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史学早已过了草创期,作为一个相当成熟的学术领域,现在可做的,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干脆改弦易辙,另辟蹊径。以下谈论“另一种可能性”,主要基于自家的学术实践与工作目标,不具备普遍意义,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2003年北京大学出版社重刊我十五年前的旧作《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后面摘录了十一则国内外学者的书评。重读这些当年的书评,发现其不约而同地都对我抓住晚清,借以沟通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这一点感兴趣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书评摘录”,311—32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铃木阳一《小说的读法》247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这其实是老话题,只是理解容易实行难。我之撰写《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以及《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此书日后改题《中国散文小说史》,先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和北京大学出版社刊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也都是力图打破古今之间的藩篱。前者所从属的那套百卷本大书,本来只是谈论古代中国,我坚决要求加进“中国小说之转型”一章,理由是:“不管是借‘活着的传统’沟通古今,还是以‘传统的转化’体现发展,关于中国散文与中国小说的历史叙述,都不应该终止于晚清。”参见陈平原《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15页。当然,所谓“打通古今”,只是手段,目的在于变化眼光。举个例子,一旦古今贯通,我们马上明白,作为文体的“小说”,并非不证自明,而是个被逐步建构起来的概念。唐人作意好奇,叙述宛转文辞华艳,鲁迅认定如此“有意识的作小说,这在小说史上可算是一大进步”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及《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见《鲁迅全集》第九卷70页及313页。,浦江清则称“小说到了唐人传奇,在体裁和宗旨两方面,古意全失”参见浦江清《论小说》,《浦江清文录》180—19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两家都有道理,就看你站在什么立场。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是强调中国古小说自有其传统,还是独尊晚清以降引进的西方小说观念。如果是前者,我们谈论清代的文言小说时,便不该以《聊斋志异》打压《阅微草堂笔记》,纪昀和蒲松龄,各有其“小说”传统,同样值得尊重。
“小说”与“散文”,作为文学的两大门类,当然有其独立性。在两千多年的文学进程中,二者地位高低不同,风格雅俗有别,还由此引发功能(载道与娱乐)、读者(士人与民众)、文风(简洁与夸饰)、传播媒介(书面与口头)等等的差异。这些“差异”,在两大文类都得到充分发展的今天,似乎是天经地义。反而是谈论“小说”与“散文”之“合”——准确地说,应是二者某种程度的互补与互动——需要特别加以论证。在撰写《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时,我定下这么一种论述策略:在谈论散文发展时,关注小说的刺激;而描述小说变迁时,则着眼于散文的启迪。具体论述时,则是抓住“笔记”这个重要的中介。因为,在我看来,正是借助笔记这座桥梁,超越小说与散文的边界,才比较容易获得成功。因学识及功力所限,具体著述无甚可观,可在研究思路上,我还是颇为自信的。
前面已经提到,小说研究之所以热闹非凡,与其成为各路英雄纵横驰骋的疆场大有关系。小说成为各种“新式武器”的实验场,既保证了其充满动感与活力,也容易使得其浮躁与芜杂。具体到每个研究者,不可能永远追随潮流,必须有舍弃,也有所坚持。我的努力方向是,将叙事学、类型学、文体学三者合一,搭建起中国小说研究的基本框架2001年11月,我曾应邀在日本东方学会第51届年会上做关于“鲁迅的述学文体”的专题讲演,自由发言时,九州大学的中里见敬副教授问我,为什么1988年以后中断了对叙事学的研究?我的问答是,仅靠单一的叙事学框架,继续做小说方面的研究,其成果只会有量的增加,很难再有质的突破。这里有个人趣味的转移,也有叙事学理论设计自身的局限。因此,希望在叙事学之外,加上文体学、类型学等方面的思考,以求更好地把握文学发展的全貌。参见邵迎建《二十世纪与鲁迅——小记日本“东方学会”第51届年会》,《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1期。。这当然只是良好愿望,能否实现,殊难预料。但总的思路是,借鉴西方理论时,并不追求理论自身的完整性,而是侧重于活生生的文学历史,因而,多有变通与趋避。
