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卷上之“金元总论”有曰:“余尝谓天下文字,惟曲最真,以无利禄之见,存于胸臆也。”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卷上“一、金元总论”,《吴梅戏曲论文集》117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这与王国维赞赏“元剧之文章”颇为相似“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见王国维《宋元戏曲考》73页下,《王国维遗书》第十五卷。,可此书卷中及卷下对明清两代的杂剧、传奇与散曲,同样多有表彰,可见吴梅并不独尊“元剧”。更重要的是,王国维从文学史的角度,即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为“元人之曲”打抱不平;吴梅的兴趣则是读曲、唱曲、制曲。1917—1922年,作为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的吴梅,在最高学府讲授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曲学”,曾引起很大争议。立场迥异的论者,着眼的多为“文章”或“道德”,而吴梅本人更看重的却是“音律”。按照学校的规定,讲授“戏曲”及“戏曲史”等课程的吴梅,曾给修课学生发放《词馀讲义》,此讲义1932年改题《曲学通论》,由商务印书馆刊行。在该书的“自叙”中,作者阐明工作目标:丁巳之秋,余承乏国学,与诸生讲习斯艺,深惜元明时作者辈出,而明示条例,成一家之言,为学子导先路者,卒不多见。又自逊清咸同以来,歌者不知律,文人不知音,作家不知谱,正始日远,牙旷难期,亟欲荟萃众说,别写一书。吴梅:《曲学通论·自叙》,《吴梅戏曲论文集》259页。如此“自叙”,可见作者的兴趣始终在剧曲之制作,且重在声律,而非日后学界通行的“戏剧史”。单看章节,从“调名”、“平仄”、“阴阳”、“论韵”,到“正讹”、“务头”、“十知”、“家数”,全都属于广义的“作法”,而非史学研究。
这与吴梅的学术经历有直接的关系。在就任北大教授之前,吴梅并未受过正规的学术训练,走的是传统文人科考、游幕、诗酒酬唱的道路,虽曾短期任教于东吴大学堂(1905)、南京第四师范(1912)、上海民立中学(1913)等,但主要还是因《风洞山》传奇(1904)以及《奢摩他室曲话》(1907)、《顾曲麈谈》(1914)等刊行,而被刚刚上任的北大校长蔡元培看中。在《顾曲麈谈》第一章“原曲”的卷首,有一段自述学曲经历的文字,值得征引:余十八九岁时,始喜读曲,苦无良师以为教导,心辄怏怏。继思欲明曲理,须先唱曲,《隋书》所谓“弹曲多则能造曲”是也。乃从里老之善此技者,详细问业,往往瞠目不能答一语。……余愤甚,遂取古今杂剧传奇,博览而详核之……余乃独行其是,置流俗毁誉于不顾,以迄今日,虽有一知半解,亦扣槃扪烛之谈也。用贡诸世,以饷同嗜者。吴梅:《顾曲麈谈》第一章“原曲”,《吴梅戏曲论文集》3页。有此发愤学曲的经历,日后吴梅在南北各大学教书,均以讲授制作技巧而非史学研究见长。只是因大学课程的设计,才勉为其难地讲讲“戏曲史”。
学界虽表彰吴梅所涉曲学门类广博,但大都着重在其独步一时的曲律研究。若浦江清称:“海内固不乏专家,但求如吴先生之于制曲、谱曲、度曲、校订曲本、审定曲律均臻绝顶之一位大师,则难有其人,此天下之公论也。”浦江清:《悼吴瞿安先生》,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63页。王卫民撰《吴梅评传》,其第三章开篇就是:“在戏曲理论方面,吴梅既研究曲律,也研究曲史,还写了不少剧本评论。其中以曲律研究的成就最为突出。时人之所以称他为曲学大师、曲学祭酒,主要原因也在于此。”王卫民:《吴梅评传》101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江巨荣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新刊《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撰写“导读”,表面上平分秋色,实则轻重有别:“吴梅曲学研究的重点分两个方面:一是以考述曲的特性、构成、演唱为中心的戏曲本体论,二是描述宋金元直至明清时期,包括散曲、戏曲在内的‘曲’的发展史。”江巨荣:《〈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导读》,吴梅《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从1942年3月浦江清在《戏曲》上撰文,借凭吊先辈之机,专门评述吴梅的曲学贡献,一直到今天,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学界,大都注重这位“曲学全才”在制作、歌唱、吹奏、搬演方面的“真本事”,而相对忽略其戏剧史研究能力。
