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人们感到自己不知所以然时,总会说:“难道是鬼上身了?”
在这里我要说一句:“对极了,你就是被鬼上身了。”
有这样一个人,纵使他衣着得体、仪态优雅,你也会从他灰暗苍白的脸颊、深陷的眼窝和晦暗的黑色装扮中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怖气息。他的脸如同商店里的人形模特一样毫无生气,灵魂就像被虫蛀鼠咬过一般残破不堪。他沉闷少言,阴郁骇人,离群索居,好似人间的快活与他无关。每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如同砂纸蹭在了墙上,还会产生回声。
他喜欢独自在自己装满书籍和实验器材的卧房里,五官和四肢都沉浸在化学的领域。在寒冷的冬夜,他孤独一人,身陷实验器材与药品之中,狂舞的火焰将他身旁奇形怪状的物品投射在墙上,昏黄灯光将他的影像变成贴在墙上甲虫似的怪兽。装着液体的玻璃器皿不停颤抖,似乎化学家的力量足以让它们粉身碎骨。他在完成所有工作之后,会坐在老旧靠椅里冥思,在生锈的壁炉和燃烧的炙热火焰的映照下喃喃自语,屋内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
面对这样一个人,难道你不觉他好像被幽灵附体了么?
他那寓所的荒凉偏僻与墓地无异,好像从前专门租借给学生住的阴暗老旧的宿舍。这个曾经也华丽美好过的建筑物如今却像被建筑者中途遗弃的废弃房子,被死死地捂在晦暗的天气里,在四周极速膨胀的城市挤压下呼吸困难,就像深陷在阴暗角落的枯井。老旧的烟囱耸立出来,那些老树被附近的烟雾肆意侵害,已经弯曲结瘤,卑微的杂草奋力拼搏才长出些许青绿。匆匆的脚步声也会打扰到寂静的街道,更不用说那些好奇眼神的探寻。这座建筑的日晷仪被遗落在凌乱的砖瓦堆里,几百年也不会有阳光的恩赐。可能是上天的补偿,这里的积雪比哪里都多,阴森的北方在城市的其他角落都是沉闷的,到了这里却变得疯狂。
走进那个低矮的住处,老旧的房屋里倒是有个温暖的火炉,虽然房屋的横梁有一个个虫蛀的洞,但你丝毫不用怀疑它的坚固,红木地板一直延伸到壁橱下面。整个城镇都压着它,像是要把它压进地底。
这个房子太安静了,以至于只要远处有声响或者门被大声关掉,就会把它惊得回音不断。但房子里可不是只有空荡的走廊和房间会发出回音,隆隆声与咕噜声四处窜动,直至深深的地窖。
(二)
这是一个寂静的冬日,他待在黄昏映照下的屋子里,狡猾的风从门缝、窗沿吹进屋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幽暗的光影沉进了深渊。天色如此昏暗,事物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且模糊不清,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希望在天黑之前赶回家。锋利的雪片切割着行人的皮肤,家家紧闭门窗,煤气灯在寂静的街道上忽暗忽亮。零星的几个行人被冻得瑟瑟发抖,旅人们承受着这里的刺骨严寒,疲倦的身体被风吹得不停战栗。
咆哮的海面上远离避风港的船和水手剧烈摇晃,孤独的灯塔让整个氛围显得更加恐怖,水手们不禁提高警觉。炉火旁那位聚精会神的读者因为猜测卡森到底被谁大卸八块而显得紧张不已,或者心想那位通常出现在阿布达商人卧房里的凶猛女人会在这样的夜晚突然出现在楼梯上。
微光在这个质朴乡村的林荫大道上隐隐消失,高大潮湿的蕨类与苔藓,满地的落叶,与成群的树木形成一片无法穿透的黑网,有水的地方泛出淡淡的雾气,黄昏的光线穿过玻璃射入古老的走廊和窗户。
在之前我们提到过的老旧建筑里,化学家陷在大靠椅里,注视着炉中的火,虽然他大睁着眼睛,却没有注意到那些跟着火光进进出出的幻影,而幻影们的喧闹让男子看起来更加安静深沉。风窜进烟囱里呜呜哭泣,屋外羸弱的老树让狂风推来推去,扰人的乌鸦不断发出“嘎嘎”声表示抗议。窗框“嘎吱嘎吱”地来回摇晃,破旧藤条在塔楼顶端“嘎嘎”抱怨,滴答的摆钟声提醒主人又过了15分钟,火焰随之熄灭,已烧成焦炭的木头伴随着一阵“咔咔”声塌落下来。
这时,突来的敲门声惊醒原本呆坐的他。
“谁?进来吧!”
“先生,我心里总有些害怕。您不知道,威廉太太今晚已经被吹倒好几次了。”这位穿着得体、手拿托盘的男人一边说话一边用脚卡住大门,闪身进来的同时又小心地将门关上。
“是被风吹的?我听到外面的风声了,确实不小。”
“她的确是被风吹倒的,雷德罗先生,庆幸的是她已经平安到家了。”男子一边说话一边准备着晚餐。
“先生,威廉太太实在太柔弱了,任何时候都可能被伤着。”
“你说的没错。”雷德罗有礼貌地回应着。
“先生,她总是很容易被外界干扰,就在上个礼拜六,她与新过门的弟媳出去喝茶时,小心翼翼地希望不让裙子沾上污泥,但还是事与愿违;还有一次,她的一位朋友极力怂恿她参加在派克汉展览会中举办的摇摆舞音乐会,回来后她的身体就肿了起来。对了,还有一次她在宴会喝完酒回家时竟然触到了她妈妈安装的警报器;在巴特海那回,她的小侄子查理不小心将船划进防波堤,差点让她掉进海里。所以啊,威廉太太觉得有必要锻炼一下自己,让自己更结实。”
雷德罗以一贯的优雅态度回答:“的确。”
威廉·史威哲边说边仔细检查餐桌上的每个细节,“是啊,先生。她总是这样,我跟她说过好几次,她和我们史威哲家族的人完全不同。哦,先生,这是您的胡椒。这就是我那87岁的老父亲老史威哲想赶紧退休以便好好管理史威哲家族的原因。先生,给您汤匙。”
“这样啊。”雷德罗显然有点走神。
“是的,先生,我觉得我的父亲是我们史威哲家族的神经中枢。您的面包,先生。史威哲家族其实是很庞大的,我们经常调侃,如果史威哲家族的人手牵手站着,都可以围英国一圈了,呵呵。刀叉和盐在这里,先生。”
威廉等不到主人的回应,便慢慢靠近雷德罗,用玻璃瓶弄出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叫醒,然后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威廉太太也有同感。可是,史威哲家族没对社会作出什么贡献。先生,您的奶油。我跟我太太没有孩子,但我太太非常想要一个,没办法,人们的心愿总是很难达成。先生,您现在想吃晚餐了么?”
“嗯,可以准备晚餐了。”
“先生,我太太总能在十几分钟内把晚餐准备好。”威廉一边说一边把盘子加热。雷德罗出神地望着自己在盘子里的投影。
“先生,威廉太太总是有用不完的母爱。”
“哦,她做了什么吗?”
“她从不满足于只做好本职工作,她把所有的年轻人,不论来自什么地方的,都当成孩子对待,细心地照顾他们,您说这不是有无限母爱的表现么?”威廉翻转盘子,吹了一下被盘子烫到的手指。“哦,外面的天气这么冷,屋子里却能如此暖和,真好啊。”
“是啊。”雷德罗应和着。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这正是我想要说的,先生。学生们都这么认为,学生们每天都有话想对她倾诉或者想向她咨询点什么,而且大家都把威廉太太叫做‘史威奇’,呵呵。我认为这名字听起来很顺耳,人们取名字不就是为了有个标志么,如果威廉太太有更突出的特点来代替她的名字,如‘好脾气’,也不错嘛,随便他们怎么称呼了。”
威廉结束了“演讲”,以优雅的手势把加热过的盘子摆在桌子上,像在进行一场精彩的演出。这时,他刚刚赞美过的太太拿着托盘、提着灯笼走了进来,还有一位灰白头发的老人跟在她后面。
和威廉一样,威廉太太也是个单纯快乐的人,有着能让人感觉愉快的红润脸颊。威廉先生那淡白色头发看起来像要把两只眼睛分开以便应付忙碌的工作和生活,而威廉太太的头发却和威廉大不相同,她有一头垂坠的深咖啡色卷发,在帽子下显得端庄整齐。威廉先生穿了一条不起眼的深灰色长裤,威廉太太则穿了一条惹眼的红白格花裙,这裙子与她白嫩红润的肤色搭配得很好,裙子一层层的褶皱有序地排列下来,似乎再大的风也不能打乱它们。威廉先生穿着的外套永远松松垮垮的,然而,他太太的小马甲却很贴身合适,好像士兵的铠甲,保护她不受危险的侵害——事实上,我们也不认为她那平和的气质会招来什么危险。
“今晚雷德罗先生好像特别孤单,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威廉手拿托盘对太太低语。
威廉太太轻轻地把杯盘放在桌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她从容地工作着,一点都没有惊扰到雷德罗先生。威廉和他太太相比就差太多了,一阵杂乱的声音过后只有一份油碟酱汁摆上了餐桌。
“菲利浦(那位白发老先生)手上拿的东西是什么?”雷德罗在享用晚餐的时候问威廉。
“是冬青树,先生。”梅莉用亲切平和的音调回答。
“现在正是莓果成熟的季节。您的酱汁,先生。”
“圣诞节到来了,一年的时光又要结束了。在人生的长河中,我们经历太多事,遇到太多人,所以有太多的回忆在我们脑海中沉淀下来,又在不经意的时候闪现。这些记忆让我们快乐也可能让我们痛苦,它们在脑海中盘旋着,直到死亡降临,一切皆归于平静。菲利浦,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啊!”雷德罗的音调有些上扬,显得心情十分激动。
老者手上抱着叶子油亮的植物,威廉太太在他们聊天的时候顺势剪下了一些小树枝用来装饰房间,给圣诞节那天增加一些点缀,因为这个节日对威廉太太那上了年纪的公公来说非常重要。
“雷德罗先生,进门时我就应该给您节日的问候,但是我了解您低调的性格,所以到现在才说。希望您能在圣诞和新年这两个美好的节日中感受到快乐,我也希望自己能欢度圣诞!我已经87岁了,还能享受到圣诞节和新年带来的快乐,实在是庆幸啊。”
“老人家一定有过很多节日的愉快经历吧?”雷德罗询问老菲利浦。
“没错,节日的美好回忆太多啦。”老人回答。
“你父亲的记忆力还好么?据说人上了年纪,记忆力就会衰退。”雷德罗转头低声询问威廉。
“也不全是啊!”威廉回应,“我可以这样跟您说,没有人的记忆力能比得上我的父亲,他真的是个奇人啊。我常常对我太太说,我的老父亲简直是个传奇人物,真的,先生。”
老史威哲抚弄着手中的冬青小树枝一边听儿子向雷德罗讲述自己,一边优雅地点头默认。
“这些小冬青树总能让我们想起过去的时光,有时对着它也会畅想一下未来,”雷德罗拍了拍老人的肩膀,看着老人说,“您说呢?”
“您说得对,它也让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老史威哲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喃喃地说,“毕竟我已经在人间走过87个年头了。”
“那您觉得自己幸福吗,是真的感觉到幸福吗?”化学家音调低沉地问老人。
“我的生活虽不能说完美,但也无愧于幸福二字。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一次圣诞节,那天非常冷,但我执意要去屋外玩耍。当时我和母亲就像我们现在这个远近站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本应喜悦的脸那么苍白,其实母亲那时已经病了,没多久她就去世了。鸟儿爱吃莓果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天真地以为鸟儿就是吃了鲜亮的莓果才长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我现在虽然87岁了,但对这件事仍然记忆犹新。”老史威哲看着雷德罗,自信地说。
雷德罗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老人,满眼怜悯地说:“还记得那些让您特别高兴的圣诞节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学生时代的圣诞节是最让我难忘的,尤其是节日将近时的那种喜悦感。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这附近镇子里举办的足球比赛我未逢敌手呢,不信问我的儿子,他知道我有多厉害。是不是,威廉?”
“是啊,我父亲可是史威哲家族中的佼佼者!”威廉态度恭敬地回答父亲。
老史威哲看着冬青树,摇头说:“以前,我和威廉的母亲每年都要在莓果成熟的季节带着孩子们好好聚一聚,那时候孩子们还小,一张张小脸比莓果还可爱动人。再看看现在,孩子们大都不在我身边了,我的太太也已经过世,最让我感到骄傲的大儿子乔治还误入歧途,以前的乔治可是比其他孩子都令我骄傲啊。但我仍然要感谢上帝,他们都还健康地活着,在我眼中,乔治至少还是善良的,这对于我这个87岁的老头子来说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归于平静。
“有一段时间,我的境况非常糟糕,人们对我的态度也有所改变,那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到这里当管理员,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我的儿子,那可是超过半个世纪以前的事喽。”
“是啊!”
“我们多么幸运能认识那位创世者。我们用他给我们留下的钱买了圣诞节的装饰品,节日的愉悦气氛让整个家温暖起来。他的那幅老画一直挂在那里,我们非常喜欢,就在这幅画前,我们10个人聚在一起募集每年一度的津贴,那也是我们享用美味晚餐的地方。画里的绅士和蔼安静,一把山羊胡又尖又翘,围着毛皮围脖;图画的下部分画了一幅古书画卷轴,上面写着古老的英文字母:‘万能的主,请赐予我栩栩如生的记忆!’雷德罗先生,您认识这幅画吧?”
“是的,我对那幅画好像很熟悉。”
“我清楚地记得,它被放在嵌板上面,是左数的第二幅画,我真的很感谢上帝让我的记忆栩栩如生。每年的圣诞节我都会把整栋建筑巡视一遍,这里的房间因为有了树枝和莓果的装扮而显得轻松活泼,这样的氛围让我的头脑都跟着聪明起来。就这样年复一年,仿佛每年我都随着主新生,生命中一切的美好或哀痛都让我更加热爱我的生命。我已经度过87个春秋冬夏了,这一切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人生苦短啊!”雷德罗暗自低语。
这时,房间突然变得异常幽暗。
“正如先生看到的!”菲利浦那因为疾病而苍白的脸颊顿时泛起红晕,一双蓝眼睛闪现出明亮的光彩。他说:“在这个季节,因为有了圣诞节这个节日,我拥有了数不清的美好回忆。哎呀,我这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我这一辈子都是这样,一说话就喋喋不休,真是个坏毛病啊。要不是凛冽寒冷的天气把我们冻僵,大风把我们吹散,或者黑暗将我们掩埋,恐怕我还会说更多的话。”
说完这些,他放下了说话时紧握的手臂,面色平和。
“先生,都是我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耽误了您用餐。希望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也希望您能把握光阴,快乐生活。”老史威哲说。
“再在这留一会儿吧,”雷德罗说话的时候走回桌子旁边。显然,在雷德罗看来,和这个老管家聊天要比吃饭重要得多。“菲利浦,你再陪我说一会儿话吧。对了,威廉,你不是要跟我讲你太太梅莉做的了不起的事情吗?梅莉是不会反对你谈论她光荣的事的,快说说。”
“先生,我非常愿意。”威廉恭敬地回答,眼神却看向太太,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可是,先生,我太太正看着我呢。”
“你不会是害怕威廉太太的眼神吧?”
