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释这种文学史主张与个人阅读趣味的差异,不妨就从《风雨谈·〈梅花草堂笔谈〉等》说起。文中不仅对“假风雅”的“山人派的笔墨”表示不以为然,就连屡受表彰的公安、竟陵,周氏也多有讥讽。一方面欣赏晚明非正统文人的“勇气与生命”,以为“里边包含着一个新文学运动”,另一方面又对其作品的艺术价值表示怀疑:“我常这样想,假如一个人不是厌恶韩退之的古文的,对于公安等文大抵不会满意,即使不表示厌恶。”周作人:《〈梅花草堂笔谈〉等》,《风雨谈》183、185页,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换句话说,相对于世人顶礼膜拜的唐宋八大家,周氏更欣赏其反叛者;基于此文学史判断,晚明小品方才值得表彰。
新文化运动初期,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傅斯年等,都对桐城文章有过严厉的批评。20年代中期以后,桐城已成死老虎,昔日的反对者也已不屑挥拳相向钱基博在答李详书中称:“曩时固不欲附桐城以自张,而在今日又雅勿愿排桐城已死之虎,取悦时贤。”此信收在《李审言文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1051页,可参阅。。唯独周作人,认定兹事体大,战斗尚未结束,因此锲而不舍地挖桐城的祖坟。之所以称为“挖祖坟”,因周氏不但批桐城,而且更批桐城追摹的唐宋八大家;不但批八大家,而且主要火力集中在领头的韩愈。清人之批桐城,多将其与唐宋八大家区别对待,若蒋湘南《与田叔子论古文书》称:“非八家之弊古文,乃学八家者之弊八家也。”章太炎开始批评“宋世吴蜀六士”,可对韩愈尚有恕词参阅章太炎《与人论文书》(《章太炎全集》第四卷168页)及《自述学术次第》。。周作人则大不一样,批的正是这“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
周作人对于桐城派及唐宋八大家的批判,颇多精彩之处。如《苦口甘口·我的杂学》称:“八大家的古文在我感觉也是八股文的长亲,其所以为世人所珍重的最大理由我想即在于此。”《苦茶随笔·杨柳》断言八大家这一路的作品“一无可取”,理由是:“文章自然不至于不通,然而没有生命”;“可是很不幸的是却易于学,易于模仿”参见《我的杂学》,《苦口甘口》56页,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杨柳》,《苦茶随笔》209页,上海:北新书局,1935年。。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四讲中,周氏承认桐城派的文章“比较那些假古董为通顺”,但更强调“他们的文章统系也终和八股文最亲近”,故“对他们的思想和所谓‘义法’,却始终是不能赞成”。以上的论述,多借用清人的言论,并作进一步的发挥。周氏的文论中,更具独创性的,还是其对于韩愈的批判。1930年代中期,周作人常提及韩文的“装腔作势”参阅舒芜《中国新文学史的“溯源”》,《周作人的是非功过》207—23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而收入《秉烛谈》的《谈韩文》,更称“韩退之留赠后人有两种恶影响”,一是求统制的道,一是讲腔调的文。周作人的“不赞成统制思想,不赞成青年写新八股”参见周作人《谈韩文》,《秉烛谈》212—213页,香港:实用书局,1972年。,有对左翼文学旁敲侧击的意味,可并不背离其文学观及其构建的文学史图像。直到1950年代初,周作人依然将韩文作为“情理不通”、“文理不通”的“坏文章”的代表参见周作人《坏文章(二)》和《古文的不通》二文,见《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417、714页,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
周之批韩,很大程度是批桐城思路的延伸。而在论证桐城文与八股文之联系,批评桐城文家学识空疏、于人情物理之变幻处缺乏阅历揣摩,以及空谈义法之不可取时,周氏倚重的是王闿运、伍绍棠、蒋湘南的论说参见周作人《古文与理学》,《知堂乙酉文编》42—48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62年;《关于家训》,《风雨谈》82—87页;《蒋子潇〈谈艺录〉》,《苦竹杂记》124—130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清人对于桐城文章的批判,主要出于汉学家及骈文家。蒋的思路大致属于前者,王、伍则当归入后者。对于伍绍棠,周氏反复引用的,其实只是其《〈南北朝文钞〉跋》;王则不一样,其学汉魏六朝诗文,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论者甚至称其“简直是六朝人的脱胎,六朝人的返魂”瞿兑之:《中国骈文概论》51页,上海:世界书局,1936年。。清代的骈文家及六朝文章的拥护者,乃桐城之“死敌”,其论说很可能正是周氏最适用的批判武器。倘若左右开弓,以选学批桐城、以桐城攻选学,固然也有成效,但未免过于机巧,并非论辩的正道。以批桐城为主要志向的周作人,对推崇六朝者的论说有所倚重,自然不能不对“选学”有所宽恕。谈及韩文的做作与虚骄,周氏称“八代的骈文里何尝有这样的烂污泥”周作人:《文学史的教训》,《立春以前》124—125页,上海:太平书局,1945年。——这未免有些过分了,似乎更多地带有策略性的考虑。
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周作人特别提出桐城的“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作为批判的靶子。谈及桐城“文即是道”的抱负,前人多讥其名不符实,乃拉大旗做虎皮。周氏反过来,站在新文化立场,最想批判的,正是其所载之“道”,连带及其自以为手握真理,因而为文时的装腔作势、搔首弄姿。对于朝廷提倡的程朱理学,桐城文家普遍奉为圭臬,且不容他人置疑,动辄将对手判为“邪说”,必诛之而后快。周作人曾引方苞、姚鼐诅咒“欲与程朱争名”者必定断子绝孙的书札,说明其“识见何其鄙陋,品格又何其卑劣”周作人:《谈方姚文》,《秉烛谈》216页。。桐城文家学殖不厚、见识不高,但卫道的立场坚定,很容易因此而派生出为文的蛮与悍。努力追求平淡、温润的周作人,对此尤为深恶痛绝。与朝廷提倡的学说结盟,即便无力参与意识形态的建构,起码也因“积极捍卫”而使文章显得“有用”。可时过境迁,“冰山既倒”,则可能变得“一无所有”。提倡六朝文者,一般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讲文章的美感,反而容易取得某种独立性,不大受意识形态变迁的拖累。周氏等人之狠批桐城,而对选学手下留情,与五四新文化人对程朱理学极为反感大有关系。
不说对于六朝文章的强烈趣味,单就明清之文而言,周作人也有诸多奇妙的发现。慑于《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盛名,世人多关注作者之表彰公安三袁,其实,对于明清文章,周作人还有不少精彩见解。从反正统、通人情、有雅趣、能文章的角度,周极力表彰李贽、王思任、叶绍袁、张岱、傅山、冯班、李渔、袁枚、章学诚、郝懿行、俞正燮、蒋湘南等一大批此前不太被看好的文章家,这点很有见地。只是因其藏学问于随笔,不曾将明清之文的思考系统化并形成完整著述,学界一般不太关注。在我看来,周作人关于明清文章的论述,比许多专门家还要深入,还要精彩。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周氏的阅读不受传统诗评文论的束缚,更多地体现现代人的眼光与趣味。而这,未尝不是一种值得欣赏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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