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字之美与考证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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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维的披荆斩棘及其学术转向谈论王国维(1877—1927)的《宋元戏曲考》及其戏剧研究的思路、方法与业绩,首先必须明白:第一,王国维不是戏迷,也没有任何舞台经验;第二,王国维治学的入手处,是哲学而非文学;第三,与诸多专门家之锲而不舍专攻一业不同,王国维的学术道路充满变数,转向时极为果敢、决绝;第四,戏剧研究只是王国维波澜壮阔的学术生涯的一站,开创新局面后,即迅速撤离。理解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大学者,与其将目光集中在某具体著述,还不如关注其从哲学到文学到考古学及上古史,再到边疆史地研究的连续急转弯,到底蕴涵何种学术理念?是什么缘故导致其对戏曲研究采取“始乱终弃”的策略?这一转向是慢慢酝酿,还是突然变卦?何者为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

    王国维三十年的求学及著述,借用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的精彩总结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金明馆丛稿二编》219—22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大致可分为兼及学术内容、治学方法与生命历程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898—1912),在上海及北京汲取新学,“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第二阶段(1912—1923),在京都及上海从事考古学及上古史研究,“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第三阶段(1923—1927),在北京研究辽金元史及边疆地理,“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说到“取外来之观念”,陈寅恪称:“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大曲考》等是也。”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金明馆丛稿二编》219页。其实,同样属于文艺研究,《红楼梦评论》(1904)、《人间词话》(1908—1910)与《宋元戏曲考》(1913)三者,在研究方法上大异其趣。除了小说、词学、戏曲等文类差别,还有对西方理论的依赖程度,以及是否以“考证之眼”阅读小说戏曲《红楼梦评论》批评“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见《静庵文集·红楼梦评论》58页上,《王国维遗书》第五卷,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而《宋元戏曲考》的成功,恰好正是以“考证之眼”读戏曲。,都大相径庭。

    《宋元戏曲考·自序》开篇就是:“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自序》,《宋元戏曲考》,《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这话留给读者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以至后世论者多从“元剧之文章”角度思考问题。除了《自序》所称:“往者读元人杂剧而善之;以为能道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同上。还有第十二章“元剧之文章”的论断:“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第十二章“元剧之文章”,见《宋元戏曲考》73页下、74页上,《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这里的“意境”说,上连诗词,下挂元曲,明显得益于此前的《人间词话》王国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见《人间词话》1页上,《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见《宋元戏曲考》74页上,《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而所谓“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以及称颂关汉卿《窦娥冤》和纪君祥《赵氏孤儿》“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此类论述,在文学观念上,乃《红楼梦评论》的回响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第十二章“元剧之文章”,见《宋元戏曲考》73页下、74页上,《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另,《红楼梦评论》谈及“《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时称:“故曰《红楼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见《静庵文集》50页下—51页下,《王国维遗书》第五卷。。

    换句话说,从“意境”和“悲剧”角度谈论宋元戏曲,虽也有大贡献,却基本上承袭《红楼梦评论》和《人间词话》的思路;更要紧的是,此类精彩论述,多集中在第十二章“元剧之文章”。也就是说,作者是从“文章”而非“戏剧”的立场,来鉴赏、评判宋元戏曲的徐中舒《王静安先生传》(《东方杂志》24卷13号,1927年7月)称,王国维31岁至36岁(即1908—1912年)“专治词曲,标自然、意境二义,其说极透彻精辟。在我国文学史认识通俗文学之价值,当自先生始”。如此立说,无意中暴露其短处,即以“文学”为中心展开其戏剧研究。。而实际上,此书的最大贡献,不在“重写文学史”,而在一举奠定了中国戏剧史研究的基本格局。若第七章“古剧之结构”的结尾,那才是大家手笔:综上所述者观之,则唐代仅有歌舞剧及滑稽剧,至宋金二代而始有纯粹演故事之剧。故虽谓真正之戏剧起于宋代,无不可也。然宋金演剧之结构,虽略如上,而其本则无一存。故当日已有代言体之戏曲否,已不可知。而论真正之戏曲,不能不从元杂剧始也。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第七章“古剧之结构”,《宋元戏曲考》49页下,《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日后无数称誉与争议,不在具体枝节,而在此史家的大判断。