“啊?我当然不会害怕,”威廉说,“因为我知道没什么好怕的,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怎么会有不好的企图呢。我可不会怕她。梅莉,你到楼下来吧。”站在桌子后面收拾餐具的威廉显得有些慌乱,眼睛看向威廉太太,并且向她投去劝诱的眼神,好像在努力吸引她往某处看。威廉一副很神秘的样子,悄悄地向雷德罗的方向抬抬下巴,又用手指了指他。
“亲爱的,这没什么的,”威廉说,“到楼下来吧,亲爱的!我得让他们知道,我们俩比较起来,你完美得就好像莎士比亚剧。就当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学生,快到楼下来吧。”
“什么学生?”雷德罗抬起头来,看着威廉疑惑地问。
“哦,先生,”威廉用带着哭腔的音调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学生,威廉太太是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亲爱的梅莉,快到楼下来吧!”
“威廉先生没跟我商量就说出来了,知道他会说这件事的话,我也就不来了。是我要求他不要说的,先生!那个年轻的男学生病得非常重,恐怕今年的圣诞节和新年都没有办法回家过了。那个学生就住在耶路撒冷大楼最普通的屋子里,没有谁知道他住的地方,我也只知道这些。”威廉太太温和平静的语调让人感到她的话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呢?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哎!真是个可怜人啊!请把我的外套和帽子拿来,告诉我那个学生的详细地址,门牌号是多少?”雷德罗立刻抬起头询问。
“先生,您不能去啊!”梅莉走到雷德罗面前,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表情平静,两只手搭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去?”
“先生,您不能去,您还是不要想着去那里了。”梅莉极力劝阻道。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可以去?”
“那个年轻的男学生是不愿意将自己的情况讲给外人听的,但威廉太太是个例外,她已经赢得了学生们的信任。毕竟威廉太太是个人人都喜欢的倾诉对象,每个人都愿意跟她聊心事,同性朋友很难从这个学生口中打听到什么。再说,他曾跟我说过,您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印象。他虽然是您的学生,却从没想过要寻求您的帮助。”
“那个学生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您也知道,我没什么头脑,我只是想给他一些帮助,让他的生活好过一些,让事情顺利一些。我了解他有多么可怜、多么孤独,又常常被冷落,人生的不幸都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证!”
房间里的昏暗肆虐开来,那藏在雷德罗椅子背后的阴影及昏暗更加浓烈。
“你对他还有其他的了解吗?”雷德罗问道。
“他以前过得还不错的时候订过婚,”威廉太太说,“现在他在努力学习,想让自己有谋生的能力。很久以前,我总能看到他认真读书,可是现在他经常否定自己,心情很阴郁。”
“气温降低了!”老史威哲搓着双手说道。
“房间里的气氛怎么这么低沉呢,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威廉,把灯打开,生上火吧!”这时,房间的阴暗更加浓重,温度也随之降低,躲在椅子背后的阴影愈来愈沉重。
“先生,梅莉是在一个非常寒冷的晚上回家时发现这个男学生的,当时他像只小动物一样蜷缩在门阶上瑟瑟发抖,梅莉还后悔没有提前两个小时回来看到他呢。您知道威廉太太是怎么做的吗?她把这个学生领回家,让他洗了个热水澡,给他拿了吃的,还在圣诞节早晨送给他一些衣服和食物。”威廉仔细想了一下,又说,“只要他不是自己跑掉,就能待在这里。”
雷德罗大声地说:“菲利浦老先生,您很快乐,威廉,你也觉得自己快乐!我得想想我该怎么做,我得见见这个学生,保证不会耽误你的时间,晚安。”
他们在离开屋子关上那扇厚重的门时想尽量不弄出声音,可是大门依旧发出了隆隆声,过了好久声音才停止。在那扇门关闭时,房间变得更加幽暗了。
雷德罗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此时那棵本来生命旺盛的冬青树已枯萎了,树叶散落一地,树枝也都枯死了。
在雷德罗背后,晦暗的阴影愈来愈沉重,它们不怀好意地聚在一起,阴郁恐怖。这个过程就像是幻觉,人类的感官根本感觉不到到底显现的是什么东西,他看到的只是自己眼前这个可怕的投影,这个有着铅灰色的阴沉脸庞与双手的鬼影,苍白的脸,冷酷诡亮的眼,白色的头发搭配暗淡的衣着。
鬼影毫无预兆地悄然出现,脸上挂着足以吓死人的表情。当雷德罗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在壁炉的火焰前沉思时,那个鬼影也跟他一起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靠近他。一张骇人的鬼脸随着男子的眼神窥探什么,恐怖的鬼影竟与男子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这个来来去去的鬼影就是被鬼附身的男子的同伴啊!
显然,这时候男人对鬼影的关注远远不及鬼影对男人的关注。圣诞节的愉悦歌声传来,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听着音乐,那个鬼影也跟着男人听着这音乐。
最后,男人开口说话了,但他仍然没有抬起头。
“又来了。”男人说。
“又来了。”鬼影说。
“我看见火焰里有你的身影,音乐中听到你的声音,风中能看见你,在这死寂的黑夜里你也不停地在我脑海萦绕。”被鬼附身的男人说。
鬼影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今天又来干什么?专门来惹我的吗?”男子问。
“是你召唤我来的。”鬼影回答。
“没有!我没有召唤你,在这里你根本不受欢迎!”男子大叫。
鬼影说:“那又能怎么样,我现在就在这里。”
到现在为止,如果椅子背后那个恐怖的面部轮廓还可以说成是脸的话,那么在壁炉的火焰里显现的就是两张脸。男子与鬼影同时向炉火望去,只不过他们彼此躲避着对方的眼神。可突然间,被鬼附身的男子转过脸死死地盯住鬼影,鬼影也瞬间穿过椅子,移动到男子面前,以同样的眼神盯着男子。
还带着活人气息的男子与自己恐怖的死亡影像彼此凝视着。
在冬季幽暗寒冷的夜里,一栋偏僻的老旧建筑物里的一位男子被可怕的鬼影凝视着。狂风在屋外呼啸,它们好像要急急地赶向一个神秘的目的地,它们来自何方,去向哪里,从上帝创世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谜底。天上数百万颗星在难以想象的远古世界里闪耀着光亮,在那个世界,无论多么庞大的身躯都像细沙一样渺小,已存在了几亿年的宇宙却依然处在婴儿期。
“看着我!”鬼影说,“我和他就像一个人,我们的童年都那么悲惨可怜,我们面对的只有人们的冷酷,干不完的活儿,受苦一生,这种痛苦直到我在坍塌的矿坑中悟透人生才结束。没有任何人提供帮助,我靠着自己筋疲力尽的双脚从矿坑中蹒跚地走出去。”
“这也是我的童年啊。”雷德罗回答。
“没有哪个妈妈会说自己不爱孩子,”鬼影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可是父母的关爱从来不属于我。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跑到父亲的家里,却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一样;在我母亲眼中,我和她根本没什么感情。他们给我的关心和责任晚来早去,还美其名曰‘给下一代充分的自由’,其实就是放任不管。如果他们对我有一点儿关心,那只能说是老天造化;如果他们放任不管,世界给我的也只能是些许同情。”
“不全是这样!”雷德罗用低哑的嗓音反驳道。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鬼影接着说,“我还有一个妹妹。”
“曾经,我也有个妹妹。她是那么年轻、可爱又善良!那时我把她带到那个贫瘠、残破的家中,屋子都变得温暖起来,她就像一盏引路明灯,指引着我前进。”被鬼魂附身的男子将头靠在手上喃喃说着。这时,面带邪恶笑容的鬼影慢慢靠近椅子,从容地将手搭在椅背上,下巴贴着手背,用搜寻的眼神看着男子的脸庞,眼中闪现着激动的光芒。
“我看见火焰里有她的身影,音乐中有她的声音,在风中能看见她,在这死寂的黑夜里会想到她。”被鬼附身的男人低声说着。
“他爱过她吗?她那破碎的心很少爱谁。”
“够了,别说了……我要忘了这件事!我要把那段记忆锁起来!”雷德罗愤怒地挥着拳。
鬼影冷冷地说:“就像她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一个梦里。”
“那个梦也溜进了我的人生啊。”雷德罗说。
“我的心中也燃起了同她一样的爱,这对我拙劣的性格来说实在是值得珍惜的。我很自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将她留在我的生命里。我真的很爱她,现在的我依然如此。然而,我一生都在不停地奋斗,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触到美好,那是段多么艰难的历程啊!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我可爱的妹妹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我的生命只剩灰烬。”
鬼影继续说:“我知道自己给不了她美好的生活,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妹妹过着困苦日子的样子,就像我朋友的妻子那样,可是我的朋友有家产可以继承,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依然想象着那幸福的生活,还有光明的前程,享受着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天伦之乐,我们都像生活在伊甸园之中。”
“想象真是个迷惑人的东西,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回想这些事情呢?”着魔的雷德罗说。
“这些回忆都是过眼云烟!”那个鬼影用毫无抑扬顿挫的音调回应雷德罗,空洞的眼神依旧死死盯着他,“面对与我相敬如宾的妻子,我找不到能让自己自信的源泉,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对人生的态度,最后却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她将我的世界无情撕碎。当我可爱善良的妹妹看到我一无所有,生命的活力消耗殆尽,过往的欲望也得到报偿,然后……”
“她死了,很安详地去世了,非常平静,但依旧有一丝牵挂——她的哥哥。”雷德罗插话。
“这些过往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可往事依然那么清晰。没有什么感情能比孩子气的兄妹之情更加纯净美好,那是种难以磨灭的感情,让我有无尽的不舍,就像哥哥对待弟弟或是父亲对待儿子一样疼爱。有的时候我也会无端猜想,如果她有了爱人,还会像这样对我吗?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当一个人被挚爱的人背叛伤害后,那种伤口就算历经岁月也无法复原,那种不幸福的滋味和无法平复的失落感是无法言说的痛。所以,我心中的悲伤和懊悔不断折磨着自己。对我来说,回忆往事就是诅咒,假如可以让我忘却往事,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你这个爱嘲弄别人的鬼魂!”雷德罗恼怒地跳了起来,用尽力气攻击另一个自己,“为何我总会听见别人在耳边辱骂我!”
“你需要冷静!把手伸给我,然后接受死亡吧!”鬼影发出恐怖的叫声。
雷德罗沉默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鬼影,似乎鬼影的话触动了他。鬼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慢慢地从他身上退了出来,他高举双手,可怕的脸上飘过一缕胜利者的轻蔑微笑。
“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忘掉那些可悲的回忆,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鬼影不断重复这句话……
“我有着邪恶的灵魂,萦绕在耳边的谩骂声让我的心情很烦闷。”被鬼附身的雷德罗用发抖的低沉声音回答。
“那是你自己的心声。”鬼影说。
“假如那是我自己的心声,那我怎么会这么苦恼。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有让他们或悲伤或悔恨的过去,也许他们曾经忘恩负义,也许他们对别人有过阴暗的妒忌,或者他们与别人有过利益冲突……这些个充满苦闷的人生,却怎么都找不到忘记悲伤和悔恨的出口。”
“如果人们能做到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悲苦人生了。”鬼影说。
“在他们那些过往的激情岁月里,到底沉淀着怎样的回忆啊!是不是每颗心都有轻易感受不到的悲伤和悔恨?今天晚上老史威哲回忆起的又都是些什么呢?真是让人头疼啊!”
“一般人终究是庸碌的!只有教养极好或拥有大智慧的人才会感受到这些悲伤,庸碌无知的灵魂是无法感受到的。”鬼影那分不清五官的脸庞闪现出一抹笑意。
“你是邪恶的引诱者!我对你毫无生气的神情和声音感到无比害怕,每当我说话,你那幽暗的恐怖影像就带着恐惧钻到我的心里,于是内心深处的叫喊再次响起。”雷德罗痛苦地说。
“承认现实吧,你那样的感觉足可以证明我拥有无穷的力量。让我施舍给你忘却的力量,忘掉那些悲伤、悔恨和烦恼吧!”
鬼影继续说:“忘掉吧!我的力量可以让你与过往记忆的纠葛一笔勾销,剩下的就只是些模糊凌乱的痕迹了,最后连痕迹都会消失。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别走!我的内心满是担心和害怕,你永远无法知道,你带给我的绝望感在我心中是多么沉重的恐惧,这种恐惧甚至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留恋自己过去的美好回忆,也不想变成一个对周遭世界毫无感情的活死人。如果我接受你的施舍,我会失去些什么?哪些东西将从我的生命中流逝?”雷德罗哭喊着,双眼瞪着鬼影高举双手的可怕姿势。
“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那些回忆都会消失。”
“很多回忆吗?”雷德罗警觉地询问。
“就是那些随时出现在火焰中、音乐中、风中或死寂的黑夜里的痛苦回忆。”鬼影傲慢地说。
“什么记忆都不会留下?”雷德罗问。
鬼影站在他的面前好一阵子,原地不动,沉默不语,然后转身走向火焰的方向,又突然止步。“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最好果断做决定。”鬼影说。
“改变命运的机会稍纵即逝啊!”雷德罗激动地说,“如果我的灵魂已经中毒,而且我能够利用恐怖的幻影去除被毒害的心灵,我可以这么做吗?”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鬼影问。
“那需要一些时间,”雷德罗仓促地回答,“如果我能够选择,那我愿意忘掉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是只有我这么想,还是任何时代的人都会这么想?所有人的回忆都伴随着或多或少的悲伤和烦扰,在这一点上,我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他们不能像我这样有所选择。没错,我接受这场交易。”
“你确定要让自己的回忆消失?”鬼影重复。
“是的,我决定了。”
“忘却是一种恩赐!接受这个恩赐吧,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赐予你的能力你可转赠他人,顺从自己的心思,做你想做的吧!当你放弃原我而无法恢复时,只有通过接近别人,才能消耗这种力量。如果人们能将这些记忆删除,快乐就会多些。不用犹豫,去吧!让自己变成施惠者吧!从烦恼中挣脱出来!”鬼影高举毫无血色的双手激动地说着,像是在进行邪恶的祈愿或念着黑暗的咒语,冷酷的双眼不断贴近男子,脸上可怕的笑容清晰地印在男子的眼眸中,眼神也显得很冷淡。
雷德罗像是被钉在那里,一动不动,恐惧与疑惑充斥心中,总有幽幽的回音在他耳边回荡:“摧毁那些接近你的东西吧!”这个声音渐渐消散了,之后一阵刺耳的哭喊声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这哭声不像是从走廊传来的,而像是来自另一栋大楼的声音,就像是黑夜中迷途之人的悲泣。
雷德罗低下头用困惑的双眼检视自己的双手,像是从没见过这个身体一样。突然,他狂叫一声,脸上显现出因陌生而恐惧的表情,好像一个迷失的旅人。
刚才的哭声不断传来,愈来愈近。雷德罗举着油灯,把墙上的厚重窗帘卷了上去,“嗨!嗨!往这个有亮光的方向走!”他一手高举油灯,一手拉着窗帘,试图看尽整个房间的阴影。这时,一个暗影迅速闪过,然后蜷缩在房间角落,像是一只野猫。
“什么东西?”好像是个野猫一样的小孩子,颤抖地躲在角落。他手里拿着一大捆破布条,姿势看起来贪婪可怕,仿佛是个邪恶的老人;他的面庞很平滑,明亮的双眼和瘦削的脸颊却给人苍老的印象,露在外面的细嫩双脚沾满血渍和泥土。说他是孩子倒不如说他是渴望变成人类的小动物,因为他的表情和动作就像野兽害怕遭到猎人捕杀一般。
“你敢打我,我就咬你。”小男孩说。
在几分钟之后,化学家依然因为这个景象感到不快,因为这个画面使他不自主地努力回想着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询问小男孩到这里的时间和原因。
“我要找一个女的,她在哪里?”男孩回答。
“你在说谁?”雷德罗问他。
“我要找那个女的,是她带我来这里的,还给我生着炉火。她出去好久了,我想找她,但是迷路了,我要找那个女的,不找你。”他突然跳起来,却没有发出多大声响。小男孩光脚踩在地上,雷德罗握住布条将男孩拽了回来。
“求你了!就让我走吧!”小家伙喃喃地哀求着,不断地扭动身体,“我又没对你做什么坏事,你就让我走吧,我要去找那个女的。”
“不能从这里走,我带你走一条更近的路。”雷德罗试图从他嘴里套出什么,因为他觉得这个小家伙一定与某些事情有联系。“你叫什么名字?”雷德罗又问。
“我没有名字。”
“你生活在哪?”
