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生读诗，总看到窗边人影晃动。像在偷听吟诗。有天晚上，月光很好，听诗的人被月光映照得清清楚楚。慕生跑出舱门，看是什么人。一看。原来是个绝代佳人！佳人看到慕生，急忙躲开。
又过两三天，慕家的货装好了，准备回北方，晚上把船停靠在湖滨，慕父恰好出去，慕生自己在船上。
有个老妇进来说：“郎君杀了我的女儿！”
慕生惊奇地问：“我怎么杀了你女儿啦？”
老妇说：“我姓自，女儿秋练听到您吟诗，想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我想让她跟您成亲，请不要拒绝。”
慕生喜欢听诗少女，但怕父亲生气，如实告诉自老太太。老太太要汀立婚约，慕生不肯。老太太气愤地说：“人世间的婚姻，有求着来送聘礼还送不上的。现在老身亲自来做媒，反而不被你接纳，这耻辱太大，你就不要想北渡啦！”说完走了。
一会儿，慕老头回来，慕生把自老太的意思编成一番好听的话，委婉告诉父亲，希望父亲接纳。但慕父却因为两家相隔遥远，又嫌女孩主动追求男人，一笑了之。
他们停船的地方，本来水深可以淹没船掉，这天夜里忽然船底下大片沙啧涌起，船搁浅了，无法开动。湖里每年都有客人留守沙洲，第二年桃花水仁涨溢满时，其他货物还没运到，船里货物可以卖出大价钱。因为这个缘故，慕老头一点儿也不担忧，考虑到还要筹措部分资金，留下儿子看守货物，自己回北方去了。
慕生暗暗高兴，后悔没问清白家住在什么地方。
天色冈黑，白老太扶着女儿来了。到船上，就让女儿躺到床上盖上外衣，对慕生说：“人都病成这样子，你不要像没事人似的！”说完，自己走了。
慕生很吃惊，端过灯一照，秋练娇弱妩媚，嫣然含笑。秋水监盈的眼睛打量着慕生，慕生要她说话，她说：“为郎憔悴却羞郎。”
秋练居然会巧妙引用《莺莺传》里的诗！慕生喜欢至极，想马上跟她亲热，又可怜她太纤弱，就跟她接吻，逗她玩儿。秋练高兴起来，说：“您给我吟诵三遍王建的‘罗衣叶叶’，我的病就全好了。”
慕生马上高声吟诵：“罗衣叶叶绣重重，金风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吟过两遍，秋练就揽着盖在身上的外衣坐了起来，说：“我好啦！”并用娇颤的声音跟慕生一起念。
慕生给迷得像丢了魂儿。两人熄灯上床，睡到一起。
天还没亮，秋练起来，说：“老母亲马上就来。”
不一会儿，自老太太果然来了。看到女儿精神焕发，很欣慰。要女儿跟自己走，秋练低下头不说话。自老太太说：“你乐意跟郎君玩儿，随你的便。”就高兴地走了。
慕生询问秋练家住什么地方。秋练说：“我跟您不过偶然相遇，能不能结婚还不一定，何必知道家在什么地方？”
儿天下来，两人十分恩爱，发誓白头相守。
有天夜里，秋练神情凄惨，掉起了眼泪。慕生忙问：“怎么回事？”秋练说：“您父亲要到了。我们两人的事，我刚才用书占卜，打开就是李益的《江南曲》。可不是好兆头。”
《下南曲》诗句是：“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自秋练因为有“朝朝误妾期”，所以认为不吉利。
慕生安慰她说：“《江南曲》头一句就是‘嫁得瞿塘贾’，岂不是大吉大利？”
秋练稍微高兴一点儿，起身跟慕生告别，说：“暂时分手吧，天亮给人看见，就成了千人所指了。”
慕生拉住秋练的胳膊哭泣，问：“好事如能成就，到什么地方给你报信？”
秋练说：“我会派人探听。令尊是否同意，我马上就知道。”
慕生要下船送秋练，她极力谢绝。自己走了。
没多久，慕老头果然回来了。慕生把跟秋练的事告诉父亲，慕老头怀疑他招惹妓女，将他臭骂一顿，细细检查船上货物一点儿没少，就放心了，随意训斥慕生几句算完。
