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京师大学堂乃至民国初年的北大,这一神话尚未彻底破灭。校长及文科教员中,吴汝纶、严复、林纾、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等,不是桐城嫡系,就是桐城知己。只是时代变了,教育宗旨不同,桐城所独尊的古文义法,也不能不有所变通。科举制度已经取消(1905),撰写古文(准确地说,是以古文为时文)的能力,不再是衡量读书人良莠高低的主要指标。古文之由“看家本领”转为“基础知识”,其教学方式,也逐渐从技能训练转为知识传授。在此期间,早年北大的两种国文讲义——林纾的《春觉斋论文》(1916)和姚永朴的《文学研究法》(1914),其对于桐城义法的阐释,便出现某种新气象。
1906年,对桐城文章情有独钟的古文家兼翻译家林纾(1852—1924)进入京师大学堂,先后任经学教员和经文科教员,直到1913年被迫去职。就在离开北京大学的这一年,林纾撰写了《送大学文科毕业诸学士序》,呼吁“彬彬能文”的“同学诸君”奋发图强,“力延古文之一线,使不至于颠坠”林纾:《送大学文科毕业诸学士序》,《畏庐续集》20页下,上海:商务印书馆,1916年。。与此同时,《春觉生论文》开始在《平报》连载(1916年由都门印书局出版单行本时改题《春觉斋论文》)。
《春觉斋论文》不同于刚刚引入的文学史,所谓“应知八则”、“论文十六忌”、“用字四法”等,偏重于具体写作经验的传授,与新学制的规定不尽吻合。从1903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到1913年教育部公布大学规程,讲授文学研究法及中国文学史的要求有增无减。而“应知八则”等勉强可算文学研究法;至于文学史(散文史)的任务,只能由“流别论”十五节来承担了。比起先辈刘大櫆《论文偶记》、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来,《春觉斋论文》之强调文体演变,明显带入文学史眼光;至于讲求“筋脉”、“风趣”等,更是与其译述西洋小说的经验大有关系。关于史迁笔法的论述,既见于其文论,也见于其小说序跋,二者如出一辙。将《左传》、《史记》与狄更斯、司各特的小说相比拟,强调外国小说“处处均得古文义法”,这一思路,明显背离“忌小说”的桐城家法。不过,所谓古文,既是语言风格,也含叙述技巧;后者更带普遍性,不太受文类以及民族的牵制参见钱锺书《林纾的翻译》,《七缀集》(修订本)9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版。。林纾所指认的西方小说往往于伏线、接笋、变调、过脉处,“大类吾古文家言”林纾:《〈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14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而经过西洋小说洗礼的林纾,其“古文义法”已经不太纯正了——当然,这正是其价值所在。
另一位正宗的桐城传人姚永朴(1862—1939),在北大任教的时间是1910年2月至1917年3月。据门生张玮称,应京师大学堂之聘后,姚氏开始在以前所作《国文学》的基础上撰写《文学研究法》,每成一篇,辄为弟子诵说张玮:《〈文学研究法〉序》,《文学研究法》,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此书的“发凡起例”,模仿的是古老的《文心雕龙》,而不是刚刚传入的文学史,故不以文学历史的发展为叙述线索,而是集中讨论文学(以“古文”为中心)创作的各种要素。作者不愧桐城传人,谈“神理”与“气味”、说“格律”与“声色”、辨“刚柔”与“雅俗”时,均能旁征博引,折中各家意见,故此书不妨作为桐城文派最后的总结来阅读。
从清末的京师大学堂到民初的北京大学,桐城派曾经占有绝对优势。民国初建,章太炎的弟子大批北上,北京大学里的新旧之争,首先体现在六朝文之逐渐取代唐宋文。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钱基博曾述及民初北大校园里力持唐宋与推崇魏晋两派之消长起伏,并进而解释林纾后来之所以“不晓时变”,独与浩浩荡荡的新文化潮流相抗争参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193—199页,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所说大致可信参见本书第一章“新教育与新文学”第三节“‘桐城’与‘选学’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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