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如何面对“古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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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论历代文章得失,主要的立足点在哪?是尊重时人的趣味(如刘师培),还是信任自家的体会(如周作人),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既强调“历史感”,又希望突出“问题意识”,这需要特立独行的姿态以及别出手眼的论述。林纾、姚永朴之拓展桐城义法,林传甲、钱基博之以散文为中心建立文学史,章太炎、刘师培之重构六朝,以及周作人之发现晚明,所有这些,都在某种意义上指向并达成了“古典散文的现代阐释”。

    时至今日,国人之谈论“中国散文史”,已在上述诸君所建立的根基上向前推进了好几步。但在我看来,仍有若干困扰影响散文研究的深入展开。这里提出的几点设想,有待进一步的检验与落实。

    第一,今人所理解之“散文”,与传统中国之“文”有很大距离。潜移默化影响今人思路的,不单是早已盖棺论定的文白之争,还有尚未尘埃落定的文类等级观念。研究传统中国或现代中国的“散文”,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被强力建构起来的概念,并非自然而然,更说不上“天意如此”。既然今人所谈论的“散文”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以金人王若虚“定体则无,大体须有”(《滹南遗老集·文辨》)的开放姿态,面对这一文类的诸多变异,努力理解这一变异背后的审美的、历史的以及意识形态的因素,便是题中应有之义。

    第二,在中国,“散文”作为文类源远流长,而被正式命名,则是晚近的事情。这一名与实之间的缝隙,形成某种张力,要求研究者必须首先进行概念的清理与界定。今人之谈论散文,大都在以下三个层面来回滑动:与诗歌、小说、戏剧相对应;与韵文相对应;与骈文相对应。所谓与小说、诗歌、戏剧并驾齐驱的散文,乃是五四以后拥抱并改造西方“文学概论”的成果。依照其时普遍接纳的西方文学观念,“散文”与其说是一种独立的文类,不如说是除诗歌、小说、戏剧以外无限广阔因而也就难以定义的文学领域。宋明两代文人,更愿意沿用韩柳的术语,将长短错落、无韵律骈俪之拘束、不讲求词藻与用典的文章,称为“古文”。直到清人重提骈散之争,“散文”作为与“骈文”相对应的概念,方才屡被提及。至于在与“韵文”相对的意义上谈论“散文”,则有点不今不古,缺乏明确的界定。但此说也有可取之处,即打破了明清以下古文家为求精致而日趋小气的格局。不必有意为文,更不必以文人自居,述学文字照样可能充满风采与神韵。这一点,刚好对应了中国散文的一大特性:兼及文与学、骈与散、审美与实用参见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2—5页。。在我看来,“散文”概念的不确定性,既是陷阱,也是机遇。

    第三,所谓的“文学性”,并非研究中国文章的最佳视角。五四新文化人当初引进“纯文学”与“杂文学”这一对概念,在瓦解“文以载道”传统以及提倡“美文”方面,曾发挥很大作用。但这一论述思路,过分依赖某一时期西洋流行的“文学概论”,并将其绝对化、本质化,相对漠视了中国文章的特性及演进的历史。传统中国的“文”或“文章”,不只具有审美价值,更牵涉政治、学术、人生等。将“文”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剥离开来,满足于纯粹的文本分析,很容易回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等老路。谈论魏晋玄言而不及乱世中文人的生命体验,谈论晚明小品而不及江南城市经济,谈论八股文章而不及科举考试制度,谈论春秋笔法而不及历史著述体例,我以为,都很难有令人满意的解答。

    第四,如果说传统中国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以及民间说唱等,因作者模糊、版本不清,某种程度上可以“就文章谈文章”,那么,散文的情况恰好相反:离开了确定的时代氛围与作者生平,很难做深入的探讨。在“明清散文研究”一课的“开场白”中,我讲了这么一段:“在我看来,无论是研究文学史、文化史,还是谈论思想史、学术史,归有光、李贽、陈继儒、袁宏道、王思任、徐弘祖、刘侗、张岱、傅山、黄宗羲、李渔、顾炎武、全祖望、袁枚、姚鼐、章学诚、汪中、龚自珍等,都是无法完全绕开的重要人物。描述如此生气淋漓的人生与文章,似乎比用简略的语言,粗线条地勾勒几百年间中国散文发展的脉络要有趣得多。”参见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2页。除了强调从具体对象入手,步步为营,抽丝剥茧,将自家对明清散文的感觉、体味与判断渗透其中;更因为谈散文而不及“生气淋漓”的人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第五,小说与散文之间的“边界”,一直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纵观两千年中国文学进程,散文与小说互为他者,其互补与互动的关系值得探究。这里指的不是同一作家兼擅小说与散文,或者同一作品跨越两大文类;也不是插叙、倒叙笔法在散文与小说的不同命运,或者旅行记对于散文与小说的共同启迪——这些虽然奇妙,却都并非不可思议。作为中国文学的基本文类,散文与小说在各自发展的紧要关头,都曾从对方获得变革的动力与方向感。因此,在谈论散文发展时,关注小说的刺激;而描述小说变迁时,则着眼于散文的启迪。这一努力,不只合理,而且可行参见本书第七章“小说史学的形成与新变”第四节“另一种可能性”。。

