱们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应该互相促进,互相学习!”
小刘问:“老戴,首长没对咱们提出什么要求?”他还在惦念自己提的那个想法。
戴继宏迅速地和张自力、杨坚交换一下眼色;张自力向他点头示意,像预先商议好似的;杨坚向戴继宏说:“老戴,你就谈谈吧!”
“有什么就快讲吧!”大伙儿一齐催促道。
“好!”戴继宏严肃地站了起来,众人也屏声敛息地看着他,只听他用那坚毅而富鼓动性的语气说道:“同志们,中央首长对咱们制造大型轧钢机非常重视,他说,咱们自力更生制造这样的大机器,对世界上那些反动家伙,是个很大的打击;对世界革命人民,是个很大的鼓舞。首长说,咱们敬爱的毛主席,也很关心咱们的工作!”戴继宏刚说到这里,大伙儿的心花一齐开放了,心中像有无穷尽的波涛在汹涌澎湃,他们惊讶地说:“啊!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知道……”大伙儿因激动而骚动起来,你言我语,只听一片嗡嗡声。不过,戴继宏洪亮的声音,很快把他们的声音压了下去,“对!同志们,毛主席也知道咱们正在按照党的指示,鼓足了干劲,攻这个大堡垒!毛主席也希望咱们这个钢铁巨人快点站起来,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出力,为世界人民的革命事业服务。现在,全厂职工都在支援咱们,属于人家金工、锻压、装配的配套部件,都正在加快地干,外厂协作的配套设备,也都运来咱们厂了。现在,就等着咱们的大机架了!同志们,咱们能不能用大机架迎接国庆?大伙说能不能?”
“能!”十几个人的拳头举起来了,像庄严的宣誓一样。
戴继宏立即又说:“既然大家劲头这么足,咱们就把这个决心向党委提出来好不好?”
“好!”一片雷鸣般的声音。
但是,话音还未落,技术副主任李守才从一边走过来了,他看到工人们那种情绪激昂的劲头,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老戴向我们做动员哩!”小刘炫耀似的说。
一听小刘这么说,他明白个七八成了。因为自从中央首长来厂视察的消息传出后,人们都沉浸在深深的激动中,他自己也曾被这种激动的波涛所触动,心里边无法平静下来。最近这些天,全厂职工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型机架的浇注上,轧钢机各种辅机都在加速制造,全厂支援铸造大机架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这种火热的情势,那样剧烈地震动着他,使他原来那种等天车装好再说的想法,无法再在车间内外的职工面前拿出来。形势所迫,他也不得不在努力思考个万全之策。为了集中全力来设计这个方案,他又采取了自己习以为常的老方法,一头埋到资料堆里,海底捞针般地寻求一种可靠的方案。他总认为,铸工们所提出的一些建议,都是不可靠的设想,缺乏科学根据,只有书刊、特别是国外书刊所刊登的,才是最可信赖的,因为那些是国内外权威人士、大专家的无数经验的积累,如果不成熟,人家不会拿出来发表的。为了使方案的可靠性大些,必须寻求现成的东西。经过考验的东西,总是要可靠得多。
但是,他总也难找到这种现成的东西。今天上午,厂党委的刘书记,又把他请了去,把中央首长的指示精神传达给他,党委书记说:“老李,我们不应该辜负中央首长对我们的期望,你这员老将,应该多出一把力才对噢!”同时,党委书记还恳切地批评他道:“我们打的这仗,不但是科学仗,也是思想仗、政治仗,而要想打好科学仗,必须思想仗和政治仗彻底打胜才行。这就要求我们必须破除对外国的迷信,打破洋框框,发挥敢想敢干、敢于创造的精神。在这方面,老李,你该比其他人考虑得多一点才对。”接着,刘魁又谈到发挥创造性的重要性,党委书记说:“咱们国家是一个革命的社会主义大国,我们在政治上早就走在世界革命的前列,我们在工业技术上也一定要并且一定能够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这是我们每个革命的科技工作者的光荣任务。实现这个任务,当然不能满足于照抄别人的资料,跟在别人后边爬行,那样,只能永远落在别人后面。天下没有依赖别人而能走在别人前头的事情。像我们这样一个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的大国,不创造一条技术发展的新路子怎么行!”