“生活?什么是生活?”小家伙甩开眼前的头发,盯着雷德罗看了好一阵子,用他的小脚乱踢,试图挣脱雷德罗的束缚,然后又大叫,“你放开我,我要找那个女的。”
雷德罗把他带到门口,说:“往这边走,我带你去找她。”化学家疑惑地看着小男孩,冷漠的神情中充满厌恶、反感的情绪。
“给我点吃的吧。”
“她没给你东西吃吗?”
“上顿吃过,可是过一会儿还会饿啊!”当他发觉雷德罗已经放松的时候,迅速蹦到餐桌上,像小动物一样,把面包、肉和自己的那些破布条一起紧紧地抱住。
“喂!快带我找那个女人。”
“我赐予你的能力,你可转赠他人,顺从自己的心思,做你想做的吧!”鬼影随着冷风不停地敲打着他。
“我今晚哪儿也不想去,小东西!你顺着这个长廊一直走,经过一道黑暗的大门到达院子后,就能看到有亮光从窗户照出来。”
“是那个女人的房间吗?”男孩跳着出去了。在他走后,雷德罗带着灯笼回来,急忙将门锁上,他把自己扔在椅子上,受了惊吓似的蒙着脸。
现在的他真的是一人独处,寂寞又孤单。
(三)
矮个子的男人坐在卧室里,这间卧室与小商店之间只有一块小隔板,墙上贴着许多小张的剪报。卧室里有许多小孩与他做伴,他们会用不同的肢体动作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男人用哄吓的方法已经哄睡了两个小孩,他们睡在温暖的床上,做着香甜的梦,但是这群“小魔头”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亢奋的状态中,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
一个由生蚝堆叠而成的食物塔被放置在角落里,有两个孩子立即跑过来享用这些美食,在这个如同堡垒的房间里,他们不停地打斗,就像皮克特人与史考特人围攻英国人的城堡一般,进攻结束后再回到自己管辖的领土上。
除了扮演战争中的侵略者与顽强的反击者外,他们还不停地向床单发起冲击,因为扮演侵略者的小孩们就躲在那里避难。在另一张小床上,一个男孩将短靴和其他小东西丢进水里,这些东西都成了飞弹,满屋乱飞。淘气的孩子们把父亲的睡眠搅得一塌糊涂,就算这样,父亲还是不停地夸赞着这些小孩子,他们也着实很可爱。
一位年纪稍大的小孩子约翰尼·泰特比正背着一个婴儿踉跄地满屋走,膝盖上承受的巨大压力让他的身体不时倾向一边,他想用讲故事的方式把小宝宝哄睡,可小宝宝的性格很活泼,每次安静的时间都超不过5分钟,想把她哄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约翰尼是这个区人人皆知的“小保姆”,从星期一早上到星期六晚上,在兄弟玩闹的时候,他的怀里始终抱着小宝宝。小宝宝让约翰尼非常疲倦,不管他把宝宝带去哪里,她都难以安静。可是当约翰尼想要外出时,这累人的宝宝就会睡着,约翰尼也就没法外出了,当约翰尼想要待在家里时,宝宝又会醒来,他就不得不带她出去玩玩。大家都夸赞约翰尼,可他没有一个伙伴,他习惯从松垮垮的帽子下面看着外面的世界,还带着一副温驯满足的表情。他走路时一摇一摆,好像拿着大包裹的搬运工人。
显然,父亲在孩子的喧闹声中无法阅读报纸。刚才说的那个泰特比的父亲就是这间“泰特比公司”的老板,其实,所谓的公司只是个不景气的小商店而已。泰特比公司位于耶路撒冷大楼的转角,它的橱窗上展示着许多报纸和照片,公司仓库里还放着没卖出去的手杖与大理石雕刻品。这间商店还当过蛋糕烘焙坊,但这种优雅精致的气氛在耶路撒冷大楼并不受欢迎。
泰特比公司曾经尝试过很多行业,例如在冲动之下投资小量金额于玩具事业,现在在橱窗里你还能见到一堆精致的石蜡娃娃被杂乱地堆放在一起,有些娃娃的脚搭在别的娃娃的脸上,有些娃娃的手臂和腿已经脱落。泰特比公司还做过女帽生意,一些金属线制成的单色无边呢帽还躺在橱窗的角落里。泰特比公司曾经也幻想自己能在烟草事业中得到发展,还试图在美洲任原住民为代表驻扎在烟草种植区,可惜的是,烟草生意也没有为它带来任何转机。
几年时间过去了,泰特比公司带着绝望的心态将资金投入装饰品生意里,现在橱窗长格的玻璃里还有一张盖了廉价图章的卡片,几个铅笔盒,还有些其他东西,标着“九便士硬币”的价签。虽然泰特比公司做过这么多生意,耶路撒冷大楼却从没对泰特比公司有什么支持,泰特比公司也试过到别的地方经营,但总是事与愿违。因此现在能剩下“公司”这个头衔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毕竟那也算是一个无形的产业,不受琐碎生活的影响,也用不着缴乱七八糟的费用,甚至无须承担养家的责任。
泰特比坐在卧室里思考一件家庭琐事,越想越混乱,于是他开始阅读报纸。后来,他将报纸放下,在起居室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显得焦躁不安,像只迷失方向的信鸽。他竟然责备起家里最乖的那个成员——约翰尼。
“你这个坏孩子!你爸爸在寒冷的冬天干着累得要死的活挣钱养家,你就不感到心疼吗?我可是从早上五点之后就开始工作啊,难得的一点休息时间你们也要搅乱吗?你哥哥阿达夫在充满寒冷雾气的天气里辛勤工作,而你却能够跟其他孩子舒舒服服地生活,你一定要让家里变得乱七八糟,让我和你妈妈变得像疯子一样吗?”泰特比在每一句问话后都会假装打他一耳光,但是想想状况也没那么糟糕,挥起的手也就落不下去了。
“爸爸,我也做了不少事啊,照顾莎莉,哄她睡觉不也算帮了忙吗,爸爸?”约翰尼小声地哭着说。
约翰尼伤心的样子让泰比特的态度逐渐改变,声音也越来越柔和,最后他抱了抱约翰尼,又去拥抱别的小孩,这样的沟通方式显然是有效的。过了一会儿,泰特比与孩子们一起大玩越野游戏,在摆满椅子的复杂地形中追捕孩子们,被逮到的孩子就要接受惩罚,就是早早睡觉。这个办法对这些淘气的孩子有着神奇的功效,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孩子被哄睡了。
“约翰尼,你哥哥阿达夫今天回家晚了,他要是再晚点到家,就会被冻成冰块的。也不知道你妈妈去了哪里?”泰特比一边说,一边拨弄炉里的火堆。
“爸爸,妈妈和哥哥归来了!”约翰尼大喊。
“嗯!是我那可爱小女人的脚步声。”泰特比一边回答,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
泰特比一直认为他的妻子是个小女人,至于原因,别人谁也不知道。人人都知道泰特比太太强壮的个头与强悍的个性,但是泰特比认为那是最优美的身材。泰特比夫妇不喜欢娇小的体格,可惜他们的7个儿子长得都不高大,但泰特比太太一直认为莎莉是个例外。至于真假,约翰尼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他每天都抱着这个小妹妹,每一小时都受她体重的折磨。
泰特比太太提了一个篮子从市场回来,摘下帽子和围巾,疲倦地瘫坐在椅子上,她让约翰尼把可爱的妹妹抱过去让她亲亲。约翰尼顺从地完成任务后坐回凳子上休息。阿达夫·泰特比花了很长时间才摘下长长的七彩毛织围巾。阿达夫也学母亲要求约翰尼做同样的事,约翰尼又顺从地完成任务,然后回到小凳子上休息。这时候,泰特比也有了兴致,用父亲的威严要求约翰尼做同样的事。这三个人可把约翰尼累坏了,他差一点坐不回凳子上。
“阿达夫,我的好儿子,你全身都湿透了吧?快到我的椅子上坐下,擦擦吧。”泰特比紧张地询问。
“不用,爸爸,没怎么湿。是不是我的脸很油亮?”阿达夫用手理了理衣服。
“嗯,像上了一层蜡似的。”泰特比回答。
“都是这该死的天气害的,让我的脸上长了很多疹子,真难受。”阿达夫用已经磨损的夹克袖边擦了擦脸颊。
阿达夫为报社工作,那个报社倒是比他父亲的公司兴旺许多,他属于一般小职员,负责在火车站贩售报纸。他矮小肥胖的身材在火车站不停地穿梭,像是丘比特天使,只不过衣服要糟糕许多,阿达夫还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但尖锐的叫卖声闻名整个火车站,不亚于火车汽笛的声音。
阿达夫孩童的特质也许对做生意来说是一种缺点,特别是在交通单位的工作环境中,但他总能找到寓工作于娱乐的方法,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他会把漫长的一天划分开来,当成不同的玩耍时间。他自己发明的游戏设计得非常巧妙,简单又有趣。
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段,他会不停地变化“报纸”这两个字的发音方式。冬日黎明之前,人们总能听到阿达夫大声叫卖“早……报……”;快到中午时,他又把音调改成“召……报……”;到了下午,他又会变成“朝……报……”;再过一会儿,他喊的又变成“早……宝……”;下午时,他的叫卖声跟着夕阳变成“晚……报……”,这样的游戏让阿达夫心情愉悦。
泰特比太太坐在椅子上,帽子与围巾搁在身后,若有所思地转动手上的结婚戒指,然后起身去换晚餐的衣服。
“喔,亲爱的!这就是生活啊。”泰特比太太说。
“我亲爱的老婆啊!你想说什么?”泰特比朝四处望了望。
“也没什么。”泰特比太太敷衍地回答。
泰特比挑挑眉毛,把报纸翻页折叠,他的眼睛在报纸上来回搜索,这瞧瞧那看看的,却不仔细阅读。
泰特比太太还在准备晚餐,不过今晚她不大一样,动作粗鲁极了,像是在惩罚桌子,刀叉也被她弄得哐当作响,面包也成了发泄物被她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这就是生活啊。”泰特比太太重复着说。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啊?”泰特比先生疑惑不解。
“没什么。”泰特比太太还是不肯说。
“苏菲亚!你刚才就是这么敷衍我的。”泰特比有点不高兴。
“本来就没什么,你问一百遍我也是这么说。”泰特比太太倔强地回答。
泰特比望向他最爱的妻子,虽然惊讶但仍然语气温和地询问:“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别再问我了,好不好?”泰特比太太无奈地说。
泰特比放下报纸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温和的步伐倒是跟他对妻子温和的态度很搭调。
泰特比太太依旧在准备晚餐,但是从干活的态度上就可以感受到她平静态度下隐藏的敌意。她从大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黏稠的豌豆布丁和一个装有酱汁的盒子。酱汁的盖子一掀开,就有阵阵香味飘散出来,引得睡觉的孩子也醒来了,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餐桌上的美食。
泰特比假装没看到妻子用餐的暗示,慢慢地起身,对着两位稍大点的儿子嚷起来:“阿达夫,再有一分钟你的晚餐就好了。这是你们的母亲冒着风雨到商店里买回来的,真是对你们太好了。约翰尼,你赶快过来吃饭,你对宝贝妹妹这么体贴,你妈妈很开心。”
听到这些话以后,泰特比太太心中五味杂陈,用手臂围着她丈夫的脖子哭着说:“喔!泰特比,我怎么能冒出一走了之的想法。”
泰特比太太突然的温柔让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吃了一惊,像连锁反应一样,大家都哭了起来,在床上的小泰特比们顿时安静下来,好像打了败仗一样惊慌,他们悄悄地从隔壁房间溜进餐厅,想探究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泰特比,我比这些孩子还幼稚无知。”泰特比太太一边啜泣一边说。
似乎泰特比不愿听这些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亲爱的,你不要这样说。”
“我真的还没孩子懂事。约翰尼!别只顾着看我,照顾你妹妹,万一她从你膝盖上摔下去那可是会出人命的。亲爱的,我真的很害怕会出这样的事,但是,事情往往……”泰特比太太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又转起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我明白!我知道我的小女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恶劣的天气与艰辛的工作折磨着她,我知道,请上帝保佑我和你永远在一起!”
泰特比边说边用叉子翻搅碟子里的酱汁:“你妈妈还买了些酱汁,还有烤猪脚,这里有佐料酱汁与芥末酱,乖儿子,趁着猪脚还热,赶快过来吃饭吧!”