    第六,之所以在“散文”前面加上“古典”二字,是不得已而为之。世人谈论散文,往往先辨别文言与白话,而后分而治之。但所谓的古典散文与现代散文之间,在我看来,并不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章太炎的重构六朝,周作人的发现晚明,以及胡适的撰写“白话文学史”,都既是历史研究,也是文学实践。正是在一次次成功的古今对话中,中国文章得以移步变形,生生不息。作为研究者,具体论述时,不妨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只是相对于其他文类研究,“文章之学”无疑更需要“古今贯通”。

    §§第九章 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第九章 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从学术史角度,反省20世纪中国的“戏剧研究”,最近二十年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关于20世纪中国戏剧史研究的基本状况,参见周华斌《20世纪的中国戏剧史研究》(胡忌主编《戏史辨》284—308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解玉峰《20世纪元曲研究刍议》(《戏史辨》309—325页)、刘祯《20世纪中国戏剧史学与民间戏剧研究》(胡忌主编《戏史辨》§§第二辑238—258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年)、康保成《五十年的追问:什么是戏剧?什么是中国戏剧史?》(《文艺研究》2009年5期),以及吴国钦等编《元杂剧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徐朔方等编《南戏与传奇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解玉峰著《20世纪中国戏剧学史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张大新著《二十世纪元代杂剧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等。。学者们不仅埋头拉车,而且抬头看路,通过评说诸多前辈的足迹,或继承,或质疑,或反叛,不乏开拓与创新。作为“戏剧研究”的圈外人,我之介入此话题,最初是基于“中国文学研究百年”的思路笔者曾在北京大学(1996年秋、2000年春)及台湾大学(2002年秋)为研究生开设专题课“中国文学研究百年”,其中包括“二十世纪中国的戏剧研究”;此讲还先后在台北艺术大学(2002年12月6日)、华东师范大学(2004年6月18日)、浙江大学(2004年6月22日)演述。后经过一番调整与充实,改题《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又在中山大学八十周年校庆论坛“文明的对话”上作过专题演讲(2004年11月11日);之所以刻意选择在中大谈“戏剧研究”,主要是为了向王季思、董每戡两位先生致敬。读书时修过王先生的课,毕业后曾多次拜访,虽不做戏曲史研究,同样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1979年5月,董先生因“落实政策”重返中大校园,可惜未来得及重登讲台,半年后即去世了。不敢谬称弟子,但看过他那“百衲衣般”的文稿,印象极深。,将“戏剧”与“小说”、“诗歌”、“散文”等并列,作为一种文学样式来讨论。这就决定了,在兼及案头与剧场这方面,我与戏剧史专家接近;但在注重学术体制与学科建构方面,我又与戏剧史专家分离。如此兼及内外的论述策略,有所得,也有所失。

    作为学科的文学史谈到中国戏剧研究,论者必定大力表彰王国维的划时代贡献。对于这一中外学界的共识,我大致认同,但希望略有补正。戏剧不同于诗文小说,其兼及文学与艺术的特性,使得研究者必须有更为开阔的视野。王国维所开启的以治经治子治史的方法“治曲”,对于20世纪的中国学界来说,既是巨大的福音,也留下了不小的遗憾。因为,从此以后,戏剧的“文学性”研究一枝独秀。至于谈论中国戏曲的音乐性或舞台性,不是没有名家,只是相对来说落寞多了。这个问题,很早就有人意识到,比如,半个多世纪前,浦江清谈及“静安先生在历史考证方面,开戏曲史研究之先路。但在戏曲本身之研究,还当推瞿安先生独步”浦江清:《悼吴瞿安先生》,初刊《戏曲》1卷3辑,1942年3月,载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61—63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而董每戡则称:“在剧史家,与其重视其文学性,不如重视其演剧性,这是戏剧家的本分,也就是剧史家与词曲家不相同的一点。”董每戡:《中国戏剧简史·前言》,《中国戏剧简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9年。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作为一种文学/艺术形式,戏剧研究确实可以、而且必须有多种路向。问题在于,为何王国维的道路成为主流,而且对其他选择造成巨大的压抑?今日中国学界的自我反省,到底能走多远?这才是本文所要努力探讨的。在这里,学者的个人选择、学科的发展前景、研究的内在动力、大学的评价机制,以及读者(受众)的欣赏趣味等,诸多因素互相纠结,错综复杂,远非一句“拨乱反正”所能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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