1916年商务印书馆初刊的《顾曲麈谈》,话题比较全面,兼及创作论与戏剧史;日后的著述,逐渐分道扬镳。若注重“曲律”的《曲学通论》、《南北词简谱》,以及倾向于“剧史”的《中国戏曲概论》、《元杂剧研究》,二者趣味迥异。至于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课程,以及编写《中国文学史》讲义,因作者并不看重,暂时忽略不计参见陈平原《不该被遗忘的“文学史”——关于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藏吴梅〈中国文学史〉》,《北京大学学报》2005年1期。。专讲曲律的著作,固然多谈各种“作法”,即便撰写“戏剧史”或“文学史”,吴梅仍主要以是否“合律”作为评价标准。
从“曲律”角度读曲、说曲乃至构建“曲史”,必须面对一个挑战:文人学者擅长或喜欢“作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时候,曲律还有用吗?对此,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浦江清的辩解恰逢其时:或谓曲律者为作曲而设,作曲之时代如过去,则曲律之书,殆将覆瓿。不知戏曲在文学之美以外,尚有声律,吾人即仅有志于读曲,欲衡量古人之剧本,而知其得失,曲律研究终不可废也。浦江清:《悼吴瞿安先生》,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62页。话是这么说,可王国维谈“元剧之文章”广为传颂,而吴梅之“论南北曲作法”则应者寥寥。原因是,后者不仅技术性强,学习难度大,而且不太符合“时代潮流”。在《评王著〈元词斠律〉》中,浦江清专门就此作了论述:今日治国文学者,对于戏曲文学莫不感浓厚的兴味,但或者偏在文学欣赏上,历史考证上,版本目录上,对于曲律研究感到兴味的人不多,一则畏其难,二则疑其无用。一般的新文学家,既否定今日词曲创作的价值,同时也不能同情于推敲词律曲律的人了。浦江清:《评王著〈元词斠律〉》,《浦江清文录》17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曲者本皆乐歌,必须合于工尺谱,故不得不有律,不得不有许多牌子,“即使单以戏曲当文学作品读,对于律的常识仍须具有,犹之读西洋诗,不能不知道西洋诗律”。在这个意义上,曲律乃治文学者必备的常识。对于南北曲律,古来并没有很好的整理与研究,“直到吴瞿安先生的《南北词简谱》方始用科学方法研究曲律”同上书,172页。。这本来很重要,可实际上,晚清以降西洋的“文学”概念引进,读者的欣赏趣味及评价尺度发生很大变化,学者们不太考虑诗词曲赋小说戏剧等不同体裁的特点,一律着眼于“文字之美”。如此一来,谈论宋元杂剧及明清传奇时,自觉不自觉地,对“音律”与“剧场”多有贬抑(关于“剧场”,先按下不表)。这就能解释为何王、吴合称,但后者的学术影响力,根本无法与前者相提并论。
当然,不是所有学人都这么看,也有认定吴梅的学术贡献在王国维之上的,比如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钱从“古文学”的角度论述晚清的文、诗、词、曲的成就,在这个论述框架中,吴梅的地位明显高于王国维:特是曲学之兴,国维治之三年,未若吴梅之劬以毕生;国维限于元曲,未若吴梅之集其大成;国维详其历史,未若吴梅之发其条例;国维赏其文学,未若吴梅之析其声律。而论曲学者,并世要推吴梅为大师云。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313页。从业时间长短、研究范围大小,这都可以忽略;甚至连“文学”与“声律”的辨析,也都不是关键;最最要紧的还是,一个“详其历史”,另一个“发其条例”。换句话说,王国维的研究属于“学问”,而吴梅则直接对文人的“创作”有贡献。