阿达夫用不着父亲召唤第二次,马上端着盘子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父亲给了约翰尼一些面包,酱汁不小心滴了一些在小莎莉身上。
躺在床上的小泰特比们无法抗拒晚餐的香味,他们趁着爸妈不注意时爬了出来,央求哥哥们分些食物给他们。哥哥们心软,每次都会分给他们一些,所以每到吃晚饭时,你都能在客厅看见小泰特比们穿着睡袍到处乱跑,相互抢夺食物,这也是件很让泰特比先生感到困扰的事。他必须不时地起身呵斥孩子们,结束他们的“混战”。
泰特比太太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晚餐没吃几口,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这让泰特比不知所措。
泰特比太太突然说:“你过来!我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
泰特比拉了拉椅子靠近他的妻子,泰特比太太笑了笑,抱他一下。
“亲爱的,我还没结婚的时候很乐于结交朋友,我是个自由的人。你知道吗?有一回,有4个人一起追求我,其中有两位还是马尔斯家族的儿子。”
“亲爱的,我也是马尔斯家族的亲戚啊。”泰特比说。
“我没说那个,我指的是他的官衔是陆军中士。”
“喔!”泰特比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说这些并不是怀念他们的追求,因为我现在有个让人羡慕的好老公,我也很爱他。”
“你真是个好妻子。”泰特比说。
也许是因为泰特比的身高还不到十英尺,他才乐于接受泰特比太太高壮的身材,也可能是因为泰特比的身高不是两英尺,他的妻子才觉得他能配得上她。
“今天是圣诞节,大家都放假了,都去市场买东西,我也很想像那样购物。街上卖着各种各样的商品,有美味的食物、漂亮的礼品等。但是我在买东西之前要不停地算账,我有太多东西需要买了,可是我只有那么一点点钱,这让我很难过。我们没钱去别的地方,我的心情非常糟糕。”
“喔,亲爱的,我们应该接受这个事实啊。”泰特比摇着手说。
“喔!我亲爱的丈夫,当我在家待了一阵子后,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前的美好回忆突然排山倒海地涌现,我的心都被软化了。我们共同经历过太多事,为生活打拼、被疾病折磨、为孩子们付出,等等。这些回忆像要告诉我,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亲爱的,之前的幸福曾被我无知地糟蹋,现在那些快乐对我而言弥足珍贵,我无数次地忏悔自己的愚蠢行为,并且对自己说:‘我怎么会那么狠心?’”
泰特比太太激动地诉说自己的心声,她大哭起来,然后紧紧抱着泰特比先生。她哭得太伤心了,以至于把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小家伙们靠在母亲身边。这时,她突然用手指着一位刚走进门、身穿黑色斗篷的苍白男子,惊恐地说:“你看那个男人!他是来干什么的?”
“亲爱的,你松开手,我过去问问。”泰特比先生说。
“我刚才从街上回来时就见过他,他慢慢向我走来,我觉得很害怕。”泰特比太太说。
“你为什么怕他?”泰特比先生疑惑地问。
“我也不清楚,等等,站住!”泰特比太太突然大叫,还一手摸额头,一手捂着胸口,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好像她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亲爱的,你是不是生病了?”泰特比先生温和地说。
“他想从我这拿走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有生病!”泰特比太太神情茫然地看着地板回应丈夫。
那位陌生男子站得僵直,一动也不动,眼睛盯着地面。“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泰特比先生向他询问道。
“真抱歉这么唐突地来访,你们刚才在聊天,所以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拜访者回答。
“你刚刚也听见我妻子的话了吧,她今晚已经被你吓到两次了。”泰特比先生说。
“真对不起,我只记得在街上见过你的妻子,但我没想到会吓着她。”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说话时,正好与泰特比太太对视。泰特比发现,妻子真的非常害怕这个男人。
“我叫雷德罗,是附近学院的老师。我听说有一位年轻男学生住在你们这里……”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说。
“你说的是丹翰先生吧?”泰特比问。
“是的。”雷德罗说话前把房间检视了一遍,他似乎已经觉察到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的气氛。
“那个男学生的房间在楼上,有一个小楼梯,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那就上去看看吧,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如果你要见他,就上楼吧。”泰特比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与起居室相连的通道入口。
“是的,我想见见他,可以给我一盏烛火吗?”穿黑色斗篷的男子那张枯槁的脸显得很警惕,没来由的不信任感使他变得沉闷、不快乐。这让泰特比很是疑惑,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盯着雷德罗先生看了好久,就像被迷惑了一样,昏昏沉沉的。
“我帮你照亮楼梯,跟我来。”过了好久,泰特比才回过神来。
“不!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请不要告诉他我要上去,他没有想到我会过来。可以给我支蜡烛吗?我自己上去。”雷德罗迅速地回绝了泰特比的好意。雷德罗从泰特比手中接过蜡烛,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他触到了泰特比的胸膛,又急忙缩了回去。
看起来雷德罗并不想,伤害他,只不过雷德罗也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力量归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也不知道如何传送这种力量,更不知道接收到这种力量的人会怎么样,也许人们的反应会各不相同吧。雷德罗转过身上楼,当他到达楼顶时,忍不住停住脚步往楼下看。
泰特比太太还站在那个地方,紧张地转动手指上的戒指;泰特比的头往胸前倾,仿佛在思考什么;孩子们则聚集在母亲身旁,羞怯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拜访者。雷德罗往下看时,孩子们立刻紧贴在一起。
“回卧室去!看够了还不赶快回去睡觉!”父亲粗暴地说。
“这地方太小,待不了那么多人,快回卧室吧。”母亲附和地说。
小孩子们蹑手蹑脚地离开,活像是一窝刚孵出的雏鸡,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害怕,约翰尼带着妹妹莎莉走在最后。泰特比太太眼神轻蔑地看着这间简陋的房间,开始收拾餐桌。突然,她停止动作,站在那里沉思起来,一副沮丧灰心的样子。泰特比坐到壁炉前,烦躁地鼓捣着里面的火种,把火堆往自己的方向移动,似乎想独占这份温暖。夫妻俩一句话都不说。
穿黑色斗篷的化学家脸色看起来比平常还要苍白,像个小偷一样悄悄上楼,看着楼下因他的出现而改变的气氛,不知道是该继续上楼还是转身离开。
“我做了什么让他们这么害怕?我上楼又是去做什么呢?”他疑惑地自言自语。
“去给那些痛苦的人们一些施舍吧!”他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如此回答。他环顾四周,什么都没看见。这时候他已经走到一个通道面前,这个通道将卧室分割开来,他继续向那个房间走去。
“从昨晚到现在,我就像被禁足于过往世界之外,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我竟然成了自己的陌生人,一切恍如梦境。我怎么才能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呢?”
他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屋里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请进。”雷德罗应声进屋。
“是那位照顾我的善良女士吗?其实我也用不着问,除了您,还有谁会到我这里来呢。”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但听得出来,他的心情还是愉悦的。
穿着黑色斗篷的雷德罗顺着这个声音望去,一张沙发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身体紧贴着壁炉架,背对着房门。壁炉简陋粗劣,看起来像是病人消瘦凹陷的脸颊,火炉里铺满砖块,微弱的火苗毫无温暖可言。雷德罗面向炉火,望着这个因为靠近风口而没什么温度的火炉,火焰发出吱吱的响声,燃尽的炭灰盘旋着掉在地上。
“这壁炉的灰太多了,连炉壁上的裂缝都被填满了。如果可以像精灵那样点灰成金,那我现在可是大富翁啦,我的生命就能延长一点,也可以爱梅莉那个没有存活下来的女儿更久一点,可怜的女孩也可以被更久地怀念下去。”他慢慢伸出手,希望善良的女士能和他握握手,可能是太虚弱了,他的身体动弹不了,只是把脸埋向另一个手掌,并没有转过身。
雷德罗环视四周,看到堆叠在角落里学生的书籍和放在桌上的一叠实验报告,还有一盏像被冷落了很久的阅读灯,它们像是被谁特意收起来,好让这个学生不再为学业所累似的。通过这些书籍与灯具可以看出,他在健康的时候有多么勤奋,或许正是他的勤奋让身心无法负荷才生病的。
他的外套被闲置在墙上,沉落的灰静静诉说着自己被遗忘的委屈。雷德罗的目光搜寻着纪念品、油画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说明年轻男子并不孤独的证据,他看到年轻男子参加竞赛的奖品,还有一些男子的个人纪念品,墙上的一幅镶框人物像里面的影像并不像是与年轻男子有亲近关系的人。
过往韶华,已经不再属于雷德罗,他忘记了与年轻男子有关的人和事,当然也不会记得曾经那些远亲的模样。现在的这些事都让他感到陌生,就算偶尔会在脑海中闪现一丝模糊的印记,也没有其他可追踪的线索。他看着这个房间,脑海中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位学生很奇怪为什么善良的女士没有来和他握手,于是从沙发起身,转头看了一眼。雷德罗先生向他伸出手。
“别过来!我坐在这里,您就待在现在的地方吧!”年轻男子有些惊恐地说。
雷德罗在门边找了个位置坐下,静静地看向倚在沙发上的年轻男子,又将眼神看向地板。“我听说你生病了,在这个城市又没有亲人,孤单寂寞。不用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这不重要。我也只知道你住在这条街上,对你的其他事一无所知,幸运的是,我询问街上第一家的时候就找到了你。”
“我已经病了很久,现在好多了。多亏在我生病时一位善良的女士及时向我伸出了援手。”
“是那位管家太太吗?”雷德罗先生询问。
“没错,是她。”学生回答时低着头,流露出对照顾他的人的无限敬意。
这位化学家在得知这位学生的状况后就透露出无限的关心,那天晚餐时就表示要前来看望,可现在他那冰冷的脸庞毫无感情,样子就像墓碑上冰冷的大理石雕刻,根本不像正常的活人。化学家瞅了瞅年轻男子,眼神又从地板飘向空中,似乎在寻找什么,但他自己又感到很茫然。
“我知道你的名字,在楼下时他们一提到你,我就想起了你的姓名和长相,但我们师生好像并没有什么交集。”
“这倒是。”
“你好像比其他学生更疏远我,不愿意和我有更多的交流。”
年轻男子点头表示赞同。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有更多的交流呢?为什么在寒冷的冬天,所有学生都回家以后,你还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没想到你还在这,所以当我听到你生病时,感到很惊讶。我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雷德罗的询问,年轻男子立即变得焦躁不安,他抬眼望着雷德罗,十指紧扣,嘴唇不停地颤抖,哭着说:“雷德罗先生?我还是被您找到了!您最终还是知道了我的秘密!”
“秘密?我知道什么?”雷德罗惊讶地问。
“没错!因为您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受人喜爱的样子了,您不再对世界有丝毫的关心和同情,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变了,您不自然的说话方式和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您知道了我的秘密。现在,您这副努力隐藏的样子更让我确信自己的秘密已经被您知道了。虽然我内心知道您是善意的,但我们之间的隔阂永远挥之不去了。”年轻男子说完笑了起来,笑声显得那么空虚。“雷德罗先生,我知道您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我的家族血统很复杂,但是我的内心是单纯善良的,请您不要将那些冤屈和悲伤加到我身上。”
“什么冤屈、悲伤!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雷德罗冷笑着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请不要让刚才的谈话影响您善良的初衷,我会主动从您的世界中消失的,我会回到以前的偏僻寓所!请叫我现在用的名字,不要叫我洛佛德。”学生畏怯地乞求着。
“洛佛德!”雷德罗大声重复。
雷德罗的双手紧抱脑袋,转向那个男学生,一脸严肃,那张原本冷酷的、像被乌云遮盖了的面庞闪过一丝光彩,就像日光在暗夜乍现一般。
“洛佛德是我母亲的姓氏,雷德罗先生,我的母亲以她的姓氏为荣。我了解家族中的往事,虽然有些东西只留下些微的蛛丝马迹,但我猜测事情的来龙去脉通常都与事实不相上下。我父母的结合是不幸的,因为那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失败婚姻。我小时候就常听见别人用尊敬、羡慕、敬畏的语调讲述您,母亲也时常向我讲述您的事情。在我小时候的想象中,您就是圣贤和光辉的代名词。我自己都没料到后来会成为您的学生,仿佛您就是我生命的动力……我不想一味地描述您对我有多么深远的影响,但您确实使我有动力去追寻过往美好的时光,没有哪个学生不想赢得大名鼎鼎的雷德罗先生的喜欢和信赖。可是,先生啊!我们之间的辈分与地位相差太大,我只能远远地仰望着您,每当想到自己和您还有那么点交集,我就会感到无比自豪,但是那些和我母亲没有交往的人却很乐意听名人雷德罗的一些流言飞语。我难以形容对您的感情,但这些终将成为回忆;虽然只要您的一句话就足以让我振奋,可我仍旧不敢让自己靠近您。我认为自己应该去您的课堂,积极地了解您,但我还是要保持行事低调。雷德罗先生,我不得不说,请原谅我对您的欺骗吧!”
依旧皱着眉的雷德罗显然很不高兴,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年轻学生走近他并想要握住他的手时,雷德罗急忙向后退,并慌张地对着学生大喊:“不要靠近我!”
年轻的学生被雷德罗惊恐的动作和严肃的拒绝态度吓到了,他将手放在额头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回忆像细胞一样会渐渐死去,不必在意它曾经留下的痕迹。记忆会误导我们,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缺钱,我带来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给你点钱,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目的。”
“请您把钱拿回去,我非常感谢您的到访和慷慨的援助。”学生用平静但骄傲的语气说。
“真的?你是真的想感谢我?”一丝光亮从雷德罗的眼睛里迅速闪过。
“是的,请接受我的谢意。”
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雷德罗第一次主动走向年轻男子,他收起钱包,用手示意学生转向自己,看着他的脸。“生病表示你生理与心理的不安,所以一颗心总是悬着,感到悲伤和痛苦,难道你不想忘记这些痛苦吗?”雷德罗先生诡异地笑起来。
学生伸出手支着困惑的额头,没有回应。雷德罗抓着学生的袖子,这时他听见梅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达夫。亲爱的小宝贝,别哭。爸爸妈妈明天就会好了,家里也会变得很温馨。”梅莉说。
雷德罗听到声音,赶紧放开了年轻男子。
“其实我很不愿意跟她见面,她虽然是一位善良的人,但我是个容易扼杀人们心中善良情感的坏人,所以我不想拖累她。”年轻男子说。
梅莉敲了敲门。
“我可不想跟她碰面。”雷德罗看着年轻男子,以嘶哑粗重的声音说。
年轻学生将墙上的一扇小门打开,原来里面还有个小房间,雷德罗迅速躲了进去。
学生重新回到沙发上,说:“请进。”
“亲爱的艾德蒙先生,楼下一家跟我说有一位绅士来拜访你。”梅莉在屋里四下张望。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啊。”艾德蒙说。
“是那个人走了吗?”
