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六朝文章之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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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自述学术次第》中,章太炎(1868—1936)自称先慕韩愈为文奥衍不驯,后学汪中、李兆洛,及至诵读魏晋文章并宗师法相,方才领略谈玄论政舒卷自如的文章之美,逐渐超越追踪秦汉文的唐宋八大家以及追踪唐宋文的桐城派,又与汪、李等追摹六朝藻丽俳语的骈文家拉开了距离,形成兼及清远与风骨的自家面貌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附录于《太炎先生自定年谱》,香港:龙门书店,1965年。。《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三十五岁”则有这么一段话,可与上述总结相呼应:“既复综核名理,乃悟三国两晋文诚有秦汉所未逮者,于是文章渐变。”《太炎先生自定年谱》9页。这段“文章渐变”的自述,针对的是《訄书》以及《国故论衡》的文体探索。比起“其辞取足便俗,无当于文苑”的“论事”,章太炎更看重自家“博而有约,文不奄质”的“述学”《与邓实书》,《章太炎全集》第四卷169—170页。。

    《訄书》(1900)、《国故论衡》(1910)等对于三国两晋文辞的借鉴,须与太炎先生此前此后对于六朝文的阐扬相结合,才更能显示其转化传统的意义。章太炎之推崇魏晋文,最著名的莫过于《国故论衡·论式》中的一段话:“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在章氏看来,汉文、唐文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有其利无其病者,莫若魏晋”。魏晋文之所以值得格外推崇,因其长于持论:“夫持论之难,不在出入风议,臧否人群,独持理议礼为剧。出入风议,臧否人群,文士所优为也;持理议礼,非擅其学莫能至。自唐以降,缀文者在彼不在此。”章太炎:《论式》,章太炎著,陈平原导读《国故论衡》84、82页。在《通程》中,章氏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见:“魏晋间,知玄理者甚众。及唐,务好文辞,而微言几绝矣。”《检论·通程》,《章太炎全集》第三卷453页。而在众多清峻通脱、华丽壮大的魏晋文章中,太炎先生对嵇、阮大有好感:“嵇康、阮籍之伦,极于非尧、舜,薄汤、武,载其厌世,至导引求神仙,而皆崇法老庄,玄言自此作矣。”《訄书·学变》,《章太炎全集》第三卷145页。

    章氏的好友刘师培(1884—1919),对嵇、阮文章之精彩有进一步的发挥。嵇、阮历来并称,所谓“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正如刘师培所说的,乃互言见意参阅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及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第四课。。虽则诗文俱佳,嵇、阮实际上各有擅场:阮长于诗,而嵇长于论。在《中国中古文学史》第四课中,刘氏是这样比较嵇、阮之文的:“嵇、阮之文,艳逸壮丽,大抵相同。若施以区别,则嵇文近汉孔融,析理绵密,阮所不逮;阮文近汉祢衡,托体高健,嵇所不及:此其相异之点也。”表面上嵇、阮不分轩轾,可同课还有正面表彰嵇康的文字。一是引述李充《翰林论》后称:“李氏以论推嵇,明论体之能成文者,魏晋之间,实以嵇氏为最。”一是评述嵇文之“析理绵密”:“嵇文长于辨难,文如剥茧,无不尽之意,亦阮氏所不及也。”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43、46页。

    清末民初,最早接受西方文论的中国学人,如王国维、黄人、周氏兄弟等,都曾对“纯文学”、“超功利”之类的说法感兴趣,并以此批评传统中国的“文以载道”。六朝文章,此前因拒绝载道、沉湎于声色藻绘而受到严厉的谴责,如今则因“纯文学”口号而获益。但刘师培“骈文之一体,实为文类之正宗”的预言参阅刘师培《文说》,《中国近代文论选》552页。,依旧无法实现。换句话说,六朝文章的复兴,并不等于骈文派的胜利。姑且不说“纯文学”的想象,受到章太炎、梁启超以及后来的陈独秀、胡适之等人的狙击,而没能真正展开;落实在文学史层面上的重新阐释六朝,也与骈文派的初衷大相径庭。