现代中国的“曲学”,到底偏于“文艺”,还是从属“史学”,这一认知的差异,决定了学界对于吴梅工作的不同评价。浦江清在谈及吴梅的贡献时称:虽然,处明清之际,一般文人才子皆能言曲,处三百年后,欲振拾坠绪,钩稽玄微,不但尽古人之所长,且有以胜之者,则非大学者不办,此所以先生之地位尤高也。浦江清:《悼吴瞿安先生》,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62页。这一褒扬背后,等于承认吴梅的业绩在“承前”而不是“启后”。吴梅的入室弟子唐圭璋,1950年代撰《回忆吴瞿安先生》,刻意强调吴梅“集三百年来研究曲学的大成”:在清末曲学极衰微的时期,先生以毕生精力从文学、音乐、戏剧各方面研究曲学,集三百年来研究曲学的大成,开近代研究曲学的风气,先生的功绩是永不磨灭的。唐圭璋:《回忆吴瞿安先生》,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88页。这里的“集大成”,更多体现传统文人的雅趣,即兼及曲学的方方面面,尤其关注曲辞和声律。从这一角度考量,王国维确实不及吴梅。可也正是这种“振拾坠绪”的努力,使得吴梅的工作“继承”多于“发展”,整体上看缺乏时代感和创新意识,更像是在延续传统曲学,而不是在西学大潮冲击这一大背景下展开的“戏剧研究”康保成称:“王国维的同辈吴梅是固守曲本位的最后一位大家。他对传统曲学的总结和梳理无疑是有意义的,然而,从戏剧学的角度看,过分地强调曲辞和声律,则与已被理论界认同和接收的新的戏剧观念背道而驰。”见《傩戏艺术源流》2页,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与王国维之注重史料、擅长考证相反,吴梅的著述“不屑屑于考据”,立论时以我为主,任意驰驱。谈及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时,吴梅以鬼、侠、仙、佛相比附,称“《还魂》,鬼也;《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这明显是借用明人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的说法谑庵居士(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云:“《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若士以为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者矣。”见蔡毅编《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二册1228页,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好在吴梅还有“盖前四人为场中之傀儡,而后四人则提掇线索者也”等进一步的发挥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卷中,《吴梅戏曲论文集》159页。。而《顾曲麈谈》第四章“谈曲”,论及汤显祖、沈璟之争,有曰:“余谓二公譬如狂狷,天壤间应有两项人物,倘能守词隐先生之矩矱,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两美乎?”吴梅:《顾曲麈谈》第四章“谈曲”,《吴梅戏曲论文集》105页。这话很精彩,可惜来自晚明戏曲理论家吕天成的《曲品》参阅吕天成《曲品》卷上,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213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只不过中间略为删节。
吴梅著述中常有这种情况,将前人的话捏合成文,还“余谓”云云,明显与现代学术规范不合。若抄得好,也还说得过去(因那时“学术规范”刚刚建立,老一辈学者不太适应),最怕的是以讹传讹。在《王实甫〈西厢记〉》中,吴梅称:“元人科白,俱有定则,而皆不甚注意,不过应接场面,以便驱使曲文而已。”吴梅:《王实甫〈西厢记〉》,《吴梅戏曲论文集》495页。这个说法,同样渊源有自,明人臧晋叔《元曲选序》已着先鞭臧懋循《〈元曲选〉自序一》云:“或又谓主司所定题目外,止曲名及韵耳,其宾白则演剧时伶人自为之,故多鄙俚蹈袭之语。”见蔡毅编《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一册438页。。日后的戏剧史家,多对此说表示怀疑。上世纪30年代,周贻白撰《中国剧场史》,便称:“且戏剧之为戏剧,全仗曲、白相互为用,宾白在戏剧里所占的地位,其重要并不亚于曲子。”周贻白:《中国剧场史》102—103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而董每戡论《西厢记》时,也涉及此话题。分析“赖婚”一折时,作者甚至只引宾白而不录曲词:《西厢五剧》的“曲词”和“宾白”血脉相通,一气呵成,甚之,像我在前面所引的,也前后贯串,人物内心和外表所应有的戏都可以在这些“白口”中找得到,几乎没有一句话不是作者依据“规定情境”和客观存在的人物性格而推敲琢磨出来的,决非演员可以随便地临时凑成的。这既可证明曲论家们的臆说之不可靠,也可以证明曲论家们只钻研“曲子”而忽视“宾白”的不合理,更可说明论一个剧本非从舞台演出角度来论不可。“戏曲”压根儿不只是“曲”,而是“戏”,综合艺术的戏。董每戡:《五大名剧论·〈西厢记〉论》,《董每戡文集》中卷160—161页,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重“曲词”而轻“宾白”,这是吴梅作为曲学家的趣味使然;但论述时多袭旧说,直接化用明清两代曲论家的结论,使得其著述不无瑕疵。