有天晚几，慕老头不在船上，秋练忽然来了，两人约定以吟诗声为暗号。从此，只要慕父外出。慕生吟诗，秋练就到。
船通航了，慕生随父亲回北方家中，想念秋练，生起病来。慕老头很担心，请医生，请巫婆，什么办法都用，慕生就是好不了。慕生告诉母亲：“我的病不是求医问药、下神念咒能治，只有秋练能治。”
慕老头刚听到这话十分震怒，时间长了，儿子越来越瘦弱疲惫，他刁害怕了，载上二儿子来到湖北：到了停船的地方，打听白老太太。恰好有个老太太在撑船，听说有人找姓白的，出来自己承认。慕老头登上白家的船，瞧见秋练，心里暗暗高兴，问起自家家世，原来这条船就是母女二人的家。慕老头把儿子生病的事告诉白家老太太，希望她让女儿到慕家船上去，帮助解除慕生的重病。白老太太说：我们没有订婚约，不能去。秋练从船窗露出半张脸听着，眼泪在眼眶里转。白老太太看看女儿的可怜相，又加上慕老头苦苦哀求，同意了。
晚上慕老头躲出去，秋练来了，走到床前啊啊着说：“当年我的情状到您头上收？病成这样，哪能很快就好？我给你吟诗吧。”
慕生说：“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神清气爽：你过去吟诵过《采莲子》，我从来就没忘过，请拖长娇声慢慢吟一遍。”
秋练慢声长吟：“苗苗香连十顷破，小姑贪戏采莲迟……”
慕生一跃而起，说：“小生什么时候说生病了？”
两人热烈拥抱，慕生的病一下子全部消失。
慕生问：“我父亲见您母亲，说些什么？咱们的事成了吗？”
秋练已觉察到慕老头对她的看法，告诉慕生不成。
秋练离去，慕老头回来，看到儿子已起来，高兴极了，说：“那女子倒是不错，然而从小儿就撑船唱船歌，不管是不是贫贱，总是个不守贞节的人。”
慕生无话可说。慕老头出去，秋练又来了：慕生叙述父亲的话，秋练说：“我把这事看清楚了。天下事，你越急，它就离你越远，你越奉迎它，它越发抗扣你。我应当让你父亲的意愿翻过来，让他反过来求我。”
慕生问秋练：“你有什么妙计？”
秋练说：“商人无非想赚钱，我有法术预知货物价格，现在看你们船里的货物，都挣不到钱。你林我告诉你爹，他积存山货，可赚三分利息；积存丝绸，可得卜倍利息。你们回家，我的话应验，我就是老慕家最理想的媳妇。你们再回来时，咱们都不到二一岁，相聚日子长得很，担心什么？”
慕生把秋练说的告诉父亲，慕老头不相信，用余钱的一半买了秋练说的货物。他们回到北方，慕老头置办的货物大亏，秋练说的货物大赚。慕老头佩服秋练的神奇，慕生越发夸耀，说秋练能让慕家发财致富。
于是，慕老头急于把秋练娶进门。
一直对自秋练鸡蛋里挑骨头的慕老头，装腔作势说白家“浮家泛宅”的慕老头，什么屁话也不说，什么理有也不找，再也不提门第不门第，再也不提撑船不撑船。金钱说话，一路绿等。慕老头哪儿是娶美丽、聪慧的儿媳进门？分明是迎招财进宝的财神进宅！
慕老头回到湖边，看到自老太太的船拴在柳树下，马上去求婚、要下彩礼。自老太太对彩礼一概不受，挑个黄道吉日亲自把女儿送过船。慕老头另外租赁一条船，为儿子举行婚礼：
秋练让慕老头往南走，给他开出购货清单。
慕老头带船走，白老太太把女婿请到自家船上住。
三个月后，慕老头贩运的货物价格已翻番。
他们回北方时，秋练要求装上湖水带回去，吃饭时加一点儿，像加酱油加醋。从此慕老头每次南行，都替她带几坛水回去。
儿年后，秋练生个儿子。有一天，她突然哭起来要求回家。慕老头就跟儿子、媳妇一起，回到湖北：
到了湖上，却不知道白老太太到哪里去了。秋练敲打着自家船舷，呼叫母亲，却听不到回答，秋练失魂落魄：
慕生沿湖打听自母消息，恰好有人钓到条白暨豚，非常巨大。形状像人。慕生回去告诉秋练，秋练大惊失色，说她有放生愿望，嘱咐慕生一定要把白暨豚买下来。慕生去找钓鱼的人商量，钓鱼的人要很多钱。秋练说：“我在你们家，赚到的钱不下巨万，区区这么点儿钱，吝惜什么？你如果不肯，我马上投湖自杀！”