党委书记的这些话,李守才内心里也认为是正确的,王永刚也曾不止一次地和他谈过这个问题。但他总感到,这是长远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达到的,特别是对于迫在眉睫的大机架铸造,更难一下子闯出什么新路子。因此,他经常自我安慰地想:赶超外国是下一代的事,我们这老一代,还得跟在人家后边走。关于李守才的这种想法,刘魁在和王永刚的一次谈话中,曾经精辟地分析过,刘魁说:“目前,在老一代技术人员中间,李守才的思想有一定的代表性。他们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迷信外国、不相信自己的自卑心理,这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精神枷锁,是过去长期以来帝国主义者和反动统治阶级利用各种手段,竭力散布崇拜外国技术的结果。这种精神枷锁往往变成了一种习惯力量,束缚了这些人的聪明才智和创造精神,不打破这种枷锁和习惯力量,他们的创造性就无从被解放出来,就很难真正地发挥作用。”
现在的李守才,对自己身上的这种枷锁和习惯力量,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还不能完全自觉地去打破,有时甚至还当做一种护身符来保护,唯恐被别人揭去,当别人想为他们揭去时,他们就觉得有点痛,有点不舒服。但是,目前的客观形势又逼着他们去打破,要不就寸步难行,就无法适应不断发展的工作需要,这就是矛盾所在。今天,党委书记的话,又进一步触及了他的这种矛盾,处处触动他的心灵深处,他没法坚持自己的那一套了,因此,在告别党委书记时,他也有点儿激动地说:
“刘书记,您的话都是至理名言,我应当认真身体力行。”
从党委走出来后,他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搞出个新的像样的浇注方案,要不,自己这员“老将”,岂不连毛头小伙子都不如了?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人们尊敬的地方?还有什么值得党和领导上重视?……想着,想着,又走到技术资料室里去了,重新翻阅有关资料。
但是,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一点有用的资料也没找到,因为它们都和当前本厂的具体情况有距离。这样文齐武不齐的条件,铸造这样大铸件,哪里能找到类似的经验呀?
一直到下班,还是一无所获,因此,中午往回走时,还是心慌意乱的,怎么向领导和群众交代呀?
脚步蹒跚地回到家里,可是,那不懂事的女儿菲菲,一点也不体贴他的心情,竟然迎头便批评起他来了:
“爸爸,今儿家属委员会一位老大娘来咱们家了,她说,听工人们说,你的思想很保守,不支持造大机器,要我帮助帮助你。爸爸,这可不好,你为什么不支持造大机器呢?难道你还想让外国人继续欺负咱们国家?”
“你小孩子,懂得什么!别跟人家一块瞎吵吵。”他只能向女儿这么说,“爸爸的心情,你理解不了,谁也理解不了。”他把手下意识地摆了摆,“爸爸的事你少管,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一提起自己的事,姑娘不再像刚才批评爸爸那样理直气壮了,隔了半晌,不由叹了一口气说:
“那样吧,爸爸,我还是回天津去好了,那儿地方大,事多,总可以找比较理想的工作。”
李守才连听都不愿听,直摇头,直叹气。
“要不,你再在厂里给我另找个工作,只要能不去开那大天车就好了,怪吓人的!我胆儿小,爬不了那么高。”她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爸爸。
“好吧!等我再和劳资处说说。”李守才看了女儿那愁戚的样子含糊地答应道。
跟女儿纠缠了一个多钟头,他又怀着郁闷的心情,走出了宿舍。秋阳如老虎,虽是八月底了,天气还很热,加上没有风,愈更感觉窒闷。他走在一条刚刚动工修筑的马路上,这条路与工厂前的那条马路将要衔接上。马路上散留下不少小石块,不时地挡住他的脚,他下意识地踢开一块,又踢开一块。由于他心不在焉,在一个十字路口,想躲避迎面而来的载重汽车,被一块大石块绊了个趔趄。汽车司机在急转弯时来个急刹车,才算没撞着他。司机从车门口探出头来,想狠狠呵斥一下这个险些使他发生大事故的行人。但他还没张开口,一眼认出,这个人原是铸造大型轧钢机机架的工程师,小伙子所有的气儿全消了。他想,人家很可能正在为造好大机器动脑筋哩,自己急刹车又算得了什么!因此,反倒笑呵呵地说了声:“哦,对不起!”为什么对不起,司机自己也不知道,李守才更不知道。他几乎没有注意汽车的急刹车,也似乎没听见司机的话,仍滞呆呆地向前走去,心里直想着怎么弄出浇注机架的万全之法。
不知不觉已走进车间,一股凉风迎面吹来,他的脑子似乎清醒了点。他向地坑中的砂型看了看,又向那在他眼里已变得很小的天车看了看,然后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叹息中含有深沉的自怨自艾、陷于困境中的无能为力和满腹郁闷无人理解的情绪。恰在这时,车间休息室传来一阵喧嚷的声音,他忍不住跨进去看看。原来工人们正在热烈地讨论国庆节前铸好大机架的事。
他来得正好。戴继宏急忙走到他的跟前,向他说明了他们的计划,并说出了几项具体措施和决心。
这些计划和措施,进一步把原来的方案具体化了,在李守才的眼里,却更带有冒险性了。可是此时此刻,他无法表达出一个明确的意见来,想了半天,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你们把情况再跟王书记说说,看他说怎么办?”说罢,把手一摆,头一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工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蹒跚的背影,以及那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小刘不解地望望这个,看看那个,然后问道:“李主任怎么了?”