    按作者自序,如此大书,撰写时间只有三个月,这实在不可思议。原因很简单,此前作者已有诸多著述,如《宋元戏曲考·自序》提及的《曲录》(1908)、《戏曲考原》(1909)、《唐宋大曲考》(1909)、《优语录》(1909)、《古剧脚色考》(1911)、《曲调源流表》(未刊,已散佚)等;此外,还有《录曲馀谈》(1910)和《录鬼簿校注》(1909)。如此长期积累,方才有1913年《宋元戏曲史》之一锤定音王著初刊时题为《宋元戏曲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15年),后改《宋元戏曲考》。王国维1912年12月26日致信铃木虎雄,称“近因起草《宋元戏曲史》”而需借书若干;1913年1月5日致信缪荃孙,讲述此书的来龙去脉:“近为商务印书馆作《宋元戏曲史》,将近脱稿,共分十六章。润笔每千字三元,共五万余字,不过得二百元。但四五年中研究所得,手所疏记心所储藏者,借此得编成一书,否则荏苒不能刻期告成。惟其中材料皆一手搜集,说解亦皆自己所发明。将来仍拟改易书名,编定卷数,另行自刻也。”参见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33—3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戏曲史专家曾永义曾以《宋元戏曲史》各章比附其他九书内容参见曾永义《静安先生曲学述评》,王国维著,曾永义导读《宋元戏曲史》20—22页,台北: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印证王国维“自序”所说的“从事既久,续有所得,颇觉昔人之说,与自己之书,罅漏日多,而手所疏记,与心所领会者,亦日有增益”。对于王国维来说,该书既是总结性著作,也是“告别演出”。此前,王国维多以“序言”或“小引”表达自己的学术志向,如“国维雅好声诗,粗谙流别,痛往籍之日丧,惧来者之无征,是用博稽故简,撰为总目。……非徒为考镜之资,亦欲作搜讨之助。补三朝之志,所不敢言,成一家之书,请俟异日”;“是录之辑,岂徒足以考古,亦以存唐宋之戏曲也。若其囿于闻见,不偏不赅,则俟他日补之”;“今就唐宋迄今剧中之角色,考其渊源变化,并附以私见,但资他日之研究,不敢视为定论也”参见《王国维遗书》第十六卷之《曲录序》(见《曲录》)、《优语录》1页上、《古剧角色考》1页下。。自1913年春写定《宋元戏曲考》后,王国维基本上不再碰戏曲问题,只是偶尔作点版本校订工作如1915年10月撰《元刊杂剧三十种序录》,称:“此本虽出坊间,多讹别之字,而元剧之真面目,独赖是以见,诚可谓惊人秘笈矣。原书本无次第及作者姓氏,曩曾为之厘定时代,考订撰人,录目如左,世之君子以览观焉。”《观堂别集》卷三19页下,《王国维遗书》第四卷。。

    告别曾朝夕相处的某种学问,学者们一般都会余波荡漾,不绝如缕,王国维为何如此决绝?这就涉及王国维的性格——做事特别执著与专注,拿得起,放得下,当初全力以赴,一旦离开,再不回头。早年沉湎西洋哲学的王国维,在京都与狩野直喜聊天时,“偶尔提到西洋哲学,王君苦笑说他不懂,总是逃避这个话题”狩野直喜:《回忆王静安君》,见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294页,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1922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请王国维指导研究生,王提出四个研究题目:“《诗》、《书》中成语之研究”、“古字母之研究”、“古文学中联绵字之研究”、“共和以前年代之研究”,并对此四题的范围及思路作详细说明参见王国维1922年12月8日《致沈兼士》及附录的《研究发题》,载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332—336页。。日后出任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导师,同样闭口不谈文学1925年9月11日《清华周刊》“教职员介绍栏”:“王国维,静庵先生,浙江海宁人,初学哲学,通俗文学,于《宋元戏曲史》见其大凡矣。先生今年来清华,以经史、小学、考古教研究院。”同年9月8日,清华研究院举行第一次教务会议,会上公布各教授所开课程及指导研究范围,王国维任经史小学导师,讲授“古史新证”、《尚书》、《说文》练习;指导学生研究范围有:《尚书》本经之比较研究、诗中状词之研究,古礼器之研究、说文部首之研究、卜辞及金文中地名或制度之研究、诸史中外国传之研究、元史中蒙古色目人名之划一研究、慧琳《一切经音义》之反切与切韵反切之比较研究。。1913年以后的王国维,绝口不谈叔本华、不谈《红楼梦》,也不谈宋元戏曲。对于后者,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的解释广被接纳。