“嗯,他已经走了。”
梅莉将篮子放在桌上,笑着走到沙发后面想要和学生握一握手,但艾德蒙让她扑了个空。梅莉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她斜着身子看他,用右手背摸了摸学生的额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现在不发烧了。”梅莉说。
“嗯!我挺好的。”学生显得很不耐烦。
梅莉一脸惊讶,却没有丝毫想责怪学生的意思。她回到桌子旁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针线,但是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针线放下来,站起来把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收拾整齐,没有弄出任何会打扰学生的噪音。打扫完毕后,她又坐下做针线活儿。
“艾德蒙先生,这是给你新做的棉布窗帘,虽然不是什么昂贵的布料,但看起来也算干净细致,在灯光下显得相当柔和。我丈夫说你恢复得还不错,这个时候房间灯光是不能太亮的,太强的光会让你头晕。”
他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相当烦躁。梅莉停下手头的活,焦虑地看着学生。
“是不是枕头不舒服?我给你把枕头好好摆摆吧。”
“枕头很舒服,不用摆。求求你别再管什么枕头了,你已经做了许多事情。”虽然学生嘴里这么说,但从他的眼神里找不到丝毫感谢之意。梅莉回到刚才缝纫的地方,继续做窗帘,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埋怨的表情,仍平静地继续着手中的针线活。
“艾德蒙先生,我感觉只要我坐在这里,就会干扰你的思考能力,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挫折才是我们的良师。你得过这一场大病后就会更懂得珍惜健康的时光,当你恢复健康以后,再次回想独自承受病痛折磨时的痛苦,你就会发现,家庭生活对你而言更加珍贵与幸福。这样想来,你的这场病未必是件坏事。”
梅莉专注地做她的窗帘,跟这个学生说话的时候非常诚恳,说完之后又仔细观察这个学生有没有什么反应。这个年轻男子不领情的样子丝毫没有影响到梅莉的情绪。
“喔,艾德蒙先生,我没法和你比,我没什么文化,不知道怎么正确地思考问题。你一直卧病在床,应该对病痛印象深刻。我明白,你非常感激楼下照顾你的一家人,从你的表情上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在某种情况下病痛也是一种温馨的代价,可悲的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悲伤和困境只是一种痛苦。”梅莉说话的时候,漂亮的双手优雅地斜到一边,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做活的双手。
“威廉太太,生病的好处没那么大吧!楼下一家确实给了我一些帮助,但我会把这个人情还给他们的,他们也许正期待着我的回报呢。我很感谢你,威廉太太。我的身体是不大好,可我知道你也是孤独的。在我看来,你的悲伤远远大于快乐,好在一切都将结束,毕竟痛苦是一时的。”艾德蒙态度冷淡地说着。
梅莉盯着他看,好长一段时间后,她的笑容慢慢从脸上消失,她拿起桌子上的篮子,温和地说:“艾德蒙先生,你是不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没理由还把你留在这里。”艾德蒙冰冷地回答。
“只是……”梅莉打开她刚刚做好的窗帘。
“不过是个窗帘嘛。为了区区一个窗帘留下,不值得吧。”
梅莉将针线包整理好后放进篮子里,恳求似的站在艾德蒙面前说:“如果你还需要我的帮助,我会非常乐意。虽然这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我依然乐意这么做。既然你已经逐渐好转,那我的出现也就不是那么必要了。我不应该继续打扰你,你也不欠我什么人情,只是你必须尊重我。如果你认为我夸大自己在你生病时对你的关心,那你就错了,我为此感到遗憾,真的很遗憾啊!”梅莉平静沉着地对年轻男子说着,脸上表情柔和,语调清澈悦耳。正因为这样,在梅莉离开之后他可能会郁闷一阵子呢。
学生看着之前梅莉做活的地方沉默不语,这时雷德罗先生从藏身的小屋回到房间,走到门口。“当你受病痛折磨时,只希望死亡将病痛埋葬!现在就腐烂吧!”雷德罗恶狠狠地回头看着他。
“你对我做了什么?”年轻学生抓住雷德罗的斗篷激动地质问,“你对我施了什么魔咒?我要做原来的自己!”
“做回你自己?不可能!我被这种毒感染了,身体和心都已无法恢复,只要我受了感染,那全世界也就要完了!我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心就像石头,脑子完全被自私情绪占据,现在可悲的我只比我制造出来的可怜人好过那么一点点,所以在他们变成我这个样子的时候,我有权痛恨他们。”
发了疯的雷德罗不着边际地说着鬼话,他的斗篷依旧被学生抓着,雷德罗将他的学生推倒,然后慌张地跑出去。夜晚的风呼啸着,大雪簌簌降落,月光幽暗地照着大地。随着狂风和大雪的肆虐,黑云和暗月的涌动,鬼影的话在黑暗中阴森逼近:“我赐予你的能力,你可转赠他人,顺从自己的心思,做你想做的吧!”
(四)
雷德罗现在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里,也不在意自己走向哪里,他不需要别人的陪伴,被毒害的灵魂让他经过的街道都变得荒芜了,就像无边的荒漠,他生命活力的源泉早已枯竭,他觉得周围簇拥着的人群都被生活的各种苦难折磨着。
风吹过街道,留下的只有破败,鬼影的话在他心中不停回荡,也许会“很快消失”,但现在他依然被它左右着。终于,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知道别人对他的影响是怎样的,这个时候没人知道他独处的渴望有多么强烈。
当他沿着街道行走,心中不停地思索着这些事,突然想起之前跑进他房间的小家伙,他仔细回忆着自从自己接受幽灵的交易后,所有和他有过交集的人,只有那个小家伙没有被他的魔力同化。
他是如此厌恶这一切,恐惧这一切,所以他决定找出真相,证明这一切是不是永远无法改变,他打定主意要这样做。
他不断回想自己的遭遇,转身独自来到大厅门廊处,门廊地面因为学生们的行走而留下了磨损的痕迹。
威廉一家的房子就在铁栅栏里头,那座房子是个四边形建筑,它的外面还有个小修道院。从这个隐秘院落的窗户可以看见房间里头的摆设,当然也能够看到谁在屋里。他对那紧锁的栏杆非常熟悉,双手握住栏杆,手腕用力向外拉开,稍一侧身就轻巧地穿了过去。他蹑手蹑脚地向窗户那边走去,脚下踩过薄薄的雪壳。
雷德罗看到的那个小家伙昨晚点燃的烛火穿透房间玻璃闪闪发光,如同本能一样,他的眼睛避开火焰,只是借着火花发出的微光探看窗户里头的景象。开始他还以为屋里没有人,但走近时,便看到自己寻找的目标躺在地板上,在壁炉的温暖火光前熟睡。雷德罗迅速闪进屋里。
温暖的火光正烘烤着这个小家伙的头顶。雷德罗俯身试图将他唤醒,但当雷德罗刚刚触碰到他,这个尚未完全清醒的小家伙就本能似的,连滚带爬地奔向房间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坐在地上,以一个进攻的姿势保护自己。
“站起来,你还记得我吧?”雷德罗说。
小家伙回答:“这不是你的房子,我想一个人待着。”
化学家用骇人的眼神盯着小男孩,逼迫他站了起来。
“谁给你洗澡,还给你的伤口上了药?”雷德罗指着男孩的伤口询问。
“是那个女人帮我弄的。”男孩回答。
雷德罗借着他们的对话来吸引小男孩的注意,虽然心里不想伤害他,但还是粗鲁地抓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发甩向后面。小家伙直勾勾地盯着雷德罗的眼睛,似乎觉得这样可以吓跑敌人,但雷德罗看穿了这个小家伙的柔弱。
“其他人去哪里了?”雷德罗询问。
“那女人出去了。”
“这个我知道,威廉和他的白发父亲去哪里了?”
“你是说那女人的丈夫和父亲么?”
“没错,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也出去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出去得很匆忙,要我自己待在这里。”
“如果你和我走,我就给你钱。”化学家说。
“去哪里?能给我多少钱?”
“我保证你从没见过那么多钱,而且我会尽快把你带回来,你知道怎样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吗?”
“把我放开!我为什么要和你去?放我走,不然我就用火烧你。”小家伙猛然挣脱雷德罗的双手。
小家伙跳到火堆前,竟然用自己的小手抓出了燃烧的火球。雷德罗盯着施展魔法的小男孩,通常他的咒语都能读出接触者的心意,但这次却不能拿他怎么样。当小男孩反抗他时,他心中不禁一颤,全身血液瞬间凝结,惊恐地望着这个他无法征服的小家伙。他长着一副孩童的模样,却用邪恶的眼神望向雷德罗,他那柔嫩的小手握住栏杆蓄势待发。
“听着!孩子,你带我去人们感觉最悲惨的地方,我有能力拯救他们。我说话算话,一定会给你一大笔钱,并且很快带你回来,赶快到我这里来吧!”雷德罗快速向门口走去,因为担心梅莉会回来。
“你能让我自己走吗?不要抓着我!”小家伙询问的时候慢慢收回威胁的手势,站了起来。
雷德罗将先令一个一个放在小家伙的手上,但是小男孩不知道怎样数钱,每拿到一个先令就说一句“一个”,贪婪地看着雷德罗手里的一枚枚钱币。除了手上,他不知道能将钱币放在哪里,最后只好放进嘴巴里。
雷德罗拿出笔和本子开始写字,小家伙就待在他身边,写完后他签了自己的名字,把纸放在桌上。小家伙像以前一样紧抓着他的衣服,但是现在看起来温顺多了,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赤脚踩在雪上。
雷德罗太着急了,他可不想和梅莉碰上。小家伙紧紧跟随雷德罗穿过他曾经迷路的走廊,到达雷德罗居住的大楼,接着来到一扇大门前,门打开后看到了街道。这时,小家伙立刻从他身边跳开,雷德罗停下脚步询问小男孩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这个小家伙东张西望,最后向一个方向点了点头,雷德罗急忙向他指的方向走去,小家伙紧随其后,他将钱从嘴巴放回手上,然后又放回嘴巴里,一边走,还一边偷偷摸摸地将一个一个的先令用身上的破布磨得锃亮。
他们赶路的时候走走停停,但始终肩挨肩。雷德罗多次低下头去看这个小家伙,小家伙被他吓得直发抖。
第一次停住脚步是因为他们正好穿越一个老旧教堂,雷德罗不自觉地在坟墓前停了下来,他们两个完全不知道如何与对方沟通。
第二次停下来是因为看到月亮刚好从半空中升起,明亮的光吸引雷德罗凝视天空。雷德罗可是认识全部星座的,今晚却没见到一颗过去熟悉的星星。
第三次停下来是因为一阵哀愁的音乐飘进耳朵,惹得他驻足聆听,但是他的耳朵只听见乐器弹奏的单调音符,这样的音乐完全不能呼应他心中的幽暗,更无法引导他看清过去或未来,就好像是昨日的激流劲风已然无力。
他们继续前行,尽可能避开拥挤的人群,然而雷德罗还是有些忧虑,不时地寻找小家伙的肩膀,总是担心小家伙会迷路,不过小家伙从来没有落下过。夜色寂静,只能听到雷德罗和赤脚的小男孩短促快速的脚步声,他们来到一处像废墟一样残破的房子前,小家伙示意他停下脚步。
“就在这!”他指了指废墟一样的房子,窗户里露出一些微弱光线,一个灯笼孤零零地挂在门口,上面有一行字:旅人住所。
雷德罗四下打量,先看了看房子,又看了看那片荒地。房子周围没有栅栏,屋里没有供水、没有电灯,周围的壕沟明显排水不良,高架桥围绕着这栋房子,桥面以下逐渐狭窄,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狗可以通过的空间,还有一个残垣破瓦堆成的小山丘。小家伙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这让雷德罗非常吃惊。
“他们就在那里面!你自己进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们能让我进去吗?”雷德罗说。
“你可以说你是个医生,他们这里有许多病人。”
雷德罗转头望着房子,小家伙懒散地走过满是尘土的地面,像只老鼠似的钻到拱门下面。雷德罗对这个小家伙的感觉不是同情,而是害怕,当小家伙从藏身处看他时,他急忙躲进房子里。
“千万不要让悲伤、错误与困境笼罩这个地方,没有谁能伤害谁,也没有谁能救谁。”化学家说着,脑中痛苦的回忆清晰显现,边说边推开那扇几乎要垮掉的房门,走进屋里。
屋里的楼梯上有一位女人坐在那里,麻木的神情占据了她的脸,她把头埋在手臂里。雷德罗在上楼梯时极力避免踩到她,她却丝毫不挪动,似乎对外界的事情毫不关心,雷德罗只好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提醒她靠边坐。
女人把头抬起来看他,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庞,但是希望与光明好像从未留恋过这张脸,本应活力四射的面庞像被萧瑟冬日摧毁的生命一般。雷德罗的动作对这个女人来说似乎没什么影响,她只是默默地往墙边靠了靠,留出一条较宽的路让他通过。
“你是谁?”雷德罗停下脚步,手扶着破损的阶梯扶手,询问着这个女人。
“你认为我是谁?”女人看着他说。
“我到这里是为了疗救别人,让别人的痛苦得以减轻。我希望我能够做到,你不觉得这样很好么?”
女人皱了皱眉,突然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她再一次把头低下,手指插进头发里搔动头皮,显得极为不安。
“这样不好吗?”雷德罗再次询问。
“我只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女人呆滞地看着雷德罗。
“你怎么在这里而不是在家?”雷德罗询问。他知道这个女人只是这屋子里“病人”中的一位。
“曾经我也有个温馨的家,我的父亲是个园丁,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他还在世吗?”
“在我心中他已经死了,其实,世界上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生与死的区别了。你是个生活富裕的绅士,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感觉!”她再次抬起头对他凄凉地笑了一下。
“在死亡临近之前,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吗?在你心中真的没有任何邪恶的记忆吗?人生总是悲惨的,对不对?”雷德罗严肃地说。
她突如其来的哭泣让雷德罗相当惊讶,因为她的外表看不出任何属于女人的气息,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女人在回忆过往并不美好的生活时,绷紧的脸庞竟然露出温柔的表情。雷德罗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他从这个角度看到女人的手臂是不正常的黑颜色,脸部还有刀伤,胸前有大片大片的淤伤。
“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雷德罗询问。
“是我自己,这是我自残的伤痕!”女人回答。
“怎么会呢?”