戴继宏也难以理解李守才的心情,但他却对副主任的这种消极态度更加不满意了,不过,他没有表示出来。为了把握住大伙儿高昂的情绪,他当机立断地说:“既然大家同意把决心和措施向党委提出,咱们就立刻行动好不好?”
“好!”大伙齐声应道。
戴继宏回头向杨坚望了望,说:“秀才同志,又得劳您的驾了!”
杨坚慷慨地答道:“好!”
“这回倒蛮干脆!”小刘向杨坚赞扬了一句,过去,小伙子总认为杨坚有点儿扭捏。他想了想,又说道:“我自己先凑了几句,向大伙儿念念怎样?”
“你能想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秀岩笑着说。
“嘿,别老是门缝里看人——咱并不总是扁的!”小刘冲着张秀岩说。
“这回你是圆的,好不好?快念出来大家听听吧!”李大炮说。
“好!大家张大耳朵听着。”小刘胸有成竹地说,随即拖长了声音,“全体总动员,大战三十天,铸好大机架,国庆把礼献!”
“嗬,想不到小刘还有这两下子!”老桑布忍不住称赞道。
“还正是个劲哪,蛮对味儿!”李大炮接着说。
其他人也齐声赞成:“就这么个样吧!”
一听众人响应他,小刘立即又说:“从今天起,我把行李卷儿扛到车间里来,就睡在地坑边上。”
赵虎子不甘示弱:“我赞成,我也来。”
李大炮更干脆:“依我看,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儿干了!老郑的工作,我包了。”性情直爽的李大炮,抢任务,干难活,他也是像大炮一样,算得个“重武器”。
“也算我一个!”其他几个人也起劲地附和道。
“老郑的活儿,还是统统交给我吧!那摊事,我熟。”老桑布更是当仁不让。
面对这种情况,张秀岩有点手足无措了,她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都这样,我怎么办?”
小刘说:“你吗?好办,让老戴给你安排好了!”
小刘本是一句无心话,张秀岩却敏感起来,伸出拳头,狠狠给了小家伙一拳:“你不想活了?”
无故吃了这冤枉拳头,小刘哪能答应,就要起来报复,谁知党支部书记却在这个时候进来了,小张连忙躲到王永刚的身后边。王永刚笑着问:“怎么了,小张?”
“小刘要打我。”
“不许行凶!”王永刚向小刘说,“你怎么敢打我们的天车工?打坏了,谁给我们开天车?”
“看在王永刚同志面上,饶你这一回。”小刘把拳头收回来。
大家对着这个场面,不住地哈哈大笑。
王永刚向他们问道:“什么事,使你们高兴得打起来了?”
“王永刚同志,我们要在国庆节前铸造好大机架,正想要写决心书哩!”秀岩回答。
王永刚问道:“是吗?”
“王永刚同志,大伙儿都有这个决心。”戴继宏答道。
“措施有没有?”
“有!正准备进行试验。”
“时间怎么样?”