    与文学观的革新同样值得重视的,还有“文学史”写作的引进。中国古代的文论家,当然也有“史”的意识,但其著述体例迥异于晚清传入的“文学史”。比起“文苑传”和“诗品”来,“文章流别”算是比较接近“文学史”的。可也正是这“文章流别”与“文学史”的微妙差异,导致“六朝文章的复兴”逸出骈文家的视线。1903年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中,对“中国文学门”的科目设计,有一醒目的变化:此前之“考究历代文章源流”,乃“练习各体文字”的辅助;而今则以“文学史”取代“源流”,以“文学研究法”包容“文体”参见《奏定大学堂章程》,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594—596页。。这就使得史家观察的角度,由“文体”转为“时代”。

    讲“文体”,注重的是体制的统一与时间的连续;讲“时代”,关注的则是空间的展开与风格的多样。这里的以“时代”为考察单位,不同于焦循、王国维、胡适之的“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类的表述,着眼的是某一时代的代表性文类。唐诗无法涵盖有唐一代的文学精华,宋词更不足以穷尽宋代文学的魅力。同样道理,骈文也不能作为“六朝文学”的唯一代表。这么一来,史家撰写中古(或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完全可以兼及骈散。孙德谦的《六朝丽指》不妨独尊骈偶,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则眼界要开阔得多,建安、魏晋、宋齐梁陈各有春秋,并不以任、沈或徐、庾为唯一归宿。

    比刘师培的思路更具挑战性的,是章太炎的全面颠覆策略:六朝确有好文章,但并非世代传诵的任沈或徐庾,而是此前不以文名的王弼、裴、范缜等。1922年,章太炎在上海作系列演讲,论及“文章之派别”时,赞扬晋文华妙清妍,舒卷自如,平易而有风致。至任昉、沈约,“每况斯下”;到了徐陵、庾信,“气象更是不雅淡了”。“至当时不以文名而文极佳的,如著《崇有论》的裴,著《神灭论》的范缜等;更如孔琳(宋)、萧子良(齐)、袁翻(北魏)的奏疏,干宝、袁宏、孙盛、习凿齿、范晔的史论,我们实在景仰得很。”章太炎主讲,曹聚仁记述:《国学概论》85—86页。如此立说,整个颠覆了传统学界对于“八代之文”的想象。章氏这一惊世骇俗的高论,乃长期酝酿,且渊源有自。早在1910年的《国故论衡·论式》中,章氏便如此谈论六朝文:“近世或欲上法六代,然上不窥六代学术之本,惟欲厉其末流……余以为持诵《文选》,不如取《三国志》、《晋书》、《宋书》、《弘明集》、《通典》观之,纵不能上窥九流,犹胜于滑泽者。”在《自述学术次第》中,章氏对有清一代追慕六朝最成功的骈文大家汪中、李兆洛表示不以为然,而格外推崇综核名理、清和流美的魏晋玄文:“观乎王弼、阮籍、嵇康、裴之辞,必非汪李所能窥也。”在章氏看来,文章的好坏,关键在于“必先豫之以学”。深深吸引太炎先生的,首先是六朝学术(或曰“魏晋玄理”),而后才是六朝文章(或曰“魏晋玄文”)。六朝人学问好,人品好,性情好,文章自然也好,后世实在望尘莫及在1936年的《国学讲演录·文学略说》中,太炎先生论及文章与性情的关系:“骈散合一之说,汪容甫倡之,李申耆和之。然晋人为文,如天马行空,绝无依傍,随笔写去,使人难分段落。今观容甫之文,句句锻炼,何尝有天马行空之致;容甫讥呵望溪,而湘绮并诮汪、方。”见章太炎《国学讲演录》244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如此褒扬六朝,非往日汲汲于捍卫骈文者所能想象。直到晚年讲学苏州,太炎先生仍坚持其对于六朝文的独特发现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第八章“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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