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狂欢-1976年2月5日,布拉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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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洛托卡的工作服下鼓鼓囊囊的,那是一件肮脏不堪、令人反胃的发红的毛皮背心,简直就像他自己的毛发做成的,这让他工作的时候看起来比休闲时更加野蛮凶猛。穿着这身衣服,他看起来活像动物园里的大型野兽,野牛或是狗熊一类的。我们此刻正在一间寒冷刺骨的储藏室里,大概是普通衣柜的两倍大,同时也是他居住地方的三分之一大小。我们俩都捧着他的马克杯小口喝掺了梅子白兰地的茶,我是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而波洛托卡则是为了让自己暖和点。一直堆到天花板的纸箱里放满了他的清洁剂、厕纸、地板蜡、碱液;墙边排列着看门人的抛光机、梯子,还有一堆扫帚。在一个被波洛托卡称为“我的办公室”的角落里,放着一张低矮的凳子,一盏鹅颈灯,还有一个电茶壶,他用这个水壶烧水然后冲泡茶袋或是倒白兰地。他在这里阅读、写作、隐藏、睡觉,在扫帚和抛光机之间那块小小的地毯上,他取悦了十六个姑娘,不过他声明从来没有在这么小的地方同时和所有人一起做过。“超过两个姑娘,就没地方让我插我的老二了。”

    “那么对这个男孩给我的警告,我们什么都不必做了?我就指望你了,鲁道夫。下次你来纽约,我一定保证你不会因为下午三点企图在中央公园撒尿就被抢劫。同样我希望在这里能得到你的关照。我现在处境危险吗?”

    “我曾经被关进监狱待过很短的时间,等候审判,内森。在审判开始前,他们就放了我。就算对他们来说这也太荒唐了。他们跟我说我犯了反国罪:在我的剧院里,那些主人公总是在本应大哭的时候哈哈大笑,这就是罪名。我是一名意识形态的破坏分子。曾几何时,斯大林主义批评在这个国家确然存在,后来它成为笑柄,这种批评总是斥责剧中人物道德败坏,没有树立好的榜样。当主人公的妻子在舞台上死去——这在我的剧院里十分常见——主人公必须痛哭流涕,以取悦斯大林。而斯大林当然非常清楚一个人的妻子死了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就杀害过三个妻子,而杀她们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哭泣。好吧,当我蹲监狱的时候,你意识到你醒来的时候自己在哪里,然后你就开始咒骂。你能听见他们在各自的牢房里咒骂,所有那些职业罪犯,所有那些皮条客、杀人犯和小偷。我当时只是个年轻人,但我也开始咒骂了。我学会的是不要停止咒骂,永远都不要停止咒骂,身在监狱时尤其不能。忘了这张纸条吧。让这些人和他们的警告见鬼去吧。不管你想在布拉格做什么,不管你想在布拉格看什么,不管你想在布拉格操谁,你只要告诉我,我就帮你办好。对外地人来说,中欧还是有些乐子的。我不愿说布拉格是‘放荡的’,但现在有些时候这里倒还是蛮有趣的。”

    下午。克里尼克宅第上方奥尔佳所住的阁楼。从铅制的窗户看出去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这个布拉格城堡的顶点。奥尔佳穿着睡袍躺在床上。犹如女巫一样,没有化妆脸色却雪白如纸。我穿着外套,在房间里踱步,思索着自己为什么非要索取这些小说。为什么我要强迫对方这样做?这件事有什么动机?这么做,是出于对那些杰出小说的热切追求,还是针对自画像的又一次斗争?还是那个儿子,还是那个孩子,努力想要追求父亲充满关爱的回应?(即使这只是西索夫斯基的父亲?)假设这些小说根本谈不上杰出,假设我只是渴望这样——渴望的一种形式而已。为什么我还要对自己说:“不要让人阻碍你?”为什么走得越远,障碍越大?写书遇到这样的情形是正常的,写书就应该如此,但要说服自己是我愚蠢地给这些故事赋予本身价值以外的重要性,有那么难吗?这些手稿会有多重要?如果它们是天才之作,真的能让我们大吃一惊,那它们理应在很久之前就崭露头角了。作者的意图自然难以解读,但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才写作的。为什么不让他自行其是,而非要唯你或西索夫斯基独尊呢?想想吧,如果你不把他的小说从默默无闻中抢救出来,而仅仅是转身离去,那么你会省下多少心事……然而,我留了下来。古老的寓言里,谈到精神生活时,主人公去寻找某位圣人,或是某样圣物,或是某位神祇,为了打败某个魔王而拼命苦练魔法,从戴着面具的老太婆和预言者那里获得帮助——好吧,这一切是对这种寓言的嘲弄,那种寓言只是把一切荒唐闹剧理想化而已。即使灵魂奋力求救,仍会陷入荒谬。祖克曼——一个严肃的人——登场。

    奥:你害怕娶一个酗酒的女人?我那么爱你,我不会再喝酒了。

    祖:那你就把这些手稿当做嫁妆给我。

    奥:也许。

    祖:手稿在哪里?