“估计问题不大。我们合计了一下,正准备去办公室全面向您汇报。”
“不要去办公室了,就在这儿吧!”王永刚回头又望了望众人,“大伙儿意见怎么样?”
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小刘说:“我们正准备搬到这儿住,来个连轴转!”
王永刚诧异地问:“连轴转?”
小刘说:“我们要发扬革命精神。”
王永刚又问:“革命精神就是连轴转?”
“不是你告诉我们的吗?干革命就得能吃大苦,耐大劳。干它几个通宵不算啥!”小刘理直气壮地说。
王永刚笑了:“看你把这意思理解到哪儿去了?革命精神不是连轴转,更不是连干几个通宵。小家伙,还得好好学习!”他回头向工段长说:“老戴,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谁也不准连轴转!我们讲究巧干,大家要敢于创造,敢于革新,不怕失败,这就是革命精神。”
说到这里,上班的铃声又响了,戴继宏说:“大伙儿还按原定计划干,稳住点。”
“得令!”青工们率先跑开了。
但是,下午干活儿时,大伙儿更欢了。一个个乐滋滋,喜洋洋,抿不上嘴儿,有起有落,有板有眼,那股热腾腾的劲儿,真是平常所少见的。而在下班铃响时,工人们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干自己的活儿。戴继宏不得不一个一个地往回撵,软硬兼施,才算使他们离开车间。
戴继宏和张自力照例留下打扫战场。张自力向徒弟问道:“老郑的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戴继宏答道,“医生说三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待会儿我再去看看他,他家里还有一封信来。”
“那你现在就回去吃饭吧!”听说徒弟还要去探望病人,老铸工就不要他留下了,“这儿我慢慢收拾好了。告诉老郑,要他安心养病,别急着出院。我明儿找个空去看看他。”
“我也去!”爷儿俩正说着话,冷不防背后有人冒出了一句,回头一看,原来是张秀岩。
“你怎么还没走?”戴继宏问她道。
“怎么,怪我没听命令了?”看着工段长严肃的面孔,姑娘笑着问,“车上的抱闸有点不顺当,我擦了擦,找找毛病,谁知没搞完就下班了,我能半道就扔下了?”她也故意严肃起来,“要是你,你会这样?”
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理由很充足,不容反驳,不过,工段长还是说了句:“大家要都跟着你学,我就不好办了!”
“不要紧,我在上边,大伙儿看不见。”
“想得还蛮周到哩!”张自力望着女儿说,“不过,以后还得多听宏哥的话,他的工作才好做。”
“得,得!别唠叨了!我以后不这样就是了!看你们爷儿俩,都上来了。”在这爷儿俩面前,她常常也是以孩子口吻来说话的。“快走吧!”她催促戴继宏道,“太晚了,医院就过了看病人时间了。”
“秀岩,你今儿别去了。”张自力沉思一下说。
“为什么?”
“你明儿跟我一块去好了。继宏一个人去,他们两人说什么话也方便些。”
秀岩知道了父亲的意思,也就没坚持。不过,她还是跟戴继宏一块儿走出去。
走在路上,戴继宏又想起一件事,就向姑娘说:
“秀岩,有件任务要交给你去完成。”
“什么任务?”
“王永刚同志说,李菲菲既然到咱们这儿来了,咱们就不能不管她,老叫梁君去陪她玩,没啥好影响,想让你去做做她的工作,帮助帮助她。”
“她像个大小姐似的,我怎么帮助她?”秀岩有点为难地说。
“咱们不帮助她,谁帮助她?”戴继宏说,“你是个团员,有这个责任哪!”
“这号人,满脑子资产阶级的货色,能帮助好?”
“她要是满脑子无产阶级思想,还要你去帮助干啥?”戴继宏说。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去职工食堂的路口了,便自动停下来。戴继宏继续说道:“王永刚同志说,她年纪还不大,刚走出学校门不久,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不会太深,咱们下把力就可以争取过来。王永刚同志还说,咱们不去争取,就让人家资产阶级争取过去了,对建设社会主义不利。”
秀岩觉得戴继宏说的道理都很对,这又是组织的委托,也是组织对自己的信任,自己没有理由推托,也就答应说:
“那好吧,我去试试看!”