    1925年,当青木正儿以后学身份拜谒王国维,表示愿承其余绪专攻明清戏曲时,王的回答是:“明以后无足取,元曲为活文学,明清之曲,死文学也。”青木则辩解:“况今歌场中,元曲既灭,明清之曲尚行,则元曲为死剧,而明清为活剧也。”青木正儿著,王古鲁译:《中国近世戏曲史·序》,《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研究者一般都以青木的追忆为据,论定王国维之所以中断戏剧研究。可这仅仅是青木的一面之词,难成定谳。王国维不谈明清戏曲是真,但“死文学”云云,则有点可疑。不是说“必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戏剧之意义始全”吗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第四章“宋之乐曲”,《宋元戏曲考》26页上,《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怎么能将戏剧仅仅局限在“文学”之死活?即便因个人趣味,对剧场始终隔膜,以“文学家之眼光”看明清戏剧,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以及孔尚任的《桃花扇》、洪昇的《长生殿》,难道全都不值一提?《宋元戏曲考》第十六章“余论”中,确实提及“汤氏才思,诚一时之隽;然较之元人,显有人工与自然之别”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第十六章“余论”,《宋元戏曲考》96页下,《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可《红楼梦评论》在谈及中国人缺乏悲剧精神时,称“故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见《静庵文集》49页下,《王国维遗书》第五卷。,评价不可谓不高。

    其实,即便在全神贯注撰写《宋元戏曲考》时,王国维注重的,依旧是“史学”而非“艺术”。青木正儿曾追忆与王国维初次会面:“我问起中国戏剧,他的意思似乎是他一向不喜欢观看。”谈到音乐,他说自己不懂;邀请他看日本的戏剧演出,他也不感兴趣。对于“王先生只顾学问,没有艺术美感”青木正儿:《追忆与王静庵先生的初次会面》,见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323页。,年少气盛的青木不太以为然。类似的印象,“京都支那学”的开创者狩野直喜也有,不过,却从另外的角度解读:“我觉得来京都以后,王君的学问有一些变化。也就是说,他好像重新转向研究中国的经学,要树立新的见地。”因此,撰写日后成为一代名著的《宋元戏曲史》,对他来说,“完全属于消遣”狩野直喜:《回忆王静安君》,见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294页。。寓居京都时期,作为学问家的王国维,在学术对象及研究方法上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点,王国维自己也承认1916年2月王国维《丙辰日记》:“自辛亥十月寓京都,至是已五度岁,实计在京都已四岁余。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为简单,惟学问则变化滋甚。”转引自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140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问题在于,如此突变,有何因缘?“寓居京都”是否决定性因素?