上世纪40年代,正当学界忙于缅怀去世不久的吴梅先生时,叶德均(1911—1956)在《风雨谈》发表《跋〈霜崖曲跋〉》,对吴梅“治学方法的随意和考证的疏忽”以及论述“多半以曲文合谱合律为主”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从上面许多违失、错误诸点看来,不仅态度失宜,治学方法苟简;即所谓“不屑屑于考据”,也还不至于有这么多的错误,有时简直丝毫不加考察就随便下断语。其原因当为吴氏写跋文时,亦与往日传统文人作序跋相同,是漫不经心随意一挥而就的。自然专门学者的著述,并不是毫无错失,然而总不会像吴氏这样信笔而写。如果不细细比勘,谁也不会相信这些论曲的跋文,竟如此令人失望!叶德均:《跋〈霜崖曲跋〉》,原刊《风雨谈》9期,1944年2月;引文见《戏曲小说丛考》49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最后一句“如此令人失望”的,原本是“一代曲学大师论曲的跋文”,入集时改为“这些论曲的跋文”,口气已经缓和多了。叶德均长于书籍版本及人物事迹的辨析,其批评本身可以成立;可仅仅针对吴梅去世后弟子们辑录的《霜厓曲跋》做文章,有失公道。
谈及吴梅著作中“涉及戏曲史和考证”的部分“显然的错误、遗失之处也颇不少”,叶德均称“赵景深先生在《读曲随笔》中已列举其误”。作为戏曲史家的赵景深,撰有《沈璟》、《谈昆剧》、《中国古典戏曲理论》等长文赵景深:《沈璟》,《读曲随笔》135—156页,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谈昆剧》,《戏曲笔谈》173—20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新一版;《中国古典戏曲理论》,《曲论新探》,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但总的来说,多关注作家轶闻,也稽查戏曲文献,但缺乏总体论述框架,著述比较琐碎。这与其涉猎甚广,除戏曲外,兼及童话研究、民间文学整理、欧洲文学介绍等,且主要在报纸而非专业杂志上发文章,有直接的关系论者表彰其博学,称“赵先生对于所有的文艺样式几乎都涉猎过,许多方面都有专著”(参见雷群明《赵景深与戏曲研究》,见赵景深《中国戏曲丛谈》343—361页,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殊不知,这正是赵书所论多粗浅的缘故。。赵景深1940年撰《吴梅纪念》,格外表彰吴梅传奇里的民族思想,而对其学术论著则持保留态度:“此处不预备评价他的曲学论著,因为新材料的发现很多,因此他的论著可增补的地方也就不少。”“学院式的探讨姑俟他日,现在所要说的,只是他的作品与时代的关系。”赵景深:《吴梅纪念》,《中国戏曲丛谈》240—241页。赵景深的《读吴梅曲论》撰于1934年,指出《词馀讲义》、《元剧研究ABC》和《中国戏曲概论》的三处小疵,虽有道理,但无关大局参见赵景深《读吴梅曲论》,《中国戏曲初探》23—25页,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年。。
叶德均的《跋〈霜崖曲跋〉》本是一则旧文,影响甚微;1979年中华书局刊行《戏曲小说丛考》,将此文收录其中,这才激起辑录《霜厓曲跋》的任讷(任中敏)的强烈反弹。在《回忆瞿庵夫子》一文中,任中敏除了极力表彰师尊,更专门批驳“妄人无知”的叶德均,还加了个注:“叶德均于1957年自杀,赵景深代编《戏曲小说丛考》一书,不知何故,对外隐瞒其自杀。”接下来引周恩来总理如何表扬昆剧,可见昆剧绝非“残骸”;然后反唇相讥,你不是“残骸”,为何还自杀任中敏:《回忆瞿庵夫子》,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102—105页。。“残骸”云云,是针对叶文中的一段话:“现代人自有现代的歌曲戏剧可供歌唱、制谱、表演乃至创作,不必再去迷恋昆曲的残骸。”叶氏认定凭借个人努力(如编《南北词简谱》)以达成一个“曲学昌明”的时代,已经不可能了,故“吴氏殆为最后一位结束南北曲的制作、歌唱的学者”叶德均:《跋〈霜崖曲跋〉》,《戏曲小说丛考》484—485页。。如此立说,不太谨严;但任中敏的反批评,含沙射影其有政治问题,也实在不厚道1956年7月6日,叶德均在云南大学教授任上,因遭诽谤而自杀;任文称其自杀于1957年,对当代中国史略有了解者,会马上联想到反右运动。。