    奥:我不知道在哪里。

    祖:他都留给你了——你一定知道。他母亲还来找你试图拿回那些书稿,结果你却把他情人的照片给他母亲看。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奥:不要那么多愁善感。那只是这些女人的阴部照片而已。你觉得和我的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你觉得她们的会比我的更漂亮?看这里。(拉开她的睡袍)看。这里长得都是一样的。

    祖:你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

    奥:我没有东西。在这个意义上说只有你们美国人有东西,我什么东西也没有。

    祖:那些手稿在这里吗?

    奥:我们去美国大使馆登记结婚吧。

    祖:然后你就把手稿给我。

    奥:很有可能。告诉我,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祖:头痛。头痛得厉害,还看到了你的阴部。就这么回事。

    奥:啊,你这么做是为了理想主义。你这么做是为了文学。为了利他主义。你是一个伟大的美国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伟大的犹太人。

    祖:我会给你一万美元。

    奥:一万美元?我可以花掉一万美元。但是这些东西的价钱不是你出得起的。这是无价之宝。

    祖:你不在乎文学。

    奥:我在乎文学。我热爱文学。但还没有热爱到愿意把这些东西给他的地步。还有那女人。你真的认为我会把这些手稿给你,好让他给那女人买珠宝首饰?你真的认为在纽约他会以他父亲的名义出版这些手稿?

    祖:他为什么不会?

    奥:他为什么会——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会以他自己的名义出版这些手稿。他那亲爱的父亲算到现在已经死了十次了。他会以自己的名义出版这些书稿然后在美国成名,就像你们这些犹太人一样。

    祖:我不知道原来你是个反犹主义者。

    奥:这只是因为西索夫斯基的缘故。如果你愿意娶我,我会改变的。我对你来说如此没有吸引力吗,以至于你不愿意娶我?他那个上了年纪的纯情少女比我更能吸引你?

    祖:我不相信你是真心说这些话的。你是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奥尔佳。你用自己的方式跟生活抗争。

    奥:那就娶我,如果我跟生活抗争的方式真的如此让人难以忘怀。你现在还未婚。你怕什么——怕我拐走了你的几百万?

    祖:你瞧,你是想要一条逃离捷克斯洛伐克的出路?

    奥:也许我想要的是你。

    祖:我找个人来娶你怎么样。他会来这里,把你接到美国,等你和他离婚以后我会给你一万美元。

    奥:我有那么让人讨厌吗,只能嫁给你某位怪异的朋友?

    祖:奥尔佳,我该怎样才能把这些书稿从你这里拿到手?直说吧。

    奥:祖克曼,如果你是文学的理想主义者,就像你希望我成为的那样,如果你愿意为文学做出巨大的牺牲,正如你希望我做出的那样,我们早在二十分钟前就已经结婚了。

    祖:西索夫斯基所做的一切真的那么让人不齿,连他已故的父亲都必须要承担这些后果?

    奥:当这些书稿在纽约出版却没有写上这位父亲的名字,他的父亲在地下会更难受的,相信我。

    祖:假设这一切不会发生。假设我让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奥:你能玩得过兹德内克?

    祖:我会和《纽约时报》的人联系。在我和兹德内克见面之前,我会告诉他们一切的经过。他们就此会刊登一篇文章。我一回去就操办这事。

    奥:所以这就是你从这件事获得的好处!这就是你的理想!伟大的祖克曼从铁幕之后带回两百篇未曾发表的意第绪语故事,由一位死在纳粹子弹下的受害者写成。你将成为犹太人的英雄,文学界的英雄,乃至整个自由世界的英雄。除了你那数百万美元和数百万女朋友之外,你又可以赢得一枚美国文学理想主义的勋章。那么我又会怎么样呢?我会因为向西方世界走私手稿而被投入大牢。

    祖:他们不会知道这些书稿是你给我的。

    奥:但是他们早就知道我拥有这些书稿了。他们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东西。他们有一份清单,每个人的每样东西都一一在列。你搞到理想主义大奖,他得到版税,她拿到无数珠宝,而我则在监狱里服刑七年。都是因为文学。

    这时,她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从顶层抽屉里拿出一个很深的装巧克力的盒子。我解开了系在盒子上的丝带。里面,是数百页异常粗厚的纸张,就像以前在杂货店里用来包裹油腻食物的厚重蜡纸。黑色的墨水,完美的留白,意第绪语文稿鲜明整洁。每篇故事长度都在五六页之内。我没法读懂这些文字。