    清华国学院及门弟子吴其昌,称宣统元年在王国维治学生涯中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先生治学的兴趣,在这一年完全改变了。”吴其昌:《王国维先生生平及其学说》,见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216页。为什么定在1909年,而不是东渡之后?就因为这一年,罗振玉北上任学部参事,王国维随行,在撰写《戏曲考源》等的同时,因罗振玉而拜会法国学者伯希和,得见敦煌石室唐人写本;翻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记》;结识专治《元史》的柯劭忞以及精金石及目录学的缪荃孙参见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53—62页。。所有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学问种子,虽然其发芽乃至开花结果,是到了京都以及重回上海以后。王国维刚刚去世,清华国学院同学刊行的《国学月报》上,载有殷南《我所知道的王静安先生》一文,谈及王国维之所以由哲学、文学而转向考古学,“是完全因为材料见得多,引起他研究的兴味”;而这中间,起决定性影响的是罗振玉。因为,那时的中国,博物馆及公共图书馆还处在萌芽阶段,资料极少,远不及私人收藏家。而罗振玉不仅“收藏古器物碑版及各种书籍拓本非常之多”,更重要的是,那几种考古学资料的大发现,都与他相关,王国维因而得以参与整理和研究,“于是这垦荒的事业就引起他特别的兴趣,到后来竟有很大的收获了”参阅殷南《我所知道的王静安先生》,见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104—106页。。如此论述,知根知底,难怪学界断言,此自称跟王国维相识三十年的“殷南”即北大教授马衡。

    毫无疑问,罗振玉对于王国维的学术转向起很大作用。这一点,罗振玉本人有详细的叙述:如何为王国维讲述有清一代学术源流,如何劝王国维专研国学,如何先于小学、训诂植其基,然后“尽出大云书库藏书五十万卷、古器物铭识拓本数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余品,恣公搜讨”,而王国维则“居海东,既尽弃所学,乃寝馈于往岁予所赠诸家之书”,“每著一书,必就予商体例、衡得失”罗振玉:《海宁王忠悫公传》,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7页。。这些我都相信,唯一不以为然的是,罗振玉此文撰于王国维身后,刻意渲染自家之谆谆教诲,并讥讽王早年“从藤田博士治欧文及西洋哲学、文学、美术”。其实,王国维早年之研习泰西哲学,了解世界学术潮流及文化发展大势,对其日后转治传统中国学问大有裨益。弟子徐中舒的《王静安先生传》也称,移居京都以后,王国维学术上进展神速,“故虽由西洋学说以返求于我国经典,而卒能不为经典所束缚”徐中舒:《王静安先生传》,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167页。。正因为有此前研习“西洋学说”垫底,才有日后的“不为经典所束缚”。恰如狩野直喜说的:“他对西洋科学研究法理解很深,并把它利用来研究中国的学问,这是作为学者的王君的卓越之处。”狩野直喜:《回忆王静安君》,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295页。

    作为学者,王国维的志向十分远大。这一点,看他如何谈古论今,便不难明白。刊于1914年的《二牖轩随录》中,有一则“古今最大著述”:余尝数古今最大著述,不过五六种。汉则司马迁之《史记》,许慎之《说文解字》,六朝则郦道元之《水经注》,唐则杜佑之《通典》,宋则沈括之《梦溪笔谈》,皆一空倚傍,自创新体。后人著书,不过赓续之,摹拟之,注释之,改正之而已。王国维:《二牖轩随录》卷一“古今最大著述”则,见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128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这段话,与前几则杂记相关,重点在表彰沈括,称《梦溪笔谈》“其精到之处,乃万劫不可磨灭,后人每无能继之者,可谓豪杰之士矣”。如此立论,可见其学术标准之高。而对于王国维的学问,遗民学术圈的极力称许自不必说参见王风《〈追忆王国维〉后记》,载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485—503页。,就连新文化人,也都赞叹不已。鲁迅1922年11月6日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不懂的音译》:“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鲁迅:《热风·不懂的音译》,《鲁迅全集》第一卷39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同年8月28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胡适的日记》下册44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对于政治立场迥异的王国维,新文化人鲁迅、胡适竟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实在不容易。