“真的,这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并没有打我,是我自己疯狂地伤害自己,现在又跑到这里来。他从来不会靠近我,他的手从没碰过我。”
她的脸色苍白但表情坚定,雷德罗却从中瞥见虚伪的东西,他看见之前已堕落扭曲的人性,苟延残喘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中,雷德罗靠近她,知道她现在深陷于痛苦和自责之中。
“都是些悲伤、错误和困境啊!”雷德罗喃喃自语,他心惊地把眼神移开,担心暴露自己的心思。
雷德罗不敢注视那个女人,不敢触摸她,唯恐会将她变成自己这样。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悄然走上楼梯。
(五)
在楼梯的尽头,一个平台出现在雷德罗眼前,还有一扇半开的门,当他往上走时,一位男子手拿蜡烛正从屋里走出来。这位男子在看见雷德罗时,不由得退了几步,脸上透露出复杂的情绪,显得非常激动,他大声叫出了雷德罗的名字。
雷德罗看到这副面孔时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张脸似曾相识,他停下脚步,努力回想到底是谁。在极度惊讶之下,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老史威哲也已经从房间里走出来,抓住雷德罗的手:“雷德罗先生!真的是您吗?先生,真的是您,您一定是听说了这件事,才追随我们的脚步向我们伸出援手。可惜啊,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雷德罗极为困惑,他跟随老史威哲进入房间,看见在装有脚轮的矮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威廉就站在床边。
“父亲,真的是太晚了。在他休息的时候,我们保持安静不说话,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您说得对啊,父亲。”他儿子插话。
那张床引起雷德罗的注意,躺在床垫上的人本应是充满活力的,但现在的他像是没有被太阳照耀过的植物,脸上留着四五十年的拼搏痕迹,看起来相当苍老。和这个男人比较,时光之手对雷德罗仁慈和善许多。
“你是谁?”雷德罗看了看四周说。
“雷德罗先生,他就是我的儿子乔治,是我和妻子最大的骄傲。”老史威哲不停搓揉着手说。
雷德罗把眼神从老史威哲灰白的头发上移开,望向刚才认出他的男子,他站在房间里离雷德罗最远的角落,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雷德罗应该不认识这位男子,但是当他背对着雷德罗走出门外时,他的影像告诉雷德罗,他似乎暗藏着什么。
“威廉!那位先生是谁?”雷德罗阴沉地问。
“先生,像他这样一个沉溺于赌博的男人,您没必要知道他。”威廉回应。
“他真的这样?”雷德罗询问威廉,用不自然的神态扫视着对方。
“是的。据我所知,他好像懂一些药学,是与我那个忧郁的哥哥一同到伦敦旅行过的,我说的哥哥就是您刚见到的那个病人,他曾经他在这里借宿过。先生,这幅景象真是凄惨啊,但事情就是这样,真是要了我老父亲的命。”威廉用外套袖子擦了擦眼睛。
等威廉说完,雷德罗抬起头来,试图回想自己现在在哪里,跟自己在一起的又是谁,当然他没忘记身上的魔力。这种痛苦很快消失了,雷德罗惊讶的表情逐渐消失,他的内心在激烈斗争,他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留下来。他不断地挣扎,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
“是否只有回忆能够让这个老人泪眼婆娑?是否只有回忆充斥着悲伤与困境,我真的可以让他忘却这些记忆吗?这些记忆对于老人如此珍贵,珍贵到让我也产生了畏惧感?不!我不能害怕,我要待在这里。”雷德罗依旧处在恐惧之中,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把脸隐藏在黑色斗篷里,低声自言自语,然后站在远离床边的位置,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仿佛自己就是会隐身的恶魔。
“父亲!”生病的男子从恍惚之中醒来。
“孩子啊,我的乔治啊!”老史威哲说。
“你说我是母亲的最爱,现在想想,真是可怕啊!”
“不!千万别这么想!这是美好的事情,而不是可怕,我亲爱的儿子!那对我而言是美好的回忆。”老人说。
他的儿子看到父亲老泪纵横,懊悔地说:“父亲,真是不该说这些让你伤心的事情啊。”
“那真的是美好的回忆,最起码对我而言是这样的,回想起当时真觉得是伤心的经历,但是乔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你认真想想就会发现,你的心变得越来越温柔。我的儿子威廉在哪里?威廉啊!你们的母亲可是充满深情地爱着你哥哥啊,直到她只剩一丝呼吸仍不忘说:‘跟他说,我原谅他了!我祝福他并且为他祈祷。’虽然我已经87岁了,但是我从未忘记你们母亲对我说的这些话。”
“父亲,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如果奇迹发生,我得以痊愈,我的人生还有希望吗?”床上的男子问道。
“对真诚忏悔的人来说,永远都有希望,千万不要绝望。就在昨天,我还感谢上帝让我回忆起你小时候纯真可爱的模样。这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我知道上帝要告诉我,他没有遗忘我可怜的儿子。”
雷德罗像谋杀犯一样用手遮住脸庞,似乎在逃避什么。
“啊,”床上的男子痛苦地呻吟着,“从今往后,我的生命就成了荒园!”
“他曾经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见过好多次他靠在母亲的膝前祷告,母亲将他拥在怀中亲吻。当他误入歧途时,我与他的母亲真的是万分痛苦,我们对他的期望全都破灭了,但是我们之间的亲情无法磨灭。上帝啊,你是全人类的父亲,请让他变回过去快乐的样子。”老人举起他颤抖的双手不断为儿子祈祷。
乔治则将头靠向老人,以此寻求支持与慰藉,就像孩子那样。雷德罗沉默不语,身体不停颤抖,他知道这里将发生一件事,而且是无法避免的一件事。
“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父亲,威廉,是不是有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啊?”生病的男子用一只手肘支撑自己,另一只手举在半空。
“是的,那是雷德罗先生。”他的兄弟温和地对他说。
“我还以为是做梦呢,快请他到我这里来吧。”
雷德罗的脸色看起来比濒死男子还要苍白,他看到生病男子示意他过去,于是恭敬地坐到他的床边。
生病的男子用手捂着胸口说话,他的眼神透露出对死神的哀求,仿佛诉说着临死前的痛苦,“我看到我可怜的老父亲,再想想自己做过的荒唐事……我的内心藏着许多事情,太多记忆快速闪过,我乐意去做任何事,只要这件事是对的。还有一位先生也在这里,你们见到他了吗?”
雷德罗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他见到那垂死之人的手拂过额头时,他知道那代表生命无法逆转的消逝,一想到这,他到了嘴边的话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表示见过那位男子。
“他身无分文,没钱吃饭,已经完全被生活击垮,生命没有任何动力,你看看他,还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啊!我知道在他心中有个过不了的难关。”
这些话似乎发生了作用,他的脸上渐渐露出僵硬深沉的表情,但是逐渐不再显现悲伤的神色。
他把脸别过去好一阵子,但他的手突然停在雷德罗的身上,表情冷酷。“你真可恶!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看看你在这里做的好事!我活着的时候英勇无畏,死的时候也一样,尤其是面对你这样的恶魔!”然后,他躺回床上,将手放在头和耳朵上,好像决定要拒绝所有帮助,孤独死去。
站在床边的雷德罗听到这些话后全身一阵颤抖,像被雷打到一样,乔治的老父亲走了过来,表情充满嫌恶感,不愿与他有任何交集。
“威廉在哪里?威廉,我们回家吧!”老史威哲急切地询问。
“回家?您是认真的吗?难道您要抛下你的儿子不管?”威廉回应。
“我儿子在哪儿?到底在哪里?啊!在那里!我不允许任何人那样威胁我,我的孩子们都很好,他们准备好酒肉,等着我回去享用,虽然我已经87岁了,但他们善待我,因为我值得人们尊敬。”
“您活得已经够久了,”威廉似乎连看老人一眼都不愿意,双手插在衣兜里,口中低声抱怨,“我真想不起您对我们做过什么好事,没有您我们会更快乐!”
“雷德罗先生,您看看我的儿子!他竟然这样跟我说话!我也想问问,他做过什么让我感到骄傲的事情吗?”
“我也不知道您曾做过什么事让我感到光荣!”威廉气愤地反驳。
“先生,我真的不愿意见我的父亲,因为在他身上,我见到的只有这许多年来他不断吃喝玩乐,让自己过得舒坦。”他带着恼怒的情绪对雷德罗这么说。
“可我已经87岁了啊,我从没感到生命中有什么事情能困扰我,现在我也不会因为他是我儿子而例外。我不承认他是我的儿子,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许多美好时光,但是现在全都消失了。我以前爱斗蟋蟀,有自己的交际圈,但是现在什么都变了,我不再承认他是我的儿子,我全当他死了。”老人疲倦地摇了摇头,把手放在背心口袋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冬青植物,可能是昨晚落下来的。
他的小儿子威廉依旧态度冷淡,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父亲,沉浸在自己的罪恶中,态度决然固执,刻意忽略雷德罗的话。雷德罗立即抬脚离开这个房子,在走之前他驻足停留了好一阵子。
跟随雷德罗而来的小家伙慢慢从藏身处爬了出来,在雷德罗走到拱门之前,小家伙已经在等他了。
“要回到那个女人的房子吗?”小家伙询问。
“对!越快越好!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他们回去的步伐比来时的快多了。小家伙赤着脚快速追赶上化学家急促的步伐,雷德罗把自己藏在黑色斗篷里,试图避开所有和他相遇的人,他死命拉住衣服,仿佛飘动的衣摆都会为他带来什么致命的传染。
他们一路上都没停下,到走出来的那扇门时,雷德罗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以最快的速度通过走廊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小家伙看着雷德罗紧紧关上门,在雷德罗四处张望的时候,他赶紧躲到桌子后面。
“求你了,不要过来,你带我来这里该不会想拿回我的钱吧!”小家伙说。
雷德罗又丢了一些钱在地上,小家伙立刻扑到地上,捡起那些钱,把它们藏了起来,害怕雷德罗看到后会后悔而把它们收回。小家伙静悄悄地坐在油灯旁边,把脸埋在臂弯里,偷偷摸摸地数钱。他越来越靠近火炉,最后坐到前面的一张大沙发上,从胸前的衣襟里取出些零食,津津有味地嚼着。
“这个小家伙居然是我在人世间的唯一同伴啊!”雷德罗心里一阵烦恼,现在他是这么害怕这个小家伙。小家伙竖起耳朵仔细听,门外一阵骚动,他转身跑向门边。
“那个女人回来了。”他大叫。
化学家半路截住要去开门的小家伙。
“让我去找她吧,好吗?”小家伙说。
“可以去,但不是现在,待在这里,现在任何人都不可以随意进出这个房间。”
“先生,是我。让我进去吧!求求您了!”梅莉大喊。
“你有什么事吗?”雷德罗抓住小家伙。
“那位您看见的悲惨男子,他的情况更加恶化,不论我说什么、怎么做都不能说服他,威廉的父亲变得更孩子气,威廉也像变了个人。雷德罗先生,求求您,帮帮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雷德罗回答。
“亲爱的雷德罗先生,乔治在他半睡半醒中连续不断地低声咕哝着他见到的男子,我害怕他会想不开自杀。”
“他最好那样做,那就与我更亲近了。”
“他曾在错乱恍惚之中说他认识您,说您是他多年以前的一位朋友,他是这里一个生病学生的父亲。我真的非常担心,我们要怎么做呢?怎样去说服他?雷德罗先生,求求您!求求您!给我点建议,帮帮我吧!”
小家伙疯狂地想要挣脱雷德罗,让梅莉进去,雷德罗一直紧抓着他不放。
“幽灵啊!去惩罚那些不虔诚的想法吧!”雷德罗痛苦地大喊,“看着我!请从我阴暗的心灵释放出那些痛苦不堪的情感,请显现这些痛悔和我所遭受的苦难。在如今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得到宽恕的。”
“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吧!”接下来没有任何回应,只听见梅莉不断呼喊,一旁的小家伙拼命挣扎要去帮她开门。
“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吗?还是说那就是我生命中幽暗的灵魂!”雷德罗发狂地大喊,“快回来吧!日日夜夜来纠缠我吧!但是,请你带走这个魔力!请不要再让它继续停留在我身上,消除我曾经做过的错事,请让我做自己吧!”
然而雷德罗的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一直抓着想要挣脱他去开门的小家伙,梅莉的呼喊声越来越大:“求求你,给我开门!他是您曾经的朋友,现在要如何照顾他?如何拯救他?所有人都变了,没有人能帮我,求求您,给我开门,让我进去!”
(六)
黑夜的气氛依旧凝重,昏暗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远方一簇线条随着光线而改变颜色,它出现在辽阔的平原上、山顶上以及海面那孤独船只的甲板上,远处的景色模糊不清,月光努力挣脱云层的遮盖。
雷德罗内心的阴影没有一刻消失过,而且变得越来越灰暗。当夜晚的云层穿梭在月亮与地球之间时、遮掩地球的光线时,雷德罗像失去了生命力一样。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出现残缺的阴影,仿佛是那夜晚云层投射的暗光一般,假如在如此的黑暗中有一道清晰的光线突然出现,也只是一簇而过,反而会使天空更加阴霾。屋外古老的建筑物笼罩在深沉的寂静中,建筑物的墙壁投射出神秘的阴影,在月光的包围下,洁白的雪片忽而出现,忽而消失不见。在雷德罗黑暗阴郁的房间里,有一丝光线闪过,屋外的敲击声与幽灵鬼魂的寂静交相呼应,除惨白的灰烬仅存一丝羸弱的火光、发出低低的鸣声之外,空气中听不到任何响动。躺在炉火前地上的男孩很快进入梦乡,敲门声消失后,化学家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此时,圣诞音乐又在化学家耳边响起。一开始,他像以往在教堂院落一般仔细聆听这些平静起伏着的音乐,低沉的旋律甜蜜又有些忧郁。雷德罗站起来伸出双手,好像有一位朋友往他的方向走来,和他紧紧握手。僵硬与茫然的表情不再出现在脸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眶里满是泪水,双手紧紧地抱住头。他悲伤凄惨的回忆一去不复返,他知道他不会再想起那些难过的事。雷德罗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如果这种激动是上天告诉他,他所经历的故事是多么珍贵,那么他真该感谢上帝。最后一个音符在他耳边消逝时,他不禁抬起头聆听空气中回荡的旋律。除了那个睡在他脚边的小家伙,只有幽灵安静地站着,不为所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幽灵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冷酷可怕,但还不是绝对无情,或者说这是雷德罗想象出来的场景。雷德罗望着幽灵,全身颤抖。原来他并不孤独,因为看到幽灵那虚无的手握住另外一只手。那会是谁的手呢?站在幽灵旁边的影像是梅莉,或者是她的阴影、画像什么的?她安静地将头向下看,像是望着沉睡的孩子,充满怜悯和同情。她容光焕发,却不能照亮幽灵的脸庞,两人比邻而站,幽灵显得阴暗苍白,毫无生机可言。
“怪物!我不许你对她放肆无礼,求求你不要带她到这里来。”雷德罗说。
“它只是个影子而已。”幽灵说。
“这是我可怕的魔力造成的吗?”化学家说。
“是啊。”幽灵回应。
“目的是破坏她的宁静和她的善良,要她变成我现在这个样子,像鬼一样?”
“我只是说‘把她找出来’,其他可什么都没说。”幽灵回应。
“请你告诉我,我能不能让已成的事实改变?”雷德罗哭喊着,幻想能在幽灵这里找到一丝希望。
“不可能。”幽灵回应。
“我不奢求完全做回自己,我选择放弃自己的自由意志,失去一些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对于那些接收了我致命魔力的人来说,他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的这份魔力,对于这份魔力他们毫无招架的能力,甚至不知如何回避。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吗?”