“不是试试看,一定要把工作做到家,胜利完成任务。”
秀岩没有再说什么,只用那坚定、明亮的目光朝他看了看。
已经谈妥了,两人就分了手。
戴继宏吃完饭,已经近七点钟了。他又赶快去食品商店买了一斤山楂糕,他知道老郑爱吃这种食品,特别是生病时更爱吃。买好后,就匆匆地赶到医院去。
这时,郑心怀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想心事。生了这几天的病,静静地想了好多的事,从这几年自己的思想变化想起,一直想到最近铸造大机架的前前后后。想到生活会上大伙对他的诚恳帮助;又想到了党支部书记的谈话和戴继宏跟自己的交心。特别使他难忘的,是自己生病以来,工段长和其他同志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想着想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他脑子里印得最深的,还是戴继宏这样几句话:“老郑,咱们都是穷哥们儿,生死的阶级弟兄,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这话一直在他的思想里萦绕着。
郑心怀家里原是开小店的,他生下来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商店无人经营,没两年就倒闭了,生活逐渐困窘起来,他很小也就进工厂做了工。但是,他却不像一般工人那么硬朗,爱贪点小便宜,私心比较重。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做工做不下去了,他向亲戚家借点钱,做起小买卖来。没做多久,小生意又做亏了本,没办法,再度进了工厂。从旧社会带来的脏根一直没好好挖,进厂后,又一直和梁君很靠拢,贪图从梁君那里得些小恩小惠:几包香烟哪,梁君扔下的旧衬衫、旧皮鞋哪……但同时,思想上也就接受不少坏的影响,脏根越扎越深了。前两年,大家在生产上着眼较多,对他有点迁就情绪,总觉得他工龄比较长了,干活还有一手,碰到关键时,还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对他思想上的帮助就不大够,他的错误有所发展。后来,戴继宏当了工长,特别是王永刚来车间后,曾经研究了一下老郑的情况,大家一致认为:老郑在旧社会虽然受过些苦,但是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比较严重,阶级觉悟不高,对地位、待遇很计较,没让他当工段长,就一直闹情绪,说怪话,消极疲沓,这也是阶级斗争在我们工人阶级队伍中的反映,不能忽视。除了王永刚找他个别谈过几次外,党支部还要求戴继宏和张自力多多帮助他。
上一个星期,戴继宏又个别找他谈了一次,工段长向他说:
“老郑,咱们在旧社会都是一根藤结下的苦瓜;新社会咱们变成一棵树上的甜果,咱们应该像鱼帮水、水帮鱼那样才对。我年纪轻,底子薄,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该指点的指点,该批评的批评,我都会感谢你。咱们都是为了干革命,要拧成一股绳才行哪。”
话说得多么热诚、恳切,郑心怀当时只能说:
“没啥,老戴,我对你没啥!”
不久,张自力在谈话中还警告他一次,老铸工说:
“老郑,大伙儿都觉得你和咱工人弟兄拉得远了,你得从自己思想的根上去挖一挖,看看有哪些东西不是咱工人阶级的,挖出来,下狠心扔掉它,不然,你会跌跤的。”
张自力的话虽然不多,但听了却像一根根钉子钉在自己心上。他一连思索了几天,心海里掀起难以平静的波澜,他开始在恨自己了。
他正在沉思时,戴继宏轻轻地走进来了。
“老郑,今儿怎么样?”
“好多了!”他急忙坐了起来。
“发烧,嘴没有味儿吧?来,吃点这个。”工段长把通红透明的山楂糕送在他面前。
郑心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老戴,你看你,又买东西,这……这……”
“别这、那的了,一个车间的同志嘛,客气什么!”工段长连忙打断他的话,之后,又从身边拿出一封信来:“喏,嫂子又来信了。”
接信在手,郑心怀的脸色有点灰暗了,喃喃地说:“大概又来要钱了,上次的信我还没回呢!”此时,他心里非常内疚,自己挣的钱并不少,可自己光顾下馆子、喝酒,很少向家里寄钱。但是,当他拆开信后,看到信上的第一句话,他却愣住了,因为上面是这样写的:
心怀:你这月寄来的二十块钱已经收到了。……
天哪!他这月什么时候向家里寄过钱啊?忍不住又向下边看去:
……你这二十元钱,解决家里很大困难,三丫头生了肺炎,多亏有这二十块钱,及时打了针,很快就好了……
西院二婶还夸你哩!说,现在人人都在学毛主席的书,学了都长进了,你们家心怀也不乱花钱了,晓得照顾家庭的困难了。心怀,我听了这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读到这里,郑心怀可感到说不出的惭愧,虽然戴继宏常劝自己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但自己并没有好好学习;酒也没有戒;馆子也照样下;钱也没省下来……
可是,这钱是谁寄的呢?想了一下,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这钱一定是戴继宏寄的,对,除了他没别人。他记起前一个星期天,戴继宏从宿舍管理员那里替他拿到一封信,到宿舍后就交给他了。他拆信一看,眉头立即皱起来了,把信一摔,长叹一口气,就躺到床上去了。
戴继宏看出了他的心思,当时问他道:“是大嫂给你的信?”