    志向远大与视野开阔,二者往往相辅相成。1919年王国维撰《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称:“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观堂集林》卷二十三25页下、26页上,《王国维遗书》第四卷。具体到对于沈曾植学问境界及研究业绩的表彰《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先生少年固已尽通国初及乾嘉诸家之说;中年治辽金元史、治四裔地理,又为道咸以降诸家之学。然一秉先正成法,无或逾越。其于人心世道之污隆、政事之利病,必穷其源委,似国初诸老。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益探其奥窔,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综揽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怎么看都好像是在为自己树立学问的标杆,或者说是一种自我期许。而对于清学三变的表述,此前几年已经出现。1913年7月至1914年5月连载于《盛京日报》的《东山杂记》,其卷二有“国朝学术”则:大抵国初诸老,根柢本深,规模亦大,而粗疏在所不免;乾嘉诸儒,亦有根柢,有规模,而加之以专,行之以密,故所得独多;嘉道以后,经则主今文,史则主辽金元,地理则攻西北,此数者亦学者所当有事,诸儒所攻,究不为无功,然于根柢规模,逊于前人远矣。王国维:《东山杂记》卷二“国朝学术”则,见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103页。在我看来,明确的学术史意识,正是王国维学术转型的关键。

    就在与青木正儿谈明清戏曲的1925年,任教清华研究院的王国维,暑假中应学生会邀请,作题为《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的专题演讲(初刊《学衡》45期,1925年9月)。讲演开门见山,断言“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接下来便是: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之最大发现有三:一为孔子壁中书,二为汲冢书,三则今之殷虚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此四者之一,已足当孔壁汲冢所出,而各地零星发见之金石书籍,于学术有大关系者尚不与焉。故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见时代,自来未有能比者也。《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静庵文集续编》65页上—65页下,《王国维遗书》第五卷。这则讲演,不说是学者王国维的“夫子自道”,起码也让我们对其学术转向有了十分清晰的理解。因为,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中国学术界在资料上的四项“最大发现”,都与罗振玉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王国维,很早就意识到其学术价值。

    王国维1913年7月至1914年5月连载于《盛京日报》的《东山杂记》,若卷一中的“内阁大库书之发见”、“斯坦因所得长城故址汉简”、“斯坦因三访古”、“敦煌石室古写本书”、“简牍出土之事”等参见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40—46页。,都让你感觉到作者压抑不住的兴奋。尤其是屡次提及晋太康中汲冢所出书,远比不上今日敦煌的发现:“数百年来争重宋元刊本,今日得见六朝唐人写本书,又得读种种佚书,不可谓非艺林一大快事也。”王国维:《东山杂记》卷一“敦煌石室古写本书”则,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45页。“今则简牍西去,印本东来,其可读可释,可久可传,怠无异于原物。此今日艺术之进步,而为古人所不可遇者也。”王国维:《东山杂记》卷一“简牍出土之事”则,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46页。“汉人墨迹,自六朝之末至于唐宋久已无存,《淳化阁帖》所刻张芝等书,实为几经传摹之本。吾侪生千载后,反得见汉人手迹,不可谓非奇遇也。”王国维:《东山杂记》卷一“简中书体”则,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47页。值得注意的是,“斯坦因三访古”则在赞扬斯坦因三次新疆访古,“益于世界学术者必非浅鲜”的同时,称“我国学者亦可以兴起矣”王国维:《东山杂记》卷一“斯坦因三访古”则,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43页。。此后不久,王国维与罗振玉合作完成《流沙坠简》,很是得意,于1914年7月17日致信缪荃孙:“考释虽草草具稿,自谓于地理上裨益最多,其余关于制度名物者亦颇有创获,使竹汀先生辈操觚,恐亦不过如是。”接下来称“比年以来拟专治三代之学”,因“此事自宋迄近数十年无甚进步”,直到罗振玉得益于甲骨文的启发,方才有大突破。自信《流沙坠简》一书除小学上的发见,“此外有裨于国邑、姓氏、制度、文物之学者,不胜枚举;其有益于释经,固不下木简之有益于史也”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40—41页。。