    奥:(重新回到床上)你不需要给我钱。你不需要给我找个怪胎当丈夫。(开始哭泣)你甚至不需要和我上床,如果我真的如此毫无吸引力。被人操是这个国家仅存的自由。操与被操是他们唯一无法制止的,但你不需要操我,如果我和美国女人相比是那么没有魅力。你的朋友西索夫斯基,他甚至可以用他自己的名字来发表这些文稿。去他妈的。去他妈的一切。他用他的魅力诱惑了你,他也用这种魅力诱惑了所有人,但除此之外,他也可以变得非常恶毒——你知道吗?你的西索夫斯基身上有某种可怕的残忍特性。他跟你谈过他那些怀疑没有——他那悲剧性的怀疑?真是狗屎!在兹德内克离开布拉格之前,我们在千万个西索夫斯基身上测出了人的妄自尊大。兹德内克会在美国生存下去的。他是“人类”这个词最糟糕的注解。兹德内克会飞黄腾达的,感谢他那死掉的老爸。那女人也会。而作为回报,我什么都不要。只是当他问你得给她多少东西,多少钱,上多少次床才搞到了手稿时,你得帮我一个忙:告诉他你什么都不必给我。也告诉那个女人。

    在宾馆里,两个便衣警察来到我的房间,在我回来后的十五分钟之内没收了那个装满意第绪语文稿的糖果盒。陪同他们前来的是那天早些时候交给我霍鲁别克纸条的宾馆员工。“他们想要检查一下您的随身物品,先生,”他告诉我——“他们说有人放错了东西,所以你可能误拿了别人的东西。”“我的随身物品关他们什么事。”“恐怕您错了。那正关他们的事。”警察开始搜查的时候,我问他:“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我只是在这里的前台工作。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当局合作,很可能会被送去挖煤,同样,宾馆员工也有可能被贬黜。我们这里有个最著名的异见者,他是一个只说真理的人,正如他所说,‘在国家的阶梯上,每个市民脚下都会有一根低于自己的横档。’”我要求他们允许我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目的并不是为了安排结婚事宜。然而他们却告知我立刻打包行李。他们将开车把我送到机场,搭乘下一班飞机离开布拉格。捷克斯洛伐克不再欢迎我这样的游客了。“我要和美国大使通话。他们不能这样没收我的随身物品。将我驱逐出境是毫无道理的。”“先生,尽管在您看来,真正热情地支持这个政权的人非常稀少,但是这里仍然有许多人像这两位先生一样,毫不怀疑地坚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无误且十分必要的。极其必要。恐怕您现在每多耽搁一会儿,就会让他们对您的仁慈减少一分,而这绝不会是您乐意见到的。”“那个盒子里装的只是单纯的手稿——是一个到现在已经去世三十年的人写的小说,内容是关于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世界。这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我很感激,先生,在这样的时代还有人这样支持我的家庭。布拉格宾馆里的员工没法为任何作家做任何事,不管他是死是活。”在我第三次要求和大使馆通话时,我被告知如果我再不赶紧打包行李准备离开,我就会被逮捕并投入监狱。“我怎么知道,”我问,“他们不会就这样把我关进监狱里去?”“我觉得,”那员工回答,“您非得信任他们不可。”

    要不是奥尔佳改变了心意打电话给警察告密,就是他们给她打了电话。克里尼克宅第到处都被窃听,每个人都这么说。我只是不敢相信她竟然和这个宾馆员工一起为同样的老板服务,但也许这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浅薄无知、多愁善感的美国白痴犹太人。

    警察们在桌子边等我和就餐俱乐部结账,然后陪我走到一辆黑色轿车前。一个警察拿着糖果盒坐在前排司机的旁边,另一个和我一起坐在后排,后座上还有一个身躯庞大、戴着眼镜的男人,有些上了年纪,生硬地介绍说自己叫诺瓦克。他有一头柔软纤细的白发,就像干燥的蒲公英上的绒毛,除此之外身上都是肥肉。他不比那个宾馆员工迷人多少。

    车子一驶出熙熙攘攘的市区车流,我就分不清我们是否真的行进在机场路上。难道他们会用豪华轿车送我去监狱?好像我动不动就坐在了这些黑色大轿车里。仪表板上显示此车是辆太托拉603。

    “您会讲德语,是吗?”诺瓦克用德语问我。

    “就会一点点。”

    “您认识贝蒂·麦克唐纳[22]小姐吗?”

    我们继续用德语交谈。“我不认识,”我说。

    “你不认识?”

    “不认识。”

    “你不认识贝蒂·麦克唐纳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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