不仅仅着眼于学术功力,更兼及艺术修养,这样来谈吴梅,方有通达的见解。比较王、吴学问,称一注重历史考证,一擅长戏曲艺术,这么说,大家都能接受。作为再传弟子,邓乔彬显然觉得有义务为师祖争一口气,其《吴梅研究》第三章专论“吴梅的戏曲史观与戏曲批评”,明里暗里都是吴王比较,如批评后者不擅长曲律且全盘否定明人杂剧传奇、强调“这一时期戏曲批评的成就主要是吴梅所作出的”、“在戏曲史观上,吴梅却有不少高于王国维之处”等邓乔彬:《吴梅研究》68—109、80、87、92、91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反而是邓的指导教师万云骏说话比较有分寸:“由于吴先生兼有学人与才人之长,集作曲、论曲于一身,且精通曲律,长于文词,所论、所作自不同于他人,对曲学的个中三昧自有独得之秘。”万云骏:《〈吴梅研究〉序》,邓乔彬《吴梅研究》。世人多从“学人”的角度来评说吴梅,忽略其“才人”的一面,明显有偏差。当年吴梅刚去世,弟子万云骏(1910—1994)即撰写《悼瞿安师》,其中有一段话,我以为深得乃师神韵: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教授,从他学词曲的大学生也不在少数,但是他们大多重理论而轻实际,好考据而少写作。瞿安师在醉后常常说:“一个人文学的理论无论谈得如何天花乱坠,我不会相信,他如能当场写一篇出来,我便佩服了。”万云骏:《悼瞿安师》,初刊1939年5月8日《大美报》,见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50页。显然,在吴梅心目中,“创作”高于“研究”。这一点,从去世前几个月给弟子卢前(1905—1951)写信,作身后之托,可以看得很清楚:计生平撰述,约告吾弟,身后之托,如是而已。《霜厓文录》二卷未誊清,《霜厓诗录》四卷已成清本,《霜厓词录》一卷已成清本,《霜厓曲录》二卷已刻,《霜厓三剧》三种附谱已刻。此外如《顾曲麈谈》、《中国戏曲史》、《辽金元文学史》,则皆坊间出版,听其自生自灭可也。惟《南北词简谱》十卷,已成清本,为治曲者必需之书,此则必待付刻,与前五种同此行世。吴梅:《与卢前书》,《吴梅全集·理论卷》1135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回首平生,清点著述时,吴梅耿耿于怀的是自家创作的“文录”、“诗录”、“词录”、“曲录”以及“霜厓三剧”,至于那些已刊史著,“听其自生自灭可也”。为何专门提及《南北词简谱》?那也是因其有利于创作。可见,吴梅骨子里是“文人”,而非“学者”。
有感于“歌者不知律,文人不知音,作家不知谱”,吴梅长期投身于戏曲的教学与研究,除了从一开始就以音律为中心,再就是格外看重研究者的创作才能。著名报人张友鸾在《卢冀野怀念师尊》中,曾比较吴梅的两个弟子:吴瞿安(梅)授元曲南高师时,有两个得意弟子,一是卢冀野(前),一是任二北(中敏)。大体说来,卢较有才情,任却肯下苦工。在写作方面,任不如卢;在研究方面,卢却逊任一筹。张友鸾:《卢冀野怀念师尊》,《卢前曲学四种》26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那位深得吴梅欣赏、作身后之托的弟子卢前,曾“兹放“仿”前人论诗、论词之例,成论曲绝句四十首”卢前:《论曲杂句》,《卢前曲学四种》242页。,以马致远开篇,以自家殿后。如此逞才使气,当然很可爱,但与现代学术相去甚远。卢前也曾提及从小爱读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欲踵斯作,拾其遗阙”,最终编成总共七章的《明清戏曲史》。要说“使学者知元后未尝无曲”卢前:《明清戏曲史·自序》,《卢前曲学四种》5页。,这目的是达到了,因该书开列不少剧目曲目;但论述过于粗糙,比起“自序”中提及的“东友青木正儿”,差距实在太大了。论个人才华或精神气质,卢前明显更得师长神韵;但在学术史上的贡献,卢远不及“肯下苦工”的任中敏。这一对得意门生的差异,正好凸显了吴梅“曲学”的缝隙——在“文”与“学”的巨大张力中,到底该如何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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