    王国维的挚友陈寅恪,曾在《陈垣敦煌劫馀录序》中,谈论学者之“预流”与“未入流”,关键就在于对“新材料与新问题”有无足够的敏感: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陈寅恪:《陈垣敦煌劫馀录序》,《金明馆丛稿二编》236页。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史学界的四大发现,甲骨文、敦煌遗书、居延竹简、大内档案,让对学术发展方向极为敏感的王国维“目不暇接”,经过一番艰难的选择,深感“时不我待”,只好将已渐入佳境的戏剧研究尽早结束。接下来的几年,王国维学术上大有创获,如1917年撰成《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等宏文,开辟了以甲骨文考证上古史的新天地1903年因罗振玉助刘鹗校印《铁云藏龟》,王国维得以初见甲骨文字,但最初并未将其作为主攻方向。《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中有曰:“光绪壬寅,刘氏选千余片影印传世,所谓《铁云藏龟》是也。”见《静庵文集续编》66页上。。设想若非及时转向,焉能有如此成绩!这中间,除了对甲骨文认识逐步深入,还有就是学术取舍上的当机立断。

    在撰于1905年的《自序二》中,王国维自称其嗜好“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同时又称“因词之成功,而有志于戏曲,此亦近日之奢愿也”。前一转向很快实现,后一转向则不无波折——所谓“有志于戏曲者”,原本设想的是继承元杂剧及明清传奇的事业,其工作目标是创作可与“西洋之名剧”比肩的中国戏剧。“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乎是也。”王国维:《自序二》,《静庵文集续编》21页上—22页上,《王国维遗书》第五卷。可在实际操作中,竟一转而成了戏剧史研究。严格说来,《宋元戏曲考》属于“史学”而非“文学”,转型已经发生。在这个意义上,1913年之放弃“戏曲”而转治“古史”,研究的对象变了,学问的方法及趣味却依旧。

    在“诗”与“史”的碰撞中,王国维最终选择了后者,这与其精神气质有很大关系。古今文人之“为赋新诗强说愁”,本当不得真;可王国维不一样,日后的投湖自尽,从早年的诗句可看出端倪。吟成于“甲辰”(1904)的《病中即事》有曰:“因病废书增寂寞,强颜入世苦支离。”王国维:《病中即事》,《静庵文集·静庵诗稿附》114页下,《王国维遗书》第五卷。“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王国维:《自序》,《静庵文集续编》20页上,《王国维遗书》第五卷。的王国维,其精神气质使得“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格外欣赏“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王国维:《静庵文集·自序》,《静庵文集》,《王国维遗书》第五卷。。在我看来,王国维之从“哲学”逃向“文学”,又从“文学”逃向“史学”,一步步地,都是在与其忧郁气质与悲观情怀抗争。以尽可能冷峻、客观、平和的心态,从事艰深的学术研究,对于格外敏感的王国维来说,更容易“安身立命”。否则,整日沉湎在悲观主义的哲学或文学里,自杀悲剧很可能提早发生。

    王国维1913年后尽弃旧业,不再从事戏剧史研究,此举与其理解为蔑视明清传奇,不如从“学术转向”立论——其中有生命体验,有学术史意识,最重要的还是千载难逢的资料大发现。郭沫若曾对比王国维和鲁迅:“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代的后学。”郭沫若:《鲁迅和王国维》,初刊1946年10月《文艺复兴》3卷2期,引文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二十卷30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有趣的是,王国维治戏曲史六年(1908—1913),鲁迅治小说史五年(1920—1924),二者都是扎硬寨打死仗,取得后人难以企及的业绩;然后又都突然撒手,从此不再重理旧业。后人或许感叹嘘唏,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大局已定,日后只是补苴罅漏,没有多大的意思,及时撤退,实乃明智之举。

    鲁迅对于自家著作颇为自得,《中国小说史略》的《序言》劈头就是“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后人恰如其分地添上一句:“有史自鲁迅始”。鲁迅自称治小说史,每一部分“我都有我独立的准备”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序言》,《鲁迅全集》第九卷4页;《华盖集续编·不是信》,《鲁迅全集》第三卷229页。。将《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三书,与《中国小说史略》相对照,不难发现鲁迅著述之严谨参见陈平原《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学人》第四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7月。。至于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自序》有云:“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其所贡于此学者亦以此书为多,非吾辈才力过于古人,实以古人未尝为此学故也。”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自序》,《宋元戏曲考》,《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既然如此,开天辟地的工作已经完成,发凡起例也早就做好,志向远大的学者,当然有理由打点行装,重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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