“是的,改变不了。”幽灵说。
“别人也不能改变吗?”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身边的暗影。
“梅莉能做到吗?”雷德罗询问。
幽灵像雷德罗一样看着梅莉的影子,却对雷德罗视而不见,也不做任何回应。
“至少告诉我,她是否是正义与力量的化身,可以纠正我做过的所有邪恶之事。”
“她不是。”幽灵回答。
“或者她是否也有可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接收这种力量?”
“将她找出来。”幽灵回答,接着它的影子慢慢消失。他们再度直视彼此,略过地上躺在幽灵脚旁的小家伙,他们专注却又可怕地传授着魔力。
化学家一边精疲力竭地跪在幽灵面前,一边又以哀求的语气说着:“是你拒绝我的,可也是你重新找我的,我以谦卑的姿态不得不相信人生有点希望,我祈求着那些我曾带去无法弥补的伤害的人,能听见我极度痛苦的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喊声,只有那一件事……”
“躺在那里的是谁?”幽灵插话,用手指着地上的小家伙。
“你应该清楚知道我会问什么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个小家伙是一个与我魔力对立的证据,为什么在他的思想里,我发现一种令人厌恶的同伴关系?”
“这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对于那些丧失记忆力的人类来说,当你放弃自己时,就是这个样子,”幽灵指着地上的小家伙说,“没有任何关于伤感、错误与困境的微弱记忆会在他脑中出现,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家人遗弃,那个地方比野兽生存的环境还要恶劣。在他眼中,没有幸福的对照,自然也就没有痛苦的存在。”
雷德罗为他听到的事感到畏怯。
“这世上的每件事情都是有缘由的,这位小男孩身上邪恶的种子会长成并且扩散到世界各地,直到所有地区都布满邪恶之事,多得足以酿成另一波洪流。这样深重的罪孽、这样一种景象将比城市街道上任何一位没有被惩罚而且祈求宽恕的谋杀犯更沉重。”
幽灵继续盯着这个沉睡中的小家伙,雷德罗也怀着复杂的心情凝视着他。
“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未有父亲日夜陪伴,也从未拥有过温暖的母爱,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背负了这种罪过。他憎恶一切事物,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幽灵说。
雷德罗双手紧扣,带着颤抖的恐惧感和怜悯的心情看着沉睡中的小家伙和幽灵,幽灵苍白的手指依旧指着地上的小男孩。
幽灵继续说:“你将不再拥有伟大的力量,你不能从小家伙身上驱逐任何邪恶之事,他心中的想法逐渐与你趋近。或许你觉得这样很糟糕,但是毕竟你已渐渐走入他没有温暖的世界,他就是人类冷漠的化身,而你则是人类傲慢性格的代表,再也没有天堂的概念,你们是碰到一起的两个极端。”
雷德罗在男孩旁边弯下腰,心中不仅充满对这个熟睡的小家伙的怜悯,也对自己报以同情,这时身体也不再因为厌恶和冷漠的情绪而颤抖。
此时,遥远的地平面露出了微光。天色渐亮,上升的太阳射出温暖的光线,老旧烟囱的三角墙在空气中闪着微光,阳光把城市中的烟雾与蒸气变成金黄色的云朵。阳光照进阴暗角落,融化了冰冷的雪花,泥土的寒冷沁人心脾,振奋着无数美好生物的小小世界,然后它们渐渐意识到太阳即将升起。
泰特比家的人都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泰特比先生拉开商店的百叶窗,耶路撒冷大楼那瑰丽景色瞬时映入眼帘,美好的景象如此吸引人。阿达夫·泰特比早已出门,正在赶往出版社的路上。
而在家的5个小泰特比在泰特比太太的指挥下,正在厨房洗脸,肥皂和冷水让小泰特比们很不高兴。父母催促着约翰尼从厕所出来,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哭闹起来,这是常有的事。由于承担着照顾妹妹的责任,约翰尼不停地摇摇晃晃地走动,今天比平常更加辛苦,因为为了防寒,妹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比平时更重。
这个宝宝的“注册商标”是尖锐的牙齿,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有被她的牙齿啃过的痕迹。宝宝身上挂着一串骨项链,那串骨项链很大,从她的下巴一直到腰间,可以与修女的念珠相比。宝宝玩耍的东西可以是家里的任何东西——约翰尼的指头、面包皮、门把手,甚至是结冻猪肉上的冰块,这些东西都能让宝宝高兴起来。泰特比太太总是说:“小宝宝露出尖牙,才是正常的,假如没有露出尖牙,她就不是她了。”
从前的泰特比夫妇总是慷慨、善良又柔和,会大方地分享食物,只要一点点肉食就能让他们感到满足;可是现在的他们仅仅为了肥皂水就能吵闹不休,也会为了尚未撤掉的早餐吵架。泰特比男孩们互相攻击,就连原本最有耐心和包容心的约翰尼也不例外,忠实善良的他居然会举起手打小妹妹。
泰特比太太无意间看见约翰尼狠狠地打了可爱的小孩一巴掌,她马上揪着约翰尼的领子走进卧室,加倍惩罚他,让他也感受同样的疼痛。
“你这个小坏蛋,你怎么这么忍心打你妹妹?”泰特比太太说。
“那她怎么不把自己的尖牙看牢一点,她不咬我我也不会打她,你自己也不喜欢被她咬到,不是吗?”约翰尼大声争辩。
“谁说我不喜欢了?”泰特比太太试着挽回被约翰尼丢掉的面子。
“喜欢吗?不可能。根本想象不到如果你是我会怎么样,真想从军算了,最起码在军队里不用照顾小孩。”
经过这里的泰特比看到这样的场面,摸摸下巴思考着,并不急着纠正这个叛逆的家伙,因为他震惊于约翰尼提到从军这件事。
“如果把小孩送进军队他就可以长成正直的人,那么我也会让他从军的。”泰特比太太看着先生说。
此时约翰尼与他的5个弟弟在吃早饭的桌子前疯闹起来。在吃早餐时,他们互相用奶油涂抹脸颊,开心极了,其中最小的男孩相当聪明,他居然认识到要盘旋在这群“战士”的视线之外,然后乘机挠他们的脚。在小孩疯闹时,泰特比先生与妻子都急切地想要冷静下来,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是他们不再对彼此心软,他们只是想找到恢复他们之前在家中的对应地位的方法。
“你最好读读报纸,总比什么事都不做好。”泰特比太太说。
“报纸没什么好看的。”泰特比用很不满的语气回应。
“总会有点儿新闻吧。”泰特比太太说。
“对我而言,那些新闻毫无意义,我一点也不在意人们都做了些什么,或是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自杀的新闻呢?”泰特比太太说。
“那就更不关我的事了。”她的先生回答。
“出生、死亡与婚姻你都不感兴趣?”泰特比太太说。
“如果都是一些发生在今天的关于出生的好新闻,或是将要发生在未来的死亡消息,我为什么要感兴趣,又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泰特比咕哝着。
泰特比太太脸上显现出不满意的表情,但实际上她和她先生的态度相同,可她还是想反驳他,以拥有吵架的满足感。
“你真是个顽固的人!”泰特比太太说,“你愿意自己一个人待在印刷室那里,一直看报纸。你愿意坐在那里,念新闻给孩子们听,一念就是半个小时。”
“你说的那都是过去的习惯,你再也看不到我那样的状态了。因为现在的我学聪明了。”
“啊!聪明?真的吗?你能学聪明吗?”
这个问题让泰特比的内心有点不舒服,他反复思考着,一只手撑着额头。“当然聪明了!咱们两个人中谁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一目了然。”泰特比先生低语。
他们就在这种气氛下吃着饭,孩子们似乎不习惯安静地坐着吃饭,在餐桌旁边跑来跑去,像在举办一场疯狂的派对,面包和奶油成了打闹的武器,偶尔会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他们一会儿从屋里跑到街上,一会儿又从街上跳进屋里。
为了牛奶什么的站在桌上吵架在小泰特比们看来已变得稀松平常。泰特比把所有的小孩赶出去之后,屋子里才有了片刻安宁。可是还没安静多久,他就发现约翰尼偷偷地回来了,而且正偷吃罐子里的食物,被逮到的时候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早晚会被这些小孩给累死!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在惩罚过捣蛋的小孩之后,泰特比太太这么说。
泰特比感叹:“人为什么要生孩子,我们从没在孩子身上感到幸福。”
泰特比太太粗鲁地把杯子放在丈夫面前,自己也拿起杯子,突然他们像受到惊吓似的停下手上的动作。
“爸爸,妈妈,你们看!威廉太太在街上呢。”约翰尼大叫着跑进屋里。
泰特比与妻子同时放下手中的杯子,两个人都使劲用手拍了拍额头,脸上泛出柔和的光彩。
“上帝,我怎么会这样,请原谅我吧。我怎么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泰特比对自己说。
“我怎么忍心用这么恶劣的态度对待我的丈夫。”泰特比太太呜咽着,用围裙擦着泪。
“我怎么这么没良心?我亲爱的苏菲亚!我这是怎么了?”泰特比说。
“亲爱的阿达夫。”他的妻子回话。
“苏菲亚,我真的不想这样。”
“喔,阿达夫,现在你变成什么样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不要难过了。”就像压抑已久的悲伤突然决堤,苏菲亚大哭起来。
“我亲爱的苏菲亚啊!你千万不要难过,那样的话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泰特比说。
“不!阿达夫,这都是我的错。”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亲爱的苏菲亚啊!你不要这样,你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让我惭愧极了。苏菲亚,我真是恶劣到了极点。”
“亲爱的阿达夫,你不要这样!千万别这样。”他的妻子带着哭声说。
“苏菲亚,我必须向你说实话,要不然我会发疯的!”泰特比说。
“威廉太太快要到这里了!”约翰尼在门口大喊。
“我的苏菲亚,我纳闷为什么过去那么崇拜你,我真笨,竟然猜不着原因!我都忘了你为我生了这些宝贝的孩子,我竟然从没好好反思过,这么多年,你为我付出的关心都是你不曾对其他男人做的,有那么多比我优秀的男人追求你,你却选了我。我真是忘恩负义,竟然不知道感激你这些年为我所作出的牺牲,却埋怨你不够美丽。”泰特比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惭愧地说。
泰特比太太流着激动的眼泪,双手捧着丈夫的脸颊:“喔,阿达夫!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欣慰,我一直埋怨你长得不够出众、个子不够高,却没有看到你那么多的优点。从现在开始我会接受你的一切,喜欢你的一切,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啊!不要这么消沉,我是你的后盾啊,我会帮你重新振作起来的!”
“威廉太太到了!”约翰尼大喊。
威廉太太果然到了。当她进门时,所有小孩都跑过去亲吻她、拥抱她,小孩们在她面前快乐地跳舞,又像欢迎得胜回营的将军那样,簇拥着威廉太太。泰特比太太立刻站起来热情地迎接她。威廉太太顾家又充满爱心,人人都喜欢她的善良。
“圣诞节早上就来打扰了。啊,生活真是美好啊!”梅莉一脸愉悦地对大家说。
孩子们传来快乐的喊叫声,快乐、喜悦、荣耀围绕着她。
“我感动得都快哭了,我何德何能受到如此的关爱?”梅莉说。
小孩们成群结队地围着梅莉跳舞,他们玫瑰般的红润脸庞靠在她的裙子上,亲吻并且抚摸着梅莉的裙摆,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我从来没这么感动过。今天我一大早就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雷德罗先生在黎明时找过我,他完全转变了,态度相当柔和,他请求我带他去探望威廉的兄弟乔治。一路上他的态度相当和善,似乎非常信任我,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这让我忍不住喜极而泣。我们到那间房子时,在门口遇到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她抓住我的手为我祈福。”
“真好啊!”泰特比夫妇和所有小孩齐声大喊。
“喔,不只这样,威廉的哥哥已经在那里躺了好几个小时,谁也叫不醒他,我们走进房间后,他却从床上起身,流下眼泪,双手伸向我,向我诉说对自己过去浪费生命的行为的深深懊悔,可见他是真心改过啊。他求我替他询问父亲是否原谅他并接受他的祝福,他还希望我在他的床边祷告。就在我祷告的时候,雷德罗先生也不停地说着感谢上帝和感谢我的话。乔治握住我的手,直到熟睡了才放开”。
“喔!亲爱的,亲爱的!这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当梅莉说话时,雷德罗进门了,默默地走上楼梯。正当他想着自己又回到这里时,年轻的学生匆忙地从他身边经过,还不小心撞到了他。
“善良的梅莉啊!请原谅我之前对你的冷漠态度。”学生跪在梅莉面前,握住她的手。
“喔!我何德何能受这么多人的喜欢啊!”梅莉感动地哭了起来,边说话边擦着幸福的泪水。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那么做,我也许是疯了。我听见小孩们大声叫喊你的名字,我的心中充满愧疚。亲爱的梅莉,请不要哭,如果你能看到我心中对你的敬意,你就不会哭泣了,你流泪我的心里也会难受。”学生说。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千万别这么说。这是喜乐的眼泪,你乞求我原谅你让我很惊讶,但是同时我又很高兴你这么做。”
“你还来帮我做那个窗帘吗?”
“会的!”梅莉擦拭着眼泪。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
梅莉把他叫到身边,对他耳语:“艾德蒙先生,你的老家来消息了。”
“消息?什么消息?”
“你有心理准备吗?有人来看你了!”
“是我的母亲吗?”学生询问,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雷德罗的方向,雷德罗刚从楼梯走下来。
“不是,你再想想。”梅莉回答。
“难道是……”在他说出口之前,梅莉将手放在学生的嘴巴上。
“没错,艾德蒙先生,有一位个头娇小、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士得知你的病情以后很担心,于是她昨天与一位女仆一同过来,因为之前你寄信时写的是学校的地址,所以她到学校来了。我是早晨才见到她的。”
“今天早晨!那她现在在哪里?”