慕生害怕了，不敢告诉父亲，偷了些钱，把白暨豚买下来放生。等他回来，到处找不到秋练，天快亮时，秋练刁回来。
慕生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练说：“去母亲那儿了。”
慕生问：“母亲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秋练面红耳赤地说：“现在不得不如实相告。你刚刁赎回的就是我母亲。近来龙宫选妃子，造谣生事的人报告了我的相貌，龙君下令，要母亲把我送到宫里。母亲如实上奏说我已经嫁人，龙君不听，把母亲流放到浅水，母亲才遭受了那番苦难。”
秋练继续对慕生说：“龙君对母亲的惩罚还没解除。您如果真爱我，清向真君祈祷，免除对母亲的惩罚。如果您因为我是异类而憎恨，我就把儿子给你，舍身救毋，龙宫享受未必不超过你家百倍。”
慕生大惊。秋练的异物身份暴露了，丝毫不影响慕生对她的真挚感情，他只顾虑真君不容易见到。
秋练说：“明天未刻，真君必定来。你看到个跋道士，就朝他跪拜。他跑进水里，你也跟二。真君喜欢文学之士，必定怜悯你，答应你的请求。”接着，拿出一块鱼腹绒，说，“真君问你求什么，你就拿出这个，请求他写个免字。”
慕生按照秋练所说，在路上等候，果然有位道士一跋一拐地走过来。慕生立即趴到地上向道士磕头。道上不理睬，急步快走，慕生紧跟他身后。道士把拐杖投到水里，跳到上边，慕生也跟着跳上去。再一看，哪有拐杖，明明是船。他又趴下给道士磕头。
道上问：“你求什么？”
慕生拿出鱼腹绞，求他写个“免”字。
道上接过一看，说：“这是白暨豚的翅膀。你什么缘故跟它相遇？”
慕生不敢隐瞒，洋细对道士说他跟秋练结合的经过。
道啊笑了，说：“这东西倒特别风雅，老龙怎么可以如此荒淫！”遂拿出笔草书一个“免”字，像画符似的，返回慕生船边，让慕生下船。道士踏着拐杖在水波！几浮行，转眼间无影无踪。
慕生回到船上，秋练看到鱼腹续后高兴得很，嘱咐慕生此事千万不要泄露给他父亲。
他们回到北方第三年，慕老头到南方做买卖，儿个月没回家。原来的湖水吃尽，秋练病倒，日夜喘息，她嘱咐慕生：“如果我死了，不要埋我，在卯、午、西三个时辰，吟杜甫《梦李自》的诗句，那样我死也不会腐烂：等湖水来到，你倒在盆里，关上门，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浸在湖水里，我就复活了。”
秋练喘息了儿天，终于死了。
半个月后，慕老头回来，慕生按照秋练的说法，把她在湖水里浸了一个时辰，秋练渐渐醒过来。秋练总是想回到南方，后来慕老头死了，慕生就根据秋练的愿望，把家搬到湖北。
蒲松龄天才地创造出中国两代美人鱼白秋练和母亲白姐是珍稀动物白暨豚幻化而成。白秋练用诗歌恋爱，把诗歌当成生命。恋人离不了诗，就像美人鱼离不了水。白姐是资深美人鱼，为了女儿的爱情，宁可栖牲自己生命。相比超凡脱俗的水族，商人金钱至上、患得患失、低俗不堪。两代美人鱼的原形是白暨豚，不知终生乡居的穷秀才蒲松龄见没见过这类生长在洞庭湖的珍稀动物？他却借这种生物创造出个美丽爱情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诗歌起到无与伦比的重要作用，诗可以传情，可以为媒，可以问卜，可以疗疾，可以救命，可以令已死者不朽。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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