随着文化研究的迅速崛起,学界对于审美批评的相对失落表示担忧的,大有人在。可问题还有另外一面,即小说阅读之日渐沉重。在传统中国,小说基本上是一种娱乐读物,谈论小说的,也没把这事看得很严重。自从小说地位迅速提升,被当做可与经学、史学平起平坐的学术主题,读小说以及研究小说,就变得越来越严肃了。越说越认真,越说越深刻,这固然是一种进步;可我有点担心,职业化的解读,容易产生“过度阐释”的弊病关于学术研究中“过度阐释”之利弊,参见艾柯等著、王宇根译《诠释与过度诠释》(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这样一来,我反而怀念起俞平伯那种“趣味的”阅读与研究2002年,我曾应邀为台湾“中研院”举行的“明清文学与思想中之主体意识与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做讲评,其中有一段借题发挥,颇获同感。我感慨的是,如今的小说论著,越来越远离一般读者的阅读趣味。以前的研究著作(如鲁迅、胡适、俞平伯等)有助于一般读者对于作品的欣赏,因其表彰好小说或不太好小说中的精彩部分;现在的研究者大都关心不太好的小说或好小说中不太好的部分——因其符合自己的理论预设。你可以自我解嘲,说“文学研究”本来就不同于“文学批评”,不以欣赏为目标;也可以称“文化研究”另有天地,不以是否肢解作品为意;更可以拿“诗无达诂”做盾牌,拒绝任何关于缺乏艺术判断力的指责。可我还是担心,这种纯学院派操作,有可能变成一种圈内的自我繁殖,而与真正的文学事业绝缘。当然,如果是以小说为“语料”或“素材”的语言史/社会史/思想史研究,那是另一回事。参见《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二卷四期(2002年12月)13—17页。。倘若有一天,研究小说的,丧失任何阅读快感,只是将其作为一项工作,硬着头皮读书,我相信,这决不是好事情。同样,因批评家及史家的“点石成金”,小说被说成几乎跟哲学著作一样深刻,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如果说古人(文人)读小说太轻松,今人(专家)读小说则太沉重;当年胡适带起的学术风气,把小说说得“太实在”,今天则是把小说说得“太玄虚”。过犹不及,真不知道我们能否找到一种恰如其分的阅读心态与研究方法。
§§第八章 古典散文的现代阐释§§第八章 古典散文的现代阐释20世纪中国学界,专研“文学史”且成绩卓著的大有人在。以文体研究为例,脱口而出,你可以举出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还有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顾颉刚的《孟姜女故事研究》等,这些都是“一代名篇”。唯独古典散文研究,你很难找到众口一词的经典之作。
这与古典散文在大转折时代的尴尬处境有关。清末民初的文白之争,吸引了众多读者及专门家的注意力;而在这场惊天动地的“文体变革”中,落败一方的古文,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虽说白话文站稳脚跟后,新文化人有效地调整了论述策略,不再严守死(文学)/活(文学)的边界,但研习古典散文的必要性,始终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日常生活里,古文(广义的,兼及骈散)的功用迅速消退,不再激起巨大的学习及研究的热情。
传统中国,“文”——约略等于今人所说的古典散文,曾经发挥巨大的作用。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主要指的不是唐诗宋词,更不是小说戏曲,而是不太被今人看好的“文”。晚清以降,随着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引进,作为“杂文学”(五四时期新文化人普遍使用的概念)的“散文”,由中心文类一转而为边缘文类参见陈平原《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七章“从白话到美文”,以及洪焌荧《中国现代散文话语的建构》(北京大学博士论文,2003)、季剑青《文体变迁与文类自觉——五四前后的散文》(北京大学硕士论文,2003)。,无法吸引大量研究者的目光,自在情理之中。
作为学科的文学史相对于迅速崛起的小说戏曲之学,以及可与西方文学观念直接对话的唐诗宋词,散文研究显得十分落寞。散文之未受学界重视,既有今人文类等级观念的偏颇,也受中外理论资源的限制。这一“妾身未明”、连准确界定都有困难的特殊文类,其理论预设及阐释框架,至今没有很好解决。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古典诗歌的理论阐释,前景相当开阔;而散文的研究,则仍处在体会与感悟阶段参见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1页。。
即便如此,千古文脉并未断绝。有志于研究中国文章的,代不乏人,其学术成果,值得认真钩稽。这里关注的,主要是晚清及五四那两代人的眼光及思路。因为,在我看来,中国古典散文的研究范式,是在他们手里建立起来的。1940年代以后的中国学者,关于古典散文的分析日见精细,但基本上是“萧规曹随”,研究思路上并没有太大的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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