“嗯!”他似理非理地嗯了一声。
“什么事呀?”
“她来信还能有两条子事儿?”他阴郁地说,“妈的,就知道向老子要钱!刚寄钱几天,又来要!”
“你上次寄了多少?”戴继宏问,看上去是无心的。
“寄三十块,还少?”好像戴继宏向他要钱似的,“妈的,破屋又遭连夜雨,那个三丫头又病了!”
“寄三十块钱哪行?大嫂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又在天津,至少得寄四十块才行,何况孩子又病了,等钱用。那你快点再寄点钱去吧!”戴继宏倒替他着急了。
“我的工段长,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一共才挣七十块饯,寄四十回去,我自己还花不花?谁能比你,一个人吃饱了一家不饿,平均一个人六七十块,敢情够花的!”当时,他竟这样没好气地顶了几句。
还没等戴继宏回答,躺在床上看小人书、一边听他俩谈话的刘向华气愤了,他为老戴抱不平地说道:“老戴可不像你,成天酒壶捧着!他挣的钱,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用过?不帮助这个,就帮助那个。你说说,咱们工段里,哪个家里有困难老戴没帮助过?你自己上半年没钱用时,从老戴那里一把拿多少?忘没?再说,前几年买公债,咱们这儿谁有他买得多?人说话,也得凭良心!”
小刘有根有据、义正词严的话,使他低下头去了。
就在他们俩说话时,戴继宏把他的那封家信拿过去,漫不经心似的朝信封上看来看去,当时,郑心怀感到奇怪,这信封有什么好看的?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了!他忍不住一把拉住工段长的手,激动得语不成声地说:
“老戴,你,太、太好了!我,我实在对不起你。”
“老郑,你怎么了?”戴继宏被郑心怀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闹得莫名其妙了。
“你看看这信!”老郑把信送到戴继宏的手里。
戴继宏看完后,笑着说:“老郑,你以后就按嫂子信上写的那样做吧!”
“好兄弟,我要再不改,就不是吃粮食长的了。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把王书记和你讲的一些话,前前后后琢磨了好几遍,我不能再对不起你,对不起大伙儿,对不起党!”他的嘴因激动哆嗦起来。
“是啊,老郑,我们都应该好好听党的话,朝党指给咱们的大道走!今后咱们互相拉扯着走吧。”
两个人又谈了些互相勉励的话,最后,戴继宏把中央首长到工段参观的情况告诉给他,并把他们决心在国庆节前铸好大机架的事也简单地作了介绍。郑心怀听了后,心里更为激动,他简直有点坐不住了,他说:
“老戴,那我明天就出院吧!我要跟大伙儿一块干!”
“不!老郑,你先把病养好。王永刚同志昨天来看你时,不是说了嘛,养好病,是你头条任务。你那摊事,有人顶着干,你放心好了。”
郑心怀没再争辩,不过,他暗暗下了决心,明天一定出院。前一阶段,自己没好好出力,下一阶段非补上不行!
探视病人的规定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护士同志走了过来,向戴继宏笑着说:“同志,请回去吧,该让病人休息了!”
戴继宏随即站了起来,他再一次向郑心怀说:“老郑,千万别心急,好好养病!”
郑心怀感激地点点头,也站了起来,坚持把工段长送到病房外边。
郑心怀回来时,同屋的一位病友问他道:“老郑同志,你和这位同志相处得很好吧?他对你照顾得这么好!”
郑心怀回答说:“我们相处得——很好!今后,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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