“就在集会所的小客厅里等着见你呢。”
艾德蒙急着往外走,却被梅莉拦了下来。
“雷德罗先生的变化相当大,他今天早上告诉我他的记忆力不好了。艾德蒙先生,为了表示我们对他的关怀,他需要我们重新给他美好的记忆。”
艾德蒙使了个眼神,对梅莉表示她的窗帘是一件好的礼物。当他经过雷德罗身边时,恭敬地在雷德罗面前弯下腰,雷德罗也亲切地回礼致意。
雷德罗把手放在头上,试着唤回那些失去的记忆,但是徒劳无功。音乐的影响力和幻影的重新出现,让雷德罗不断改变,现在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他在这种处境中相当可怜,不免与身边正常的人相互比较,而他身边的人也非常关心他,都对他的遭遇十分同情。
雷德罗从梅莉这个女人身上感觉到,他需要弥补过去所做的许多邪恶之事。雷德罗与她相处的时间越久,他的改变就越明显。由于梅莉唤起了他对生活的感情,他对梅莉相当信任,认为她能帮他解除一切困扰。
(七)
当他们来到集会所时,老史威哲就坐在烟囱旁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地面,威廉则靠在对面的火炉旁凝视着老人。当梅莉走进屋子时,父子两人同时抬头,仔细地打量着她。
“喔,亲爱的,亲爱的,大家见到我都很开心!”梅莉高兴地大喊。老人与威廉非常高兴见到梅莉,这是种难以形容的快乐。威廉伸开双臂,梅莉奔向他的怀抱;老人的双臂也紧紧拥抱她,他也想念梅莉。
“唔,我们的梅莉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你可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见不到你,生活都没那么快乐,我的儿子威廉呢?威廉啊!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老人说。
“父亲,我也是。您现在感觉如何?身体好点了吗?”他的儿子说。
“我可是很强壮啊,儿子。”老人回答。
“父亲,我知道您相当健壮。”威廉再次握住父亲的手说,同时给父亲轻轻拍背,用手给他的后背按摩。
“我的乖孩子,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未像现在这么健康又神清气爽。”
“父亲,您真棒。您说得没错,您一生中遇到过那么多的机会与转变、悲伤与困境,您日渐灰白的头发记录这么多年的冬雪夏雨,一想到这,我的内心就会升起无限的敬意,想要您的晚年过得舒服一点。”威廉激动地说着,不停地对父亲嘘寒问暖。老人之前一直没有发现雷德罗已经进来,现在终于看到了。“雷德罗先生,真抱歉,才看见您在这里,真是失礼啊。我想起您还是个学生时,我们曾在圣诞节的早晨在这里见过一面。那时您在圣诞节也要到图书馆认真看书,哈哈!虽然我已经87岁,可是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在您离开这里不久之后,我的妻子就过世了,雷德罗先生,您还记得我的夫人吗?”
雷德罗回答他:“当然还记得。”
“她可是位相当可爱的女人。您记得你曾经在某个圣诞节早晨与一位女士来到这里,雷德罗先生,那就是和您感情相当好的妹妹吧?”
雷德罗看了看老人,神情茫然地说:“我的确有一个妹妹。”接着就不再说。
“您曾与她在圣诞节早晨一同来过,当时天上还下着雪,我的妻子邀请她进晚宴厅,大家一同坐在温暖的火炉前。圣诞佳节时,壁炉里是一定要燃着熊熊火焰的。我记得我把炉火生起,让女士们暖和着漂亮的双脚。你的妹妹大声念出墙上画作下的题字:‘万能的主,请赐予我栩栩如生的记忆。’我的妻子与她谈论着画作,她们认为那句话是非常好的祷告文,可惜她们已经不在世了。当时你的妹妹说:‘啊!请赐予我哥哥栩栩如生的记忆,不要忘记我。’我的妻子则说:‘啊!请赐予我丈夫栩栩如生的记忆,不要忘记我’。”
雷德罗眼中流出了痛苦的眼泪,也许,这是他一生中最难过的一刻,老史威哲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直到后来才发现雷德罗满是泪痕的脸,还有梅莉焦虑的眼神。
“菲利浦!”雷德罗将手放在老人的手臂上,我是一个受到失忆病折磨的人,也许这是我应有的报应,我被命运的舵手压得喘不过气来。您告诉我什么才是永远无法追随的呢?我的记忆已经消失不见了啊!”
“仁慈的上帝啊!”老人大喊。
“我已经失去对过往悲伤、错误与困境的记忆了啊!人类回忆的能力已经不属于我。”化学家说。
老人对雷德罗表达了怜悯和同情,雷德罗也为老人失去亲人而难过,他多多少少知道这些回忆对于老者而言是多么珍贵。
那个小家伙在这时跑了进来,向梅莉的怀抱奔去。
“有个住在别的房子的男人,我不喜欢他。”小家伙说。
“他在说谁?”威廉不解。
“嘘……”梅莉示意。
威廉与老人看到梅莉的暗示,很有默契地不再追问。后来,他们悄悄地出去了,此时雷德罗让小家伙到他身边来。
“我不去。”小家伙抓住梅莉裙摆的手就是不放开。
雷德罗微笑着说:“你不要害怕我,到我这里来吧,我比以前温和多了。”
一开始小家伙还是有些害怕,最后在梅莉的劝说下,他走到雷德罗身旁,在他脚边坐下。雷德罗把一只手放在小家伙瘦弱的小肩膀上,用充满怜爱的眼神望着他,另一只手则将梅莉握住。梅莉往雷德罗的方向斜着身体,看着他的脸庞,说:“雷德罗先生,我可以和您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啊,对我而言,你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动听。”
“我想问您一些事,您记不记得我昨晚敲您的房门时所说的话?与您的一位朋友有关的,我说他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嗯,还记得。”雷德罗有些犹豫地说。
“您明白我那些话的意思吗?”
雷德罗用手顺了顺小家伙的头发,眼睛盯着梅莉看,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将原本拥着小家伙的手缩回来,放在梅莉的手背上。
“那个男人是艾德蒙的父亲,艾德蒙就是您刚刚见到的那位年轻人,其实他真正的名字是洛佛德,对这个名字您还有印象吗?”
“嗯。”
“还记得那个男人吗?”
“记不清了,难道就是他曾经无耻地诈骗过我吗?”
“那是让人难过的往事啊!”
雷德罗摇摇头,然后又将头低下。
“昨天晚上我没有去找艾德蒙先生,假如您听我叙述一遍,可能就会记起所有的事情。”梅莉说。
“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会仔细听的。”
“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艾德蒙的父亲,我还担心他在一场大病后智力可能会受损。因为一些原因,我知道了那个人的身份,但是我没有去见他。这么多年,他都与自己的妻儿分离,在艾德蒙年纪还小时,他就离开了家人,所以他们彼此就像陌生人一般。他离弃了自己最亲爱的人,他那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也日渐消失,直到……”梅莉突然站起来,疾步走到门外。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体虚弱的人和梅莉一起走进来,雷德罗想起曾在昨晚见过他。
“你认识我?”雷德罗询问。
“真是遗憾,我还不认识你。”对方回应。
雷德罗看着男子虚弱地站在他面前,表情上满是自卑和堕落的痕迹,因为很瘦,所以本就颀长的身材更显羸弱,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较有精神,但好像都是徒劳。梅莉重新坐下。
“看看他现在的悲惨境况吧!假如您可以记得和他相关的那些事,您对他还会有同情心吗?请不要介意我们谈论以前的事,告诉大家他为何会被世界遗弃吧。”
“我希望并且相信,那能唤起我的同情。”雷德罗回答。他的眼睛来回打量着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但是很快又回头凝视着梅莉,仿佛从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与动作都能读出训诫。
“我没读过什么书,并不习惯思考,但是您有渊博的学识。请听我告诉您,为什么说回忆那些欺骗我们的人算是一件好事。”
“好。”
“每个人都应该有颗包容的心。”
“上帝啊!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对你道德观的忽视!”雷德罗突然睁大双眼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记忆又重新回到你脑海中,如果你能回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往,然后宽恕它,这不就是一件好事吗?”梅莉说。
雷德罗的心被她明亮的脸庞投射出的清晰光芒照亮。
“被他遗弃的家庭里,他也不打算回去,对他的亲人来说,他只会给他们带去羞耻和麻烦。现在他所能做的对亲人的最大补偿就是不与他们见面,只需要花些钱就可以让他搬到遥远的地方,他可以在那里好好生活,免受欺侮和打扰,静静用余生对他所做的错事忏悔。对他那可怜的妻儿来说,这也许是他们的朋友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大帮助了。他的身心已经遭到打击,这样的做法对他而言也许是种救赎。”
雷德罗说:“我信任你做的事,请转告他,雷德罗已经原谅他了,我也非常高兴自己能这么做。”
梅莉站起来,看向那位曾经堕落的男人,示意她的调解已经成功。那个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朝着雷德罗的方向说:“您真是太宽容了。您过去也是相当宽容的,而且不需要别人报答恩情。雷德罗先生,我一定不会忘记您的善良。我是一位不小心堕落了的苦命人,或许我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我对过往人生的记忆十分清晰。从我开始走向堕落时,我就开始了对你们的虚假交易,我的命不久矣,所以我要向您坦白这一切。假如我可以控制那致命的第一步,现在的我就不是这样了,也许会过着不一样的生活。现在的我没办法奢求什么了,您的妹妹已经安息,远离人世的纷扰,这样总好过和我这样一个可恶的人在一起,而我还是继续保持着您想象中的绅士模样,那正是我自己希望能拥有的样子。”
雷德罗迅速挥了一下手,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觉得那时的我是一位来自地狱的男人,如果不是有您这双祝福的手,我可能在昨天晚上已经自掘坟墓了。”堕落的男子对梅莉说。
“喔,亲爱的,他也像别人一样喜欢我!这又是一位给我恩惠的人。”梅莉有些呜咽地说。
“我昨天晚上绝不会自己过去求您,但现在我的记忆受到强烈刺激,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可以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了。在梅莉的建议下,我前来寻求您慷慨的赠予,雷德罗先生,我感谢您也祈求您,在我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希望您能仁慈地对待我,就如同您想象中一般。”
他转身面向门,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看在他母亲的分上,我希望您能多照顾我的儿子,我也希望他是个值得您这么做的人。在我的生活步入正轨之前,我没有脸见他。”
那个男子向外走时,双方第一次对视,雷德罗感受到对方眼神中的坚定,他向男子伸出手,男子也伸出自己的手,两人紧紧地握手,然后男子低下头慢慢走出去。
(八)
又过了几个月,梅莉悄悄将男人带到大门口。当时雷德罗坐在椅子上,威廉和老史威哲站在他身边。
“父亲,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她很受人喜爱,我的妻子心中一直充满着母爱。”威廉大声地说。
“喔……你说得是,我的儿子威廉说得没错啊。”老人说。
“亲爱的梅莉,我们没有自己的小孩,我很希望你能有这样一位小孩可以疼爱。梅莉啊,我们那个没能好好活下来的小孩曾经让你投注了多么大的希望啊,最后却使你变得沉默。”
“亲爱的威廉,你还能记起这些事我很高兴,我每天都能想起。”
“我很害怕你会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
“威廉,你不用害怕,能够回忆起他,对我而言是种安慰,他可以用各种方式与我对话。虽然他这个纯真的生命还不曾在世上活过一天,但是威廉啊,他永远是我的天使啊!”
“梅莉,你是我与父亲的天使,我懂得你这么说的原因。”
“我时常回忆那些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有许多次我静静地坐着,幻想我心中的他那张微笑的脸庞。虽然他从未依偎在我怀里,但我依然能够想象他那双甜美的眼睛,尽管它们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每当我想起他时,心中便充满温情。虽然我永远无法实现对他的希望,但是这样的幻想也不会带来坏处,当我看到别的母亲怀里抱着可爱的宝宝时,我多么怀念他啊。想象着我的孩子也躺在我怀里,就很快乐了。”
雷德罗抬起头来看着梅莉。
“他一直默默陪着我,告诉我那些被世界遗弃的可怜孩子需要我的帮助。所以当我知道有哪个年轻人正在受苦时,我仿佛感觉到我的那个孩子在为他们祈祷。面对老父亲渐渐变白的头发和苍老的脸颊时,他还会对我说,谁都有老去的时候,每个老人都需要得到年轻人的尊重与关爱。”
梅莉的音调越来越低,她拉住威廉的手臂,把头靠在上面。
“小孩们都喜欢我,似乎可以感受到我对他们的感情,懂得他们的喜爱对我来说是多么珍贵。威廉啊,现在的我依然快乐,但是我必须承认,在我可怜的孩子过世时,我非常悲伤,那时的我无法释怀。当时我以为只有去天堂和我的孩子见面,我才能幸福生活,幻想在那里他会叫我一声‘母亲’。”
这时,雷德罗跪在地上,大声哭喊:“喔,上帝!我已接受您纯净的教诲,您仁慈的心让我恢复记忆,并且想起所有曾经消失的美好事情,请接受我对您的感激,请您祝福善良的梅莉吧!”
雷德罗怀着深深的感激将梅莉拥在怀中,梅莉感动地呜咽着,然后笑着说:“他终于找回记忆了,他真的很喜欢我。亲爱的,这是对我的恩典啊!”
此时,洛佛德挽着一位有些害羞的漂亮女士走过来。改变后的洛佛德凝视着雷德罗和梅莉,他在他们身上看见人生的美好和纯洁。
圣诞节就像是一年中我们回忆悲伤、错误与困境的节日,在这天我们回忆过去的快乐与伤痛,祈求上帝的宽恕。雷德罗将手轻轻地放在小家伙身上,默默地祈求上帝看看这些他过去护佑的孩子们,发誓要保护他、教化他,然后愉快地握住老史威哲,跟他说要在当天举行一个圣诞晚宴,就在晚宴厅里。
雷德罗表示会告知史威哲家族所有的成员,威廉告诉雷德罗先生,史威哲家族非常庞大,手牵着手甚至可以绕英格兰一圈。尽管如此,雷德罗先生还是决定通知他们参加晚宴。
宴会如期举行,果然有很多史威哲家族的成员出现在晚宴中,大概有十几二十人,晚宴时有一些关于乔治的好消息宣布,大家期待奇迹的降临。老史威哲和威廉夫妇刚去探望过他,乔治的病情已经好转很多。泰特比家族也出席了晚宴,阿达夫围着印有菱形图案的围巾,正准备享用牛肉。约翰尼与小宝宝是最晚到的,约翰尼看起来很疲倦,小宝宝却胃口大开。
我们看到一些流浪儿,感到很难过,他们只能在一旁看着其他孩童玩耍,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加入他们的游戏,相对于那些小伙伴,他们跟小猫、小狗的关系更亲密。那个最小的孩子似乎是出于本能,知道自己的不同,他总是孤单一人。梅莉去照顾这个最小的孩子,小孩渐渐喜欢上她,正如梅莉所说的。看到小孩们跟梅莉亲近起来,大家非常高兴。
雷德罗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与他同坐看着此情此景的还有年轻的学生和他的未婚妻、菲利浦、威廉这些人。雷德罗已经彻底醒悟,原来鬼影就是他邪恶阴沉的另一面,而梅莉则是善良智慧的体现。
参加宴会的人们聚集在宴会厅,除了之前用餐时点燃的炉火外,没有其他光源。恐怖阴影再一次藏匿在人们身边,那些熟悉的身影瞬间转变为疯狂魔幻的影子,但是,在这个大厅上有着鬼影无法遮掩与改变的东西。雷德罗凝视着大厅里那幅在炉火映照下的画像,画像中的脸庞显得很庄重,仿佛有着生命活力似的在墙上注视着他们。
他的身上围着毛皮围脖,脸上留着尖翘的胡子,从嫩绿的冬青树花围成的圈往下看,迎着这些人往上看的眼神。整个氛围无比宁静,天空中回荡着一个温柔的声音:万能的主,请赐予我栩栩如生的记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